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场景又渐渐恢复清晰,他们果然仍在原处。
禅房里已经没有了佛彼白的身影,但多了个粉色倩影——乔婉娩。
一浅青,一淡粉。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隔着克制有节的距离。
李莲花依旧是那副苍白的脸色,挂着淡淡的笑容,正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乔婉娩似乎还在犹豫,话堵在嘴里,仿佛还在想着怎么说出口。
一看这二人相处,便知这个乔婉娩也并不知晓李莲花的身份。
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看到自己的出现,第一反应便是担忧,继而转为害怕——他们这些认不出故人的旧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相夷面前,但除了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徒增他的痛苦以外,根本毫无用处。
她看着自己终于犹豫着开了口——
“昨天那个香囊……”
无需说太多,对面的李莲花已经意识到她所指为何。
抬袖低首在宽大的袖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香囊——粉白的海棠绣花,翠绿的双垂流苏,虽然有些时光旧迹,但应当是被人细心收藏,精致依旧。
透明的乔婉娩瞪大眼睛看着李莲花掏出这个熟悉的香囊——这香囊,乃是她亲手所绣,赠予相夷的。如今,他——
李莲花一边将香囊递给乔婉娩,一边浅笑着说道:“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肖大侠昨日带你匆匆离去,我便把它收了起来,这个本是乔姑娘的故友之物,应当还你。”
对面的乔婉娩接过,轻抚着手中的旧物,眼中凝着泪光。
她哽咽着,很是神伤。
这边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已经不可置信般喊出声:“相夷!你打算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她从不知道,十年未见的他,竟还珍藏着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香囊!
那封决绝的分手信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万万没想到,十年了,他竟将自己这个狠心绝情之人所赠之物收藏至今!
相夷……
她忽然想起,也是在这间禅房里,无了大师劝他解了三人间的苦局。
——难道,这就是你的解局?!
李莲花静静望着乔婉娩,脸上表情很淡,出口却是安慰:“乔姑娘,斯人已去,也不用太伤怀了。”
他的话落,答案重重扣在了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心头。
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对面的乔婉娩也吞吐着开口:“李先生,我……我曾经有过一瞬间,产生了一些荒唐的念头。不过是我接受不了现实,自欺欺人罢了。”
那么多的似曾相识,却最终被归于荒唐的念头。
不知是故人变化太大,还是实在不愿认出故人呢。
旁观的其余人也都是叹息——连曾经的亲密爱人都无法认出自己,不知李莲花心里作何感想。
捧着香囊的乔婉娩缓缓转身,正好看到榻边的炭火,她淡淡道:“如今,我也该醒了。这是他的贴身之物,随他去也好……这十年的等待都结束了……”
松开手,香囊跌入熊熊炭火,转瞬便被火焰裹挟着,变作焦黑,终将变作虚无。
李莲花长身而立,静望着仍带着他体温的香囊被火焰无情吞没,表情也是淡淡的,眼神却很是温柔。
在香囊被炭火彻底消灭存于世间的痕迹前,他看着情绪低落的乔婉娩,缓缓道:“既是故人,便让他留在故事里。乔姑娘当安心地向前走。”
透明着身体的乔婉娩怔怔望着他,他依旧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他仿佛将自己彻底剥离了李相夷的身份,平静地为李相夷的故友带来了他身故的消息。
他亲自剪断了困住旧日恋人的绳索,望她挣脱羽翼,得以自由。
而他,选择一个人,留在故事里,只是遥遥目送。
虽然很是惋惜,但何晓惠倒是敬佩他如此举动。
往事已不可追。如今,他自身前途未卜,乔女侠又另有归宿,这般选择,才是对所有人而言最好的安排。
只是,终究对他太过残忍。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留他一个人困在了往事里。
笛飞声对困于情爱的李相夷很是看不上,只是默默地投了个白眼给他,仿佛嫌弃他的扭捏与放不下。
禅房里的陈设又模糊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晰。
这次他们有了经验,应是此处的场景尚未结束。
禅房外间的茶几两侧,对坐着李莲花和方多病。
李莲花的脸色稍稍好上了些许,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俩应该正谈着什么事,李莲花冲方多病挑了个眉,怂恿意味明显地说道:“方刑探,采莲庄你还是得去一趟。”
方多病却不听他吹捧:“你少来,你就是想撺掇本少爷帮你找人嘛!我才没那闲工夫呢,这好不容易有了这笛飞声的线索,我必须得找到他。”
李莲花喝了口茶,对于他的豪言壮语不予置评,只是淡淡道:“嗯,那好吧。待我找到了狮魂,顺便帮你问问笛飞声的下落。”
听得提及找人,旁观的一群人立时反应到应该是找单孤刀。
十年了,旁的他都毫不犹豫地放下了,只有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或许,当年那个听闻无了大师说“命不该绝”的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用这条尚不该绝的残命来找寻师兄的遗骨吧。
可是,等到真相摊开在他面前,他又要如何承受呢。
思及此,何晓惠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方多病,别人只知单孤刀是小宝的舅舅,可实际上,他却是小宝的亲生父亲。如今李先生因单孤刀之故将他当作后辈照看,可若有一天,真相解开,小宝又该如何自处,李先生又该如何面对这个他当作亲近后辈的仇人之子呢?
但无论他们如何想,也只能是想,眼下根本无法,也无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
茶几对面的方多病听完,有些疑惑:“你什么意思啊?”
李莲花抬眼轻轻瞥他一眼,随意道:“因为这个狮魂就是金鸳盟的人啊。”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根本不管会对方多病造成多大震撼。
果然,还是大少爷脾气的方多病狠狠拍了下茶几,起身冲他大喊:“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莲花毫不在意他的愤怒,依旧淡定,还继续问他:“所以你去不去嘛?”
能够得到金鸳盟的消息,对方多病而言当然是充满极大的吸引力,但此时此刻,他却仍是嘴硬:“不去!”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
李莲花轻轻摇了摇头,也没再管他,顾自喝茶。
而尚未走至门口的方多病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哦,对了,我买了一些虫草虎骨等名贵药材,拿去补补身子吧!”说着,将纸包轻轻一掷,扔到了李莲花面前茶几上。
还不等旁观的几个感叹方多病还真的挺关心李莲花呢,那边李莲花抬手止住了正要离开的方多病,一下子点出了关键:“方多病,你这身无分文的,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呀?”
众人这才想起,是啊,方大少早就被截断了财源,连吃喝住都是在莲花楼蹭的,这钱总不会是——
方多病得意地笑起来,抱着手臂回答:“呵,你的。”
根本没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惊人。
“方小宝,你这……”何晓惠看自己儿子这蠢样,再次确定真的不应该让他闯江湖。
李莲花表情凝滞了片刻,打量着手里的纸包:“我的?”
侧头看看还洋洋自得的方多病,嘴边挤出个笑,问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那边的方大少一点都没意识到风雨欲来,还在那儿沾沾自喜:“你的抽屉、柜子,还有床头,哦对了,你米缸底下不还藏着一些吗?你的老婆本不都藏在这些地方吗?”
众人还在想着为什么这钱藏得到处都是呢,李莲花已经拍桌站起,声音不大,却是咬牙切齿:“你行,你可以。”
他举着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小纸包,提高声音:“现在怎么赶路呢?一文都没了。赶什么呢?”
方多病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小小声:“不是——你就藏了这点钱啊?”
“不然呢?”李莲花很是无语地回他。
家财万贯的方大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点钱竟是一个人的全部家当了,这么点钱够干什么呀,没看他买药材只能买这么小一包么?
透明着身体的几人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感叹难得看到李莲花如此大幅度的情绪波动,还是该感叹方大少的不知人间疾苦。
然而,石水却从刚才的对话里想到了更多,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碧茶之毒,药力伤脑……”
还会使人疯癫至死……
乔婉娩想起刚刚方多病说的藏钱处,连米缸底下都有,莫不是怕自己哪天……
她连想都不忍再想下去,但相夷却是切切实实地过着这样的日子。
直到此刻,她才更深地认识到——云彼丘,真的是该死啊!
他不该自刎的,那一剑应该让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