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况映处理完政事有点晚了,抬头见烛火已经烧了大半截,骤然想起要辛沅等他安置了才睡的。他看着立在一边站得笔直却眼皮打架的何缓,气急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子时,最晚子时,一定要让朕停了看劄子,去绿绮阁么?”
何缓被这乍然的声音一惊,忙看向皇帝跪下,道:“子时前,每半个时辰奴婢送茶一次,都提醒了时辰,陛下都不理。到了子正,奴婢还送上一叠芋儿酥,提醒您时辰,您‘嗯’一声,奴婢以为您知道了,于是就让轿辇候在宫门外了。”
况映拿毛病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你倒还不笨,只是那轿辇慢悠悠的,还不如朕脚程快。”
“哎哟!”何缓低声叫起来,一边关切着,一边紧着为况映系上黑地盘错金银线云龙纹披风,“陛下,您别呀!知道您筋骨好,可夜黑风高的,宫中的路又不平,您磕着碰着了怎么好?”
况映急着要去绿绮阁,不耐烦等着何缓系好披风,随手就要扯下:“什么劳什子东西!”
何缓急得差点要跺脚:“夜里风凉。陛下,咱们是北边,不是在南边,早晨夜里凉气儿重。”
好容易拾掇整齐,况映跨门大步而去,何缓领着人一路跑着才跟得上。待到了绿绮阁近前,隐隐见得石灯内有烛火闪烁,守夜的内监何能行了礼正要进去通报,都叫况映止住了。他放缓了脚步,何缓等人跑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心里只敢抱怨怎么这位上位变成眼下这性子了。他示意人远远地跟着,不许靠近。推门进去,只见明月当空,廊下十数盏灯笼被月光照得黯淡无色,庭中如春日积潭,水明清澈,映着翠竹森森,格外有一种清幽之意。
况映是和辛沅说过要来的,所以哪怕时辰晚了,辛沅并没有上楼上寝阁去睡,也没有在楼下美人榻上歇息,反而坐在挽月亭中坐着,瞌睡着了。
此时月已深沉,柳梢头也挽不住一轮冰月西转。伺候辛沅的宫人也被打发走了。她睡得熟了,披在身上的一件月白褙子滑落在地,她也不晓。
月光落在她脸上,皎洁如玉,有一种难言的清韵。
况映是武将出身,虽然四书五经各家经史子集都读熟了,可于诗词绘画上却少有眷顾。可如今辛沅来了,不知如何,见了她,就如见一幅画,画中人盈盈而来,吟诗作词,书写作画,自有沉浸其中的欢悦。
他倒觉得,她来了,就是一阕青玉词,一首桃花诗,一幅洛神图,一曲甜悠悠的歌和那一汪照过惊鸿影的绿水。
夜深了,到底有些薄露似的凉意,他舍不得,便解下披风为她盖上,这时倒觉出何缓的好处来了。
这一动,虽然手脚轻,却也惊醒了辛沅。她还有些睡眼迷蒙,坐着没起身行礼,只是仰头问:“陛下来了。陛下饿么?小厨房里还温着些汤点,妾让人送来。”
他的声音极温柔,近前道:“朕不饿,朕就喜欢这样看着你。”
“陛下这个时候来,一定是看劄子耽搁了,怎么不饿?”她贴近他耳边,“我亲自炖的核桃枣泥羹,核桃炖的久了,和枣泥一样软和。陛下不吃,为您守夜的侍卫宫人哪敢吃呀。”
况映就喜欢她与自己亲近无违又体贴的样子,忙道:“朕与你共吃一碗。”
夙芳与何能忙安排下去了。不多时春绦捧了一盏羹两个玉勺过来。
一阵凉风徐徐过,吹得亭角灯笼悠悠晃了晃。辛沅执了玉勺自吃了一口,才问:“陛下仿佛来了有些时候,在看什么呢?”
况映也不掩饰:“你与人间月色同眠,朕在此分辨良久,竟分不出你与月色孰美?”
辛沅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说,妾也听闻,却不曾见。但月色一月之内每日常新,妾之容颜,只会老去不能再少年,自然是天地月色赢了妾。”
况映徐徐喝下半盏核桃枣泥羹,刚要用自己的勺子喂她,想到她为人好洁净,床笫之欢间虽然情热相契,宛如“解语花”,可事毕必要仔细擦洗一番,又整理床榻换被褥,否则不肯再上榻。所以未免久等,他们有时前半夜睡楼上寝阁,后半夜便在楼下小一些的寝阁里将就睡一夜。他倒愿意这样,床铺小一些,他才有足够的理由紧紧拥住她,将她整个身子蜷在怀中。
直到辛沅唤了两句“陛下”,他才回过神来。
辛沅瞧他的样子,不觉皱眉,嗔道:“陛下心猿意马,好不叫人害臊!”
况映取过辛沅的勺子喂了她两口,掩饰着道:“朕在想你方才的话,害臊什么。世人岂知日月不会老?日月更替,它与我们一样。不同的是,它们老而无人见,老而无人伴,不似人见相伴到老,白发齐眉,这才是凄凉。”
辛沅托着腮,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这倒是正经的话。”
况映道:“朕本就是正经心思正经话,到了你眼里,偏偏成了心猿意马。”他举过折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夜深了,能想什么?”辛沅欢快地站起身,银红色的裙摆一旋,在月色下似盈盈地开了一枝玫瑰,幽香引人。她从来严鬓正鬟,今日趴着睡得头发松散了,只簪着一支茉莉花形的珠钗,并一对青玉簪子,松松的似有无限风情。
况映大步从亭中走出,一把捞起正欲滑落的披风,双手一裹,就将她裹在两臂间,上楼去了。
只听见辛沅软语娇嗔道:“那核桃羹是给你补脑安神的,怎么倒补起你一股子气力来!”
男人并没有说话,疾步上了楼,闷哼一声,楼上的烛火便暗了两盏,
何缓并立在楼梯下守着,听了半日,摇摇头说:“夙芳阿娘,老奴跟了陛下几十年了,从来没见陛下为谁这么样子过。”
夙芳淡淡的:“我家娘子也不是头一回做女人了,也不闻谁能挑起她这般情热如火的?陛下真是高才。”
何缓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比了个大拇指:“难怪我们陛下常被慧妃娘子说服。你这张嘴呀,跟慧妃娘子学的真真儿像。”
夙芳嘴角带个笑影儿就算是笑过了:“中贵人夸奖。一个男人呀,要不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女人,哪里这么轻易被她说服,肯听她的话。指不定哪日来位天仙,说一句陛下听一句,那也是有的。”
何缓闻言倒怔住了,这世间要非说有这么一个人,那也就是她了。这是暗中寻访了那么多年,战火连年,兵匪不断,只怕早找不着人了。陛下如今有这么个可心人在身边,倒是好的。
辛沅这样盛宠,是周宫中从未见过之事,毕竟皇帝已经年过四十,早就过了贪欢的年纪。可偏偏就喜欢与苏辛沅这般形影不离。
有时不分日夜痴缠得太过了,皇帝腰肢酸软,又不敢出声让人知道,辛沅憋的忍不住笑,只好命人悄悄挑选了材料亲自去自己的小厨房给况映补身。
所谓进补,最好是食补,古人说以形补形,不是没有道理的。辛沅悄悄着何能去取了鸡肾子、兔腰、猪腰、驴腰、羊腰、马腰、牛腰、公犬腰、骆驼腰,用这九种动物的腰肾炒一个久慎盘,提醒皇帝慎色。
这久慎盘所用物品多腥膻味重,非得挑取筋膜,剖洗干净,用黄酒和生姜汁泡上两个时辰。油锅热后加豆瓣酱、葱姜、花椒、酱油爆炒,趁热吃入口脆嫩,有爆浆感,大补男女之身。
虽然况映已年过四十有余,早不是一晌贪欢的年纪,可他是认认真真与辛沅做夫妻的,辛沅年近三十,正是得鱼水之欢的年纪,况映只在乎她得趣,难免心耳意神都在她身上,两人纯属老房子着火,越来越黏的时候。
辛沅有时候不免笑他:“陛下对着我一人都是正正好,想想从前旧蜀国主对着满宫莺莺燕燕,哪能一一顾及,那些女子难免寂寞孤清。”
况映道:“若不是因此缘故,历朝历代哪有那么多宫怨诗传下来。”
辛沅莞尔道:“我虽愚笨,宫怨诗还是能写的,我即刻写去就是了。”
况映想要握她的手:“人家是触景伤情,你有朕天天守着你,有什么可怨的?”
辛沅“噗嗤”笑了一声,撇开他的手扯过一方丝帕轻轻咬着,低声抱怨道:“我要怨呀……人家累得慌,你也不容人歇一夜!”
况映笑道:“你那久慎盘做的滋味甚好,朕日日都想着。所谓以形补形,吃什么补什么,比那些汤药有益多了。”
辛沅面上一红,细语道:“那久慎盘是要陛下久久记着,慎之又慎,可不是别的意思。”
况映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意思,朕也听听,看是不是朕解错了。”
辛沅脸上热辣辣的,想起这几日自己也贪吃牛骨髓汤和杜仲炖羊肉,真有些食髓知味的意味。幸好前些日子是吃蟹的好时节,她殿阁中小厨房的宫人每日都要忙着将蟹肉蟹黄挑出来,做姜醋蟹粉羹,辛沅每顿都要热热的喝一碗。现下吃些温热补身之物,也好说是平衡那时吃蟹凉着了。
皇帝与辛沅情热难分,而諴妃自降位为妘嫔,就几乎没有在私下见过皇帝,便是从蓁嫔处带出了女儿善宁帝姬去恒甯殿拜见,善宁口舌乖巧,皇帝也没有多少看妘嫔一分。
这日二人在宝华殿外迎面撞上,一个是为祭奠枚儿,一个是要为夭折皇子求福转世,再次托生到自己腹中,让自己生下一个皇子。
锦缘扶着妘嫔,见了衣衫清素的辛沅便没好气:“狐媚子妖道的,也来宝华殿,不怕污了圣地清静。”
辛沅懒得和一个侍女计较,便扶着夙芳的手往台阶上走。锦缘冷笑一声:“还装听不见呢,难怪不守皇后安排的侍寝之日。也难怪,侍奉了两朝君主了,是没亏着,比别人有资本张狂些。”
有些话心里骂私下里骂都不算什么,但抬到台面上来就难听了。不仅难听,吃相更难看。
辛沅笑吟吟反唇相讥道:“你说我侍奉了两代君王,真不知是谁亏了谁的。我倒觉着,是两朝君王让我好生受用了呢。”
锦缘没成过婚嫁过人,听到这样的话大是窘迫,面红耳赤:“你简直恬不知耻!”
辛沅冷笑:“女人骂起女人不知羞耻来最理直气壮了。”她抬眼看妘嫔,“你宫女的话还给你,别装听不见呢。她嘴里说的都是你的心里话。”
妘嫔仿若一个无事人一般,把锦缘拉到身后,淡淡地道:“在宫里公然谈论男女私事,的确是妾的宫女有罪。但慧妃与身份有别之人争执,也犯了口舌之过。有一件事请慧妃娘子明白,今日锦缘所言,不过是说出了宫中许多人背后嚼的舌根罢了,她也不想您做个糊涂人!”
“哦,背后嚼舌根的话也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说么。那这样的话就多了。”辛沅闲闲道,“妘嫔素日假慈悲,所以双生胎一个都没保住。她们还说,皇子是不会再转世托生到妘嫔肚子里,因为她对宫女太狠,让她没了福报……”
“你……”妘嫔瞬间变了脸色,恨得咬牙切齿,“你独霸陛下恩宠也罢了,还咒陛下的子嗣,你……”
“我什么?”辛沅一把攥住妘嫔的手指反坳过去,“不如我们去陛下面前说说,是你的侍女锦缘在神佛面前公然议论陛下内帏之事有罪,还是我有罪?”
妘嫔手指吃痛,忍不住呻吟起来,挣脱了辛沅的手。锦缘还不服气,辛沅道:“本位劝妘嫔一句,好容易养好了身体,别再气出病来。好好呆在你的拂云阁,安心等陛下将善宁帝姬送还给你吧。”妘嫔自知理亏,忙扶着锦缘疾步离开。
辛沅转过身,见夙芳呆呆的,便问:“你怎么了?”
夙芳垂头大是为难:“也许锦缘说的并非完全错误,娘子服侍过两朝君王,陛下心里会没有比较么?或许陛下会猜,您比过么?毕竟,当年的薛瑾嫔,陛下可一指头都没动她。”
这是一个男子最敏感的弱点,几乎是出口便伤人最私密处。辛沅本能地辩白:“没有!我没这么比过。”
可这样的事,就算她真不曾背后议论,难道心里没个比较处。任何男子,都受不了这一点。
辛沅默然叹了口气:“我不想比,也不愿比。”
可到了夜里,这话还是传到了况映耳中,两人头并头躺着,身体却隔了一点距离。
辛沅思来想去,还是诚实以告:“一个亡国之君,一个开国之主,事情已经分明。但妾毕竟与任赞有同床数载的情分,无论如何,不可私下贬低于他。今日不能,往后也不能,否则妾就成了辜负故夫、欺凌弱小的无耻之人。只是有件事陛下是知道的,陛下第一次宠幸妾时,妾尚且隐约有落红。妾想,就算当年蜀主年轻时没有中剧毒弄坏了身子,男女之欢,蜀主也不如陛下多矣。”
月色朦胧,况映将辛沅搂在怀中。他从不问她过去的床笫之事,她曾是别人的女人又何妨?真正有自信的男子,不屑问这些,更不屑比较。
自从皇帝得了辛沅这个可心人儿,平日里御下也不那么严肃了。两位皇弟先觉察出来。兴王倒是没什么,越发亲近善察。济王倒是愈加偷出空闲来了。
况昀自从成为大周的济王,帮助长兄况映平定天下后,常与公卿臣下一同宴饮取乐,回府的日子也一夜比一夜晚。济王妃傅珪虽然生气,可济王若还想要有所长进,该有的应酬定是不能少。这王府里因她管的紧,只有一个长得平庸的云侧妃,因她无才无貌,济王也从不理她,只空挂个虚名,显得傅珪大度罢了。除此之外,济王在王府里是侍妾一个也没有,连伺候的婢女不是年过四十,就是姿容寻常。
况昀就趁着这个空,去京都南城的小巷择了一座空园名叫幽园的,与安置在那里的姚茜私会。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滋味虽妙。可天下但凡是偷的,就没有不漏风的墙。那日济王妃傅珪入宫看望姐姐宣顺皇后,正见被降位为妘嫔的邵妘晴沿着墙根走,似要到宝华殿去。
济王妃本就看不上妘晴是宫女出身,妘晴在妃位时也不过淡淡的,如今更是不愿搭理这晦气星。倒是妘嫔远远见了她,就行下大礼来,格外敬重。济王妃也喊停了轿子道:“怎么妘嫔今日有闲出来走走?这些日子陛下可见过你了?”
妘晴卑微的,讪讪的:“谁教我一个不小心,处死了一个旧时蜀宫的宫女呢?如今宫中是旧蜀的贵妃一跃封妃。荣宠最盛,我算的什么。”
傅珪倚在辇轿上,拨着猩红的指甲,漫不经心道:“我倒不信了,我大周的天下,都成了蜀女迷惑君王之地了。”
“济王妃说的不错。”妘嫔凑近两步,站在墙根的阴影里,“蜀女妖媚,擅长迷惑男子心性。你看陛下,何曾这样宠爱过一个妃子。再说了,入上川京途中,济王不也受了棠国公的美姬燕娇子、钱钰儿的蛊惑,只是那两个还知羞,自戕死了。可那个姚茜,可是跟回了上川京中的。”
傅珪一阵眩晕,气道:“你说什么?”
妘嫔一脸讶异:“从蜀地入京路上,蜀女屡屡勾引济王,王妃竟不知道?我也是听蜀宫旧人说起,这个姚茜原是棠国公的爱妾,为了求得荣华富贵,自请跟了济王,一路随军照顾。济王为了留下她,报了病死。陛下见过名单,见只是一个小小侍妾,便没留意。怎么济王身边的崔淼也没告诉王妃您么?”
傅珪一脸愤恨,“崔淼那个阉货,和济王是一条藤上的烂果子,只有推波助澜,没有拦着济王胡来的。我回去就要了他的狗命!”
“王妃莫急。一个阉人,什么时候都能处置。”妘嫔轻声细语道,“济王有许多别院,想必连王妃都没有一一去过。我是怕济王受了一时的蛊惑,敢将棠国公曾经的爱妾据为己有,金屋藏娇了。”
傅珪倚着辇轿,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说的可是千真万确?”
妘嫔示意她松手,柔声道:“王妃别这样,在宫里太点眼了。既然您知道了有这么个人,细细查访,总有结果。” 妘晴悠悠然道,“旧蜀入京的美人里,听说燕氏和钱氏不愿顺从济王才自裁。还有那个慧妃苏氏,是王爷千方百计想得到却被程笃大人看紧了不敢碰的。就那一个姚氏,愿意主动跟随王爷。”
“当真是贱无可贱的贱婢!”傅珪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再无心情去见姐姐宣顺皇后,只推说犯了风疾,便往王府回去。
锦缘见济王妃去了,便问道:“这事娘子许久前就知道了,一直不吱声,今日怎么想起来告诉济王妃了?她的性子,不见血不算完呢。”
妘晴冷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道:“是么?旧蜀和苏辛沅亲近的人,多死一个,苏辛沅便多一分伤心,我就多一分高兴。”她顿一顿,“我去宝华殿祭祀安如,你继续让乳母带着质如去给陛下请安。陛下疼爱质如,见多了她总会念及我这个生母,多少生些怜惜之情。”
锦缘答应着,便与乳母一同蓁嫔阁中接了延宁帝姬往恒甯殿去。
傅珪在宫中回到王府,神色便不那么好,况昀不放心,问身边人发生了何事,也只说王妃和妘嫔闲聊了几句就散了。彼时还未到晚膳时分,傅珪吩咐厨房烧了五六只才出生的小羊来,羊身只要养肝脾肺肾,另就是羊头,对半劈开。新生的小羊脑壳里还没多少脑花,傅珪却不管,用花椒油淋在脑花上,大快朵颐。况昀见她一脸没好气,又这样吃法,一时不敢看,也不敢进去和傅珪说话。
傅珪风卷残云吃完了,由嫌不够,又叫厨房再煮十个胎羊来,那盘心肝脾肺肾薄薄切了片,配上胎羊的脑花,淋上酱汁,只请况昀进来陪着,要看他吃下去。
况昀见傅珪这番模样,早倒了胃口,推说在外吃饱了才回来的。傅珪也不勉强,直道今夜一更前,济王不吃下这一盘,便是存心和她过不去了。
况昀无法,又不知傅珪犯了什么脾气。他向来对这位王妃只有忍让的,只好晚膳推却了应酬,清清静静饿了一顿,才有胃口勉强吃下这些东西。
是夜无话,傅珪先去睡下,况昀满腹不适,也不敢去吵扰妻子,只得在书房胡乱睡下了。
隔了两日,况昀去军中督练军务,离府时傅珪还在悠悠然梳着高髻,想着要哄哄妻子,免得她成日不快,便在她耳边一吻,叫声“亲亲”,别哼着小调走了。
傅珪心口一阵绞痛,嫌弃地用帕子擦了耳朵,啐了一口,看了一眼身边的婢子,知道况映出去远了,便也梳妆打扮停当,登上马车出去了。
一架靛色布马车悄悄停在幽园外头,那马车极不起眼,只是停驻在旁,才闻得到香风细细,不是寻常气味。马车上下来一女子,头戴纱帷,那纱帷垂至脚尖,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只问了一句“人呢?”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吓得小厮们忙因着她往里走。幽园本就在闹市之后,里头两进的庭院,参天大树下花草清芬,虽然小,但自有一番雅趣。
来人将纱帷摘下一撕,怒道:“平白戴这个出来,好生憋气!”
跟着侍女忙劝道:“您是尊贵人儿,哪怕被人看见了鞋尖,也是被他们冒犯了。”
那女子哼一声,一身宽袍广袖,裙幅曳地,与宫中倡导的窄袖修身,裙不及地的节俭之风毫无干洗,倒颇有凉朝末年时世妆的古风。
只见她云髻高耸,头戴硕大的赤金莲花三鸾鸟冠,莲瓣作三层,每片花瓣尖上缀明珠一颗,行走时颤颤巍巍,如清露滚动。鸾鸟全身以绿玉宝石雕成,黄玉的喙中垂落寸许长的金丝串红宝石流苏。髻后簪一朵硕大的深粉芙蓉花,两侧有赤金大叶和螺钿卷云钗饰密密插于发间,钗光鬓影、绮丽纷陈。两鬓梳成抱脸髻,髻上饰八枚四瓣幸运花形的绿色宝石,面上的花子贴得又大又密,细眉丰唇,染青点红。若细细分辨面容,也算是个美人儿。
她身着苕荣色薄绸绣青金色团花阔袖长袍,那苕荣颜色近丹朱正色,只有身份极尊贵的人可穿,亦有“美人莹莹兮,颜若苕之荣”(1),是自比美人才敢穿的颜色。上头绣成团花的青金色本就极难得,是深蓝中带有洒金,常做石窟佛像涂色用,很少用来染色绣花,盖因那青金色取自波斯的青金石,开采不易,极为矜贵。团花周遭绣银线环绕。肩披三四层青绿渐变之色的轻绡薄穀披帛,一条香色锦带长垂胸前,系住深一色石榴红齐胸长裙,裙上珠绣点点,端的是雍容华贵。
她这一身打扮,不亚于皇后亲临。
她身后跟着二武婢,皆梳椎髻,着宽大绿裙,穿玄色圆银点子窄袖褙子,手按长剑,杀气腾腾。
幽园的下人哪里见过这等威势,皆唬得连连下跪,不知该怎么称呼,只道:“贵人何处来?可是找谁?”
傅珪也不多话,厉声道:“贱人何处?给我揪出来!”
下人中有胆大的,忙殷勤道:“这位贵人是问我们娘子么,她正沐浴。还请贵人移动玉步,到厅内稍坐,奴等好奉茶侍奉。”
一武婢啐了一口道:“你们这里有什么茶,也配请我们王妃喝!”
另一个道:“白日沐浴,就是妖媚惑人的贱婢。”说罢两人扶了傅珪便往里走。
傅珪一路穿花拂柳进来,见里头花树都是况昀素日喜欢的品种,看来是对这个女人颇为上心,要把这藏娇的金屋按自己的喜好来打理了,闲来好来这里陪那女人。
傅珪越想越气,脚下步履更快,直奔内院而去。
那底下人有明白的,也知道当今天子的兄弟之妻才能称王妃,但能打扮成这样隆重而习以为常的,只有济王妃傅珪一个,谁叫她是凉朝末代太子之女,先帝两位皇后的妹妹呢。
姚茜在里头听到了动静,不知何事,忙擦干了身子披着绸衫出来。因出来得急,发梢还湿答答地滴着水,洇在衣服上,隐隐凸现身段。傅珪见如此娇娆丽人,不由得恨得心头滴血。
待得姚茜走近了,傅珪见她妙目红唇,姿貌端丽,尤其一头青丝又厚又密,想起自己为济王生养了一儿一女后,至今每日青丝脱落不少,不觉更恨。姚茜见傅珪衣貌,隐隐猜出她的身份,忙敛手于额,郑重下跪行礼,道:“给王妃纳福,愿王妃康乐安宁。”
姚茜神色闲正,辞甚凄婉,将身子伏得甚低,甚至贴近地上锦毯,来表示对傅珪这位王妃的尊重。
傅珪怒从心头起,拔过武婢手中的刀,一把揪住姚茜的头发拖倒在地,不由分说一通乱割。历来女子视头发如性命,姚茜吓得尖叫起来,却被两边的武婢挟持住了,一人往她腰上踹了一脚。姚茜大为吃痛,浑身都瘫软了,连叫也不敢,只是低声呜咽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