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況映處理完政事有點晚了,抬頭見燭火已經燒了大半截,驟然想起要辛沅等他安置了才睡的。他看着立在一邊站得筆直卻眼皮打架的何緩,氣急道:“不是跟你說了麼?子時,最晚子時,一定要讓朕停了看劄子,去綠綺閣麼?”
何緩被這乍然的聲音一驚,忙看向皇帝跪下,道:“子時前,每半個時辰奴婢送茶一次,都提醒了時辰,陛下都不理。到了子正,奴婢還送上一疊芋兒酥,提醒您時辰,您‘嗯’一聲,奴婢以爲您知道了,於是就讓轎輦候在宮門外了。”
況映拿毛病輕輕敲了敲他的頭:“你倒還不笨,只是那轎輦慢悠悠的,還不如朕腳程快。”
“哎喲!”何緩低聲叫起來,一邊關切着,一邊緊着爲況映系上黑地盤錯金銀線雲龍紋披風,“陛下,您別呀!知道您筋骨好,可夜黑風高的,宮中的路又不平,您磕着碰着了怎麼好?”
況映急着要去綠綺閣,不耐煩等着何緩系好披風,隨手就要扯下:“什麼勞什子東西!”
何緩急得差點要跺腳:“夜裏風涼。陛下,咱們是北邊,不是在南邊,早晨夜裏涼氣兒重。”
好容易拾掇整齊,況映跨門大步而去,何緩領着人一路跑着才跟得上。待到了綠綺閣近前,隱隱見得石燈內有燭火閃爍,守夜的內監何能行了禮正要進去通報,都叫況映止住了。他放緩了腳步,何緩等人跑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心裏只敢抱怨怎麼這位上位變成眼下這性子了。他示意人遠遠地跟着,不許靠近。推門進去,只見明月當空,廊下十數盞燈籠被月光照得黯淡無色,庭中如春日積潭,水明清澈,映着翠竹森森,格外有一種清幽之意。
況映是和辛沅說過要來的,所以哪怕時辰晚了,辛沅並沒有上樓上寢閣去睡,也沒有在樓下美人榻上歇息,反而坐在挽月亭中坐着,瞌睡着了。
此時月已深沉,柳梢頭也挽不住一輪冰月西轉。伺候辛沅的宮人也被打發走了。她睡得熟了,披在身上的一件月白褙子滑落在地,她也不曉。
月光落在她臉上,皎潔如玉,有一種難言的清韻。
況映是武將出身,雖然四書五經各家經史子集都讀熟了,可於詩詞繪畫上卻少有眷顧。可如今辛沅來了,不知如何,見了她,就如見一幅畫,畫中人盈盈而來,吟詩作詞,書寫作畫,自有沉浸其中的歡悅。
他倒覺得,她來了,就是一闋青玉詞,一首桃花詩,一幅洛神圖,一曲甜悠悠的歌和那一汪照過驚鴻影的綠水。
夜深了,到底有些薄露似的涼意,他舍不得,便解下披風爲她蓋上,這時倒覺出何緩的好處來了。
這一動,雖然手腳輕,卻也驚醒了辛沅。她還有些睡眼迷蒙,坐着沒起身行禮,只是仰頭問:“陛下來了。陛下餓麼?小廚房裏還溫着些湯點,妾讓人送來。”
他的聲音極溫柔,近前道:“朕不餓,朕就喜歡這樣看着你。”
“陛下這個時候來,一定是看劄子耽擱了,怎麼不餓?”她貼近他耳邊,“我親自燉的核桃棗泥羹,核桃燉的久了,和棗泥一樣軟和。陛下不喫,爲您守夜的侍衛宮人哪敢喫呀。”
況映就喜歡她與自己親近無違又體貼的樣子,忙道:“朕與你共喫一碗。”
夙芳與何能忙安排下去了。不多時春絛捧了一盞羹兩個玉勺過來。
一陣涼風徐徐過,吹得亭角燈籠悠悠晃了晃。辛沅執了玉勺自喫了一口,才問:“陛下仿佛來了有些時候,在看什麼呢?”
況映也不掩飾:“你與人間月色同眠,朕在此分辨良久,竟分不出你與月色孰美?”
辛沅並不放在心上,只笑道:“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說,妾也聽聞,卻不曾見。但月色一月之內每日常新,妾之容顏,只會老去不能再少年,自然是天地月色贏了妾。”
況映徐徐喝下半盞核桃棗泥羹,剛要用自己的勺子喂她,想到她爲人好潔淨,牀笫之歡間雖然情熱相契,宛如“解語花”,可事畢必要仔細擦洗一番,又整理牀榻換被褥,否則不肯再上榻。所以未免久等,他們有時前半夜睡樓上寢閣,後半夜便在樓下小一些的寢閣裏將就睡一夜。他倒願意這樣,牀鋪小一些,他才有足夠的理由緊緊擁住她,將她整個身子蜷在懷中。
直到辛沅喚了兩句“陛下”,他才回過神來。
辛沅瞧他的樣子,不覺皺眉,嗔道:“陛下心猿意馬,好不叫人害臊!”
況映取過辛沅的勺子喂了她兩口,掩飾着道:“朕在想你方才的話,害臊什麼。世人豈知日月不會老?日月更替,它與我們一樣。不同的是,它們老而無人見,老而無人伴,不似人見相伴到老,白發齊眉,這才是悽涼。”
辛沅託着腮,就着他的手喫了兩口:“這倒是正經的話。”
況映道:“朕本就是正經心思正經話,到了你眼裏,偏偏成了心猿意馬。”他舉過折扇在她額頭輕輕一敲:“你滿腦子想的都是什麼?”
“夜深了,能想什麼?”辛沅歡快地站起身,銀紅色的裙擺一旋,在月色下似盈盈地開了一枝玫瑰,幽香引人。她從來嚴鬢正鬟,今日趴着睡得頭發松散了,只簪着一支茉莉花形的珠釵,並一對青玉簪子,松松的似有無限風情。
況映大步從亭中走出,一把撈起正欲滑落的披風,雙手一裹,就將她裹在兩臂間,上樓去了。
只聽見辛沅軟語嬌嗔道:“那核桃羹是給你補腦安神的,怎麼倒補起你一股子氣力來!”
男人並沒有說話,疾步上了樓,悶哼一聲,樓上的燭火便暗了兩盞,
何緩並立在樓梯下守着,聽了半日,搖搖頭說:“夙芳阿娘,老奴跟了陛下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陛下爲誰這麼樣子過。”
夙芳淡淡的:“我家娘子也不是頭一回做女人了,也不聞誰能挑起她這般情熱如火的?陛下真是高才。”
何緩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比了個大拇指:“難怪我們陛下常被慧妃娘子說服。你這張嘴呀,跟慧妃娘子學的真真兒像。”
夙芳嘴角帶個笑影兒就算是笑過了:“中貴人誇獎。一個男人呀,要不是真心實意喜歡這個女人,哪裏這麼輕易被她說服,肯聽她的話。指不定哪日來位天仙,說一句陛下聽一句,那也是有的。”
何緩聞言倒怔住了,這世間要非說有這麼一個人,那也就是她了。這是暗中尋訪了那麼多年,戰火連年,兵匪不斷,只怕早找不着人了。陛下如今有這麼個可心人在身邊,倒是好的。
辛沅這樣盛寵,是周宮中從未見過之事,畢竟皇帝已經年過四十,早就過了貪歡的年紀。可偏偏就喜歡與蘇辛沅這般形影不離。
有時不分日夜癡纏得太過了,皇帝腰肢酸軟,又不敢出聲讓人知道,辛沅憋的忍不住笑,只好命人悄悄挑選了材料親自去自己的小廚房給況映補身。
所謂進補,最好是食補,古人說以形補形,不是沒有道理的。辛沅悄悄着何能去取了雞腎子、兔腰、豬腰、驢腰、羊腰、馬腰、牛腰、公犬腰、駱駝腰,用這九種動物的腰腎炒一個久慎盤,提醒皇帝慎色。
這久慎盤所用物品多腥羶味重,非得挑取筋膜,剖洗幹淨,用黃酒和生姜汁泡上兩個時辰。油鍋熱後加豆瓣醬、蔥姜、花椒、醬油爆炒,趁熱喫入口脆嫩,有爆漿感,大補男女之身。
雖然況映已年過四十有餘,早不是一晌貪歡的年紀,可他是認認真真與辛沅做夫妻的,辛沅年近三十,正是得魚水之歡的年紀,況映只在乎她得趣,難免心耳意神都在她身上,兩人純屬老房子着火,越來越黏的時候。
辛沅有時候不免笑他:“陛下對着我一人都是正正好,想想從前舊蜀國主對着滿宮鶯鶯燕燕,哪能一一顧及,那些女子難免寂寞孤清。”
況映道:“若不是因此緣故,歷朝歷代哪有那麼多宮怨詩傳下來。”
辛沅莞爾道:“我雖愚笨,宮怨詩還是能寫的,我即刻寫去就是了。”
況映想要握她的手:“人家是觸景傷情,你有朕天天守着你,有什麼可怨的?”
辛沅“噗嗤”笑了一聲,撇開他的手扯過一方絲帕輕輕咬着,低聲抱怨道:“我要怨呀……人家累得慌,你也不容人歇一夜!”
況映笑道:“你那久慎盤做的滋味甚好,朕日日都想着。所謂以形補形,喫什麼補什麼,比那些湯藥有益多了。”
辛沅面上一紅,細語道:“那久慎盤是要陛下久久記着,慎之又慎,可不是別的意思。”
況映似笑非笑道:“你說什麼意思,朕也聽聽,看是不是朕解錯了。”
辛沅臉上熱辣辣的,想起這幾日自己也貪喫牛骨髓湯和杜仲燉羊肉,真有些食髓知味的意味。幸好前些日子是喫蟹的好時節,她殿閣中小廚房的宮人每日都要忙着將蟹肉蟹黃挑出來,做姜醋蟹粉羹,辛沅每頓都要熱熱的喝一碗。現下喫些溫熱補身之物,也好說是平衡那時喫蟹涼着了。
皇帝與辛沅情熱難分,而諴妃自降位爲妘嬪,就幾乎沒有在私下見過皇帝,便是從蓁嬪處帶出了女兒善寧帝姬去恆甯殿拜見,善寧口舌乖巧,皇帝也沒有多少看妘嬪一分。
這日二人在寶華殿外迎面撞上,一個是爲祭奠枚兒,一個是要爲夭折皇子求福轉世,再次託生到自己腹中,讓自己生下一個皇子。
錦緣扶着妘嬪,見了衣衫清素的辛沅便沒好氣:“狐媚子妖道的,也來寶華殿,不怕污了聖地清靜。”
辛沅懶得和一個侍女計較,便扶着夙芳的手往臺階上走。錦緣冷笑一聲:“還裝聽不見呢,難怪不守皇後安排的侍寢之日。也難怪,侍奉了兩朝君主了,是沒虧着,比別人有資本張狂些。”
有些話心裏罵私下裏罵都不算什麼,但抬到臺面上來就難聽了。不僅難聽,喫相更難看。
辛沅笑吟吟反脣相譏道:“你說我侍奉了兩代君王,真不知是誰虧了誰的。我倒覺着,是兩朝君王讓我好生受用了呢。”
錦緣沒成過婚嫁過人,聽到這樣的話大是窘迫,面紅耳赤:“你簡直恬不知恥!”
辛沅冷笑:“女人罵起女人不知羞恥來最理直氣壯了。”她抬眼看妘嬪,“你宮女的話還給你,別裝聽不見呢。她嘴裏說的都是你的心裏話。”
妘嬪仿若一個無事人一般,把錦緣拉到身後,淡淡地道:“在宮裏公然談論男女私事,的確是妾的宮女有罪。但慧妃與身份有別之人爭執,也犯了口舌之過。有一件事請慧妃娘子明白,今日錦緣所言,不過是說出了宮中許多人背後嚼的舌根罷了,她也不想您做個糊塗人!”
“哦,背後嚼舌根的話也值得拿到臺面上來說麼。那這樣的話就多了。”辛沅閒閒道,“妘嬪素日假慈悲,所以雙生胎一個都沒保住。她們還說,皇子是不會再轉世託生到妘嬪肚子裏,因爲她對宮女太狠,讓她沒了福報……”
“你……”妘嬪瞬間變了臉色,恨得咬牙切齒,“你獨霸陛下恩寵也罷了,還咒陛下的子嗣,你……”
“我什麼?”辛沅一把攥住妘嬪的手指反坳過去,“不如我們去陛下面前說說,是你的侍女錦緣在神佛面前公然議論陛下內幃之事有罪,還是我有罪?”
妘嬪手指喫痛,忍不住呻吟起來,掙脫了辛沅的手。錦緣還不服氣,辛沅道:“本位勸妘嬪一句,好容易養好了身體,別再氣出病來。好好呆在你的拂雲閣,安心等陛下將善寧帝姬送還給你吧。”妘嬪自知理虧,忙扶着錦緣疾步離開。
辛沅轉過身,見夙芳呆呆的,便問:“你怎麼了?”
夙芳垂頭大是爲難:“也許錦緣說的並非完全錯誤,娘子服侍過兩朝君王,陛下心裏會沒有比較麼?或許陛下會猜,您比過麼?畢竟,當年的薛瑾嬪,陛下可一指頭都沒動她。”
這是一個男子最敏感的弱點,幾乎是出口便傷人最私密處。辛沅本能地辯白:“沒有!我沒這麼比過。”
可這樣的事,就算她真不曾背後議論,難道心裏沒個比較處。任何男子,都受不了這一點。
辛沅默然嘆了口氣:“我不想比,也不願比。”
可到了夜裏,這話還是傳到了況映耳中,兩人頭並頭躺着,身體卻隔了一點距離。
辛沅思來想去,還是誠實以告:“一個亡國之君,一個開國之主,事情已經分明。但妾畢竟與任贊有同牀數載的情分,無論如何,不可私下貶低於他。今日不能,往後也不能,否則妾就成了辜負故夫、欺凌弱小的無恥之人。只是有件事陛下是知道的,陛下第一次寵幸妾時,妾尚且隱約有落紅。妾想,就算當年蜀主年輕時沒有中劇毒弄壞了身子,男女之歡,蜀主也不如陛下多矣。”
月色朦朧,況映將辛沅摟在懷中。他從不問她過去的牀笫之事,她曾是別人的女人又何妨?真正有自信的男子,不屑問這些,更不屑比較。
自從皇帝得了辛沅這個可心人兒,平日裏御下也不那麼嚴肅了。兩位皇弟先覺察出來。興王倒是沒什麼,越發親近善察。濟王倒是愈加偷出空閒來了。
況昀自從成爲大周的濟王,幫助長兄況映平定天下後,常與公卿臣下一同宴飲取樂,回府的日子也一夜比一夜晚。濟王妃傅珪雖然生氣,可濟王若還想要有所長進,該有的應酬定是不能少。這王府裏因她管的緊,只有一個長得平庸的雲側妃,因她無才無貌,濟王也從不理她,只空掛個虛名,顯得傅珪大度罷了。除此之外,濟王在王府裏是侍妾一個也沒有,連伺候的婢女不是年過四十,就是姿容尋常。
況昀就趁着這個空,去京都南城的小巷擇了一座空園名叫幽園的,與安置在那裏的姚茜私會。
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滋味雖妙。可天下但凡是偷的,就沒有不漏風的牆。那日濟王妃傅珪入宮看望姐姐宣順皇後,正見被降位爲妘嬪的邵妘晴沿着牆根走,似要到寶華殿去。
濟王妃本就看不上妘晴是宮女出身,妘晴在妃位時也不過淡淡的,如今更是不願搭理這晦氣星。倒是妘嬪遠遠見了她,就行下大禮來,格外敬重。濟王妃也喊停了轎子道:“怎麼妘嬪今日有閒出來走走?這些日子陛下可見過你了?”
妘晴卑微的,訕訕的:“誰教我一個不小心,處死了一個舊時蜀宮的宮女呢?如今宮中是舊蜀的貴妃一躍封妃。榮寵最盛,我算的什麼。”
傅珪倚在輦轎上,撥着猩紅的指甲,漫不經心道:“我倒不信了,我大周的天下,都成了蜀女迷惑君王之地了。”
“濟王妃說的不錯。”妘嬪湊近兩步,站在牆根的陰影裏,“蜀女妖媚,擅長迷惑男子心性。你看陛下,何曾這樣寵愛過一個妃子。再說了,入上川京途中,濟王不也受了棠國公的美姬燕嬌子、錢鈺兒的蠱惑,只是那兩個還知羞,自戕死了。可那個姚茜,可是跟回了上川京中的。”
傅珪一陣眩暈,氣道:“你說什麼?”
妘嬪一臉訝異:“從蜀地入京路上,蜀女屢屢勾引濟王,王妃竟不知道?我也是聽蜀宮舊人說起,這個姚茜原是棠國公的愛妾,爲了求得榮華富貴,自請跟了濟王,一路隨軍照顧。濟王爲了留下她,報了病死。陛下見過名單,見只是一個小小侍妾,便沒留意。怎麼濟王身邊的崔淼也沒告訴王妃您麼?”
傅珪一臉憤恨,“崔淼那個閹貨,和濟王是一條藤上的爛果子,只有推波助瀾,沒有攔着濟王胡來的。我回去就要了他的狗命!”
“王妃莫急。一個閹人,什麼時候都能處置。”妘嬪輕聲細語道,“濟王有許多別院,想必連王妃都沒有一一去過。我是怕濟王受了一時的蠱惑,敢將棠國公曾經的愛妾據爲己有,金屋藏嬌了。”
傅珪倚着輦轎,一把揪住她的衣領:“你說的可是千真萬確?”
妘嬪示意她松手,柔聲道:“王妃別這樣,在宮裏太點眼了。既然您知道了有這麼個人,細細查訪,總有結果。” 妘晴悠悠然道,“舊蜀入京的美人裏,聽說燕氏和錢氏不願順從濟王才自裁。還有那個慧妃蘇氏,是王爺千方百計想得到卻被程篤大人看緊了不敢碰的。就那一個姚氏,願意主動跟隨王爺。”
“當真是賤無可賤的賤婢!”傅珪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再無心情去見姐姐宣順皇後,只推說犯了風疾,便往王府回去。
錦緣見濟王妃去了,便問道:“這事娘子許久前就知道了,一直不吱聲,今日怎麼想起來告訴濟王妃了?她的性子,不見血不算完呢。”
妘晴冷着一張毫無生氣的臉,道:“是麼?舊蜀和蘇辛沅親近的人,多死一個,蘇辛沅便多一分傷心,我就多一分高興。”她頓一頓,“我去寶華殿祭祀安如,你繼續讓乳母帶着質如去給陛下請安。陛下疼愛質如,見多了她總會念及我這個生母,多少生些憐惜之情。”
錦緣答應着,便與乳母一同蓁嬪閣中接了延寧帝姬往恆甯殿去。
傅珪在宮中回到王府,神色便不那麼好,況昀不放心,問身邊人發生了何事,也只說王妃和妘嬪閒聊了幾句就散了。彼時還未到晚膳時分,傅珪吩咐廚房燒了五六只才出生的小羊來,羊身只要養肝脾肺腎,另就是羊頭,對半劈開。新生的小羊腦殼裏還沒多少腦花,傅珪卻不管,用花椒油淋在腦花上,大快朵頤。況昀見她一臉沒好氣,又這樣喫法,一時不敢看,也不敢進去和傅珪說話。
傅珪風卷殘雲喫完了,由嫌不夠,又叫廚房再煮十個胎羊來,那盤心肝脾肺腎薄薄切了片,配上胎羊的腦花,淋上醬汁,只請況昀進來陪着,要看他喫下去。
況昀見傅珪這番模樣,早倒了胃口,推說在外喫飽了才回來的。傅珪也不勉強,直道今夜一更前,濟王不喫下這一盤,便是存心和她過不去了。
況昀無法,又不知傅珪犯了什麼脾氣。他向來對這位王妃只有忍讓的,只好晚膳推卻了應酬,清清靜靜餓了一頓,才有胃口勉強喫下這些東西。
是夜無話,傅珪先去睡下,況昀滿腹不適,也不敢去吵擾妻子,只得在書房胡亂睡下了。
隔了兩日,況昀去軍中督練軍務,離府時傅珪還在悠悠然梳着高髻,想着要哄哄妻子,免得她成日不快,便在她耳邊一吻,叫聲“親親”,別哼着小調走了。
傅珪心口一陣絞痛,嫌棄地用帕子擦了耳朵,啐了一口,看了一眼身邊的婢子,知道況映出去遠了,便也梳妝打扮停當,登上馬車出去了。
一架靛色布馬車悄悄停在幽園外頭,那馬車極不起眼,只是停駐在旁,才聞得到香風細細,不是尋常氣味。馬車上下來一女子,頭戴紗帷,那紗帷垂至腳尖,將她遮得嚴嚴實實。
她只問了一句“人呢?”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嚇得小廝們忙因着她往裏走。幽園本就在鬧市之後,裏頭兩進的庭院,參天大樹下花草清芬,雖然小,但自有一番雅趣。
來人將紗帷摘下一撕,怒道:“平白戴這個出來,好生憋氣!”
跟着侍女忙勸道:“您是尊貴人兒,哪怕被人看見了鞋尖,也是被他們冒犯了。”
那女子哼一聲,一身寬袍廣袖,裙幅曳地,與宮中倡導的窄袖修身,裙不及地的節儉之風毫無幹洗,倒頗有涼朝末年時世妝的古風。
只見她雲髻高聳,頭戴碩大的赤金蓮花三鸞鳥冠,蓮瓣作三層,每片花瓣尖上綴明珠一顆,行走時顫顫巍巍,如清露滾動。鸞鳥全身以綠玉寶石雕成,黃玉的喙中垂落寸許長的金絲串紅寶石流蘇。髻後簪一朵碩大的深粉芙蓉花,兩側有赤金大葉和螺鈿卷雲釵飾密密插於發間,釵光鬢影、綺麗紛陳。兩鬢梳成抱臉髻,髻上飾八枚四瓣幸運花形的綠色寶石,面上的花子貼得又大又密,細眉豐脣,染青點紅。若細細分辨面容,也算是個美人兒。
她身着苕榮色薄綢繡青金色團花闊袖長袍,那苕榮顏色近丹朱正色,只有身份極尊貴的人可穿,亦有“美人瑩瑩兮,顏若苕之榮”(1),是自比美人才敢穿的顏色。上頭繡成團花的青金色本就極難得,是深藍中帶有灑金,常做石窟佛像塗色用,很少用來染色繡花,蓋因那青金色取自波斯的青金石,開採不易,極爲矜貴。團花周遭繡銀線環繞。肩披三四層青綠漸變之色的輕綃薄穀披帛,一條香色錦帶長垂胸前,系住深一色石榴紅齊胸長裙,裙上珠繡點點,端的是雍容華貴。
她這一身打扮,不亞於皇後親臨。
她身後跟着二武婢,皆梳椎髻,着寬大綠裙,穿玄色圓銀點子窄袖褙子,手按長劍,殺氣騰騰。
幽園的下人哪裏見過這等威勢,皆唬得連連下跪,不知該怎麼稱呼,只道:“貴人何處來?可是找誰?”
傅珪也不多話,厲聲道:“賤人何處?給我揪出來!”
下人中有膽大的,忙殷勤道:“這位貴人是問我們娘子麼,她正沐浴。還請貴人移動玉步,到廳內稍坐,奴等好奉茶侍奉。”
一武婢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裏有什麼茶,也配請我們王妃喝!”
另一個道:“白日沐浴,就是妖媚惑人的賤婢。”說罷兩人扶了傅珪便往裏走。
傅珪一路穿花拂柳進來,見裏頭花樹都是況昀素日喜歡的品種,看來是對這個女人頗爲上心,要把這藏嬌的金屋按自己的喜好來打理了,閒來好來這裏陪那女人。
傅珪越想越氣,腳下步履更快,直奔內院而去。
那底下人有明白的,也知道當今天子的兄弟之妻才能稱王妃,但能打扮成這樣隆重而習以爲常的,只有濟王妃傅珪一個,誰叫她是涼朝末代太子之女,先帝兩位皇後的妹妹呢。
姚茜在裏頭聽到了動靜,不知何事,忙擦幹了身子披着綢衫出來。因出來得急,發梢還溼答答地滴着水,洇在衣服上,隱隱凸現身段。傅珪見如此嬌嬈麗人,不由得恨得心頭滴血。
待得姚茜走近了,傅珪見她妙目紅脣,姿貌端麗,尤其一頭青絲又厚又密,想起自己爲濟王生養了一兒一女後,至今每日青絲脫落不少,不覺更恨。姚茜見傅珪衣貌,隱隱猜出她的身份,忙斂手於額,鄭重下跪行禮,道:“給王妃納福,願王妃康樂安寧。”
姚茜神色閒正,辭甚悽婉,將身子伏得甚低,甚至貼近地上錦毯,來表示對傅珪這位王妃的尊重。
傅珪怒從心頭起,拔過武婢手中的刀,一把揪住姚茜的頭發拖倒在地,不由分說一通亂割。歷來女子視頭發如性命,姚茜嚇得尖叫起來,卻被兩邊的武婢挾持住了,一人往她腰上踹了一腳。姚茜大爲喫痛,渾身都癱軟了,連叫也不敢,只是低聲嗚咽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