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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三十九)

不大的禅房里雾气四起,很快便掩去了李莲花难得生动的表情。

“哎,娘,你干什么呢?”雾气弥漫中,响起方多病的惊叫。

原来是何堂主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揪住了方多病的耳朵。

“方小宝啊方小宝,你说说你,平白无故乱翻李先生东西还有理了!”何晓惠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脑子里怎么想的,自己和老方两个从小灌输的礼义廉耻、克己复礼,都教到狗肚子去了?!怎么就能做出这么不知礼数的事情来!

一边想着许多,一边手下更是用力,直把方多病拧得厉声尖叫。

“娘!”方多病大喊,“我知道错了,这不都是以后的事吗?出去后我定不会犯这样的错……”

“希望你真能好好长长脑子!”何晓惠恨铁不成钢,“要不你就待在天机山庄一辈子吧!”

她终于松开了自己都拧酸了的手,看方小宝跟个活宝似的乱蹦着揉自己发红的耳朵。

其余几个人便看着他们母子,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何堂主的举动。

虽然方多病也是出于关心,想买点药给李莲花补补身体。但这翻人钱财随意使用的行为,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了。

揉了一会儿,方多病也逐渐沉静下来,他凑到自己娘亲身边,犹豫着开了口:“娘,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不知为何……”

他望着早已看不见李莲花的雾气深处,继续喃喃:“大概心里总觉得与他亲近,所以,才这么莽撞……”

虽然他和多年前的那个背影已有许多的不同,但不知为何,一眼就能让他觉得很想靠近。不过,如此莽撞不顾后果的行为,等出去后找到了人,可真是万万不能再犯了。

二十岁的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二十岁的方多病总不至于还要做个没羞没臊的奶娃娃吧。

更何况,按石水姐姐说的,这碧茶之毒伤脑,他这到处藏钱可能就是怕自己万一记不住吧。到处藏一些,至少饿了的时候还能从米缸底下翻出钱来填饱肚子。

想到这些,他瘪了瘪嘴,努力把泛上来的泪意憋了回去,心里却盼望着,早些出去早些找到李莲花啊。

过了一阵,雾气终于开始消散,绿意开始充斥眼前。

身边鸟啼虫鸣,又是一处幽静山林。

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莲花楼。

没有任何犹豫,所有人都往莲花楼走去。不经意抬眼,却发现莲花楼二楼檐下立着个青衣挺拔的身影。他背对着众人,看不清面目,但身后那把大刀已经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笛飞声。

透明着身体的几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同样透明着身体的笛飞声。

但笛盟主只是淡淡抬头看了眼站在檐下的自己,眼神毫无波动,继续往莲花楼内走去。

其余人相视几眼,虽不知为何笛飞声也在此处,但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过激举动,他们也只是继续跟上,一同入了莲花楼。

刚进得楼内,便听到方多病不可置信的声音:“这么多银子?李莲花,你这是发财了还是发烧了?”

众人望去,见李莲花和方多病二人正在睡榻前的几案边一坐一站。

李莲花一身灰绿布衣长衫,戴着竹节发冠,束着半发,一手正执着卷书,一手则刚刚扔完钱袋,随意搁在案上。

他眼神专注地落在书上,并没有看对面的方多病,只是淡淡道:“马上要动身了,不做好准备,怕是要饿死在路上,拿去买干粮吧。”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依旧满脸疑色的方多病:“不需要啊,行,不需要那正好把这……”抬手就要拿回方多病手里的钱袋。

方多病一把将钱袋攥紧,终于安下了心,笑着说道:“欸,难得铁公鸡拔毛却之不恭啊!嘿嘿,我这就去镇上采买。”

说罢,转身要走,想到了什么,又回身凑到李莲花跟前,眼神瞄了瞄莲花楼二楼,小小声道:“对了,盯着阿飞,回来好好查查他!”

阿飞——

众人不免将目光转向神色冷淡的笛飞声。

笛盟主冷哼一声,不说话,不用想就知道定是李相夷喊出来的。

拿着钱袋的方多病抛了个自认为默契的眼神给李莲花,然后便欢快地出门采买去了。

李莲花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沉思片刻,抬手举起茶杯,轻轻抿了几口。

然后,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旁,取过几张信纸,开始落笔写字。

识得李相夷笔迹的几人首先看的是他落于纸上的字迹——虽字迹清峻优雅、飘逸灵动,但虚软无力,一看便是毫无内力之人的笔迹。

而当年的李相夷,不说力透纸背,单那字里行间的凛冽气势就如同他的剑一般,锋芒毕露。

不管这些透明的人如何想,李莲花已经按自己的想法逐张写了下去。

方多病在旁边看着,眼睛越瞪越大。

只见他在第一张信纸上写:我与阿飞尚有私事,不得不走,特留此信告知,不算不告而别。

而后,又换了第二张:我并非老狐狸,也绝不滑头。此信乃是劝戒吾友莫要赌气咒骂,当速速离开此处,迟则生变。

接着,是第三张:信我绝非有鬼,请去岩石后一探究竟。我已点燃信烟,你小姨即刻要来抓你,速走速走。

“这怎么仿佛是猜着我的心思写的?”方多病愣愣看他写完,然后装进一个信封,还写上了——多愁公子亲启。

何晓惠根据信纸内容,猜测了下自己儿子看到这信时的反应,不由笑容满面:“李先生真的很了解你啊,方小宝!”

而且,何晓惠收了笑意,李先生也算是为了小宝的安全殚精竭虑了。不仅给了银钱,还通知了家里人,可能是担心小宝不知笛盟主身份,惹出什么大祸罢。

就是不知,李先生自己情况如何,毕竟,金鸳盟盟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乔婉娩看完李莲花写信,不知心中是不是该稍稍感到宽慰——毕竟,在他们看来,如今的相夷,遭遇了诸多不幸,生活之于他属实艰难。但是,他的字里行间,还是跃动着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富有情趣、智慧和达观。

或许,困住他的只是往事,虽囿于往事,却也绝不沉溺于往事,当下的他仍是能好好活于当下,用不同于从前李相夷的视角,重新看待每一日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自认最熟悉的人,少时的浮华如同被烟尘擦拭而去,露出了如玉般温润雅致的内在。他或许还是那个他,只是他们这些旧人把过往抛得太干净了,所以再见故人时,无法坚信故人终有相见之时。

或许,对于如今的相夷而言,曾经的故人——相见还不如不见。

旁观的一群人就看着他收拾好信件,搁置在一块明显的石头上,又估摸着时间,点燃了一支凤凰信烟。

随后,便冲二楼喊了一声:“笛盟主,走吧!”

一群人依旧待在楼里,第一次体验了莲花楼行驶在路上的感觉,速度不慢,行进平稳,确实是长期出行的不错选择。

何晓惠还四处走动了一番,边看边赞叹不绝:“这莲花楼是李先生自己搭建的,可见他在营造和机关上的造诣也不低啊!”

四顾门的几个旧人则是仔细地看着楼内各处,果然能发现很多虽被岁月掩盖,但仍残存的水渍印记。以前不知道,现听得莲花楼是由金鸳盟战船改造而来,这些木块的特殊之处也就自然理解了。

只是,不知当年的他,费了多少苦心才为自己搭建了这样一个安身之所。

由此推测,当年他应在东海之畔待了不少时日,而他们,竟无一人去寻。

他们望着坐在楼沿上驱车驾马的灰绿色人影,他依旧面目沉静。

他们也无从得知,当年的他,内心该有多绝望。

莲花楼周身的环境模糊起来,并驾的马蹄声也逐渐远去。

眼前再度亮起,却是在一个昏暗的洞窟里。

昏暗的烛火摇曳,照得洞内的人影明明灭灭。

“李莲花!”

“相夷!”

方多病和乔婉娩没有去注意那个站着的人,第一时间注意到跌坐在地上的李莲花。

他还是刚刚那身灰绿色衣服,只是此刻发丝散乱、唇角溢血,浑身上下都是斑驳血迹。

“这是怎么了?”方多病扑到了他跟前,可是他虚无的手指根本就无法碰到这个伤痕累累的人。

乔婉娩同样满脸担忧,回头看看洞内站着的另一个人——也是刚才那身青衣,正是笛飞声。

还不等他们思考太多,李莲花却垂首哼笑出声。

他发丝凌乱,却笑得很是肆意。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甚至笑着捶了下自己的膝盖。

整个阴暗的洞窟内,充斥着他狂放肆意的笑,震得每个人的耳膜生疼。

那边站着的笛飞声终于出声:“你笑什么?”

明明刚刚在莲花楼里两个人还对坐着聊天喝茶,可转眼为什么又成了眼下这个剑拔弩张的模样。

李莲花那身伤,看着就很严重。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洞内一圈透明的人都是满脸忧色,连笛飞声都有些不解地望着另一个自己,不知道他到底准备干些什么。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