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带着些微艳羡的话语尾音尚在消散,透明着身体的一群人已经被浓重的夜色包围。
这次的场景看来是要结束了。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也未容他们深入思考,眼前的墨色已被缓缓擦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陌生的庄园。
他们站在园子的空地上,不远处是一棵盛放着如云似雪的大片白花的树。
树下长廊里,一身翠蓝长衫的李莲花抱臂倚在廊柱上出神。
木质莲蓬缠枝冠束了个发髻,披落的半发伴着长长的发绳在身后轻晃。
众人往他的方向走,却见风拂过花树,吹落片片花瓣,从他眼前身侧缓缓而落。
这一幕美得像幅画,只可惜,画中人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李莲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愈发蹙紧。
透明着身体的七人也只能望着他,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像是又妄动过真气。
园子里很安静,只有风拂过树梢,拂散花瓣的声音。
突然,李莲花兀地站直了身体,袖摆牵动空气,划开一道冷利的弧度——
“不行,我必须要查下去!”
安静许久的人,突地冒出这么一句。
语气里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坚决。
众人不知他要查什么,就听他用不高却坚定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绝不会让师兄,还有五十八位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定定的语气落在空气里,却如同扎了根,重重落在旁观的几人耳中。
纪汉佛和白江鹑对视一眼,门主竟还未放下当年之事?!
“门主?”石水望着脸色苍白,却依旧放不下旧事的人,眼眶里有热流涌动。
“当年单孤刀假死脱身,想必还是有些仓促。”乔婉娩回想之前洞窟里,笛飞声透露的单孤刀之死的不合理之处,“相夷大概发现了些什么,打算追查下去。可是——”
她望着廊下那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人,如今余命已是不足一年,却还苦苦追寻当年真相——可这真相,等到真正揭开那一日,你只会更伤心啊……
之前只当单孤刀是与自己关系不亲近的舅舅,如今得知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再加上他做下的那些罄竹难书的恶事,方多病已经心头纠结难言、痛悔难当。
单孤刀欺骗师弟、瞒天过海,引起四顾门和金鸳盟大战,可以说是直接导致了李相夷遭遇种种劫难的罪魁祸首。然而,如今的李莲花不顾自身安危,依旧对这个师兄念念不忘。
若待真相被查明,将来的自己该如何面对被自己亲生父亲迫害至此的李莲花啊?
与其他几个的担忧不同,笛飞声倒是看着这个有了丝活人气息的李相夷提起了兴趣。
他抱臂站在李莲花身侧,虽然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侧头朝他说道:“看来,这如今的你又不想死了啊!”
虽然只是为了调查那丧气的单孤刀,但总好过活在世上毫无目标。
一个人,只要还有想做的事,总不会轻而易举去死了吧。
虽然身边围了一圈目光关切的人,但在李莲花的视角里,却仍是一个人站在长廊上。
他望着廊外飘飞的白色花瓣,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锋利。
这一刻,众人轻而易举地从他沉静的眼底望见了那个剑意凛然的少年剑神。
一阵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来的是个穿着灰蓝衣衫、背着包袱的人。
众人略略一看,穿的是男装,但作为一名男子是不是过于矮小纤瘦、肤色白皙了啊?
还不等众人想明白,那人已经开口:“李莲花,谢谢你的美食,很好吃!”
听得这满口女子音调,众人瞪大了眼睛——女扮男装?!
乔婉娩仔细打量片刻,倒是认出了此人:“原来是小慵。”
其他人望向她,她便继续解释了几句:“她是万人册苏文才苏老爷子的孙女,苏小慵。我曾同紫衿拜访苏老爷子时见过几面,因而熟识。”
提及紫衿,乔婉娩语气里不免带了些失落。
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众人又将心思转到她所说的内容上——李莲花,美食?
想想莲花楼里见识过的厨艺,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她和李莲花之间的对话却不会因为他们的不可置信而停顿:“我爷爷昨日来信,说让我回去了。你放心,你交给我的事情我一定帮你查清!”
女孩的眼神纯澈而明净,那眼底的情丝是一望即穿。虽说收拾好了包袱,但言辞间总带出些恋恋不舍。
李莲花温和地笑笑,并不接她的目光,柔声道谢,却并不多说其他。
苏小慵望着他,也回了个俏皮的笑,潇洒道:“告辞!”
说罢,便带着满脸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李莲花在她身后微微颔首,以示告别。
同为女子,况且还曾是恋人,乔婉娩一眼就明白了苏小慵望向李莲花的眼神。
这样充满朝气与活力,又知进退的女孩子,值得世上最好的人。
可惜——
她望着神情恢复淡然的李莲花,纵然明白这个女孩的心思,他也不会打开自己的心门了。
况且,如今的相夷总觉自己时日无多,万不可能、也绝不愿拖累其他人的。
转念却又是想到,这十年,他竟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看来李先生是铁了心思要查下去了……”
何晓惠看着李莲花和苏小慵之间的交谈,也明白了他如今已没有了四顾门作为帮手,那么只能尽可能找能帮上忙的。苏文才老爷子虽不入江湖,却知晓江湖大小事,且学识广博,知晓无数秘闻,有苏家帮忙,想必李先生能够得偿所愿。
只可惜,这真相未必如李先生所愿哪……
就在众人思绪转念间,一身玉色剪花外衫的方多病从廊外踏入,遥望着远去的苏小慵,神色掩不住的开心:“哎,走了啊?不送啊!”
话音中的迫不及待已是溢满了空气,浑身上下写满了对苏小慵离开这事的开心。
李莲花在方多病身后,神色冷峻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眉头拧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背对着他的那个方多病还在欢送苏小慵,并没有注意到。
透明着身体的方多病看着李莲花的表情,却是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莲花,你在想什么呀?”透明着身体的方多病竭力按下心头的不安,“你不会又想甩掉我吧……”
何晓惠听他如此猜测,揣测着李莲花的神情,倒是确定了李莲花的打算——方小宝初入江湖,莽撞冲动。若是李先生真打算查当年的真相的话,或许为了方小宝的安全考虑,应该会支开方小宝。就是不知,这次他又打算用何种方式甩下小宝了。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好像还挺想看看这个热闹的。
何晓惠在心底无声轻笑了一番。
趁着方多病尚未转身,李莲花从袖中掏出了个信烟,随手一掷,便扔到那株花树上去了。
“凤凰信烟?!”透明身体的方多病惊叫出声,李莲花果然想支走自己,居然点了小姨的专属凤凰信烟。
这个方多病意识到了李莲花的打算,可另一个终于带着满面笑容转过身来的方多病还蒙在鼓里:“李莲花,我昨晚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去哪儿都没问题!”
然而李莲花只是侧头望着廊外,并没有理他,神色平静而肃然,无端拉开了好远的距离。
方多病见他愣神,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李莲花终于转过头来,施舍他一眼,淡淡道:“我在算,一般信烟要多久才能把信号传到这个天机山庄啊?”
“什么信烟啊?”沉浸在兴奋中的方多病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所在,顺口问了一句。
李莲花微抬下巴,依旧肃着一张脸,示意他看外面,正好此时,冒烟许久的信烟燃起了信号。
“倏——”一声,往空中去了,炸开一只好看的凤凰虚影。
“李莲花!”方多病终于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怒气上涌,“一个玩笑开三次就算了,你是当真觉得我不会生气吗?”
李莲花无视眼前少年孩子般的张牙舞爪,依旧沉着一张脸,语气很是冷淡:“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喜欢与人相交过甚。这莲花楼也不大,只能容下我一个人,多一人那就是麻烦。”
方多病在他的话语里变了脸色,扬起的嘴角早已狠狠拉下。
他从未在李莲花脸上见过如此冷淡的神色。这个向来言笑晏晏,好似根本没有脾气的人,突然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仿佛他们之间突然多了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而李莲花冷淡的话语还在继续:“而且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对查案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是看在单孤刀的面子上,我欠他一个人情,我也不可能会帮你。如今你的罡气已解,咱们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门主这是——”石水望着嘴里说着伤人话语的李莲花,心里却是难受,“他不想让方多病涉险……”
可为何要如此伤人伤己呢。
虽然方多病初入江湖,也没能帮上门主什么忙。
但至少有个人陪在门主身边说说话也好啊。
“相夷总是这样。”
乔婉娩对于李莲花的态度却是很理解,虽然抛弃过往身份,但骨子里依旧是那个骄傲如高悬烈日般的剑神。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他也只会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扛。
不论是作为他的徒弟,还是他的子侄,他都不会让方多病涉入险地的。
只是相夷——你是真的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吗?
果真猜中了李莲花的心思,透明着身体的方多病却比那个方多病多愁善感得多,也明白了李莲花是不想让自己涉险。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都不顾他自己的死活啊……
而那头的方多病还在生气:“你对查案不感兴趣,那你还让苏小慵帮你查那个什么冰片!”
他那一望就可看明白所有心思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李莲花,希望他改变注意。
然而,李莲花看了片刻,只是缓缓转开了目光,望着廊外花树,冷着脸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当中有危险,不想让我参与进去?”方多病思索了片刻,努力揣摩着他的心思,希望这个自己认定的搭档能够回心转意。
但是,李莲花只是继续给他下了剂猛药。
他终于舍得从飘动的洁白花瓣上收回目光,冷峻至极的目光定定望着无措的少年剑客。
周围的一圈人,也被那冷淡至极的目光摄住,感受到了十年前天下第一的冷利锋芒。
平淡无波的眼神,毫无情感的波动,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讥诮——
“方少侠,人在江湖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每次都躲在我的身后。”
“你也说过了,这一路上都是我帮你去解决所有的问题。”
“若你不想做个无用的富家公子,你得先学会独立行走!”
虽然明知李先生是为了支走方小宝,但何晓惠不得不承认,这剂药确实是又狠又准。
方小宝为了闯荡江湖,逃家流窜。好不容易巴上李先生,却又被嫌弃是无用的富家公子。
任是方小宝再明白李先生是有意支走自己,这番话一出,怒气冲天之下,他定是会气极离开。
果然——
“好啊你,竟然一直这么看我!”方多病被李莲花的言语戳中软肋,怒气陡升。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不是一路人。”李莲花淡淡下了结论,彻底激怒了对方。
方多病眼神受伤地看着对面这个立在风里清瘦如竹的人。
李莲花却已转开目光,不再看向他,只留给他一个冷峻锋利的侧脸,写满了遥不可及。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多病喃喃重复,语气里的伤心、失落再也无法遮掩:“我方多病交友随心,没想过成为你的困扰。既然如此,那我这个没用的富家大少爷就没有必要纠缠你了。再见!”
说罢,便怒气冲冲转身,未走出几步,却是幼稚至极地补了一句:“我再理你就是狗!”
少年甩着飞扬的马尾,连背影都透着愤怒地疾步离开了。
廊下的李莲花定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影层叠处,再也不复见。
他的表情很淡,眼神也很淡。
他望着悠悠风过,拂动花树在风里笑得花枝微颤。
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像是释然。
许久许久,透明着身体的几个人都不曾开口。
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们不是那个怒气冲冲离开却一无所知的方多病,他们知道很多,甚至比如今的李莲花知道的还要多。
明白他的顾虑,也明白他的目的。
可是——
他们望着孤身一人站在廊下的伶仃人影。
——你总是一个人,难道就不寂寞吗?
风却不懂这些人的忧愁,依旧无忧无虑地四处挑拨。
风中响起一声轻笑,是笛飞声。
“果真愚不可及。”说完,望了望方多病,明显是说他的。
而后,却看着长身而立的李莲花,吐出了句:“你果然还是这般喜欢逞英雄!”
风声变得紧促,卷起了漫天花瓣。
待得花瓣消散,他们又来到了熟悉的莲花楼。
楼里安安静静,两侧的门都洞开着,却不见人影。
忽而,狐狸精的吠声响起。
接着,它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身翠蓝衣衫的李莲花从另一侧入得门来。
狐狸精亲热得凑到他面前,接住了他抛来的一块肉干。
李莲花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狐狸精。
发丝垂在身侧,衬着他温柔的眉眼。
他望着正吃着肉干的狐狸精,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柔柔地笑:“饿了吧?”
他一手揉着狐狸精温暖的毛发,一边打量着居身十年、安静如昔的莲花楼,淡淡道:
“我就知道你喜欢热闹。不过这个莲花楼有你陪着我,这就够了。”
狐狸精继续啃着肉干,没有反驳。
可周围的好几个人红了眼眶——
喜欢热闹的不是狐狸精,是你啊……
看狐狸精吃得正欢,李莲花笑笑,缓缓撑着膝盖打算起身。
众人却看他还未站直,突然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几乎要摔倒。
“李莲花!”
“相夷!”
几人想要伸手去扶,可终究只是穿过空荡荡的空气,一派徒劳。
幸而身侧不远就是矮桌,他撑住了桌子,慢慢扶着桌子在凳上坐下。
咳嗽却是翻涌而起,再也难抑。
众人就只能在一边焦急地看他脸色煞白、咳嗽不止的模样,却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楼里依旧安安静静。
只有狐狸精吞咽的声音,还有他低低却不歇的咳嗽声。
过了半晌,他才略微抑住了咳意,眼神却有些游离,神思仿佛还不清明。
不同于刚才在廊下断然拒绝方多病的铿然语调,回到了莲花楼的他,终于卸下强撑起来的伪装,显露自己真实的虚弱至极的状态。
他望着虚空,声音有气无力,但仍是那样坚定:“时间不多了,我总要查清楚师兄到底被谁人所害。”
“怎么突然状态差了这么多?”方多病听他孱弱无力的语调,焦急不已。
而且,都这个样子了,怎么想的还是单孤刀的事情啊……
乔婉娩满怀忧色地打量了一会儿,却是淡淡道:“可能并不是突然变差了,只是他太能忍了,我们竟都以为他身体状况尚可……”
透明着身体的一圈人担忧着他的状况,他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嘴角带着一抹放松的笑意,轻轻说道:“看来,我还是得回趟四顾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