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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皇位

可再到了朝堂上,仍是物议如沸,吵得不可开交。

辛沅只望着梁王道:“皇叔,本位来自旧蜀,眼见元秀帝王叔琼王蓄养美婢侍妾无数,动辄杀戮,埋骨于紫薇花下做花肥。”

旧蜀琼王府中紫薇花艳绝天下,人人闻知,此刻知晓是血肉灌溉,简直是脸色大变。

辛沅缓缓道:“琼王好色爱杀,草菅人命。宫中嫔妃如云,争斗不息。”辛沅说到此处,见梁王已满脸冷汗,“若非钦烈王后沈氏品性清贵,宫中只怕更是一团污糟。这是自然的,搜罗天下美色,聚于一室内,争相服侍一个男人,怎会不出事?而适龄男子却无妻可娶,怎会不在街头田尾生事?所以官家怜悯,禁止贵戚臣下纳妾,让百姓可以娶妻生子,安下家世,宁乐度日。”

辛沅说罢,况映与她目视一眼道:“朕的两个兄弟就很好。”

兴王况景、济王况昀听得皇帝呼唤,忙出列道:“臣弟在。”

况映道:“兴王,你的王妃不必说,去年还在为你生养,连生三儿一女,皆是嫡出。待你更是温柔体贴,对你照拂有加,主家理事也是一把能手。你府里只一位通房,也是王妃有孕时怕你无人照顾才添置的。此后你就再未添妾侍。”

兴王道:“其实王妃多虑,夫妻共眠一张床,她孕中多少辛苦臣弟都知道,何必再要通房照顾,仿佛她为我生死交关走一遭,我却少不得女人似的。那个通房,臣弟一直不曾沾染,到时候挑个好人家发嫁了就是,”

众人听了有暗暗颔首的,有面露愧色的。

济王亦道:“臣弟先头的王妃傅氏不善,屡次兴风作浪,如今王妃臧氏掌事,温柔贤淑。妾侍臣弟是还有几个的,是臧氏自觉身份不足,才力劝臣弟先收用了。”

“如此说来,你已有二次妃二侧妃和数位通房,不可再添了。”

济王心中羞愧,面上却昂声道:“臣弟戎马出身,干戈未平,偶有战火,哪有心思娶妻纳妾,如今这样就很好。”

“亲王武将如此,文臣又如何?”

程笃早听了妻子言语,出列道:“圣尊后将益阳族姬赐入我门,自然是千挑万选最好的。吾妻外可管尚仪局之事,内可管家宅内务,利索得紧。常常臣一篇劄子尚未写好,吾妻已将一切料理干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知谁轻轻嘀咕了一声:“程大人似乎与益阳族姬还未有子嗣啊。”

程笃神色淡然:“子嗣之事,乃是天定。有则最佳,若无,夫妻相伴到老,也是一段佳话。”

况映听得连连颔首道:“朕的亲王与重臣都已做出表率。若上下王公贵戚仍有好色糜烂之举,便难管束。少不得请尚仪局往来清点,力求整肃,轻则降爵,重则当廷杖刑。另则,鳏夫再娶,寡妇再嫁,亦是喜事,不必做得遮遮掩掩,非得什么半夜钻墙洞进门,就与常人婚嫁无异。”

况映如此通达,其余人无话可言。民间再少逼寡妇强行守贞之例,亦不可轻视孤寡,因战场上归来的将士大多无妻,男女再婚,异常热闹,并不因非初婚而受人鄙夷。再婚男女感念皇恩,一心男耕女织,开垦荒田。若是生育繁多,还得嘉奖,民心安定,实乃兴盛之像。

朝议已定,二人离恒甯殿而去。彼时彩霞满天,虹彩辉煌,映得人满面畅意。二人执手徐徐而行。

辛沅笑道:“这般处置,国邦上下都笑话我醋妒难以容人?将官家身边女子赶得一个不剩。”

况映捏捏她的脸:“你是厉害,可样样安排妥当,遂了郗氏的心,也让尚美人不必在宫中孤苦熬成白发。”

辛沅叹口气道:“幸好当年几位嫔御侍寝后冯皇后灌下的芜子汤不多,不曾伤身。尚美人年纪还轻,既没侍寝过,趁着年轻好生养,有个婚嫁也是好的。”

况映握住她手:“定靖大将军已故的嫡妻已有一子一女,尚氏能生育最好,不能的话继室也是嫡母。她会寻得一个依靠的。”

辛沅正色:“只一条,已有庶子庶女的,虽不能与嫡出子女相论,但也不能苛待,须好生教养,才算一个好主母。”

况映颔首:“朕有分寸。”

辛沅心中无限感动:“有官家为例,散尽嫔妃,以表不好女色。朝中之人见风使舵,会明白官家圣意。”她顿了顿,“其实官家是为了我。”

况映握住了她的手:“是为了你,为了让那些百官夫人们好生感激你。从今往后,什么祸水名儿,只有你对满心敬服的。”

辛沅忍不住落泪:“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儿,官家大费周章……”

“朕这么做,一则为你的名声,二则朝廷初立,一切规矩定下,久了就成了定例,无人敢冒犯。若到朕百年后再有贤主提出此议,只怕反对声更大。今日两位亲王与文臣都做了例,想来没人碰这个钉子。更要紧的,女子们都被抢去府邸宅院为婢女通房侍女,孤寡男丁无妻无家,必定生事。朕不能让跟朕浴血奋战了数十年的将士无家可归,无家可依。”

辛沅盈盈拜倒,音色清亮:“妾何其有幸,嫁与明君。”

况映不舍:“只是委屈你,仍是妃子,不是皇后。”

“男女一心,便是夫妻。何况宫中也无别的后妃了,官家难道与恒甯殿的顶梁柱一心去?”

宫中内务都是辛沅做主,司宫令听命而行,整个尚宫局令行必举,无人敢有半分懈怠。作为天下主,况映可以温和地提议,但不能做主。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既说了要如民间夫妻一般,那谁要来说关于内务的事,唯有找辛沅说话。若是越过辛沅直接找况映,一个是个皇帝添麻烦,二则是对辛沅这个后宫第一人心存怀疑和鄙薄。况映不仅要斥责对方,还要将这些事转告辛沅,依旧由她做主。

辛沅想起在蜀宫为妃住持六宫事务时,事事颇为艰难。那是因为太后任性,恣意而为,教她们底下人难做。任赞又是个不管事的。沈后呢一心支持她,与她一同殚精竭虑,却也是个受任赞冷待的。即便两人同心,辛沅行事又果决,还是处处受掣肘,没有今日这般畅意舒快。

原来有一个人全心全意支持你,做你的后盾,为你扫清任何质疑和反对,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

纵为千里马,也得有伯乐相护啊,还得是心里眼里只有你这一匹千里马的伯乐。她不必为嫔妃之事而烦扰,反正宫里只得她与他两个。他的儿女们都尊重她,为首的明敬皇后的嫡长女和嫡长子与她亲近,生下的孩子也叫她“皇祖母”,视若嫡系。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么就是她独得专房之宠,却一直没有怀娠的迹象。她的月事一直或迟或早,有时晚了半个月一个月,况映暗暗高兴,她却知道,自己是很难有孕了。

年轻的时候,为了保命,喝下绝育的汤药,以为无事。这样的乱世,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何必给这世上留下拖累,让它来受生老病死之苦。

可是现在,她竟然有了隐隐的盼望,和自己深爱的男人,有一个孩子。

她心头一暖,不知怎么鼻尖发酸,道:“有一事官家不知,妾年轻时于旧蜀琼王府服过寒药,自此成为不能生育之身。官家不知,宠爱妾也是徒劳。”

况映正色道:“难道朕喜欢一个女子,只是在乎她能否生养么?”

“那官家在乎什么?”

“两心相知,恩爱不疑。”

还是况映搂着她柔声安慰:“朕已经儿女双全,你何必亲身受十月怀胎一朝临盆之苦。”

这年冬天,尚美人先嫁给定靖大将军为续弦,一个月后,善宁帝姬嫁给定靖大将军的嫡子为妻。也是怕善宁帝姬对諴妃离宫之事心怀怨怼,有人看着会好一些。 尚夫人胆小怯懦,若是善宁帝姬行事得当,这个家自然会以她为主心骨。若是她学歪了,学了她母亲那一套,定靖大将军这个公公可是个有威仪的,自然镇得住她。

太平建德八年,况映的嫡长子昭王元颉与王妃房晔在生下两个女儿后,终于得了第一个嫡子,况映亲自为嫡长孙赐名为灿。圣尊后虽然早荣升皇曾祖母,四世同堂,但头一个得的是次子况景的孙子,另一个是嫡次孙弘王元喆与次妃所生的庶子,都不及嫡曾孙尊贵。正宫嫡出的昭王与王妃无子,他又与王妃情深,不肯纳妾,如今好容易有了嫡长孙,况映高兴得大赦天下。

趁着圣尊后抱了嫡曾孙的大喜,况映有心定下元颉皇太子的名位,并将其嫡长子灿儿封为皇太孙,以安定天下民心。

偏在这时候,济王况昀上书,北方乌斯漠未平,且有壮大之势,应举武力一扫而平。辛沅为况映整理劄子,不觉骇笑:“官家,乌斯漠与我朝互市多年,早就和平无征战,自然人肥马健,部族壮大。这不也是好事么?”

况映道:“驸马都尉沈璩曾亲潜乌斯漠巡查,发觉乌斯漠本是逐水草肥美而居的游牧民族,如今在边境种植树木,阻挡风沙,也搭建了帐篷长住,慢慢学着种些粮食,很是安居乐业,并无反意,也无骚乱我边境之心。”

辛沅蹙眉道:“既如此,济王为何非要攻打乌斯漠,再起战火?”

况昀的性子,况映是了解的,便道:“一是从前乌斯漠强悍,乃是马上民族,济王虽然善战,也在他们手里吃过亏。济王这个人你知道,不管新仇旧恨,定是要报的。二则如今天下太平久了,无仗可打,武将们难免心痒。”

“就为了这个,便要干戈再起?”辛沅轻蔑道,“岂不闻止戈为武,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和平安宁,济王为了一己之私就要动武,他是想再为自己的武功添上一笔吧?这个时候皇太孙刚出生,普天同庆,官家也大赦天下。他就争着为自己立功,这是要做什么?”

“说来说去,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况映的眉毛拧起来,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幼弟的心思。既有军功,又有圣尊后的偏宠,当年的正妃傅珪的出身是连他的嫡妻元配都比不了的。难免,他总是动了点心思的。只是如今皇太孙都生下了,都是当祖父的人了,还要如此野心不定么?

辛沅道:“咱们对乌斯漠出兵,一则师出无名,二则天下民心也不安稳。三则真如济王所言灭了乌斯漠,那里草原成了荒地,最后也只剩下一片黄沙,每到春来风沙还卷入京中,百姓也吃苦。再说非我族类这句话,官家一统天下,国中多少异族,早已归顺我朝,难道还要一一灭掉么?”

况映道:“原本乌斯漠找了片水草肥美之地,放牧饮牛羊。他们诚心驻扎下了帐篷,生儿育女,繁育后代。还与我边境百姓一同种沙棘、红柳,沙退林茂,沙棘又能换钱,他们从未过过这样的安生日子。”

“官家所言极是,他们这样安乐了好几年,官家还在乌斯漠推行我朝文字,想来不出三代,乌斯漠人自然而然就汉化了,还需费一兵一卒吗?”

况映食指为叩,轻轻叩在案几上:“元颉这孩子心地温厚良善,对异族也颇为照顾。朕让他跟着他二叔兴王学习管理乌斯漠与青诏之事,兴王几回都向朕夸赞他做的很好。”

辛沅忙接上道:“可不是?父子一心,没有比这个更亲的了。何况昭王自小就是官家亲自教导出来的,朝臣们皆以为尊。”

况映苦笑着摇了摇头:“朕总以为隔辈亲,没想到母后还是疼爱幼子……”

圣尊后不是不疼爱嫡长孙昭王元颉,可济王是她当年失了一个孩子后再得的,高龄所得幼子,自然偏疼宠溺。再加上济王嘴又甜,比两个兄长都会哄着圣尊后。如今圣尊后为元颉得子欢喜,却也不满况映过早封皇太孙,总觉着孩子尚幼,尚在襁褓之中,就加此殊荣,实在无益。至于元颉皇太子的名分,虽然未公开定下,但他是况映与元后明敬皇后的嫡长子,年已弱冠,行事稳重得体,在朝臣心中是一位礼贤下士、仁德爱民的贤王。

圣尊后的心思,向来是“国赖长君”,最好是像先帝一般,兄终弟及。毕竟要是论军功远谋,成长于太平的昭王元颉是不如叔叔济王况昀的。为此,圣尊后几番逼迫,况映既不愿见母后年老还要拂逆其心,也不愿拱手将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给了幼弟,也是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辛沅数次劝道:“自古家国大乱,莫不起于兄弟阋墙。妾身在蜀宫,眼见旧蜀君叔侄内乱,才致国破家亡。前车之鉴,官家谨记呀。”

况映叹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饱读诗书,岂不知这个道理?”

“官家的意思妾明白,是指兄弟虽有龃龉,但外敌来袭时总能团结一心。可妾也知道,官家心存慈念,但那人却只想着夺内权才抵外侮。”

况映也有些恼了:“况昀是恣意妄为了些,不必况景让朕放心。但他是朕的手足,你别把他想的太不堪。”

辛沅膝行两步上前,抱住况映的小腿,忍泪道:“官家明鉴,妾有何私心要将济王想的如此不堪?只是归周路上就见其有狂妄悖逆之心。如今官家要真听圣尊后之言将江山传给济王,这万里河山,就要易主。官家啊官家,这江山是您一手一脚打下来的,费尽心血才得一统,天下百姓好容易才得十数年休养生息,安宁和乐的日子,难道要断送于某人私心谋算之中么?”

“妇人岂可干预国事,是朕太放纵你了!”

这话一出口,况映便知道是重了。

殿中静静的,惟闻得她低低的啜泣声,如细细的触须,一点一点探着他的心。素纱云幔轻轻垂落,似是天际雪白的云彩,掩得她身影单薄,飘渺如仙。

他忽然想起初见时的少女辛沅,语笑嫣然,全不识愁滋味。哪像如今,经历了身世浮沉,也成了寂寂深宫一孤独妇人。

况映双手颤颤,抚上她泪痕纵溢的面庞。这些年朝夕相处,岁月不过是匆匆一忽间便纵去了。他竟未曾察觉,她也有几分衰凋之色。眼角有了浅浅的细纹,唇角也不再是轻扬的弧度。纵然是名花倾国,也敌不过风刀霜剑。这数年安逸时光,她在他的身旁,也未必是日日如意,时时欢欣的吧。便如此刻,她的满眼忧惧,不也都是为了他?

到底,到底还是有真心的。

这念头这么悄然一转,他已经软了心肠,拉她起身在怀,叹道:“朕知你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朕。”

辛沅伏在他肩头,只觉得心下疲倦难言,“妾飘零两朝,父母俱亡,兄弟全无,膝下亦无子女。一身所遇知心者,唯有官家。妾敢不尽心竭力,为官家思虑?济王为圣尊后幼子,圣尊后偏爱。妾知圣尊后之心,欲令济王为继。”

况映难过到了极点,勉力道:“兄终弟及,前朝也并非无有先例。”

辛沅肃然道:“兄终弟及,自古有之。但多为兄无子嗣,才由弟弟继位。且兄友弟恭,传位乃众望所归。若为人弟者野心勃勃,谋算权位,总在圣尊后跟前怂恿,欲争大位,又在前朝蓄意挑起与乌斯漠争战,让天下民生不得休养,以军功养夺嫡之心,罪不容诛。”

况映道:“况昀的心思,朕也不是丝毫未觉。总想着他是朕的手足,与朕一同打天下,功勋卓著,深得朝臣信服。”

辛沅握着况映的手,恳切道:“官家若传位济王,将来如何去见元后明敬皇后,明敬皇后若问官家,所生两子皆在,都已成人,为何要传位济王,来日济王再传位,会还于她两子么?若济王传位于自己儿子,那明敬皇后一系子孙该如何自保?”

这一问,直问得况映如冰雪浇额,满心凉透。

是啊,若况昀继位,已成人的昭王元颉与弘王元喆又将如何自处?另一个皇三子显成郡王也罢了,本是庶子,生母秦丽妃获罪,早已离世。可昭王元颉是明敬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又生下了长孙,为嫡长子子者屈居人下,将来要瞧着叔父的眼色为人处世,又该如何艰难?

况映素性念旧,这般一想,早露了慈父神色,颇为不忍。辛沅意下明了,握着况映的手摇了一摇,柔声道:“明敬皇后与官家伉俪情深,您不能不为您与元后的子嗣着想?官家细想,您若传位于济王,那么来日济王可会再传位于元颉或元喆?若济王真有此意再将大宝定于您血脉之下,他的几个儿子又如何肯干休?到时候同室操戈,官家于心何忍?”

这番话字字泣血,况映如何不明?直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好容易才定下的江山又要被鲜血染红,更是自家骨血残杀而致,只觉得心肺俱痛,如被人一刀刀割裂一般。这半生戎马倥偬,逐蛮夷,定河山,好容易将四国并立的局面稳成一统,不意还要在自己后人手中断送,这一番心血,无数将士的牺牲,岂不付诸东流。

况映心神微动,长叹一声道:“朕已经老了,元颉虽然成年,也颇有历练,但与况昀的战功和军中人望相比,实在欠缺太多。朕怕他不能服众,不能……”

辛沅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这双手,握惯了刀剑,生着厚厚的茧子,他的手上有刀伤,有剑痕,有冻伤的残迹。他的辛苦,她都明白。所以她要握着这双手,走下去,走下去,安稳地走下去。

她婉声安抚着他的担忧与不安,“古来立嫡立长,是谓血脉相承,才能服众。子犹在,却立弟。官家要教后人史官如何记载此事?只消百官心安,不再两边动摇,便可安心辅佐您的儿子。朝政安,太子安,天下便能安。”

况映反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已然热泪盈眶,“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