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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水蛭

辛沅蹲身行了一禮,也不回頭,徑自便往莒歌閣中去。辛沅與黃香兒口舌了幾句,按理說莒歌應當聽見,卻一直沒出來,大約也是不願和黃香兒饒舌衝突。辛沅是喜歡莒歌這樣文靜不惹事的脾氣的,誰知一路進去,宮人們都被打發走了,便是貼身侍奉的珈兒也不見蹤影。閣中靜悄悄的,此時陽光轉卻,殿中曬不到光,雖然昏暗,倒也不似平日那般黑黢黢的難以摸索,辛沅一路進去,只見莒歌獨個兒側身坐在窗邊,半張臉上都是喫痛隱忍的表情,似乎受着什麼痛楚,不敢有絲毫聲張,卻又隱隱透着一股子快意,無比古怪。辛沅急起來,忙不迭上前,一把扭過莒歌來:“莒女御,你可怎麼了?可要尋醫女來瞧瞧?”

莒歌皺眉,嘴角卻上揚有笑意,仿佛無盡辛苦中看到明媚未來。她陡然睜眼,見了辛沅,也是嚇了一大跳,忙要擺手說“無事”,忽然一個冰涼黏膩的東西落在了辛沅手背上,波浪式地扭着。辛沅驟然受驚,定睛去看,卻見兩個滾圓飽脹的水蛭落在自己手背上。那兩只水蛭吸飽了血,渾身腫脹了數倍,交頸相抵着蠕動,所到之處都是滑膩膩的黏液,再無釘入皮肉的舉動。

莒歌捂着脖頸後頭發叢裏,輕聲“哎呦”呼痛,辛沅慌得立刻丟開了那兩只水蛭,抓過青花瓜棱香爐一把滾熱的香束支在它們身上,吸飽血的水蛭很快發出皮肉焦糊的腥臭味。莒歌心疼不已,大呼:“住手!別傷了我的寶貝兒!”辛沅以爲她是疼糊塗了,哪裏肯依。這樣吸人血的東西,燙了猶是不足,她又狠狠踩了幾腳,見水蛭死透了,方才安心。

辛沅急切無比,撥開莒歌脖頸後頭發,果然有被水蛭叮過吸血的兩個紅點。她嚇得不輕:“你被水蛭咬了怎麼不喊宮娥拍打下來?”

莒歌推開辛沅,伏到在地,見那對水蛭被踩得稀爛,心疼得落下淚來:“你怎麼傷了我的寶貝兒?你……”

辛沅驚詫無比:“什麼寶貝兒!這東西吸你的血啊!”

莒歌有氣無力地撐起身子,責怪道:“若不是我自己願意,那水蛭怎能叮在我脖頸上的頭皮裏。我選那兒讓水蛭吸血,就是不易讓人發覺傷口。”

“你可瘋了?爲什麼要讓水蛭吸自己的血?”

“醫女說過,水蛭是清瘀血的呀,對不對?”莒歌揚起臉來,辛沅對得近了,這才看清楚,昏暗的室內,無人時獨處,莒歌仍是濃妝以待。說是濃妝,她並未描眉塗脣,只是塗的滿臉白敷敷。她伸出手臂來抓着辛沅,衣衫褪卻肌膚裸露處,白得近乎透明,隱約可見藍紫色的血管,如一條條蟄伏的小蛇。莒歌執着地問:“蛛月阿娘教過你草藥學識,你應該清楚水蛭的功效的呀。”

莒歌越發瘦了,皮膚薄得幾乎吹彈就會破裂,辛沅扶着她,一點也不敢用力,生怕一下就碰裂了她脆弱的肌膚,辛沅道:“水蛭確是逐惡血、瘀血之藥,可治血留而滯、任脈不通的幹血癆症。可你好好的,並無月事閉塞、瘀血堵身的症候,好端端地用水蛭吸血,大傷元氣根本啊!”

“我怎麼沒有瘀血?”莒歌很是激動,揚聲反問,“我不夠白,就是瘀血堵塞四肢血脈,清除了瘀血,我就更白了。”莒歌哪裏顧得這些,撲到銅鏡前細看,欣喜若狂起來:“你看!水蛭吸走多餘的血之後,我肌膚多白多好看!我今夜奉召承寵,君上看見我這樣白,一定很喜歡。”莒歌面上白霜霜,若不施薔薇色胭脂,早看不出肌膚本來的顏色,辛沅奇道:“敷粉太久也不傷肌理,你用的還是從前萱妃用過的玉疊香粉麼?”

莒歌對鏡沾沾自喜,看個不住:“玉疊香粉塗面,薔薇長嬌水浸浴,我一日不敢差的,果然很有效用。難怪萱妃當日這麼得寵呢。”

辛沅耐着性子道:“你既說用了水蛭吸血變白了,那就把粉洗掉給我瞧瞧!”

“我不洗!我不洗!”莒歌驚恐地抬起臉,雙手揮舉着抗拒,“我是君上的宮嬪,怎可在宮人面前素顏相對!我知道我自己白了,我清楚得很。”

辛沅苦口婆心:“那你還用水蛭做什麼?”

“就算玉疊香粉和薔薇長嬌水有奇效,我很滿意,可誰不想白上加白呢?”她的聲音有些虛,極力轉過脖子不肯面對辛沅,“我用水蛭,也不是胡來,到底醫書上也這麼說的。”

“醫書說的也要對症下藥,不可胡亂施用。否則還要御醫和醫女做什麼?人人都可對自己下藥用針了!”辛沅氣得心疼,簡直是恨鐵不成鋼,“水蛭吸血?你有多少血可以被它吸食?血氣爲身體之本,怎可這樣輕易損傷元氣!”

莒歌渾不在意:“一點血而已,算得什麼?每月月信,不是損傷更多?”

“你的確是比從前還白了,我看得出來。”辛沅想細看她臉容,莒歌卻似乎有些倉皇的轉過頭,辛沅道:“你的嘴脣沒有施口朱,淡白無一點血色。你一味矯白,卻損了氣血,動輒疲乏無力,如何伴駕。一個僵白的美人,毫無生氣,再下去病氣纏身,能維持的寵愛又有多久。你看章貴儀就是因爲病弱,地位才動搖如此。”

“你就不能尋個吉利的例子安慰我麼?”莒歌慘白的嘴脣翕動着,顯然大爲不悅,“辛沅,你不可這樣逾矩的。”

這個人簡直是說不通,辛沅氣得四下裏尋人:“珈兒呢?她怎不攔着你?”

“珈兒爲我着水蛭去了呀。”她有些抱怨,“宮中不比外頭,水蛭難得,要捉也不易。你看你,好好踩死了我一對兒寶貝水蛭。若不是看在我們姐妹情分上,我必得重罰你。”

辛沅哭笑不得,也有些傷心:“你要爲這吸血的物事這般怪我?”

莒歌沉默片刻,握住了辛沅的手:“你別動氣,我也不生氣了。辛沅,你別管我的事了,好不好?”

辛沅心疼不已:“可你這麼傷着自己……”

“你爲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我難道不是爲了自己好麼?”她拂袖,正色道,“到底你是宮人,我是宮嬪,我看到的、聽到的、懂得的一定比你多。你不要對我的事妄加幹涉。”

辛沅怔住了,莒歌從未用這樣高下有別的口氣和她說話。莒歌是尊,自己是卑,從她承幸那一日就已涇渭分明了。是她自己錯了主意,總以爲彼此親近,或許莒歌心裏,則早已不耐煩與昔日舊人再稱姐妹了。

她漲紅了面孔,訕訕的行了最完整的禮數:“婢子知錯了,請莒女御寬恕。”

莒歌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堅持着板了面孔,肅然道:“知道就好,退下吧。”她頓了頓,整張臉浸沒在昏暗的光線裏,再辨不清表情:“以後無事不要來閒琳院,黃女御會爲難你,我就算聽見了,也無力多護着你。”

原來,方才院中的爭執,莒歌都是聽見的,她只是由着水蛭吸血,不願出來打斷而已。

辛沅的心涼了大半,有淚湧出來,她很快掩住——無端落淚也是很失禮的,快速地將魚媚子的用法講了一遍,她想了想還是說:“貴儀很喜歡魚媚子,你若去拜見時點在團靨上,貴儀會高興的。”

莒歌掃了一眼,毫不掩飾那種不喜歡的神色:“這樣黑光紙做的東西,點在面上做團靨?唉,黑乎乎的東西,我最不喜歡了。我只喜歡一切顯白的東西。”

“黑色襯膚色,最能顯白呀。”

“不好。大了像一團烏雲,小了像黑斑似的。”她有些悚然,“我不愛這些惹人誤會的東西,你替我謝過貴儀,我還是用丹朱描花鈿,紅紅白白的最惹君上喜愛了。”

莒歌有自己的執着,怎麼也是勸不進的。辛沅只得道:“那莒女御肯收下就好,若不喜歡就先擱着,別辜負了貴儀的心意。”

“那我有分寸的,縱然不喜,我也會收好。”莒歌咽了口唾沫,越發低下了臉孔,“蘇內人,你今天穿碧青白花繡襦很好看。我知道章貴儀現下器重你,你的日子一定好過多了。”她捂住了面孔,有些嗚咽聲斷續從指縫中漏出,“咱們這些人裏,你天資聰穎,姿容又出衆,無非是刻意低調躲避罷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運氣好成了宮嬪,不死命護住自己僅有的,一旦失寵,就什麼都沒了。所以我不敢跟黃香兒爭吵,連閔宮人也不敢得罪。我只想安安穩穩地陪着君上享受他偶爾施舍的恩寵,我就心滿意足了。蘇內人,你成全我,好不好?”

辛沅木然片刻,這是莒歌第一次稱呼她爲“蘇內人”,身份雲泥別,情誼親疏現,她算是明白了。

她快步退卻,出了閣門驟然明亮,那突然起來的光明刺痛了她的眼睛,逼下了一串淚來。哭自己是傷感與莒歌的情誼淡漠,她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她一介宮人,站在莒歌門前哭是不吉利,她是伺候章貴儀的人,這樣哭,對主位也不吉利。終究到底,她連毫無顧忌地慟哭一聲都是奢侈到不能想象。

她正呆立着,珈兒一頭撞了上來,見了她也親親熱熱的,“辛沅姐姐來了,不進去坐坐?”她驀地想到什麼,連忙掩口,“莒女御許是睡下了,不方便見姐姐吧。”

“是睡下了。”她心中絞痛,面上卻淡淡的,好像無事發生過一般,“你好生照顧莒女御,不許再用什麼旁門左道尋水蛭。”

珈兒被她戳破,也慌了神,求道:“姐姐是明白人,我區區一個宮婢哪懂得這些,不過是衛仙怎麼吩咐我怎麼做罷了,我也不敢違命啊。”

辛沅瞥着她道:“你也不想一輩子抓水蛭吧?”

珈兒連連點頭,恨不能哭訴,立刻回絕這個差事:“好姐姐,這種事我也怕的呀。”

辛沅正色:“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自己告訴莒女御,雨水過了,水蛭不好抓。你幾次無功而返,她沒辦法自己親手去捉,自然也不能再逼你,你正好免了這苦差事。你呢,有工夫就多護着莒女御,勸她愛惜身子,不要急於求成。”

“是是。”珈兒連連答允着,“謝姐姐教我,我一定照做。”

辛沅再沒多話,她盡力勸了,勸不動本人,和侍奉她的人多說,也是事倍功半。出了閒琳院,她整個人都是呆呆的,天際灰色的雲層寡淡,薄薄地羅列着,將斜陽的金紅光芒一層層掩住,遮得狠了,再亮烈的陽光也無處可透。

流年滔滔,一去似東流水,匆匆淘走了往日的歡笑和親密,也淘走了回憶裏僅剩的溫馨時光。

元秀八年的秋天來得很快,秋風蕭瑟,草木搖落。日子是一天涼過一天了。莒歌還是常去蘭林殿拜見章貴儀,只是偶遇辛沅時,目光便有意躲避,彼此都有些尷尬。寒露的涼意,辛沅是纖毫分明地感受到了。曉彬到底是婦人的症候,宮中見慣,御醫調養,醫女看護,下紅漸稀,精神氣也養住了。她此番得御醫看顧,心中明白是章貴儀授意,幾回扎掙着跟章貴儀親自跪下謝恩:“婢子性命卑賤,不想還有被御醫診治的一日,實在是婢子的福氣。”

章貴儀溫然淺笑:“也沒什麼,只要你好了便好。”

這一日曉彬月事還未止住,但能起身走動了,辛沅奉命去內府取呵膠來試妝。才出蘭林殿宮門,曉彬便跟了出來,“喂”了一聲。沒有稱呼名字,其實是很無禮的。辛沅自知才得章貴儀器重不久,事事處處退後,生怕搶了拂杉和曉彬的鋒芒,她正欲轉身,曉彬已然嫌她怠慢,啪一聲拍了她的肩膀:“叫你。”

辛沅轉過身來,十分客氣:“曉彬姐姐叫我。”

“不必廢話。趁着我病,你爬得很快。我從未見蘭林殿有誰可以和你這般這麼快得以近身侍候貴儀的,可見是心機深沉。”

曉彬的眉梢眼角都是鄙夷與不屑。辛沅聽她說得難聽,也不過分退讓,只軟軟和和道:“您若只爲最末一句對我的品評,那麼前面所言都是廢話了。”她略略欠身,“要您爲我費思量費口舌,真是我的不是。”

曉彬倨傲地用眼角餘光掃她,似瞥螻蟻:“蘭林殿雖然是拂杉最年長,而我最得貴儀親信,否則貴儀也不會要我替她爲君上侍寢。”

青天朗朗,天空澄淨到剔透晶瑩如一方絕無瑕疵的水藍琉璃。辛沅聽她對風指日這般磊落說到“侍寢”二字,不覺面上發燙,暗念一句“非禮勿言”。

曉彬卻是滿不在乎:“不要以爲你親近貴儀就可越過我去。我是一,拂杉是二,你就算更了服色可以簪花佩朵兒,也是新來的,要你滾回殿外去也不費我一指頭,是我不願這般難爲你罷了。”

她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卻看向別處。真無趣啊,這樣的炫耀真無趣。真正有身份的人,從不需要這樣特意推崇、彰顯自己。人啊,往往不夠強大,才要言語威嚇武裝,顯得自己強大。

“辛沅!”曉彬敏銳地察覺了她的心不在焉,口氣威重,頗有壓頂之勢:“我跟你說話,你敢走神。”

辛沅配合地膽怯着陪笑,手捂着胸口:“可不敢可不敢。我是怕您雷厲風行,我會像單棈一樣被趕出去守門,所以嚇得走神了。”

曉彬尚未病愈,面色蒼白,說幾句就氣喘籲籲,她是竭力挺着腰肢,維持着頭一等宮娥的氣勢和體面。她繞着辛沅踱了兩圈,用心打量着她,語調低沉:“我知道你聰慧,侍奉貴儀也貼心。可你要記得,貴儀是蘭林殿之主,君上是貴儀之主。只有我,既能侍奉貴儀,又能承恩君上。”她“呵”地笑一聲,極快樂,極清脆。她滿面湧出一種奇異的潮紅,仿若榮耀披身,即將展翅而飛的孔雀,驕傲地高昂着脖子。

哦,曉彬沒想過非禮勿言,這般承恩之事,也可公然說嘴。不過也是,曉彬怎能不言?這是她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事,不許她說,豈非衣錦夜行,不足爲榮。太可惜了,最恨知道的人太少,不一一來追問細節,還要她親自細細分說:“我是君上的女人,貴儀成全我有進取之心,我便自薦枕席,願和貴儀並肩分擔,齊心爲蘭林殿固寵。”

自薦枕席!辛沅聞言大凜,扭頭左右看着無人經過,稍稍安心。她安心才不過一瞬,想起自己走不脫要在這裏繼續聽下去就羞愧不已。真是要死了要死了,出門沒翻黃歷,要聽一個病人在這裏胡天胡地說這些牀笫之事。果然曉彬說得興致昂揚:“我第一回侍奉君上,君上喝多了,怎麼都扶不住。我想我是代表蘭林殿的顏面來的,務要達成願望。於是,我想了很多法子,手勤嘴滑,好容易哄得君上精神振作,可君上酒後懶怠,不願動彈。不過……”她嫣然含笑,脣際銜着輕媚的得意,“我一個做宮人的可不敢懶怠,喫苦也好,受累也好;流汗也好,流血也罷,都要盡忠盡責……才得了君上醒後,在我手臂上蓋了‘風月常新’的印章,正正式式成了君上恩寵過的女人。”

曉彬滿口裏說得冠冕堂皇,細想去全是綺豔畫面。辛沅在王府和宮裏久了,也知男女之事爲何。她恨不得要逃開去,邊退邊欠身,恭恭敬敬道:“姐姐的厲害我做不到,一點都不能。我只是個蠢笨人,只懂得侍奉貴儀而已,其餘的事,根本是想也不敢想。”

曉彬見她如此狼狽要退離,自以爲得意,背倚着牆咯咯笑個不住。

辛沅無端地憐憫起她來,一個人若是可憐到只剩了什麼,才會拼命炫耀什麼。一個女人,顧不得羞拿出男女之事出來說嘴,無非也是明白,自己若非這個男人多少女人中的一個,佔了這點可憐的好處,如何能與人有別。想來曉彬也有覺察,她往日倚仗的章貴儀已不是那樣全心眷顧她了。若是她在蘭林殿中的日子還似往日那般自在,又何必狐假虎威。

有年少的小宮女進來,想是不知辛沅和曉彬的身份,只看她們服色,便躬身恭恭敬敬稱呼:“兩位內人好。”

內人的身份原比宮人高,需在宮裏服侍久了有體面才可這般喚。那小宮女這樣稱呼,多少也有巴結的意思。辛沅忙掩住方才的尷尬,欠身回禮。曉彬的臉色霎然陰沉,低喝道:“瞎了眼麼?也不看清我是誰!”

尋常宮娥但凡是寵妃主位貼身的人,或是掌事掌權的,都會打扮得略好些,才可稱呼“內人”。有時比得過恩幸的宮人還有體面。只是君上恩寵後宮女而給名位的,是自“霞帔女”始,身上衣淺粉色披帛,兩端墜以藥玉琉璃,作爲身份之別。曉彬雖然得幸過數次,但始終未得“霞帔女”名號,雖然衣飾清麗帶貴氣,但始終唯有明明白白彰顯身份的東西還沒到手,這也是她最氣急無奈的。

那小宮女不過十來歲模樣,有些懵懂,左看右看,只看出辛沅的服色打扮是不如曉彬些。她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躊躇着不敢說話。曉彬氣急敗壞,上前就伸出手在那小宮女腮幫子上擰了一把,罵道:“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這一下擰得那小宮女半邊臉紫脹起來,她年幼忍不得疼,一下捂住了臉哭了起來。曉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裏的?這麼沒規矩!不知道挨打不能哭麼?真是喪氣!”

辛沅有些心疼那孩子,忙指着曉彬指上的珊瑚珠戒指,催促道:“快叫王宮人。”

向例新侍寢的女子,身上有“風月常新”的印章做記,又塗以桂紅膏(2)固色。那自證身份的印記留在手臂,方便露出示人。再有便是侍寢過的女子身上若來月事,不能侍奉,除了上報內府主管侍寢之事的陰令,還要戴上珊瑚珠戒指以表身子不便。

小宮女此時看清了曉彬戒指上米粒大小的珊瑚珠,這才明白過來。她感激地看辛沅一眼,忙抽抽噎噎道:“稟告王宮人,我叫惜女,姓王,是剛入宮的,還沒分宮室呢。”

曉彬一時不知該去何處尋主事的人責罰她,氣無處使,只得狠狠啐了她一臉唾沫,“你也配姓王!”她罵道,“哪個宮裏都不會要你這種笨貨,滾!”

那小宮女聞聲趕緊拔腿跑了,曉彬猶揚着手指低聲喝罵。辛沅只覺得耳中刺痛,趕緊陪笑道:“姐姐別氣了,仔細碰着了那戒指上的珊瑚珠。”珊瑚是海中所產,格外矜貴。汗水風吹都會使它色澤黯淡,所以平素是不大戴的。曉彬雖然月事未止,早不耐煩戴這珊瑚珠戒指了,可這到底是昭示身份的珍貴東西,只得悻悻縮回了手,朝着那珊瑚珠輕輕地呵了口氣,細細擦拭着,矜持地愛惜着,口中訓着道:“我只告訴你……”

辛沅生怕曉彬再說出什麼不堪的話來入她的耳,連忙擺手道:“青天白日的,姐姐有什麼話也別再告訴我了。今日姐姐不這樣說破,我總以爲姐姐是因爲貴儀得寵,才一樣得君上喜歡,誰知鬧了半日功夫還是要這麼費盡心思得來,真是聞所未聞。我勸好姐姐一句,這樣的話再不可對人說了,否則還教外人以爲蘭林殿再不得君上恩寵了,才要你這般爬高攀低的呢。”

這話說得厲害,曉彬不想自己拿平生最得意事炫耀,會被辛沅這般駁嘴,登時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要回嘴也做不得聲,憋了半日只得恨恨噎住了。

趁着這個工夫,辛沅忙轉身逃也似的退開了老遠。她一路疾走一顆心騰騰跳着,腦子裏卻扼制不住般想到那些曉彬所謂的“喫苦受累流血流汗”的模樣。辛沅也曾是差些就成了婚爲婦人之身的人,婚嫁前,村裏有經驗的婆婆給她看過那樣的冊子,黑白線條,簡單地描繪男女人倫的景象,讓她學着侍奉夫君、敦睦人倫。她才看了一眼就嚇得閉上了眼。結發爲夫婦,原來夫婦是這樣做的。

到了王府,那些紫薇盛開的日子裏,淫聲浪語在血腥與死亡外遊蕩。她就算出門再少,也會撞見門客與家伎胡天胡地的場面。不是她不想避,而是有些人離了屋舍內室,偏好幕天席地,驚到了旁人,只顧自己笑得開懷。

自進了宮,她才覺得清靜了許多。這宮裏挨打受罰是家常便飯,動輒趕出去做髒活兒累活,重了就是個打死,並不比王府的日子好過多少。唯一安心些的,是這個宮裏從來只有一個男人,縱使他生性風流,到底也是高高在上,不會這樣低賤放縱。宮裏的女子,但凡有名位的是個人的,都受宮規拘束,就是有心要勾着他攀龍附鳳指望一朝青雲,也不至於太出格。因爲一旦背上“勾引君主”的名兒,且不說太後容不得,便是落在孫珠珠和章態華手裏,便要按着宮規脫層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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