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茂,春日明,草木蔓发,花香弥溢。人生如四季,总有春和景明到来的时候。
这两年,从异地移来的牡丹也盛开恣意,芬芳冠绝。当年任赞大婚前两年,为迎新皇后入宫,因此在金明苑一角开辟了一处,取名宣华圃,意为国色芳华,丽宣天下。任赞不惜重金,派人上洛城到处收集名贵的牡丹花种,栽植在宣华圃,为的是牡丹乃花中之王,才配的上自己与元配沈仪蘅这桩婚事。
洛城乃旧日凉朝东都,最大的陪宫所在,上川京的达官贵人没有不在那儿置办别业的,那儿的地气有出产花王牡丹,若说别处的牡丹已经惊艳天下,那洛城的牡丹是艳绝别处的牡丹了。
这样费尽心思了或移植或培种,把当时洛城的好花匠一股脑儿引来了锦都,都守着一个宣华圃,等到大婚那年春天,果然满苑牡丹花开如轮大,鲜妍绝丽,不输洛城本土所养。其中并蒂双开的有十株,全抬去闻仙宫前趁喜兴了。牡丹花色素以黄以紫为贵,有“姚黄”“魏紫”二色并尊,更难得得有檀心如墨的,花开如碧的,这些稀罕颜色的都送去了蓬莱殿。那些黄白相间的、红白相间的杂色鲜艳的送去了给太后,太后爱颜色富丽多彩,用来赏玩簪鬓都好。
余下的其余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粉、橘黄、洁白;正晕、侧晕,金含棱、银含棱;傍枝、副搏、合欢、重叠台,多至五十叶,面径七八寸,因为地气相宜,花开得朵朵都好,香闻十里,真真一个华丽宣天下。于是这些年下来,花苑的司花人们养出了经验,这些牡丹在蜀宫扎了根,倒是便宜了蜀宫嫔妃,她们本就沿袭凉朝爱簪大朵鲜花的习惯,牡丹和芍药都是极好的簪髻之花。衣饰妆容也是凉朝末年装束,高髻广袖深衣,裙曳地三尺。加之沈后宽和,并不因牡丹为花王而私纳,允许嫔妃们“花开堪折直须折”,因而宫中不拘位分高低,都可以簪牡丹花为美。
如今蜀国没了,济王倒是的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知道宣华圃的牡丹与洛城牡丹比肩,甚至名种荟萃,便命伺弄的花匠一株一株移去上川京。为怕水土不宜,连宣华圃的泥土都挖尽了,连土带盆让花匠每人一盆抱在怀里走到的上川京。大周后宫有许多烧毁后未曾修剪的地方,靠近琼琅苑开辟一块牡丹苑,选个有暖风水汽足的地方,好好栽养。济王的性子是花养不好,那是要花匠们纳命的。上川京偏寒,饶是如此不宜养牡丹的地方,那些花匠削尖了脑袋,先建了火房在严冬避寒,加了火炉慢慢烘着,把每株花儿当宝贝似的供着,除了花开得没在蜀宫时那么硕大,颜色种类倒也齐全。此事惊动了凉朝平太子仅剩的两个女儿,先帝宣祖的继后宣顺皇后与济王妃傅珪两姊妹,两人看了都是触动心神。宣顺皇后年长许多,见过东都洛城最后的繁华,更是落泪道:“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跟着父亲母亲同住洛城行宫赏牡丹的时候。”圣尊后听闻了也感叹:“上川京虽曾是凉朝陪都,但若是养得好牡丹,也不必天下牡丹尽出东都洛城。今日能有此花势,果然是难为他们那班养花人了。”
然而最出彩的,还是峨眉山万年寺出的那些牡丹,花芳姿艳。峨眉山高,尤为湿寒,寺里培育的牡丹个头是不能和洛城牡丹比,但尤为耐寒,早春里不用火洞,先开了探知春气,挪过来后倒成了最适应上川京天气的牡丹了,那层娇艳,比之在峨眉山时更添了一层饱满舒展。
花犹如此,何况是人呢?
要说辛沅在周宫里有什么不自在,那头一个就是从前和妘晴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妘嫔真真切切病了一场,闭门不出,又被降位,又被带走亲手女儿交给蓁嫔抚养,一时心气大损,也不再出门了。第二个就是丽妃爱生事挑衅,第三个是冯皇后身子略好些,就要拿出皇后的架子来。再要挑剔,就是适应了蜀地多山多水的湿寒天气,到北方不免觉得干冷,但幸好雨水少些,长久是湛蓝响晴的天。都说人对着雨滴珠儿就发愁,这儿有一阵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还来不及感伤,转眼又是雨停起风了。她小时候住在姑苏,江南水乡的调调,是最滋养人的。这辈子虽短,却辗转了三处国土,尤其是钦烈王后的死实实伤了她的心。一个人伤痛逾过,又加上当日国破的惊惶绝望,一路上又照顾老老小小一群人,她身体的底子难免有些毁损。从前雪地里跪着都不怕,现下风口上坐上一程子,必定感染风寒。除了这些之外,她与况映的相处是极愉快自在的。
从前和任赞相处,他性子乖张,喜怒无常,少不得要觑他脸色。如今和况映在一块儿,所谓明君,必是豁达心胸开阔之人,她有什么说什么,他心里也不对她藏事儿。两人睡觉前头并头躺着,她一泼青丝全被挽在他臂膊里。她靠在他怀里,枕着他的手臂,一块儿说说话,说些蜀地的旧人旧事也无妨,他是很想知道那两面之缘后那些年她是怎么过的。有时候说起琼王府的事,那日子苦得像在上一世了,可那骇怕是刻在骨子里了,惹得她见到紫薇花就不痛快。况映明白她的心思,特意嘱咐花房,将宫里仅有的几株紫薇挪到了烧毁了的残阁那片,对外只说是看着荒凉,拿紫薇花去点缀。他下了朝或是到了傍晚时分,只消不用见大臣,就让何缓来知会一声,到绿绮阁陪她用膳。绿绮阁的菜色都是小厨房所做,远远地听到内监击掌声一下接一下递过来,菜才下锅。等他来时,几个小炒刚出锅,带着镬气,是他没做皇帝前最温暖平实的回忆。汤是煨了一天的,学旧越人的做法,药食同源。他是戎马倥偬过来的人,她年轻时身子骨也挨打受过损,又颠簸了几个月从蜀入京,都不是年轻人了,该好生补养起来。两人坐下吃饭喝茶,和寻常人家夫妇没什么两样。况映是个疏朗磊落的人,听她说不想见谁,也不问前因后果,只叫她称病不来往,只管作养好自己的身子。要不是如此,璹贵嫔和蓁嫔、慎才人也没得那么消停,避世般过着清闲日子。所以,只消避开那些不愿见的人,辛沅倒是活出点男女之情的滋味儿来了。
只是两人虽然依旧同眠,却终无事。
况映对她抱有足够的耐心,辛沅有些心虚,况映看了出来,温然笑道:“朕与你初见到今日已是多少年了,朕还等不得这些时日么。”
夏日再来的时候,况映送她的两株红栀子已经长得很好了,隐隐绰绰也开了数十朵花。不比纯白的栀子花花瓣一重复一重,累累交叠,芳香浓郁冲。红栀子花色浅浅绯红,其瓣如六出之状,淡淡清香,若隐若无。
这样简单的浅红的花,也很得况映喜欢,私以为自己送辛沅送得很到她心上。
有几回他进绿绮阁,见她静静对着那成双的红栀子树出神,便问:“你对着花在想钦烈王后么?”
辛沅也不出奇,只是幽幽道:“陛下知道我与钦烈王后同爱红栀子的故事么?”
“知道的。”他坐在她近旁,“蜀地传的故事多,红栀子的传闻尤其有名。”
辛沅摘了一朵欲开未开的戴在耳边,柔声道:“钦烈王后告诉过我,红栀子与白栀子不同,红栀子有牡丹之芳艳,具红梅之清芬,花形又简单,不似人心繁复。她那样至纯之人,就喜欢这样简单明媚的花朵。当时消夏,人们是只爱戴茉莉、素馨和白栀子花的。自钦烈王后与我佩戴了,宫中民间都风行一时。”
况映奇道:“你爱红栀子,是思念钦烈王后之情?”
辛沅低低叹道:“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况映道:“朕也视你如珍如宝。”
辛沅垂首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妾到今日,都未真正侍奉过陛下。”
况映倒不甚在意:“男女之欢,讲究水到渠成。朕与你情意相投最是要紧,肌肤之欢无需急在一时。”
话是这般说,可二人终为饮食男女,真正亲密的那一刻,来的自然而然突兀。
那日天儿有些热,辛沅贪凉,穿着玄灰紫烟罗的无袖寝衣,里头一件齐胸绣梅花璎珞纹的暮红色绢齐胸长裙暮红长裙,在后头阁子里午睡。这种烟罗看着似玄黑色,但比蝉翼还薄,十分透气,穿在身上似一团烟雾若隐若现,夏日最宜,恰似半山烟雨半山晴,几分朦胧几分清。哪怕颜色染的重些,也会隐隐约约透出底下凝脂一样的肌肤。何况辛沅穿着红色长裙,越发显得妩媚飒爽。
辛沅睡意朦胧间,见况映后阁来,慌热的午后,他着一袭西川苎锦丝袍,一根三绞罗缠银丝的束带,着一双薄薄丝履,走起路来悄无声音。辛沅见他进来,却困的很,没有力气起身相迎,只想继续睡下去。也不知何时他脱了衣裳,贴上身来,如往常一般拥住了她。辛沅正嫌他抱得紧,忽然觉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瞬间天旋地转,已经被他紧紧搂住亲吻了下去。
唇齿间的痴缠绵绵,无休无止。她的寝衣是什么被脱去的,她完全不知道。里头绣着梅花璎珞纹的暮红色绢齐胸长裙在了帐钩上,曳曳地摇荡着。她只知道自己极力克制着喘息,以防有一丝低吟从喉间逸出。他低沉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她有无限诧异,怎地男子在床上也会有声响?然而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多。她对上他微微发红的眼,知道他如战场厮杀,拼命侵入她的战阵。
许是许久没有男女之事了,辛沅的身子一直发紧,他却不屈不挠。她觉得身体内有些刺痛,情不自禁地双手紧紧攀住了他的肩,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在一起,没有一点缝隙。如海潮起伏,波涛荡迭。她香汗淋漓,连发根都湿透了,却还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终于结束时,她觉得浑身的骨头被人拆了一遍,又重新一根根组装起来,有种陌生的酸痛。况映以为她是过来人,便尽了力地与她欢好,彻天彻地。玉炉冰草鸳鸯锦,不晓天光何许迟。也不知过了多久,辛沅呜咽着清醒了些,看着外头已近黄昏,她分明记得,开始的时候是才过午膳一个时辰。况映看出了她的婉转承恩有些吃力,也不打算惊动人,正欲起身拧了帕子为她擦洗,忽然盯着床榻怔住了,又看看辛沅,一脸迷茫,问道:“你……”
丝丝白玉竹编成的玉簟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淡淡的红痕,辛沅有些不信,伸手一沾,竟然是血。她脑中嗡地一声,第一反应是去察看况映身上哪里伤着了,说不定是自己太过忘情,一时抓伤了也未可知。况映也顾不得自己,只怕弄伤了辛沅,不由得又愧又悔,只怕弄伤了辛沅。末了,还是他检视自己的身体,身上要紧处也沾了一点红痕。
两个都有过前尘的男女,一时间难以置信,面面相觑,竟都无言以对。
半晌,还是况映打破了沉默,困惑着问:“你真做了任赞数年的宠妃?”
辛沅又是尴尬,有时羞涩,只得勉强答道:“我一路晋封为旧蜀贵妃,掌管宫务,天下皆知。”
况映还是想不明白,披上寝衣坐下来轻轻搂住她:“那他宠幸你的初夜,你可有落红?”
辛沅极力地去想那模糊而遥远地一夜,那是她人生重要的一夜,有些事总归不能忘了。她甚至记得孱弱的任赞还用了药酒。她只得肯定地点点头,“有一点点。”
辛沅说罢,面红耳赤,如火烧一般。“一点点!哈!一点点!”况映朗声笑起来。
辛沅心里也明白过来,这些年她白做了旧蜀的宠妃,顶着祸水的骂名,有过恩幸,却原来任赞的身子是那么弱。她双颊飞红,畅意地叹息道:“妾到今日,方知何为鱼水之欢。”
况映唏嘘道:“难怪任赞在旧蜀时嫔妃如云,子嗣上却如此艰难,原来如此。”他在她耳边低语:“朕知道你身上不舒坦。可朕不能替你叫侍寝后止痛的汤药,否则成了第一次侍寝,传出去对棠国公和你的声名都不好。”
辛沅会意:“妾忍耐一会儿,躺下睡会儿就好了。”她看了看窗外暖融融的天色,不觉嗔道,“陛下还知道圣主的声名,白日……”后面两个字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扭过脸不去看他。
况映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去吻她的脖颈,那濡湿的微汗里有她独有的香气,令人欲罢不能。“你以为何缓是傻子么?朕这许多年才忘情这一回,他自然让司寝抹去了这一笔。要不然青天白日的,母后不说,皇后也要挑剔你。”
辛沅推了推况映,难为情道:“陛下也知道这个呀!那就别叫妾为难了,赶紧回恒甯殿吧。”
况映柔声道:“朕就在你这里用晚膳,用完了就歇在你这里,实在懒怠动弹。”
辛沅面上一惊,况映立刻捕捉到她的慌乱,不觉笑道:“你放心,朕绝不再折腾你了。朕比你大十五岁,自然是朕懒怠了。”
辛沅推搡着他,低声细语求恳道:“陛下就息了这心罢。你在这儿用膳,若妾不下厨,你的嘴又刁了,不大喜欢吃御膳监为您做的那些例菜。若要妾下厨,妾腰酸背疼,真真是不能。若累得跌进油锅里,陛下把妾炸了吃了也完了。不如容妾沐浴更衣,早些安置了才好呢。”
况映依依不舍道:“朕只舍不得你。”
辛沅柔声哄他:“两情若是长久,不必在乎一朝一暮。”
况映紧紧拥住她:“也是,你是要和朕白首到老的。”
辛沅心中一软,也觉得无限动容。眼前这个男子等着她,一直耐心地待她。哪怕她有一丝不情愿,他都不愿为难他。
那日况映还是擦拭了玉簟上的血痕,仔细嘱咐了她莫贪睡,一定要用晚膳。听她答允了才走。青葙进来服侍她沐浴更衣。她因身上有伤,也不宜在水中浸泡太久。且温水洗浴后,更觉乏累。趁着自己沐浴的功夫,辛沅打发了夙芳一个人去收拾午寝的屋子。夙芳与何缓守在门外,听得动静响了许久,皆是面面相觑,想着这两人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夙芳心里也有数,这床铺不能别人来收拾,连春绦也不能,只得她这个近身侍婢来。谁知道进来才晓得,这屋子也只能她来收拾。水墨吴绫帐子被扯乱了一半,玉簟一角卷起,粟米菊花瓣的青绸软枕被甩在了床榻中间,显然是用来垫了腰肢,上头全是汗渍,伸手一摸还是半湿的,看来得连夜拆了换洗。
夙芳到底是蜀宫跟着伺候过来的人,也服侍过辛沅为任赞侍寝,哪里见过这等模样,她也未成亲,只觉脸上滚烫,手脚更利索地收拾了起来。
幸而辛沅沐浴过后人懒懒的,只用了些清淡的汤羹就到楼上寝殿去睡了。待服侍辛沅睡下,况映还遣了何德过来问好,夙芳和春绦答了都好,才知况映那边还在挑灯看劄子,不觉暗暗感叹这皇帝陛下年过四十,体力还这么好。正想着,夙芳打发青葙她们开了库房,取了一顶浅浅红罗帐和象牙玉簟来,被子和枕头换了一色的鸳鸯花样,真个是漫天匝地绣鸳鸯。
青葙虽没见内情,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绿绮阁上下都喜盈盈的。青葙嘱咐了不许说况映在这里逗留了一下午,免得上头怪责自家主子。青葙也是聪明人,自然不说。连辛沅沐浴留下来的寝衣她也不看不碰,只留着夙芳去收拾,果然夙芳过去一看,那寝衣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这种烟罗又轻又薄,经不得几次漂洗,便是洗好了熨烫一番,也不能如旧了,不免又是感慨一番皇帝是戎马出身,体力过人。
待第二天辛沅起身,夙芳为她梳妆时,青葙又带着小丫鬟上来,将寝殿的纱帐被衾都换成了绣了淡青合欢花与连理枝的纹样。玉簟也换成了青竹编成的簟面,四角是青玉雕并蒂莲包角。枕头也换成了一对雨过天青缎绣鸳鸯戏并蒂莲花的软枕,里面塞了晒干的合欢花与桔梗花,取其“合欢有吉,”还有茎紫气香的真菊和可以养体通窍的白芷。这一色雨过天青色既与绿绮阁的主色相配,青又同“情”字,更有雨过天晴的好意头。
夙芳自辛沅进宫,到了昨日心中一块大石才算真真落地。
从前在蜀宫,夙芳也知道辛沅得宠,但那种得宠并非男女恩幸,而是辛沅有掌宫之才,深得太后、沈后和任赞器重,又与沈后情分深厚,这个妃位坐的稳稳当当。夙芳虽未成婚,但在宫里看了许多年,深知男女之间,若说有情,除了心意相通,非得肉身缠绵,欲罢不能才得长久。她跟着辛沅进了周宫,身为异乡人,她要护着辛沅,护着自己,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宫的宫人们疏远她,刻意保持着距离,她就得自己处处留神,所以她知道,周帝不是好色之人,也从未这般对待一个妃嫔。如此,她心中就有了底。也什么都不怕了。
到了次日晚膳时分,况映特意吩咐尚食局做了辛沅喜欢的八色菜品,陪她在绿绮阁一同用了膳。膳毕,他将劄子带来在暖阁批阅,辛沅闲来无事,捧了一卷《诗经》来读。为的也是试着光线的明亮度。内监们挪了一座十六盏铜鹤树形烛灯来,辛沅又在桌上点了一对蜡烛,拿透明的颇梨灯罩罩着,偶尔烛芯烧卷了,她便取过剪子一一剪了,又挑亮了烛火。待她看乏了,便送上一碗红枣枸杞阿胶羹。
况映喝了一口,便笑:“平时进的都是参汤,好让朕提神。今天怎么上这么甜腻腻的?”
辛沅听得他说“提神”二字,面色便是一变,连连摇头,低声道:“可别提什么神了,听着怪瘆人的。夜深了,喝点甜羹睡了就是了。”
况映见服侍的宫人都被春绦带出去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道:“朕就那么吓人么?”
辛沅面上一红,如流霞灼灿。她抽出手腕道:“这红枣枸杞阿胶羹不是陛下特意教人熬了给妾补身的么?妾领了陛下的情,没防着陛下今日又来,所以没备下别的汤羹。”
“朕不好给你赐什么汤药,这个是最补血养身的,你这几日多喝些。”况映停了停,故意有些不悦,搁下笔道,“什么叫没防着朕又来?宫里人人都盼着朕去她们阁中,你却说这般赌气的话。”
辛沅有些不好意思道;“谁赌气来着?不过是想着陛下要雨露均沾,不好总往妾阁中来而已。”
况映倒是不以为意:“朕从不雨露均沾,她们早知道,也说不得什么。”
辛沅没再接口,再说下去,这人不知又要动起什么心思来。他这个人,又是半点预兆都没有的,突如其来那么一回,简直要人半条命,她可经不起连日的折腾。
直到况映忙完了,辛沅替他整理好劄子,两人盥洗更衣躺下,她故意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却整个人贴上来,从身后抱住了她,咬着她的耳垂道:“朕不是不肯怜香惜玉的人,朕抱着你睡,觉得安心。”
她听了心里很安定,到底困了,便索性坦然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如此连着几日,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一同用了早膳后况映离开,到了晚间又一起用晚膳,然后她刺绣或是看书,他批阅劄子,再头并头睡去。没有鱼水之欢,却比男欢女爱更觉情深。
绿绮阁里夜夜红烛高照,除了几个资历老的嫔妃和痴迷诗书的璹贵嫔,其余的嫔妃都是内心不安。丽妃从前是最为得宠的,如今看着向来少进后宫的况映夜夜留宿绿绮阁,心中最是嫉恨,几回在冯后面前哭诉。冯后的身体本不宜侍寝,只得撑着大度道:“慧妃按规矩侍奉君王,晨昏定省礼数上挑不出任何错儿。本宫就算想罚她,也没有理由啊。总不能无故挑刺,按个罪名给她吧?”
丽妃不禁埋怨起来:“圣尊后也真是,这个时候也不出来管管?”
冯后横了她一眼,道:“你自己不是派人去打听了么?陛下只是歇在绿绮阁,并未宠幸慧妃。而且圣尊后也知道,陛下在绿绮阁才睡得香甜,自然不会多置喙。你就当她是一炷安神香一碗定神汤,再者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御医给慧妃诊过脉,她乃不能有孕之身……”
丽妃恨恨道:“幸好这妖孽不能怀娠,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冯后横向丽妃的目光有了几分警告之色,“这是大周的后宫,不比旧虞,由着小金氏那样的妒妇一人横行霸道,满宫都不得陛见御颜。你可别糊涂错了主意,好好儿教导元佶长大才是正道。”
天气渐渐热起来,辛沅把头发全梳起来,连鬓角也不留了,只拢成一个清清爽爽的飞仙髻,穿一身素青衣裙,便从从容容去冯皇后处定省。
冯后窄眼窄唇,有着名门毓秀的温吞含蓄,对辛沅颇客气,吩咐延请了圈椅让她坐下,言语间便左右端详她:“本宫在病中,懒得动弹,才疏于妆扮。你好歹是有位份的人,这样髻上一点装饰也无,也太素净了些。外头不知道的,还当本宫怎么刻薄你们这些后来的人呢。”
辛沅微微一笑,上前一福道:“妾之德容言功,本不配妃位,再加上天热,不愿弄些首饰累赘,因而偷懒了。皇后娘娘慈心,自己身上不好,还顾及妾,一应赏赐只多不少,妾衔恩于心,不敢忘却。”
辛沅这样凑近了,冯后才闻得隐隐有幽香入鼻,香气渐次清郁,又不过分浓香刺鼻,不由得道:“好香,似乎是茉莉花的味儿,闻着颇受用。”
冯后病中,忌惮放栀子茉莉这样的白花,但那香气是夏日里最甜的。那香气隐隐从眼前人身上来,便问:“你用了茉莉花水儿么?”她细嗅了嗅,“这香气出自天然,并不是香露调和的气味。”
辛沅道:“皇后娘娘圣明烛照,妾是用了茉莉花儿,只是宫中忌讳簪戴白花上头,所以将茉莉花苞藏在发髻中,取其天然清香。”说着十指纤纤,将发髻轻轻拨开,露出三两茉莉花苞。
冯后看了连连点头:“你真是有巧思,人也知礼。这样既不犯宫中忌讳,又周身幽香阵阵。本宫看旁人多用盛开的茉莉花别在衣扣上,总觉香味外露,浓郁了些,闻久了过于冲鼻。倒是这么在发髻中藏着三两花苞,清芬宜人。”
见冯后兴致好,她身边的曹大侍御也凑趣道:“可不是呢。慧妃娘子有这份慧心,娘娘懂得品鉴,也不枉了这花长这一遭。”
冯后颔首,略一思索道:“你的心思是好的,但终究头上过于素净,越发连宫人都不如了。”她吩咐曹大侍御,“养娘,你去将柳司饰送来新制的十二花神珠钗,你挑一支茉莉花的,并一对青玉簪子,皆赐予慧妃戴上。”
辛沅不意冯后这般大方,忙谢了恩,亲手将赐物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