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的竹杖点地声在洞外渐远时,周云才惊觉茶盏已凉。
他指尖摩挲着石桌上那道新刻的剑痕——方才练剑时剑气无意劈出的,深浅竟与岩壁上古痕分毫不差。
"那老匹夫倒会挑时候。"楚天突然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韵的沙哑。
他原本靠在洞壁的背直了些,盯着洞口方向,喉结动了动,"我在神农谷当杂役那三年,没见过哪个长老后颈有六瓣梅的疤。"
周云抬眼,见楚天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石缝,指节泛白。
这是他方才被追杀时攥紧短刀的习惯动作。"他说要找的和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件事。"周云摸出怀里的藏兵图,红点在月光下泛着暗铜色,"你说镇国剑的秘密,会不会就藏在神农谷的药香里?"
楚天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苦涩的释然:"我偷太阿剑谱那日,老掌门说'剑在谷中,谷在剑中'。
当时只当是疯话......"他的目光扫过周云手中的图,"现在想来,或许他说的'谷',就是神农谷。"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鸣,周云觉得后颈一凉。
他想起老孙煮茶时,那股药香里混着的淡淡腥气——像极了他幼时见过的,老军医处理金疮药时,血痂混着草药的味道。"该回村了。"他将藏兵图小心收进衣襟,"你需要个安全的地方,而我......"
"要去神农谷探路。"楚天接得极快,眼神却沉了下去,"周兄弟,那谷里的规矩比太阿还狠。
当年有个外门弟子误摘了紫霞草,被挑断手筋丢去喂蛇......"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你若信得过,我随你去。"
周云摇头,玄铁剑的剑穗扫过石桌,发出轻响:"方大勇的庄子在鹰嘴崖下,三面环水,他手下的护庄队能开硬弓。"他想起前日替山民退流寇时,那黑塔般的汉子举着朴刀站在最前,"你留在那里,比跟着我在山里打转安全。"
楚天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按住周云手背。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磨出的茧,粗糙得硌人:"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他说,声音低得像被风吹散的炭灰,"但你若有个万一......"
"我会回来。"周云抽回手,将玄铁剑背在身后。
剑鞘撞在洞壁上,发出清越的嗡鸣,"就像当年我娘说的,要活,就要活得比麻烦更久。"
出山的路被露水浸得湿滑。
周云走在前头,楚天踩着他的脚印,两人都没说话。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村口的老槐树露出轮廓时,楚天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看。"
方大勇正站在树底下,手里提着半块酱牛肉。
他见着两人,大嗓门震得枝桠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可算回来了!
昨晚我让柱子守着村口,说周兄弟要是带客人来,得把热汤先煨上!"他大步走过来,络腮胡上还沾着饭粒,"这位兄弟是?"
"我姓楚。"楚天后退半步,指尖又搭在腰间——那里本该别着短刀,可方才过溪时他把武器全沉了。
周云按住他的手腕,转向方大勇:"楚兄弟是我故交,要在庄子里避些日子。"
方大勇的浓眉皱成一团,却没多问。
他扯下腰间的酒囊灌了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我方大勇别的没有,护庄子的本事有!
鹰嘴崖的吊桥我让人加了三道铁链,柴房改的暗房能藏三个人,灶下还埋了两坛女儿红......"他突然咧嘴笑了,"周兄弟救过我家老父的命,你交代的事,比我亲儿子还金贵!"
楚天的肩膀慢慢松下来。
他望着方大勇腰间晃荡的酒囊,又看了看周云,终于点了点头。
安顿好楚天后,周云在村东头的晒谷场找到了林峰和苏婉儿。
林峰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见他过来,抬手扔了块烤红薯:"方大勇说你要走?"
红薯还烫着,周云却捏得稳稳的。
苏婉儿站在田埂边,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裹,发梢沾着晨露:"我给你备了些伤药,还有防潮的火折子。"她的声音轻得像春风,"影子组织的人这两日在南边活动,林峰说他们可能在找什么......"
"找藏兵图。"周云掰开红薯,热气裹着甜香涌出来,"老孙说过,江湖和朝堂要通。
藏兵图上的红点,既是武林秘宝的位置,也是兵家要地。"他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神农谷在最南边的红点上,那里若有镇国剑......"
"镇国剑?"林峰猛地站起来,树枝在地上划出深痕,"我爹当年在军中听老将说过,这剑能聚三军士气,破万军之阵!
可太阿剑派找了二十年,连影子都没见着......"
"所以我要去神农谷。"周云把红薯皮扔进田垄,"你们留在村里,一是盯着影子组织,二是......"他看向苏婉儿,"保护方大勇和楚天。"
苏婉儿的手指绞着蓝布包裹的系带,指节泛白:"那你......"
"我有顿悟的本事。"周云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练剑时心灯明的清凉感,"武学能通,路也能通。"
出发前夜,周云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月亮像枚被咬了口的月饼,挂在东山头。
他望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想起三年前在破庙过夜时,也是这样的月光——那时他抱着娘的骨灰坛,发誓再也不沾江湖事。
"在想什么?"
苏婉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提着盏竹灯,暖黄的光裹着她,像裹着片温柔的云。
周云站起来,衣角扫过地上的草叶:"在想,我是不是又违背了当年的誓言。"
苏婉儿把竹灯挂在树杈上,灯光映得她的眼睛亮堂堂的:"你娘若还在,会怪你吗?"不等他答,她又说,"那日你替山民挡刀时,我看见他们眼里的光。
就像......就像看见活下来的希望。"
周云望着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他用退流寇的赏银打的,刻着朵小梅花。"我怕自己走不回来。"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婉儿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你走不回来,我们就去寻你。"她的手很凉,却让他心口发烫,"但我知道你会回来。
就像你说的,要活得比麻烦更久。"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竹灯在树杈上摇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褪了色的画。
第二日清晨,雾还没散。
周云背着玄铁剑站在村口,方大勇拍他后背的力道几乎让他踉跄:"早去早回!
等你回来,我让厨房杀只老母鸡!"林峰抱了抱拳,腰间的短刀碰得叮当响:"若有危险,吹三声竹哨,我们就算翻山越岭也来救你!"
苏婉儿没说话,只是塞给他个布包。
他打开看,是半块桂花糕,还带着体温。
他沿着藏兵图上的路线走,沿途留意着树影里的动静。
山雀突然从头顶的树冠惊飞时,他贴着山壁站了半柱香;溪水里的鱼群猛地往深潭钻时,他绕了三里远的山路。
当神农谷的药香飘进鼻腔时,他看见前方的山道上,立着一队人马。
晨雾中,当先一人的衣袂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的玉牌——太阿剑派的掌门玉牌,在雾里泛着冷光。
周云的手按在剑柄上,玄铁剑的寒意顺着掌心往上窜。
他望着那队人马的影子在雾里晃动,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