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雁景行尚被困在養魂玉中,契雨大師、洞玄真人與太上宮約好每百年會來觀察一下他的狀態,最後一次來,是六百年後,發現他腦後的養魂玉已開始有了熒熒流彩之像,應當是要出玉了。
契雨和洞玄便決定多留幾日,等他出玉再說,然後偷偷將他腦後的玉拿了出來,又放在他的懷中。
那日雁景行睜開眼,便看見身周的人,他只匆匆一瞥,在何衾寒臉上停留片刻,僅那一眼就將何衾寒所有的驚喜堵在了臉上,讓他像被凍住一般,明明千言萬語,卻一字開口不得。
雁景行雖然剛醒來,卻對所有人的在場絲毫不感到意外,他徑自取出口中寶蟬遞與契雨,又對契雨和洞玄說“我還需融魂,請兩位再等我三日。”便盤膝而坐,頃刻入了定,那洞內瞬間昊天靈氣四溢,隱有萬物生長之象。
可雁景行明明周身靈氣都已濃厚到快要具象了,使整個洞室裏生出一派生機勃勃之感,而他整個人看上去卻如同一泓死水,透着無邊冷漠。
契雨和洞玄只能掩下驚訝,與難掩失落的何衾寒一起退了出去。
等雁景行再次醒來,此前被停滯的修爲一日千裏,竟是已突破了乘勝的關口直奔大道了,若不是加以控制,怕是要原地飛升,這一切變化也不過用了區區三日。
他來到洞外,發現六百年過去,這裏仍是鳥語花香,歲月靜好模樣,曾經毀於一旦的太上宮,如今仍屹立在原處,與以往一模一樣,仿似不曾被劫雷轟到焦土一片,可當年坍塌破敗景象於他仿佛還在昨日。
契雨大師和洞玄正立在洞邊交談,看到他出來,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道“宮主醒了。”
雁景行上前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輕聲道“多謝兩位數次爲我兩地奔波,更多謝兩位爲我保守了祕密,也多謝契雨大師借我重寶。”
洞玄奇道“你是從何處得知?”他剛醒只說了一句話便又入了定,哪裏得來這許多訊息。
雁景行只搖搖頭,並不明說“日後再向真人解釋。”
洞玄一把將他拽回洞內,又招手示意契雨進來“你這,養魂玉從哪裏得來的?”
洞門合上,雁景行沉聲道“是魚不至送我的。”
兩人恍然,如此看來,雁家之禍確實也與魚不至脫不開幹系,只是魚不至一個沒有輪回的魔頭,爲何不將玉留給自己用?又何至於灰飛煙滅。
但倆人卻發現雁景行眼尾發紅,於是相視一眼,轉移話題。
契雨來回打量雁景行一番“我觀雁施主境界精進,修爲一日千裏,玉中可是有奇遇?”
雁景行一頓,又從懷中掏出那枚養魂玉,攤在手心,玉已然四分五裂,裂口邊緣處盡是些陳年痕跡,他啞着聲音道“我此前魂魄不全,記憶缺失,修爲難有寸進,後來我入得玉中,魂魄得已補全。”
“原來如此,只是這玉只聞其能養魂,卻不知還能補魂。”契雨嘆道“如此神物,當真可惜。”
雁景行搖搖頭,並不解釋他那一魄原就在玉中,只又問道“這塊玉不知還能不能修補?”
契雨和洞玄各拿過一塊碎玉仔細觀看了一陣,洞玄嘆道“這玉本就修補過一次,現在已是靈蘊盡失,哪怕修補完整,也再無養魂功效,充其量是一塊成色十足的觀賞玉。”
雁景行怔忪半晌,又問“不求養魂,可有修補之法?”
契雨道“那倒簡單。”洞玄便將碎玉盡數放在契雨手中,沒有難度的事,安寶華林瞧不上。
契雨失笑。
雁景行突然又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兩位大恩,雁某記下了。”
兩人趕緊制止“怎的如此客氣,正道宗門守望相助,原是應當。”
雁景行卻閉了閉眼,待睜開之時,眼中透出的是一片灰暗絕望,明明日頭高照,卻照不進一絲光彩,他輕聲問道“不至……魚不至……他真的沒了嗎?”
契雨沒有說話,洞玄看着這樣的雁景行,殘忍道“沒了,幹幹淨淨,一粒塵埃也未留。”
雁景行的臉上帶出茫然,他怔怔的出了一會神。
眼中卻像歷遍了桑田滄海,最後只餘一團陳年的灰燼。
他平靜道“我知曉了。”
他沒有表情,卻讓洞玄和契雨看到了哀莫大於心死,看到了痛不欲生之後的無邊荒蕪。
洞玄和契雨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摸不透他如今爲何態度突然大變,只能猜測應是魚不至渡劫之時與雁景行有什麼際遇,也大概是因爲那塊養魂玉。
洞玄瞧着雁景行此刻灰敗的模樣卻有些氣,當初魚不至護他到安寶華林,他那時的態度,洞玄還記憶猶新。
早幹什麼去了?
他一個有了道侶的人,如今卻又掛念上另一個人了,看着難免讓人覺得惺惺作態。
契雨大師勉強安慰道“萬事因果相連,一切皆非莫名,你所遇之人,皆由命定。”本意也是想讓他多想想自己命中的道侶。
誰知雁景行失聲笑了起來“命定?誰的命?我的命是我的,爲何不由我定?”
契雨大師卻也笑了“你能如此想,也是好的。命定之說本就非是叫你認命。”能這麼想,說明看得開。
雁景行怔了怔,他不認命又如何,魚不至終歸是不在了。
怕他過於自責自傷,契雨大師又道“你還記得那年三世蓮開,佛光入世,照在了誰的頭上麼?”
雁景行窒住,像突然忘記了該怎麼呼吸。
他那日,以決絕的姿態將魚不至推拒千裏之外,視他爲洪水猛獸,視他爲能污染他一身清靜的罪孽,所以他不聽,他不看,他躲在暗處閉目塞聽。
而如今他自己卻像個餮獸,想要從任何人嘴裏聽聞只言片語,哪怕只是一個嫋嫋輕嘆,只要掛上魚不至的名字,都能讓他整個胸腔燃燒起來,讓他那顆在玉中死去幾百年的心狂熱的跳動。
可明明渴望至極聽到,卻又萌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他顫着聲音問“我記得當日大師與他說過話,他那日……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