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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温桲暖香

待辛沅回到鸳鸾殿,夙芳已经挑了几个榅桲(1)清洗干净了,色泽金黄,看着喜人。

夙芳道:“我们蜀中常见此物,没想到御花园中就有。婢子不费劲就摘了十几个,先用这几个,其余的来日可晒干或存进冰库用。”

趁着说话的功夫,辛沅将着在外头的大袖褙子换成了家常方便的窄袖褙子。她因素日常见皇帝,本就梳着一个简便的发髻,前头头发中分,左右各编一条长长的细辫子互相绕过脑定,多余的辫子梳进剩下的头发,平直向后梳成横髻,再用余发盘上几圈,显得后脑勺特别圆润饱满。此刻她摘下左右一对红宝石宝相鬓花和一对长长垂落的金丝珍珠流苏簪,拿起深红绸带束紧脑后发髻,再直贯一根桂花钗,那钗形制颇长,贯通平直的发髻,这样绸带有了受力的支撑,发髻不易松散。那桂花钗以黄玉点点做桂花,红水晶为蕊,十分精巧,映着翠竹色垂密密珍珠坠角的绸带,很是得趣。除此之外,她只留着前头中分发样上一枚竖在蓬起的发丝中的青玉梳,梳背上立着一对娇小亮色的黄莺儿,红翡喙儿衔着一颗滚圆翠绿的碧玉珠。

辛沅于梳妆之事烂熟于心,不过三两下,就更置完毕,看得春绦眼花缭乱。她有些黯然地想,一个人已经够美了,还那么会梳妆打扮令自己更美,真是老天注定的,没有办法。

辛沅左右看看,觉得利落清爽了,便取过银刀和两个榅桲,熟练地将榅桲割开顶子,切去顶盖,再以细长的小刀子细心剔去子,剜去穰肉,只剩一个圆形的皮囊。

青葙道:“这榅桲虽然挺香,但是不值钱的东西,娘子拿这个玩么?”

“不值钱的东西也有好东西。比如南方的花香气格外浓醇,皆可合香,如茉莉、阇提、佛桑、渠那花 ……这榅桲原也是南方多产,后来各处都有种了。榅桲得名源于‘馧馞’,本意为香气浓郁。你说它挺香,古人便以榅桲果实初熟时置衣笥中,其气芬馥(2)。”

辛沅命青葙将从香药局取来的各种香料中挑出檀香、沉香、金颜香些许,碾为细末,用那白色细纱布细细筛过后再碾,这回加入麝香少许,一同碾磨。等这些完全成了细粉末,便倒进切开挖空的榅桲,重新盖上顶盖。

夙芳烧热了小厨房的灶火,过来请命,辛沅已经将原割下顶子盖着,快手快脚地拿粗针线将顶盖与皮囊密密地缝了起来,再以麻缕将两个榅桲系定,用生面一块裹榅桲在内。才交给夙芳去蒸软。她见青葙一脸疑惑,便道:“榅桲是果实,容易蒸得皮肉发软,若顶盖不缝上,在蒸时歪了,香气漏逸,所得之味便不纯了。”她说着,起身不时去看,夙芳守着灶火,慢火灰烧,以黄熟为度,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夙芳取出榅桲,用筷子轻轻一戳,果然皮肉已烂熟。

辛沅去面不用,道:“放在通风处俟其冷却就好。青葙,你去拿玉臼和玉杵来。”

青葙摸不着头脑:“娘子,我们是要捣药么?”

辛沅笑了笑,青葙又问:“娘子要那榅桲冷却,为什么不放冰水里,冷得更快?”

辛沅忍不住道:“贪快就能成事?你来侍奉前,女官没教你?”

青葙吐了吐舌头道:“婢子性子急,做事利索,这点内人们都夸赞呢。”

辛沅笑得止不住:“这个人,明明教她呢,她却自夸起来,还亳不脸红。”青葙不好意思地去取东西了。几人说笑着,渐渐太阳也快落下去了。她看今日天凉,估摸着榅桲该冷透了,便叫夙芳取过来,取一个放进大一点的白玉臼,用白玉杵用极换极轻的手势研磨如泥。青葙原以为要研磨,肯定用汁液溅出,预先准备了腰围,谁知辛沅只是让她们为自己系好襻膊,系好腰围,露出一截皎洁手臂,那颜色几乎与手中玉杵一般,看不出区别。青葙素知所跟的娘子善于保养,肌肤柔润,可也知娘子常亲自劳作,手臂能保养至此,甚是可叹。她见辛沅手腕灵动,手势轻柔,那汁液、香粉和方才挖出剔净的果肉混在一起,乖乖地一点也不飞出玉臼。待她将臼中之物研如泥膏,再加入冰脑少许,与之和匀,取过花样模子,一个个取了模子做成带吉祥花纹的小饼。

辛沅让宫人一一试闻气味,有说香味淡了些的,有说果香清新温暖的,有说烧起来香味有点像龙涎香的,更有说像梅花香的。

辛沅含笑道:“从前在蜀宫和钦烈王后同制沐雪春信和笑梅香,因为钦烈王后非常喜爱梅花,舍不得用真梅入香,所以沐雪春信用的是梅花蕊上的雪水,笑梅香则是取榅桲果香。笑梅香制法也是把榅桲作为容器与沉檀一起蒸制,春秋两季时,钦烈王后甚爱用此笑梅香,夏季则喜用沐雪春信”她停一停,“至于嫌香味略淡的,可将麝香、金颜研极细,入膏内相和,研匀,以木雕香花子印脱,阴干烧。(3)香气会浓郁许多。用香之道就是如此,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其中每一种香料略有增添,香味便向梅花或龙涎两种不同的香味发散开去。”

夙芳问:“那娘子想好为陛下定什么气味的香了么?”

“如今入秋,上川京凉得快,早晚更甚,可用温甘的果香唤醒陛下,晨起可头脑清醒,晚间此香可与安息香同用,助陛下安眠。等冬天来时,改用笑梅香,看看陛下能否辨出真假花香的不同。”

“一道香品而已,足以使陛下感受到您对他日夜用心,四季不忘。”

辛沅颇为感叹:“陛下待我,何尝不是如此。”

上川京的秋日极为短暂,芳莲坠粉、疏桐吹绿的日子不过月余,就已经入了冬。这段日子里,辛沅忙碌不堪,昼夜忙着调和香剂,那配方虽简单,但所用香料稍稍有所增减,气味便有不同。况映虽然多在军国大事上细心,于香料上不甚熟悉,但辛沅每次调出不同的气味,他都有察觉,并乐于与辛沅一同探讨。辛沅有时也想,这样马背上赢天下的人,居然也有心细如纤,趣味横生的时候。

他的鼻子很敏感,平时嫔御用多一点香粉,他都有品评,此刻一心想制出一种新香来代替龙涎香,便更是沉浸其中。

大约用掉了两筐榅桲来调试香度,最后定下用檀香半两、沉香三钱、金颜香四钱,麝香二钱半,冰脑一钱,暂名为榅桲香。

况映居然嫌弃那名字过于简略,便对辛沅道:“从嘉光能与爱妻大金氏调制出名满天下的鹅梨帐中香,我与你这番用心,难道就直不笼统地叫作榅桲香么?”

辛沅瞥了眼他,道:“鹅梨帐中香也是用鹅梨为容器,多用于帐中……”她面上飞红,“我可不愿意将闺阁中事来命名这道新香,不如简简单单。”

况映点头道:“从嘉光与大金氏恩爱,恨不得宣告天下。可咱们也是光明正大辛辛苦苦做出的新香,用以简朴,又可温香补益,不好么?”

辛沅莞尔一笑,神气俏皮:“那我出了力气,陛下就想想主意,为此香取个名字。”

况映也不客气,挑眉道:“我虽不以文才扬名,但为香取个名还是可以的。不信你看我家女儿,封号与乳名都很不俗吧。”

这点辛沅是承认的。帝姬们不以出生排序敷衍,唤做几娘,又无金玉花之类俗气字眼,的确与众不同了,何况那封号是一个丈夫的追念,一个父亲的祝福,闺名也很用心,与她们各自性格相连。

况映案几上的白玉盘里供着金黄的榅桲相堆,从前不用的时候,那里是供着佛手和金橘取其清味的。现下兽金炉里点着榅桲香,殿中又供着榅桲,气味暖中又清新之意,十分契合。况映道:“就叫榅桲百宜香。”

“啊?”辛沅不觉惊呆了,“这是个什么名字?”

况映笑得很得趣:“旁人的香只宜帐中缠绵用。我们做的香药哪处都宜用。那日我沐浴时试着点过,结果沐浴完擦拭更衣,香味沾衣,数日不去,却不似龙涎香那么浓郁,淡淡的若有似无。我心里就很满意。我想这香药取料简单便宜,唯冰脑贵些,不用也可。一般人家哪怕如厕时也可祛味……”

辛沅忙用手堵上他的嘴,“求你了,知道此香百宜,也不用如此说出来么?”

况映取下她的手紧紧握住,不容她抽走,道:“我想好了,今年新年元日,不赐荤素饮食,便赐各大臣榅桲百宜香粉一瓷盒,香丸十二丸。”

辛沅笑嗔道:“陛下好会偷懒,往年不都是赐写‘福’字么?”

“凉朝皇帝新年时爱赐手写的‘寿’字,可朕的武将们为朕戎马干戈,哪个不是一身伤病,不若赐予福气,安生在家享福就好。当然,今年有了榅桲百宜香,再加‘福’字依旧,做臣子的很有赚头了。”

辛沅故作嗔道:“做那么多香粉香丸,我岂不累坏了?”

他的气息在她耳畔温暖轻拂:“此事你不用管,只把方子给香药局就是,否则她们年下太闲了,或只知照旧做些旧香料,我可不许。”他再靠近一点,“你另有要事。”

辛沅面上发烫,殿中太暖了,她已经脱了褙子,仅着一件薄丝棉上袄,就沁出汗珠来。她身子微微后仰些,着意避开他些:“又要吩咐我做什么?”

他牵过她的手同到长案前,他取笔蘸墨,在洒金红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又握住她的手写了一个一般大小的“康”字。

辛沅忍不住一笑,丢开他的手道:“陛下好想头,让我写那么难的字。我写的字又不好看?”

“你的字若说不好看,那就只有璹贵嫔敢这么说了。当然,她是幼承庭训,写的比我都好,我就不和她并字赐予臣工了,否则显得我的字太拿不出手。”

辛沅抿嘴笑着看他:“所以陛下要难为我了?”

“你自幼学过书写的,你父亲是夫子,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而且旧蜀宫中,谁不知你与钦烈王后沈氏形影不离,沈氏作画写字都有你相伴,我都有点妒嫉了。你的字,她定是指点过的。”

辛沅叹口气,微微红了眼眶。不管沈仪蘅走了多久,她都是自己心上碰不得的伤口,永远不能痊愈。

她承认得很大方:“是,我的字本来不过中人水准,在琼王府受罪,连怎么握笔都握不好了。一开始是我学着钦烈王后握笔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我可以自己握笔握得很好,写出很好看的字。她教了我几年,连宫中账本上的小字也教我写得不错。”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时与自己并肩写字闲聊的人是沈后,不过世事流转几年,沈后已成了她心中最不能碰的痛,轻轻一触便忍不住以袖拭泪。

况映拥住她:“是我不好,让你想起伤心事。不过也奇了,我提到任赞,你不过尔尔,难得关心几句,反而是对他母亲李老夫人关切有加。而每每提到钦烈王后,你便伤心唏嘘,追思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曾经是你夫主的不是任赞,而是钦烈王后。”

辛沅坦然道:“侍奉棠国公,是我为嫔妃的职责,无甚可说,也无甚乐趣。恭肃贤妃薨逝后,我一度想离宫,只苦于无处可去。后来是钦烈王后希望我留下,她亲自劝我留下与她作伴。我们志趣相投,在偌大的蜀宫朝夕为伴,她支持我,我安慰她,彼此扶持,是一对知心人。痛失挚友,当然会伤心一辈子的。”

“那这个‘康’字就当是写给她的。她与任赞性子不同,定是盼望看到天下安康,百姓康健的,咱们的心愿也一样。”

辛沅止了泪:“我经过离乱之苦,受人欺压之苦,当然希望陛下拥有王土之后,可以让百姓福康安健。我愿意写。”

他在背后紧紧拥抱她:“我不会教你一个人写,只要我不批劄子的时候,咱们就一起来写。”他轻吻她面颊的泪,“慢慢写不要紧,要紧的是一起写。”

于是新年元旦日,群臣进宫陛见时,便得到了用梅花竹纹纸包好的榅桲百宜香和皇帝亲手所赐的“福”“康”二字。众人私下议论:“这榅桲百宜香陛下明说是慧妃所制,但没说这‘康’字谁写的?”

这新年成了皇帝与慧妃同心同意,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的,一把拉住程笃,恭敬道:“程大人,您与慧妃娘子相熟,您看这字……”

程笃如今成了家,娘子谢正宜贤惠又不失情趣,他渐渐也收拢了一颗心,真心真意待自己的结发妻子。此刻他只顾着回家陪谢氏过元旦行街逛市去,草草看了一眼说:“是慧妃娘子的字,比十几岁的时候写的好多了,这一笔一划很有我们陛下的风骨了。”

众人默然,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程笃挥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我看这康字,像是两人一同握笔写的。好啊,天下同心,安能无康?”

北方的宫殿比他处建得更为高大开阔。到了冬日里虽然通了地龙,用了炭盆和火炉,可终归有点凉意。辛沅在旁磨了会儿墨,便觉得指尖发寒。她到暖阁加了一件夹棉的云锦褙子,也取过一件丝棉披风披在皇帝背上。

况映笑道:“你畏寒些,朕不怕冷。”

“陛下久坐批阅劄子,慢慢就会生出寒意。若等觉着冷了,就容易得风寒了。而且一件丝棉披风,没什么份量的。”

辛沅说着,又弯下身将梅鹤同春火盆上的铜丝网罩揭起,拿铜挑子重将熟炭拨了一拨,挑起些许火星,又埋了几块新炭添上。在隔层的铜盘上拈了两块用梅花汁蒸出来的香片放上,仍旧罩好,至况映跟前重剔亮了灯火,方才继续磨墨。

况映道:“怎么不用榅桲百宜香呢?”

辛沅搓着手道:“一则这几日试香多了,闻得有些倦了。二则入冬了,用纯梅花汁浸的香片点上,感觉梅花儿都开了。陛下批劄子闻着,也会觉得气息清冽,提神醒脑。”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辛沅伏在暖阁榻上睡着了。况映走近前去,见她长长的睫毛垂着,安心的像个小婴儿。他悄悄拿了一件云豹皮毯子给她盖上,正逢御膳监要送膳食来,他轻轻摆手,示意等慧妃醒了再同吃。接着,便自去批劄子不提。

正旦的第三日,李老夫人随命妇进宫谒见,顺道到内宫看望辛沅。她如今气色很好,李老夫人气色也不错,说话中气十足,看来大家都适应了再上川京的生活。李老夫人也没聊几句闲话,只说了宝珏读书用功,十分听话,与他父亲性情并不相似,是个好孩子;又说宝珏总担心她在宫里过得不好,直到这回收到榅桲百宜香,他喜欢的不得了。又认出那个“康”字有辛沅的笔韵,登时当宝似的贴进了自己房里。

李老夫人怕辛沅听多了伤感,拍拍她手背道:“你制的那个榅桲百宜香很好,中原一带多长榅桲,因它耐旱耐贫瘠,远至边疆也长。早听说宫里这香慢慢传开来,民间一时得不到,大家就去买榅桲闻香,那些种榅桲的百姓获利不少,对你千恩万谢。不过你放心,榅桲哪里都有,他们也不能哄抬物价,所以人人都还买得起。听医者说:“榅桲果实、叶片、树枝都可入药,是温中下气、祛湿解暑的良药,若家中有老人幼儿滞食的,吃了可以消食除胀,治好伤暑吐泻,连对关节疼痛亦有好处。”

辛沅忙道:“上回是陛下赐予臣工,都有定数的。您和宝珏的在这里。”她指着桌上几大盒,“宝珏还小,他这份我减了麝香的份量,虽然麝香对孕妇胎儿不利,但那也得用久用多了才会如此。您的我用了麝香中的上品。这回陛下赏赐的,我原本问清了,凡是家中有正当年的女眷的,都没有麝香这一味。”

李老夫人玩笑道:“啊呀,我用了这香丸,觉得用料朴实易得,的确是好,没想到是你和陛下连这点银子都要省下。这味百宜香里只有麝香最贵重些。得了,也被你一笔抹去了。”

“以后民间凡用此香,制法简单,原料不贵,人人可用与皇家相似之物,不必竞价,那多好。说不得上川京家家都用,就得改称香京了。”

李老夫人这些年在府中足不出户,守着儿孙安生度日,心性也收敛不少,眉目慈和,握住她手道:“你是个有善心的孩子,做到了许多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仪蘅在天有灵,会很欣慰的。”

那一刻,她的眼泪倏然流了下来,果然是曾经的母后,她是懂得仪蘅的,只是两人道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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