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从寝殿出来时,已经疲倦得如脱力一般,脚步虚乏。外殿院中烛火通明,枚儿一见她,就扑着迎了上来,和另一个小宫女栩儿一边一个扶住了,嘴里说着一通“姐姐大喜”,又说本来桢桢也要来的,因为当值,来不得,还急得哭呢。
辛沅就道:“就一个小屋子,未必比咱们原先住的就好了,急什么呢。”
“你不急,我们可羡慕坏了。”
“这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呢。”
二人口中说着,脚下步子飞快,架着辛沅就要看去新屋。拂杉也是雷厉风行的人,一出来便吩咐下去,叫人立刻将东屋打扫了出来。枚儿最是兴奋,一早领着一帮来不及要巴结的人就帮着辛沅将贴身东西都挪进了东屋。其实辛沅本也没多少东西,做宫人,衣衫水粉都是有定份的,只不过挪一挪地方罢了。东屋本是空着的,此时一应的床柜箱笼桌几都添置上了,被褥枕头也按着份例铺就了。
做宫人的,数人杂处一间,根本没有什么私隐可言。谁牙疼手酸,谁挨了斥责偷偷儿哭,都背不过人,便是月事晚了几日,都是一屋子人都知道。若是逢上坏了肚子或是喝多了水多去几回恭房,就有人数落议论,教人觉得羞耻难当。
如今,辛沅是自在了。再不用和人挤在一处,闻着旁人的体味,呼吸都那么接近,没有一点可藏匿的秘密。
真的,那么久了。进琼王府也好,进宫也好,没有一息自由的日子,永远活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她是真的过够了。
而此时此刻,木床,格窗,素帐,棉枕,小小一方斗室,虽然是旧的,看得出往日落雨积水后的痕迹,虽然只能供两人侧身走动,可到底是清净了许多,自在了许多。连那床都是寻常人的大小,她至少可以仰卧、侧卧、俯卧自如了,再没人来管她。若是放下帐子,那更是她一个人的地方,容得她喘口气缓会儿心。她看着四周,屋子是小,地方也搁不下多一张床,暂时来看她会独居许久。
她想起了山间的故居,她旧日的闺阁,是那样静的时光,静到刺绣时能听到银针穿破绷紧的细布的嗤嗤声,能听见窗外,花瓣扑落落落地的绵软声。还有遥远的山谷里,风儿悠悠穿行的声音。她的人生里,也有过那样一段静好的时光,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爹爹安好,娘亲康健,笃哥哥会来和她说话解闷儿,就是最好的日子。
嗯,这样的日子,是静谧甜香的一个梦。可惜此生,她都得在这宫里清醒而拘谨地活着,再也回不去了。
辛沅忍着伤怀,枚儿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在屋子里四处转圈儿,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墙根儿都摸了。桌上最普通的白瓷瓶里插上一把新开的红色花卉,是枚儿亲自选了放着的,平添了许多生气。枚儿一直不肯走,无比艳羡,她帮辛沅把床铺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素纱帐子用铜角钩子钩好、捋顺。她眼角沁出了泪:“辛沅姐姐,你算是活出个人尖儿的模样了。”
这就是人尖儿的模样么?有屋住,有饭吃,有衣穿,凭劳力智慧换得一切。若世人都能如此该多好,天下便无饥馁困厄了。
枚儿又道:“晓彬病得那样,我真是痛快,叫她眼里没别人,唯有自己是仙女儿,当人家是粪土烂泥。”
桢桢也委屈:“自从她侍寝后就不一样了,对我们说拧嘴就拧嘴,说打脸就打脸,说话跟刀子似的。真是活该!”
枚儿拉着辛沅的手,“看你高升,得贵仪喜欢,我真是打心里高兴。虽说我进宫比你早,但不如你伶俐会说话,会解事儿,许多时候都是你帮着我,我是真心高兴。来日,来日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辛沅宽慰道:“枚儿,你是实诚人,不会背后害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放心,来日你也会有个好结果的。”
枚儿不住价点头,又留了片刻,想着还要轮班当值,这才和桢桢依依不舍地去了。
到了次日夜间,阿窈也知道了此事,寻了个机会在长巷角上等到了辛沅,高兴地握住她的手连连道:“真好,真好。姐姐你那么聪明,在殿外侍奉掌灯多可惜。到了章贵仪身边,前途无限呢。”
阿窈喜不自胜,好像这体面也是她得的一般。她一根根抚着辛沅的手指:“姐姐的手粗了,必是每天干活累的,往后侍奉贵仪,碰到贵仪肌肤,会惊着她的,务必得养得细嫩了才好。”
辛沅感念她想得周到,连说:“是呢。我之前常做粗活,指皮粗糙。贵仪肌肤娇嫩,若被我碰着了,只怕是要碰伤的。只是一时间要养起来没那么快,我只能给贵仪梳妆前先用温水将手指泡软了才好。”
阿窈抿嘴儿甜甜地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圆钵,“姐姐拿来擦手,这润手膏可难得呢。”
辛沅打开一嗅,只觉得清芬扑鼻,用手一试,润泽无比,不觉惊讶:“你哪里来这样的好东西?”
阿窈得意道:“我前两日侍奉君上夜宴,跳舞跳得好,得了君上夸奖,孙嫱媛便赏了我这个。”
辛沅知她素日练舞辛苦,最是勤力,得到赞赏也是应当,十分为她高兴,“那就好,那就好。孙嫱媛难得这么大方。”
阿窈笑盈盈:“一顿饭工夫,君上都没怎么和孙嫱媛说话,孙嫱媛就这么干坐着多没劲儿,要不赏点儿东西,君上眼里更看不见她了。”
辛沅怕孙珠珠起那股子小心眼的劲儿,便问:“那孙嫱媛赏你了,君上可有说什么?”
阿窈撅着嘴道:“君上看了我一眼,说我笑起来有些儿像孙嫱媛。”
嫔妃是很忌讳自己被拿来和底下人相较的,何况是一个骊场舞姬,辛沅可以想象孙嫱媛是什么脸色,不免有些担心:“君上这么说,孙嫱媛可有不满?”
阿窈浑然不上心,道:“没有啊,孙嫱媛一直在笑,没有不高兴。”
“当真?”辛沅有些不信。
阿窈一派天真:“君上也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人家是个娘娘,怎么会在意,还说自己这是赏对了人呢。”
辛沅嗤地笑了一声,望着那润手膏道:“可孙嫱媛赏的,你怎好送人?”
“孙嫱媛赏了我,才不管我送谁呢。”她轻快地笑,“我觉得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给姐姐。”
辛沅心中感动,阿窈这样待她好,她也是一样。她真的是运气,这偌大的宫里,总有人惦记着自己,暖着自己。
辛沅初到章贵仪身边侍奉,无一事不当心谨慎。这十日里,每日妆容出新,发髻奇巧,清雅中见华贵,章贵仪无可挑剔,也日渐放心。
章贵仪病弱,辛沅每每有制出什么新东西前,先在自己手腕最敏感处试过无碍,才为章贵仪试用。而章贵仪喜欢的花钿,背后所用的呵胶最是珍贵不过,便是辛沅也不能轻易沾手,只是需用时,才用笔尖蘸一点呵上。辛沅平时给自己试,便拿最寻常的胶应付着。
章贵仪原本对辛沅是有几分警惕的,但看她只是要紧时说几句,平日少言寡语,连章贵仪亲许了她颜色打扮,她都还是尽量朴拙,不用首饰花翠,尽量矮着拂杉和晓彬的打扮,像个安静不惹眼的影子。这一来连拂杉背后都赞:“苏辛沅是个本分不来事儿的人,不会打扮爱娇,惹人注目。”
这话是夸辛沅,落在章贵仪耳朵里,多少有些拿辛沅比晓彬的意思。不过,晓彬到底是被任赞宠幸过的人,虽还无名分,依旧是宫人,终究也不一样,她爱娇艳些打扮,章贵仪也是许的。
这日辛沅正为章贵仪理容,章贵仪愀然不乐,指着面上一块淡淡黄斑道:“不知怎地,面上竟起了一块斑,妆容若淡,只怕遮不住。”
辛沅心中一紧,忙瞧了一番,其实若不细看,真不能发觉,但态华重视仪容,尤其到了与任赞相对时,更是力求完美,绝不能出错。且她在病中,一点小事都要过心,何况面上斑点。辛沅忙笑道:“待贵仪身子好些,珍珠磨粉,以牛乳冲服,可祛黄斑,令肤色白腻。再不然,喝玉容七白饮也是好的。”
章贵仪好奇道:“以牛乳冲服珍珠粉本位倒常见,但玉容七白饮是什么?”
辛沅道:“婢子的爹爹生前是大夫,村中女子或暴晒后皮肤发黑,或产后皮肤发黄有斑点,爹爹就会给她们开玉容七白饮。这七白饮秋季喝最好,里头有百合、芡实、银耳、莲子、茯苓、甜杏仁、怀山药,都是滋阴润肺、清心安神的好东西,价钿不贵,东西也容易得,百姓家都吃得起。当然要往好里挑的话,都得是颗粒饱满,肉厚细腻的,这七种食材都是白的,白色入肺,肝肺清脸容就清爽白净。若是吃时这七样都得磨成细的不能再细的粉末,再用椰子乳煮开,入口更加醇香顺滑。”
章贵仪道:“东西倒都不是昂贵东西,但真有效验?”
辛沅道:“贵仪若相信婢子,睡前喝牛乳冲珍珠粉,白天膳后一碗椰乳七白饮,很快就会见效。”
章贵仪听得颇为心动。
拂杉道:“你讲的都是以内养外的法子,若想立刻遮住贵仪面上斑点,要怎么做?”
辛沅道:“要遮掩的法子挺多。眼下可用花黄点面,或花鸟或星月,每日换不同花样,旁人只会赞贵仪貌美,绝无人会发觉。”
“花黄?”章贵仪心头犹疑,有些不悦,“这是两年前风行的妆容点饰,如今不大有人用了。且花黄涂面有黄气,不显白皙,倒教人以为本位拘泥古旧,自作老妇了。”
拂杉听见,声线便高了几分:“你才服侍贵仪几天,竟敢这么敷衍了?不想新的好的来,只动旧脑筋。”
辛沅忙忙道:“贵仪明鉴,古人有诗: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1)说的便是花黄之美。妆容之美往往循环往复,在旧样上添些新意。贵仪若是觉得只以花黄涂面有黄气,可先以香粉增白肤色,再以碎红宝、祖母绿粒子或云母片点缀花黄上,或点以胭脂,鲜艳夺目。”
章贵仪仍是犹豫,拂杉听得入耳,颇有跃跃一试之意,便劝道:“左右无事,贵仪可以一试,若是不好,再选新的样子来。”
辛沅道:“婢子可以先画自己手背上,贵仪满意再试。”她想了想又道,“其实花黄是最俭省不靡费的东西,只需磨了黄粉画花样,每日长新,若要添什么,也是丰俭由人的。”
章贵仪这才点头:“若这样,来日去拜见皇后,涂花黄倒也不错。只是先得养白了肌肤去了斑点,再用时新样子才好。”
辛沅点头受命:“婢子明白,面上出斑多是肝气受损,除了之前说的汤饮和珍珠粉调养外,婢子也会用白梅果、白蔹、白茯苓、樱桃枝和小皂角研磨成粉,炼成蜜丸,每日洗面时用,可快些让斑点淡去。”
章贵仪奇道:“白蔹、白茯苓还好说,这白梅果是什么?”
“是白梅的果实,未成熟的效用更好,只是这个季节不大好寻,得去御药局问问可有干的。再不然,按着节气来,用紫背浮萍也有用。”
“紫背浮萍?可是瀛池那些?婢子经过,看见临岸有不少新萍呢。”拂杉道。
辛沅颔首道:“此物有祛风透疹、清热解毒的功效,与白蔹同用颇好。只是世人不知紫背复浮萍的好处,才由它烂在池里。”
章贵仪有些心急,道:“那多久可见效?”她不大好意思,“斑点难看,不可存于本位面上。”
辛沅劝道:“贵仪莫急,所谓养白祛斑之方,不可求速成。咱们已经想了内外双管齐下的法子,调养好了根本才是最要紧的。”
章贵仪听得如此,知道也急不来,舒了口气道:“那也罢了,你先去御药局寻得这些物事,若要采摘浮萍,便叫枚儿和桢桢帮你,早点做出来试了再说。”
辛沅答应了出去,拂杉便寻机问:“若是去拿药,不如一道问问晓彬的身子如何。”
说来晓彬这一病便是好几日,又逢着她月事来,高烧之下几乎血山崩,光用白叠子都止不住,只得裁了成张的白叠子一层层垫在她身下,等脏污了就换掉。如此捱了几夜,晓彬人都有些糊涂了。拂杉看着样子有些不好,只得私下向章贵仪求恳道:“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贵仪不妨留着晓彬,先叫医女来瞧瞧。”
“又不是不许医女医治,只是教她学个乖,心气太傲,行事却难看,连带坏了本位的名声。”章贵仪的面容在白缭缭的香烟后,有些模糊的凛艳。她甚少用这样懒洋洋的口吻说话,唯有当着亲近的贴身婢女才会如此。她右手拈了一支长长的点翠金鸾双股长钗,九扇赤金尾羽上,密密嵌着白水晶与拇指大的红宝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清水里供着的一捧雪白珠兰,那是今夏最后一捧珠兰,和茉莉一样,都竭尽全力地散着每一萼气味,只是那香气轻濛濛的,都被白檀的浓香掩盖,混合成一股说不出的甜香。
拂杉手里打着一把织锦檀香扇,轻轻摇一摇:“凭晓彬怎样,都飞不出贵仪的手掌心去。她那样急,乱了方寸,无非是眼睛还亮,看出了苏辛沅是个可造之才,怕贵仪拿她越过了自己去。”
章贵仪淡淡儿道:“是否可造之才是一回事,能否贴心知意、忠心耿耿是另一回事。这宫里宵小众多,不是放心的人儿,本位不敢用。”
拂杉沉吟着道:“您看中的人,还在许与不许之间细细考量,晓彬倒先越过您拿起主意来了,这是她的不是。这回的教训,晓彬是记着了。”
章贵仪搁下手里的金钗,那尾羽翠华颤巍巍的,扬起宝石灿烂的光芒,“本位原本觉着辛沅温吞吞的不成器,如今看起来,也不算太无用。倒是晓彬,这些日子来一直轻浮,嘴又狠,手又坏,行事还露了一大截尾巴。与从前的乖顺温柔相比,简直是变了个样子,要不是……”
“要不是她是贵仪的近身人,一片忠心,一张绣花面孔又好看,贵仪您也不会看重她。”拂杉品评得中肯,“晓彬啊,是仗着比单棈多侍寝了好几回,您又看重她,才逐渐变了心性。”
章贵仪默然良久,带了一丝悲凉的哭音:“到底是本位日渐年长,身子又不好,拢不住帝心。否则,何必借用旁人来邀宠呢。”
拂杉忙正色道:“说邀宠是有些过了。当初晓彬是有自荐枕席的心思,屡屡在您跟前暗示,可以在您身子不便时代为侍寝,您才成全了她的。”她忖度片刻,“所谓花无百日红,您不如做个栽花人,花枝修剪随心。”拂杉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晓彬的月事宫里都是有记录的,才好给君上侍寝。贵仪您是故意选在了那个日子之前罚她,教她明白厉害——身体发肤都是贵仪所许,荣华富贵更是贵仪所给,要生要死,都是随贵仪的。您——总是能拿捏住她的。”
章贵仪有些疲倦地倚在拂杉手臂上,无力而软弱:“如果不是你一两年后就要出宫,本位也不会只有晓彬可用。可外头母家用银钱如流水,如果不派你去亲自管着账目,本位也不放心。”
拂杉的手轻轻地抚在章贵仪芽黄色的织锦笼金纱披帛上,为她紧了紧血红的镶金赤玉臂环:“贵仪身上未见大好,还是不要受凉了。”拂杉轻轻地拂了拂那鸭口里袅袅燃出的白烟,“那香炉也少用,白檀虽然宁神,但到底有烟气,闻久了对肺气不好。”
“用金质的香炉,就是为了少烟气。而且闻惯了白檀,换了别的香料总觉得味儿俗气。”
拂杉轻轻颔首:“是。婢子只盼着贵仪福寿安康,长乐无忧。”
辛沅心里清楚,她是手巧嘴严,得了章贵仪的看重,可论亲近,总比不过拂杉和晓彬,所以外头的差事,她若得空,都也紧着做,并不敢懈怠。只是她如今在章贵仪身边贴身侍奉,算是兰林殿里宫娥中第三人了,里里外外敬她一分,都唤一声“苏内人”做尊称,便和称拂杉“穆内人”、枚儿是“枚内人”一般,当然辛沅想着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总想告诉莒歌一声,也是姐妹间亲近共享欢喜。可去了闲琳院几回,珈儿总说莒歌独自去金明苑赏花或是歇下了,总是不巧。偶尔莒歌来兰林殿问安,见了辛沅改了装束,也只是含笑点头的情分,来去匆匆,也来不及多说几句。
辛沅平日当差,夜里与拂杉轮流值夜,熬个空才有工夫做鱼媚子。取洁净鱼骨反复以姜水烹煮去腥,再用丁香、金桂、辛夷,调有以许梅冰香,直煮到鱼骨雪白晶莹,微含香气,再用细工刀镂刻花纹,鱼骨易碎,雕琢花样不易,常作简约的梅花、桃花、兰草图案,章贵仪身份贵重,自然要格外新鲜的样子。有时打磨成珠,黏在黑光纸上,那纸好裁剪图案,何等繁复都不要紧,鱼骨贴其上,镂空偷光,如落冰晶,十分可爱。
章贵仪看过几次喜欢,还出主意:“若要鲜亮,鱼骨可上色,黑光纸可点金。”
辛沅一一听从,试出好的,自己先贴面上给章贵仪看,再有更佳,章贵仪便道:“皇后娘娘喜欢朴素,这东西好看又不靡费,你给各宫卫仙女御们都送去试试。”
拂杉道:“贵仪思虑周详,孙嫱媛和姜御婉、齐御婉那样有位阶的,恐怕轻易不肯用便宜货色的。”
章贵仪道:“那也无妨,便是金珠子做的,还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呢。都先去送去了便罢。”
辛沅惦念着有些日子不见莒歌了,忙自请去闲琳院,章贵仪眼下无事,便也允准,让她为黄香儿一并送去。
才入闲琳院,黄香儿正和闵茉在院中折花把玩。闵茉因与黄香儿亲好,到底也比琼王府出身的其他人多侍寝几回。虽然任赞未曾颁给闵茉位阶,对外只含糊地称一声“闵宫人”,可早也听了黄香儿说话,将她挪到了闲琳院一同住着。闵茉也知恩图报,行动总奉承着黄香儿,两个人一块儿的气势,总显得莒歌势单力薄了。
一场大雨过后,花枝都零落了不少。黄香儿正拣了好的折下,准备簪在鬓上,闵茉笑嘻嘻陪着,净说好听的话。辛沅本是奉命而行,想起念绫虽然向上爬的心思太重,但她的死多少和黄香儿脱不了干系,便没多言语和她说,将花钿交到小鹊手里,说了如何使用就算数。
黄香儿将手里的花枝往辛沅面上一丢,那花粉扑到鼻尖痒酥酥的,辛沅揉了揉鼻子,就听黄香儿冷笑道:“哟,换了绣襦青裙,成了兰林殿有头有脸的宫娥了,就敢行动给我脸色瞧么。一个宫娥,怎么穿戴都是奴胎贱种,我呢,始终是君上的宠妃,你要分得清高低尊卑。”
辛沅也不示弱:“婢子是卑微,但不敢失礼,免得哪日下雨,又被黄卫仙着人刮痧,死在一同出身的人手里,连个冤枉也没处说。”
“你是替那个死鬼葛念绫抱屈了?”黄香儿抱臂立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屈膝的辛沅,“别忘了,这个背主的东西和章贵仪中了元水的毒有关系呢。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不,辛沅已经清楚,烛针里的元水是章贵仪自己所下,念绫是否去内府碰过这些烛台,根本无据可考,若是有人要她背这个黑锅,也是看在死无对证的份上。呵,章贵仪是不会把事情全推在念绫身上的,她的目标是要宫中有名位的妃嫔都逃不过疑影,才能教任赞知晓自己被害的冤屈,让一个被贬的宫娥顶罪,实在于她无益。那么,这就更像是黄香儿她们的手笔,这一来,就算虐杀也好,无意害死念绫也好,都惩罚是一个罪当该死的宫婢罢了。
辛沅重重地叹了口气,抬了抬眼角:“唉,念绫最小气了,也不知她死后会不会怪罪那个害死她的人,夜夜想着来讨个明白。”
闵茉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黄香儿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气势很壮:“呵,你拿这个来吓唬我呢。就算你得章贵仪宠信位次高了些,也不过是一个宫娥,我要你死,章贵仪也不能和我撕破了脸。何况,我还得章贵仪喜欢呢,她赏的梨花蜜,都是拂杉一瓮一瓮往我阁子里送。那蜜的香味儿啊,你连闻都未曾闻过吧。我告诉你,贱婢就是贱婢,穿上颜色衣裳,也就是一个服侍人的低贱坯子。”
辛沅碍于身份,不能当众发作,只沉着脸不理她。黄香儿以为她退缩,望了望梅红缎匣子里的鱼媚子,拨弄几下,便尖声嚷起来:“什么穷酸东西,也敢这样拿到我面前?宫里就那么穷了么?要用纸片和鱼骨做花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是陪君伴驾的,是山野贫家的村妇呢。”
黄香儿要斥责她,她是不能翻面的,可说到章贵仪赏的东西上了,辛沅也不忍得,脸上挂着谦和之色,口中道:“黄女御出身何处,自己最清楚。你我都是寒门茅舍里出来的,黄卫仙家中若宽裕,也不用抵入王府受苦。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就糟践自己的出身,忘了本分,又是何苦?”
黄香儿大怒,登时发作道:“就凭你一个贱婢,敢和我顶嘴了?闵茉,去!给我打她的脸!”
闵茉虽然侍寝过,却无正经名分,才迈了一步又缩回去,讪讪道:“我和辛沅都是宫人身份,我打她算什么呢。”
黄香儿面孔一翻就要自己上前:“你不敢?我打她算是给她脸面了吧!”
闵茉怕闹出事来自己夹在中间难做,连忙拉住了黄香儿,低声道:“好姐姐别说了,真闹出来教旁人议论,她是个宫娥没皮没脸的,姐姐身份尊贵,反而跌了架子。”
黄香儿噎了噎,到底碍着兰林殿的威仪,也不敢闹得太过,便懊恼地将鱼媚子往闵茉怀里狠狠一摔,噔噔噔往自己阁中去了。闵茉也不以为忤,笑嘻嘻将那鱼媚子揣在怀里:“黄姐姐不喜欢,给我用就是了。我人微位卑,贵仪赏的什么都是好的,不会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