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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宮食

馮後因爲產後落下了病根,兼之天寒,身子越發虛弱,須得食補。那日辛沅和璹貴嬪在馮後跟前侍膳,桌上放着蝦米炒燈籠芥菜、塌菜火腿絲滾鮮蘑豆腐砂鍋、醋溜藕片,其餘還有幾道素菜,除此之外便多是羊肉菜,連主食也是一道羊肉糯米稍梅和一道櫻桃蒸飯。

馮後病中沒什麼胃口,一樣是蒸飯,她就不喜歡在蒸飯上放葷食,而是改放了酸酸甜甜的櫻桃。水靈靈櫻桃在蒸籠裏會破裂開,汁水會慢慢地滲透進米飯裏面,端出來時色如玫瑰,味道酸甜,十分開胃。當然,如今不是櫻桃的季節。蒸飯所用的櫻桃都是在時令時就冰起來預備下市後用的。這一盤櫻桃蒸飯,屬實價值不菲。

辛沅默默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塌菜火腿絲滾鮮蘑豆腐湯送到馮後跟前,璹貴嬪陪笑道:“都說雪下塌菜賽羊肉,皇後娘娘趁熱嘗嘗。”

塌菜經霜雪後味甜美肥嫩,柔軟多汁,正是最好喫的時候。馮後抿了一口湯,喫了一口塌菜,說了句“挺鮮”,便不動了。此時璹貴嬪夾了一點嫩羊炙和一塊羊肉糯米稍梅,馮後也是可有可無,懨懨地道:“嫩羊炙烤得火氣重,糯米又難克化得動,誰喫這個。”辛沅見璹貴嬪窘迫,便道:“皇後娘娘沒什麼胃口,糯米不易消化,也傷胃,御膳監一時沒想到疏忽了。不如下回妾來做一道沒有糯米的羊肉皮凍稍梅。”

馮後矜持地點點頭,說了句“有心了”,又吩咐曹大侍御:“本宮喫糯米不克化,往後做什麼菜都不要放糯米了。”曹大侍御連連稱是,派人去告訴御膳監,自己則盛了碗櫻桃蒸飯,將上頭的櫻桃肉都剔除,獻於馮後。

衆人正沉默間,兩位孟小侍御帶人將一大鍋人參鹿胎湯端上來,一揭開蓋子,藥氣衝鼻,一時竟不知是藥湯還是羹湯了。璹貴嬪用一雙幹淨筷子從湯中挑出一大個紗布的藥包,那紗布都被藥染成了燻黃色,璹貴嬪眼疾手快夾出藥包放在盞裏交給身後宮女蓮華遞了出去,正好馮後淨了手轉過身來,一點都沒瞧見那藥包——馮後雖然喫藥,講究藥食同源,但是若瞧見藥包,心裏又要不暢快。因而侍膳的人都知道,得在馮後發覺前將湯裏的藥包處理掉,只留下一根拇指粗的人參在湯鍋裏。

辛沅舀了一碗人參鹿肉湯送至馮後跟前。那白瓷碗中湯色清亮,微微泛黃,看着就像是一根人參熬出來的一般,並沒有多加藥料。

那湯入口是否有濃重的藥味?或許早已燉得酥爛的鹿胎入口即化,化解了那湯裏的藥味。但辛沅鼻子尖,又是跟着蛛月阿娘學過幾年藥理的,她聞得出那丟掉的大紗袋裏有黃芪、白術、枸杞、茯苓、熟地黃、肉蓯蓉、仙茅、酸棗仁、當歸。這些多是調理產後失調,腰腎虛弱,有助於女子安睡養神,暖宮懷娠的良藥。只是這麼多味藥一起入湯,她是難以下咽的。

馮後顯然對這一味湯十分鍾情,連連飲下幾碗,又喫了好幾塊炙鹿肉。雖說是在宮裏,圍場和鹿苑都養着鹿,要喫多的是。若不怕麻煩,再走遠些到了上京,就是從前北周的故都,撒開鷹一看,漫山遍野的野物,獵鹿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只是這個時候的鹿膘肥體健,用來炙烤都肥的流油。燉湯要好味,得是剛出生脫了胞衣還不能站起來的小鹿,肉質細嫩,喝了母鹿的初乳,對女子身子補益是上佳的。要是半年以內的小鹿,也還喫得。這樣的湯,若是用了產後的母鹿或喫久了草料的成年鹿,藥效就低上一半了。馮後喝的足意,才動筷子喫了些暖棚裏養出來上湯蒿菜、蒸嫩絲瓜脯,上面鋪一個蛋,清清爽爽。還有一道菜,是從十來斤青菜裏挑了半斤嫩菜芯,放上豆腐,與剁成細蓉的魚肉、雞肉、豆腐同燉,再用吊了一天一夜的高湯澆上,做成一道青菜豆腐,那滋味自然是不用說了。然後便是豆豉仔兔鍋、清蒸乳羊肉和一道燕窩鴨子。同理,那乳羊肉雖是清蒸,也是下足了藥料的。鴨子肉性涼,正好中和了羊肉的熱性。

其實馮後是荊楚一帶人氏,和麗妃她們一樣,最喜嗜辣。麗妃懷着皇三子的時候,衆人盼着她酸兒辣女,結果麗妃還是嗜辣如命,最後還是聖尊後下了旨意,不許她每餐食辣,怕生下的孩子皮膚不好,末了意外生的是個皇子,人人歡喜。麗妃身爲嬪妃,爲保身材不用親哺孩兒,因而未出月子就恢復了食辣,誰也勸不住。

馮後沒生長寧帝姬前,最愛喫一道魚嫩子。那是用一指長的小魚在茶油裏炸一炸,再用煙徐徐燻至色澤金黃、水分全無時便可。待要喫時,把魚放在碗內,加一點點水,拌上花椒、藤椒、水蓼汁和青詔特產的一種野生黃辣椒磨成的椒粉,還有茶油和豆豉,放到木甑上蒸透,口感酥軟而有韌性。雖然又麻又辣,但口味辛香濃鬱,最宜佐食。馮後那時是每日必喫的。

後來馮後有了身孕,因盼着生皇子,懷娠時硬生生改了每日喫酸湯稻花魚和各種酸菜,喫得惡心不已。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生下的是帝姬,馮後也壞了身子,靠喫藥度日。因服湯藥時忌辛辣,她已許久不知辣味了。若換做麗妃的性子,喫得不順口,定是要鬧起來了,偏是馮後安之如素,只有身子見好時才偶爾嘗一點辣,以解鄉愁,其餘時候,除了飲食清淡,便是連喫飯喝湯,都少不了藥材入膳,也真真是可憐。

都說女子產後是另一個身子了,精華骨血都給了孩子,自己是掏空了的。若是產程順利,月子裏還能補養過來;若是不能,那壞了身子真是極其遭罪的。有的女子光生育後行走間動輒漏尿、每逢陰雨天就腰酸背痛,就夠難受了。

像聖尊後這般老人,年輕時操持家務接連生育,看着氣色不錯,其實內裏也虛弱得很。所以御膳監常悄悄做些鹿胎膏、犛牛乳蒸羊羔還有紫河車切細與肉絲、姜絲蔬菜小炒進獻,那些對未婚女兒家來說,算得是不見天日的東西,說句不好聽的,鹿胎膏顧名思義,是要用剛生下來的鹿胎連着胎盤一起入藥;紫河車是婦人的胎盤,貧苦人家有孕後宮裏就派人去看着,產婦需健康,無論生男女,胎盤都由宮裏買走。紫河車要這個新鮮,拿到後就泡在黃酒裏,一個時辰內送進宮烹飪完成即刻上桌。犛牛乳蒸羊羔,那羊羔是母羊胎中剛足月的,說是這時候喫了聚精暖元,最是補人的。聖尊後常見了這三道菜就道:“這樣的菜我們年紀大的疼喫了還好。便是宮裏的後妃,年紀都還輕,用不着的。”

聖尊後雖如此說,但馮後這般藥食同補,她又怎會不知道?不過是馮後出身大族,與她這平民出身的婆婆少有共同的話頭,又是繼媳,年紀上差得大,不如原配兒媳明敬皇後一般親近,因而知道也不說破。她念着什麼舊事,要與人說話了,自有素黎氏和甘氏兩個義女過來陪着,與馮後也不過彼此尊重,淡淡兒的罷了。

素黎妃雖然生養了兩個女兒,但身子依舊強健,平日也不喫這些。所生的靜寧帝姬也是一樣,年紀小小時就萬裏迢迢去了青詔,照樣適合異地的風土飲食,出落的明媚大氣,生兒育女也不費勁。蓁嬪也是一樣,大家不過喫着尚食局的份例菜,偶爾年節生辰,才添置幾道自己喜歡的菜色。平時也並不進補、研習養生之道,除了偶爾陪陪聖尊後,成日便在自己閣中,也不出來,只安耽度日。

馮後見素黎妃無子少寵,旁的也不怎樣,到底也羨慕這樣的好身子。在馮後心裏,懷妊時是男孩還是女孩大不相同。女體爲陰,若懷了男孩,身體裏自然補足了陽氣;可若懷的女孩,陰上加陰,於身體不好。說到底,雖然馮後生下長寧帝姬後久久無子,早已動了撫養皇三子爲子的心思,可皇三子的生母麗妃還在,她總是盼望自己還能生下一個親生的皇子的。這樣在血統上,與明敬皇後所生的兩子才真真同爲嫡子血脈。

至於皇帝那裏,況映有時忙於批劄子,冬日天寒更不願浪費時間去用那些溫吞吞的膳食,辛沅便想辦法用一個小陶石鍋蒸飯,這是辛沅從慎才人那兒學來的新羅做法,在石鍋內放入米飯及菜餚,再烤到鍋底有一層鍋巴,噴香誘人,石鍋是陶做成的,保溫效果極好,不用怕飯菜冷掉。做石鍋拌飯簡單,取材也方便,在米飯上鋪上羊肉、豬蹄筋、雞蛋、臘腸片、芽菜莖、茄子條、蕨菜葉芽、菠菜葉、蘿卜片和海帶絲,葷素搭配,熱乎乎地喫上一碗,配上參須清雞湯,不必佔用許多時間,就能讓況映喫得飽足,有精力繼續投身於政事。當然,好喫的東西也有喫膩的時候,這個時候青詔人愛喫的米線配上各色配菜,要喫的時候拿滾熱的雞湯一封,滋味就上來了,也不費事。

況映見她爲自己費盡心思,不覺感慨:“你自己不曉得,朕卻看的清清楚楚。一飲一食,須得用心,才能美味。你對朕的情意就在這一日三餐,一粥一飯裏點滴積蓄。只是你生性含蓄,否則這情意早已藏不住了。”

辛沅不防他在忙碌裏還能說出這番話來,大覺不好意思:“陛下這話自作多情,好厚臉皮!”

況映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我之間若沒有一個臉皮厚的,還真到不了今日。朕比你虛長十五年,何人何事不曾見過?你不過礙着一個虛名,總是壓抑自己的情感,多與朕談民生,少與朕談私情。朕只問你,難道與朕相對,不必對着任贊自在開懷麼?”

這話真真兒是戳到了辛沅心裏,泛起一輪酸楚的漣漪。這些年來,在蜀宮裏雖然一路承寵,位居衆妃之首。可縱是擔的責任多,快活自在時少。尤其對着任贊,她心裏分明清楚,與他不過君臣之分,毫無男女私情。倒是在況映身邊,他支持自己做喜歡的事,做出成就來,讓她快樂恣意,覺得人生有了許多價值。

宮中這般推行食豬肉,宮人們歡喜,民間也盛行。可皇後的陪嫁妾媵們自詡出身高貴,很是不樂意。

珮嬪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就鬧着喫豬肉了,沒完沒了。這一下子出了幾十道豬肉的菜色,可不是要動我們的膳食了。妾可是只愛喫羊肉羹和羊肉稍梅的。”

琳嬪道:“你愛喫個羊肉羹和稍梅,又不費什麼事,我就愛喫個乳炊羊肫和脆筋巴子。”

麗妃聞言笑道:“也是你牙口好,那些筋頭巴腦的都咬的動。”她轉臉看向馮後,一臉心疼道,“皇後娘娘病弱,喫成年的羊肉就容易不克化,只能喫用牛乳蒸熟的剛出生的羊羔,還得放上鹿胎同蒸,才能補養元氣。若再想喫些羊肉,就只能是把煮熟的羊臉上的嫩肉剔下來切成細絲,才能佐餐。”

“羊臉肉介於肥瘦之間,質地嫩軟香滑,只有最會喫的人才懂得。”琳嬪奉承道,“一盤羊臉肉要二十只小羊臉頰的肉,也就皇後娘娘配喫這個,

琳嬪少不得奉承道:“若道會喫,還屬麗妃娘子。您身邊的豔紋做的那道鹽煎羊肝,真是有滋有味。北地的羊肉本就羶味輕,可咱們荊楚水澤來的,鼻子都格外靈,一點羶味都聞不得。也只有豔紋做的羊肉,那是連最後一點羶氣都沒有了。”

麗妃得意一笑:“那羊肝是疆南上好的公羊,取了羊肝簡單烹飪就是佳餚,若做不好,那才真真是浪費了。”

琳嬪越發捧着道:“還是麗妃娘子教御膳監和尚食局將羊胸肉放在鍋內,用胡桃二三個帶殼煮,滾上三四出,撈出胡桃,再放三四個新的煮熟,然後開鍋,白煮的羊胸肉就毫無羶氣了,蘸個酸辣漿汁,清爽開胃。爲着這個,聖尊後和陛下都誇麗妃娘子用心。”

麗妃愛喫家鄉的黑山羊肉,但舊虞太湖邊菰城的湖羊,草原上的灘羊她都喜歡,有時候早上起來就喝一碗滾燙的羊湯,一碟子生炊羊腰肉餅子和切得細細的辣拌羊雜絲,夾着清爽的泡菜就能喫個滿面熱紅。到了中午,羊肚包肉和吊燒羊鍋都是她喜歡的。一個是爽脆的羊肚囊括着香糯軟爛的羊肉,另一個則是她的家鄉味道。荊楚人做羊肉講究文火燜燉,花的下去時間。拿土罐煨着黑山羊肉,直到肉能脫骨,骨髓滑出。

辛沅試着做過,不知怎地,最後頂愛喫的居然是那晶瑩剔透的羊骨髓和羊筋。大約真的是從前在蜀宮做過幾年宮人,傷了筋骨,身體比她的口舌更期待這種欲望的滿足。

麗妃得意地揚了揚頭:“宮中庖廚自魏晉以來,便做慣了羊肉菜色,什麼羊頭菜羹、羊舌託胎羹、鋪羊粉飯、旋鮓、罨生軟羊面、奶桶肉、拌羊雜絲、紅燜羊蹄、軟焙羊腰子、羊肉杏仁粥,無一不是豐腴香濃,酥爛入味,也都是御膳監和尚食局的人取其精華做慣做熟了的。偏她蘇氏位分低微,卻最愛生事,不好好守着魏晉朝留下來好羊肉盡心做羹,倒另闢蹊徑鬧着喫什麼豬肉了。”

琳嬪啐了一口:“偏陛下還縱着蘇婉儀,將御膳監留着供她支使,尚食局也要幫忙。她做什麼豬肉菜色,陛下還都賞臉嘗了,還有興致跟她評說味道,加以改進。”

麗妃連連冷笑道:“都說‘肉食者鄙’,我原不解什麼意思,如今知道了。喫肉食也是分等級的,喫豬肉者自然是鄙下的。如今宮裏越發沒了規矩,連豬肉都喫上了,還是專供陛下喫的……”

馮皇後聽着這話太不像樣,低聲喝止:“別胡說!什麼肉食者鄙,你哪天不食肉糜了?你讀過幾天《左傳》,怕連孔孟都只知曉個大概,就敢背後指摘陛下的事了。”

琳嬪也跟着不滿道:“從魏晉起,數百年來,宮中與豪貴世家,除了獐豹鹿熊等野味,無不以食羊肉爲貴,雞鴨魚肉次之,豬肉爲鄙。陛下好好的,怎麼被蠱惑着喫起豬肉來。”

馮皇後嘆了口氣道:“你也知道蠱惑兩字?總之這不是本宮的意思,本宮也勸不得。”她看見默然坐在一叢蘭花後如影子般的璹貴嬪,便道:“璹貴嬪,你飽覽羣書,可知有這樣的道理?”

璹貴嬪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但馮後問到跟前來了,不好不答:“自古魚羊爲鮮,靠山打獵,靠水捕魚,都是百姓食肉的補給。只是這些不是天天有的,便是家中養些雞鴨,都爲產蛋換錢,舍不得殺來喫。牛是珍貴的勞力,有田之家都當做寶貝,非老死不喫的。而羊肉乃是貴族所食,平民喫不起,就只能喫野菜,喫的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百姓養豬容易,不拘喂什麼,豬都能長大。只是從涼朝以來衆人都以爲羊肉貴,豬肉賤,不懂得如何烹制豬肉。其實只要是肉,對身體都有補益。若是百姓都喫得上豬肉了,於我國力人力都是一樁極大的好事。”

麗妃撇了撇嘴,鄙夷道:“說的花團錦簇,反正我是不會喫的。璹貴嬪,你平日裏不是只愛喫魚和素食麼?這次不會去湊熱鬧食豬肉吧?”

璹貴嬪默然片刻道:“我只知喫飽了有書看就心滿意足,別的都不打緊。”

麗妃還要逼問,馮後看不下去了,出言勸說道:“好了,陛下既沒叫你做,也沒叫你喫。要你在這兒氣火糟糟的,鬧得本宮頭疼。這一趟差事從頭到尾陛下只和蘇婉儀商量,咱們都是幹看着的。若哪日陛下召你一同嘗鮮,你不想掃陛下的興,說聲喫不慣就罷了,沒人逼你去湊這個趣兒。”

珮嬪聽馮後的口氣,既然況映已經進獻了聖尊後肉羹,少不得遲早也會每日端上嬪御的膳桌,不由得面露難色:“皇後娘娘,妾從未喫過豬肉,這可怎麼下咽呀?”

琳嬪直爽道:“好喫你就喫着,不愛喫就說喫不慣,左右陛下這麼做是爲了給百姓效仿着喫的。咱們走個過場就是。”

馮後點點頭,指着琳嬪道:“這樣子還勉強像話,只是陛下賜食,不可不稱甘美。哪怕心裏再介意,你們也務必動上一兩筷,若實在不成,剩下的賞了宮人喫便是。”

衆人答應着,先才散了。麗妃偏又要留下,有私房話要和馮皇後說。馮後知道她素來愛在這羣陪嫁的媵妾前顯出與自己表親的情分,可之前已說了頭疼,麗妃卻沒放在心上,還是執意留下,馮後只得無奈地笑笑,不去戳破她。

麗妃坐到馮皇後身邊,倚着她親親熱熱地道:“表姐,依你的身子那麼弱,斷乎是喫不得豬肉那樣粗鄙的東西的。可是蘇婉儀一味地討好陛下,盡做些豬肉喫食,渾然不將您這皇後放在眼裏,不獻上羊肉給您,可見心裏沒有您這位六宮之主。”

馮後如何猜不到她的心思,自然不願去做這出頭錐子,惹了皇帝不開心,只作苦笑道:“我這個皇後本就做得有名無實,有心無力,何苦多去惹事?”

麗妃倏地站起來,滿臉訝異與不滿:“表姐怎地這樣說?您是中宮皇後,母儀天下,區區一個末等婉儀,降國廢妃,螻蟻一般低賤的人,只有巴結討好您的份,哪有說是您惹事的?我總得教她明白,帝後一體,她要討陛下歡心,一樣也得討您歡心。否則,我這個做表妹的,第一個容不得她。”說罷,挽上用金銀二色絲線繡海棠花的綾綃披帛用力一甩,踏門而去。

曹大侍御眼見麗妃出去,端了湯藥過來,服侍馮後喝下,才搖了搖頭,不滿道:“麗妃娘子就是沒個輕重,總以爲自己能做您的主呢。您也是,就縱着她。”

馮後拈過帕子拭了脣角,微笑道:“這樣不好麼?本宮是繼後,身子虧虛,宮裏像諴妃和蓁嬪一流總是不歸心。由着麗妃鬧一鬧也好,鬧壞了是她的,鬧得了顏面,總歸是我們的。”她說罷,渾不在意,只披衣起身去看長寧帝姬,見她也服了藥安睡了,才放心去睡下。

次日辛沅在御膳監裏檢視庖廚們學做的肉羹,忽見麗妃身邊的侍女豔紋風風火火進來,旁邊的庖廚皆停下手裏活計,一一向她問好。豔紋倨傲地微微點頭,算是受了禮。她如此氣派,可見麗妃平時在宮中的威勢。辛沅到底有嬪御的身份在,只是不動聲色,豔紋見了她才勉強做了一個微蹲的姿勢,口中徑直道:“蘇婉儀,我們娘子見皇後娘娘這幾日胃口一直不好,想煩勞你想個新鮮菜色,供娘娘開胃。”

辛沅道:“正好御膳監出了幾道豬肉的菜式,皇後娘娘可要一試?”

豔紋皺了眉頭,仿佛提到那個字都極爲犯忌諱一般:“皇後娘娘腸胃弱,可喫不得那等粗糙東西,便是羊肉,皇後娘娘也只能喫點子上好的嫩肉,勞煩婉儀只在這個上頭想法子吧。”說罷也待辛沅答應,徑直去了。

辛沅正欲和司膳商議,司膳苦着臉道:“皇後娘娘常年服藥,腸胃是格外弱些,連成年的羊肉都消受不得。羊羔肉喫着倒好,但是常喫也會膩了。皇後娘娘偏愛喫羊臉肉,可尚食局和御膳監這些年把能想到的都做盡了,實在也是無能了。”

辛沅鎖眉躊躇,御膳監那麼多能人,司膳都說把能做的都想盡了,她一時也無法可想。不過她進宮這些年,也是知道馮後素來是不肯出面做爲難人的那個的,所以道:“實在不成,我去向皇後娘娘請罪。”

司膳搓着手道:“若今日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來還好說話,可偏是麗妃娘子身邊的豔紋姑娘來。這麗妃娘子仗着是皇後娘娘的表妹,她可不好說話呢。娘子,她是三皇子的生母,不比大皇子和二皇子生母不在了,她處處有可倚仗的權勢,咱們可得罪不起的。”

辛沅沉吟了片刻道:“容我想想再說罷。”

到了傍晚時分,辛沅因擔着心事,晚膳也沒什麼胃口,只動了幾筷子,便往瓊琅苑裏散心。

辛沅正悶悶地低頭走,抬眼正見薛九泠心情頗好地正在賞夕陽西下,見了她便上前兩步,招手道:“謝你這兩天做的豬肝姜絲粥,那豬肝真是鮮嫩,姜絲喫着也熱熱的,胃裏極舒坦。一時貪喫多了,便出來散散消消食。”

辛沅勉強笑道:“你喜歡就好。”

九泠細究她神色,道:“怎麼?沒心情?”

辛沅也不瞞她,將豔紋來吩咐之事盡說了出來。

二人沿着池邊,晚風徐徐,漫步而行。彼時天際還有一抹嫣紅的餘暉,將欲暗的天色染成了葡萄灰和鳳仙粉,沒了白日裏刺目和耀麗,此刻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後宮嬪御到了嬪位以上,每至旬日可自己點菜,貴嬪位五日一次,妃位則每兩日都可點菜,或用自己小廚房的菜色,不必如嬪位以下,尚食局就按流水牌份菜供給。麗妃要有心給她那皇後表姐想好喫的,大可自己動手,再不濟吩咐人做,從自己閣中小廚房送出去,以表姐妹情深。”

辛沅用鞋尖踢着地上茂盈盈的綠草,“人家不就盯着我最近忙着在御膳監和尚食局以豬肉入饌,不好明着違逆陛下的意思,才想出這招來。”

“你呀,還在婉儀位上,閣中就配了小廚房的,已是破例了。陛下又由着你在御膳監、尚食局和自己的小廚房來去自如,指點東西。難怪姓秦的真當你是廚娘,來給下菜譜兒了。”

“你還說我哪?”辛沅臉上這才有點笑意,“你我入宮,原就是最大的破例,還管什麼別的呢。再說這小廚房,是不管你我位分高低,是照顧我們倆口味才設的。陛下有心,我們坦然接受就是。”

薛九泠點頭道:“話是不錯,陛下是好意,照顧我倆遠來,口味不同。可是你手巧能爲陛下分憂,她們心裏嫉妒,也忒把你當廚娘了。麗妃在前邊吠,皇後就在後面當那不牽繩的狗主人,誰還看不出她們那一套。”

辛沅忍不住笑道:“麗妃那些嬪御們急什麼,我也看的出來。這件事沒皇後在後頭縱容,麗妃也不敢這麼瞎摻和。”

九泠輕蔑一笑:“做皇後做的半點胸襟和穩當勁兒也沒有,別說和你們的欽烈王後真是沒得比,連我們的寐夫人也比不上……”

辛沅想到這是在周宮裏,只得打斷九泠道:“罷了,添置豬肉的事,本就是惠及宮人,陛下愛護民生,我才不辭勞苦一一做了給陛下試嘗新菜的。我豈不知自涼朝以來宮內宮外的貴人都以食羊肉彰顯自己地位,羊肉也摸索出上百道菜色,我何必去動這牢不可破的根基。只是可憐那些底下人罷了,羊肉喫不起,豬肉不解味。宮內宮外都風靡羊肉,御膳監和尚食局中羊肉開支是全宮中最大的。如今這麼一來,御膳監和尚食局只羊肉一項的開支就減了三分之二之數了。陛下聖心甚慰。”

九泠冷冷一笑,撫了撫鬢邊被風吹起的幾綹碎發,那纖手一撥,極見風情,道:“那些人還怕你給她們喫豬肉呢,殊不知,輪都輪不上她們。這是便宜了我們這些有口腹之福的人。”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