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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争白

宫里的日子过得安静,章贵仪一心求好,命御医与医女悉心调养着,辛沅也为章贵仪日常保养尽心竭力。为了养好那一把青丝,每日里都得用象牙梳子蘸了白芷香附发油为章贵仪梳通发根。寻常的发油油腻味儿重,为了气味甜美,须得采正午时分盛开的玫瑰,取花色最艳最纯的花瓣,用白玉钵臼细细研成花浆,再以细纱一次次滤干净了,再蒸出香油来,只用纯净的花油兑进了发油里,远远闻着,便是五月玫瑰盛放的悦人气味。白芷、香附与玫瑰都是性温之物,活血疏肝最佳。章贵仪用了觉得头痛有所缓和,心下也喜欢。另则平日里若不面圣,发髻也只是轻轻挽起,少扎辫懒梳髻,只怕伤着发根。除此之外,章贵仪每日用温水敷开脸孔,再以玫瑰花汁和珍珠粉敷面调养气色,上妆只是薄薄施一层珠粉,淡扫胭脂浅画眉,连最爱的花钿也不大用了。

拂杉与晓彬左右端详,总是有些不大放心。晓彬不敢出声,还是拂杉忍不住问:“这样淡妆就能养肤么?那为什么宫嫔们出来,个个都是浓妆艳抹。”

“淡妆浓抹皆相宜,铅华不御得天真也颇美。”

章贵仪揽镜自照,颇多犹疑:“这样真的好么?君上发觉本位肌肤干涩松弛,淡妆怕是掩不住的。”

“掩饰只在一时,由内而外养好了肌肤,便是素面朝天都好看。”辛沅细细说来,手中不停忙着点一款润面的面泽,“贵仪服药多时,难免肌容干燥。此面泽以牛髓脂温清酒凝膏,加兰革(1)汁为底,兑丁香、杏仁粉、珍珠粉。匀面可使肌肤润泽,娇艳轻盈。”

“若要肌肤湿润,不是多敷紫茉莉花水、兰花水便好?牛髓脂似乎太油腻了些。”章贵仪迟疑。

“花水虽好,容易干发。相较之下,油脂更易滋润。姐姐们冬日怕手裂,不是都用羊脂膏?”她见拂杉和晓彬都点头,又道:“这是第一遍试做的,婢子试过若无恙,还得在贵仪手腕处试试,看这清酒是否会伤贵仪肌肤。”

拂杉颔首:“平日不怕,贵仪病中,怕有些从前能用的,如今都得一一试过,小心为上。”

辛沅忙答应了,将初合好的面泽捧到章贵仪跟前:“这气味贵仪可喜欢?”

章贵仪轻轻一扇以嗅:“兰香袭人,颇为雅静。就是牛髓脂的气味怕不能去尽。”

辛沅解释道:“牛髓脂是润肤急用的。等贵仪肌肤由底子上养润了,可换玫瑰花蒸的玫瑰油,或是茉莉花种子蒸的紫茉莉油,或是山茶花油、忍冬油,随季节变化调制,都是可以的。”

章贵仪有些急切:“只是润泽而已,如何能使肌肤紧致?”

“束发紧了,可显肌肤紧绷。然而贵仪如今养发为要,此法不相宜。不若同鸡蛋清敷脸,干后会紧致些,再者最有效的,就是用羊脂白玉轮在脖颈和两颊自下而上,每日滚足千下。”她转首,见枚儿眼中有跃跃欲试之色,便笑:“拂杉与晓彬两位姐姐素日里最忙,这个活计交给枚儿最好,她手脚伶俐呢。”

虽然能近身服侍章贵仪,但这是辛苦活,拂杉与晓彬都是不愿意的,枚儿有上进心,正巴不得这一句。章贵仪便点头允了,喜得枚儿连连叩头不已。

辛沅说罢,便画了玉轮的样子,交给内府去做。很快内府便做了一个来,金柄白玉轮,滚着又凉又舒服,千下之后,皮肤又紧又细,人人赞好。章贵仪果然欢喜,命又做了两个,送去成宁宫给太后和阮太仪,皇后不喜金玉奢华之物,便省却了这一项。

起初章贵仪肌肤干燥,入秋更甚,那含了牛髓脂的面泽涂上去许久仍是泛油光,实在不美。辛沅用细白绢布小心拭去油光,坚持再涂。果然数日后开始逐渐好转,肌肤也吃得进油了,格外润泽。章贵仪放心许多,用牛髓脂的日子便跟司苑花房大量索要玫瑰放置殿阁中,以花香薰身,一壁又命内府送上好的玫瑰花油来,直接润面,再以玉轮按摩,使肌肤软泽。

辛沅得空便做义髻,以细如发丝的铜丝编为胎,涂上黑漆,其上蒙裹选取过的干净健壮的宫娥铰下的好青丝,绞以马尾、金银丝和纱线作成髻,需用时就用章贵仪的真发笼住盘起,显得发髻丰满高耸。辛沅边做边笑:“贵仪好生养头发就是,若是遇宴聚需梳高髻,也可以义髻为充,如贵仪真发一般。”

这是兰林殿里难得的轻快时光,如一曲宝琴,淙淙流过。自从章贵仪抱病,境况是每况愈下,兰林殿中人无不心有戚戚忐忑度日,生怕安闲不保。如今章贵仪渐渐有精神了,恩宠又见复起,人人的笑容又都敞亮起来,连洒扫擦灯这些琐事都做得便捷利索。说到底,她们都不过是高巢中的乳鸟,并无自飞保全之力,只能求得运气好,仰仗主位恩深长久罢了。

此刻章贵仪喝过药,神气尚好。她披着一袭淡淡茜红色旋纹罗衣,半倚在灯笼纹长窗下,薄薄的日光如澄金的轻纱轻扬拂下,她低垂的堕马髻上只束着一个嵌红宝明珠的金环,愈加显得她容色宁静柔和,少了往日高不可攀的雍容,宛如一个寻常人家的温婉小妇人。她望着十指翻飞忙碌的辛沅,口中闲闲道:“前几日阮太仪来,总说本位打扮过于简素,怎地连花钿也不大用了。

辛沅笑道:“用了牛髓脂,怕花钿沾了呵胶也黏不上面。”

章贵仪颔首道:“先停一段时日,你先用呵胶试妆,来日做时新的样子来瞧。”

辛沅答允着,晓彬和拂杉送上汤果来,众人笑着说着话,也是恬静时光。

这般将养,到了八月里,章贵仪的精神也健旺了许多。

入了八月就要预备着中秋节庆。宫中上下都忙得脚不点地,为了中秋团圆大庆。此时,孙珠珠日日温柔尽显,哪怕见不到任赞,也是每日晨昏香茶、甜汤、饮子(2)进奉到闻仙宫外。这般体贴心肠,加之此前那一场哭闹剖白,虽未完全消了任赞的疑心,勉强还是立稳了脚跟。

纵然孙珠珠被冷落,黄香儿对她还是尊重的,除此之外眼里再无其他新人,便是莒歌,也是争锋相对地争宠,多半还是莒歌性子柔弱,退让有余。当然,在任赞眼里,这些是女人之间的小乐趣,只要不出格,他是看着欢喜,像猫儿狗儿逗弄一般无异。

八月初的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些,瀛池的醺风卷着最后一季盛放的风荷,有种拼尽全力盛放的甜醉之气。烟波池上水光点点,水天一碧,荷叶翠盖间,深红含苞者娇嫩可爱,粉白绽放者葳蕤生光。花影簌簌,日色溶溶,真乃佳时美景。

黄香儿、孙珠珠伴在任赞身侧,嬉笑低语着什么,莒歌略落后一步,想要追上并行,却无她的位置。三人一着重绿绡衫,一着朱红绣衫,一着樱粉色罗衣,围绕穿着家常玉色长袍的任赞身侧,更像娇妻美妾伴着一富贵得意书生。

黄香儿看那荷花尽绽,盈盈生香,便起了采折之心:“君上,这荷花若折了插瓶,一定很好看。”

任赞捏一捏她柔白丰盈的脸颊,笑丝丝道:“你初来宫中不知。母后诚心礼佛,这些荷花只许折了在母后的成宁宫佛堂礼敬佛祖,旁人不许轻动的。”

黄香儿“哦”一声,有些扫兴。孙珠珠轻瞟她一眼,似是提醒她不要违背太后的敬佛之心,黄香儿登时明白,再不提这话头,浑身像抽尽了骨头一般软绵绵的,半倚在任赞身上,娇声道:“君上,妾今日所着衣裙,与您最为相宜。”

任赞摸一摸她下颌:“浓绿浅碧,是很相宜。”

黄香儿愈加兴奋:“君上爱什么,妾便爱什么。君上喜好,妾时时留意。”

任赞闻言不过一笑,蜀宫之中,谁不以他喜好为喜好,这样的话,他从小至大,实在听得太多了。孙珠珠举着一把坠绿碧玺杏色流苏的白纱扇子,越发显得俏脸盈盈,如白雪团儿一般,皎洁动人。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颗颗圆润可爱:“君上,黄妹妹心中只有您,妾自愧不如。下次要和黄妹妹好好讨教讨教。”

任赞似笑非笑,淡淡道:“谁跟谁讨教呢,你没的教得香儿更调皮了。难怪,香儿她今日非要拉着你来做伴。”

孙珠珠与黄香儿对望一眼,她扑哧一笑,掩饰住不被任赞亲近后的失落,拿扇子在任赞面前轻轻一扑,旋即像蝴蝶一般轻盈飞转了去,退后一步:“君上惯会欺负妾。”她嘴上这般说,身体的距离却显了懂得分寸进退。她一张出云圆月般的脸,泛出桃花般红润颜色,衬着红绡轻薄,仙袂飘飘,愈见娇艳无双,灵动可人。口中这般说话,任赞一时也拉不下脸一直冷着她。

彼时水上菱荇清香,芦荻含芬,锦鳞戏潮,鸳鸯交颈。任赞携美同行,左拥右抱,笑逐颜开,是何等清闲自在。

莒歌口齿上没有孙黄二人伶俐,只得默默跟在身后,便是侍女珈儿推她上前,她犹豫片刻,也还是慢了两步跟随,不与那二人争风。幸亏任赞是怜香惜玉之人,不见莒歌上前,便立住脚等她,挽住她手,柔声问:“朕走得急,你是不是跟不上?累不累?”

莒歌忙道:“妾跟得上。”

“那为何一直不与朕并行?”

她柔柔睇任赞一眼,含羞道:“能看着君上背影,也是很好很好的。”

任赞见惯了人撒娇撒痴,眼前人这般柔情蜜意,也甚是心动。莒歌肤白纤柔,大有“葳蕤半露芙蓉色,窈窕将期环佩身”(3)的美态。任赞爱怜不已,只握住她手不肯放。黄香儿眼底闪过一丝妒意,孙珠珠却是机灵,忙将任赞身后自己的位子让出,甜笑着夸赞道:“莒女御今日的粉衫真好看,和君上如花叶相依相偎。”

孙珠珠越是这般赞美,黄香儿面上不满之色越重,还是孙珠珠趁着任赞没发觉,轻轻拉了拉黄香儿衣袖,黄香儿才收敛了神色。

一阵风过,花瓣零落如雨。有一浅粉花瓣落在任赞耳上,那花颜柔色,更见任赞玉面俊俏,风流无俦。莒歌痴痴望着,不忍拂去,道:“君上真是好颜色。”

任赞颇为骄傲:“何等好颜色?”

莒歌粉面娇羞,仍道:“妾可看百年不厌倦。”

任赞心中一动,轻轻拥她肩膀:“朕愿与你百年相看。”

莒歌眼角有一丝晶莹逸出,任赞及时为她抹去,莒歌倚在任赞身前,似一只倦飞的小鸟寻到的期待已久的归巢。

辛沅与阿窈躲在假山后悄悄窥视。辛沅望着莒歌,心中感慰:“君上对莒女御还是很好的。”

“当然了!”阿窈低声惊叹,“莒女御多白多美啊,这么一眼望去,我先看到了莒女御,白得跟个玉人儿似的。”

莒歌越发地白净了,整个人莹莹有光。都说一白遮百丑,美人玉白如羊脂,便更是脱颖出尘。辛沅心中赞同莒歌的美,想起那日她用水蛭吸血之事,愈发感伤:“已经那么美了,何苦还要事事处处逼迫自己,力求更美?”

“世间女子都是这样呀!”阿窈抚着自己圆润的腮帮子道,“今日老于昨日,这一刻老于上一刻,时时分分都在容颜老去,怎能不加紧一把,免得比更年轻的人比了去。”

辛沅有些哀戚的惶惑:“非得很美很美,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么?”

“是啊。”阿窈掩口笑,“你看莒女御唇红面白,长眉黛青,梳了双鬟,用了透额罗,显得脸蛋儿好小,我都舍不得把目光移开少看一会儿。”

辛沅被阿窈一说,才发觉莒歌今日的妆容是有些浓艳了。妆是明霞妆,眉是桂叶眉,胭脂酡红如醉,眼皮上也有蛾翼似的浅粉色轻扫扬起;双鬟轻垂点以金翠,似蔷薇花轻拂掩着双颊;额头以左右一双半开芙蓉挽起轻薄的水色缀珠透额罗,各垂下细细的金箔叶子流苏,压在透额罗两边,防着被风吹得翻飞。

阿窈还在热络地说着:“谁会喜欢丑人儿呢。别说宫里了,就是民间都知道,娶个美娇娘,生下的孩子也跟着美些。贫苦人家的女孩儿要不受苦,也只能倚仗着有副好相貌转转运数了。”

辛沅正要回嘴,阿窈却顾不上这个话头,双手抵在下颌上,艳羡道:“听说君上性子不好,发起脾气来,很多奴婢都被立时打死了的。可看君上待两位女御真是性情温柔呢,可不是因为她们都是大美人儿的缘故么。”

辛沅心下清明:“君上是对自己的宠妃温柔,又不是待咱们温柔。”她刮一刮阿窈的鼻子,“怎么,你也羡慕君上的恩宠么?”

阿窈吐了吐舌头,抱紧了手中的点心:“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君上对谁都好,那好就不稀罕了。可我家乡的好哥哥,只对我一个人极好极好的。”

辛沅见她脸上都是幸福的陶陶然,也为她高兴:“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出宫了。可以回到家乡,找你的好哥哥。他呀,不管你美不美,一定都待你很好。”

阿窈面色微微一涩,很快又粲然:“是啊。骊场的规矩,到了二十岁,就嫌我们舞姿不够轻盈了。除非特别出挑的,其他都会放出宫去自行婚配。我反正都是在后头跳舞,大娘也不会希望我留下,我就可以出宫去了。”她说着,又有些忧愁:“我若出宫去了,往后谁和你做伴呢?前些日子知道蛛月养娘去世了,你那么不开心。我若不和你说说话,你就更难受了。”

“宫里日子难熬,能就伴儿自然好。可是总不能两个人一世都熬在了这里。”辛沅恳切道:“我倒盼着你安安稳稳出宫了,到时候彼此念想,就是心里做伴了。所以你到了外头,就要过得快快乐乐的。”

阿窈满眼憧憬,欢快地点头。她正要答话,忽然戳了戳辛沅手臂,示意她赶紧看外头。原来莒歌与任赞正相拥,黄香儿已然凑上前来,在任赞耳朵际轻轻一吻,方才那粉色花瓣已被她衔在樱颗红唇间。这一幕格外香艳,莒歌羞得立刻离了任赞怀抱,别过头去。孙珠珠今日本是被黄香儿拉来的,本就是勉强在君前,并无多少承欢讨好的机会。她转着头罗扇轻摇,望着湖上烟波,似乎看得入神。任赞纵然多内宠,这样光天化日被人亲吻,耳朵也红了起来。他又好气又好笑,望着黄香儿道:“你这是做什么?”

辛沅与阿窈看得面红耳赤,黄香儿却是坦然自若,她嫣红的舌尖轻轻一卷,人人都以为她要将那花瓣吃下去了,不意她却娇滴滴一啐,那花瓣沾染了香唾,不轻不重却落在了她锦绿诃子勒出的一痕雪脯上,娇红一点。任赞看得呆了呆,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才欲说话,黄香儿已经抓住任赞的手在胸前轻悄一抹,将那花瓣拂了下来。她就势往任赞怀中一倒,媚眼如丝:“有劳君上了,妾今夜会至闻仙宫略表谢意。”

那情景格外香艳,便是见惯世面如孙珠珠身边的掌事宫女袅儿,也是眼珠子瞪得骨碌圆。孙珠珠察觉,立刻扬起轻罗小扇挡住了袅儿面孔,袅儿立刻知趣地将下巴抵在胸前,将莺儿也掩在身后。而莒歌,早已退回了方才的两步之外。辛沅与阿窈都不敢再看,只得悄悄寻了路退了出去。

任赞轻轻“嗯”一声,拉住了莒歌的手:“你陪朕回闻仙宫午膳。”

黄香儿急切切唤道:“君上。”

任赞嘴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意:“知道了。”他回头看孙珠珠,“你也跟朕回闻仙宫用膳吧。”

“君上和莒女御一饮一食皆是情。”孙珠珠掩口笑,“妾就不扰了,妾自回去吃顿清静饭。”

任赞本就无十分要她去闻仙宫的意思,当下便道:“也罢。”

任赞携了莒歌的手正欲离去,孙珠珠忽而道:“莒女御,等下侍奉君上用膳,脸上的脂粉可别施得那么厚了,出了汗一道道的,可难看了。”

莒歌一怔,情不自禁地去摸自己的面颊,有些慌乱:“我的脂粉哪里厚了?”

二人这一说,连任赞都注意了,他颇为可惜:“莒女御,你天生肤白莹透,厚施脂粉折了肌肤本来颜色,反倒弄巧成拙了。”

莒歌面上一层层红起来,透过厚厚的粉溢出来。她有些无措:“君上过誉了,妾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妾自惭无颜色……”

任赞摆了摆手,唉一声道:“朕不喜欢听这样过于自谦的话。”他伸手在莒歌面上重重一抹,见指尖粉白一层,着实有些不喜。“罢了,你先回去薄匀了脂粉,再到闻仙宫与朕用膳吧。”

这分明是有些嫌弃莒歌的浓妆艳抹了,与方才的浓情蜜意比,确是转得太快,教人无措。莒歌连着胸前裸露处都泛起了局促的红色,连连欠身告退了。

任赞有些意兴阑珊,径自去了。

瀛池上鸟飞鱼跃,甚是有趣。孙珠珠今日并未得任赞多少好脸色,却也不甚往心里去,只是和袅儿、莺儿一会儿指着岸上扑翅的鹭鸶,一会儿逗弄池中探头的绿龟,自得乐趣。黄香儿兴致不减似的,跟着孙珠珠亦步亦趋。

孙珠珠知道她有话要说,只等她开口。果然黄香儿啐了一口,发狠道:“君上眼里莒歌就比咱们好么?什么百年相望,那孙姐姐与我算什么呢!”

孙珠珠眸光流转,摇着扇子,笑吟吟道:“君上的承诺若能作数,后宫怎会有那么多失宠的女人?你看转眼君上又嫌她妆容太厚了,总没有尽善尽美的人儿!你也别太在意。”她见黄香儿还是气哼哼的,又道,“不过黄妹妹啊,你们一同出身王府,姐妹情谊在,来日若是莒女御平步青云,也定会提携你。我先恭喜你了啊。”

黄香儿雪白的胸脯子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湖浪荡漾。“我好好一个人儿,要她提携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怎么就不如她了。谁与君上百年,还不知晓呢。”

孙珠珠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俏皮模样:“什么叫大浪淘沙,看你们琼王府来的八人就知晓了。除了一个做宫娥一个死了,其余六人都已侍寝。可那四个都无名无份,足见君上不上心,在意的唯有你和莒女御两个。”

黄香儿轻蔑道:“那些都是不中用的,便是莒歌……”她冷笑一声,也不说下去了,“君上不也觉着她有不足了么。什么肤白貌美,她越是着紧在意,我看越是留不住。”

孙珠珠轻轻嘘一声:“不许说这样醋妒的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她走近一步,温言道:“君上的新宠,唯有你们两个。我叫你妹妹,叫她莒女御,你就当知道我心里的亲疏远近。”

黄香儿感激道:“我自然知道孙嫱媛疼我,凡事为我打算。”

孙珠珠很是叹息了一声:“我不瞒妹妹,我出身市井,家中无依无靠,能得君上这般垂怜,受封嫱媛,已是天大的荣宠。我心里也有数,这次被人暗算,这辈子的荣华也就止步于此,想要居殿为主位,也是不能的了。”

黄香儿不甚在意:“姐姐迟早能再得君上宠爱,理什么家世不家世。”

孙珠珠止了平日嬉笑亲切的神色,肃容道:“黄妹妹,你还年轻不知事。若无君上宠爱,你我算何等样人,不过是嫁与农夫屠户,或与商人小官为妾,碌碌终身。”

黄香儿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眸:“可如今我们有宠爱了呀!”

孙珠珠望着黄香儿那丰腴的身段,媚人的面孔,叹气更长:“就是因为有了宠爱,出身才会成为我们的弱点,否则这次的事我不过受了疑影儿,君上怎么就冷着我了,不过看我是个没母家的人罢了。相形之下,芷妃是寺庙选出有福祉之人,章贵仪父亲曾为中书郎,诗书礼乐人家出身,若非如此,怎么会一个失宠常年不能面圣一个抱病都还是主位娘娘。妹妹你和莒女御都是王府举荐入宫,身家一模一样,你俩所得宠爱也不分伯仲,若想越过她,就得寻个好倚靠。”

黄香儿有些明白了,她眨巴着眼睛诚心讨教:“那孙嫱媛怎未寻个倚靠?”

孙珠珠怔了怔,幽怨道:“我得宠后便被人注目,想要寻个官宦做倚仗,人家或不愿惹是非,或嫌弃我是市井商贩之女,百般推脱。所以我劝妹妹,趁如今新宠当位,莒女御还没动这个心思,快快在朝中寻个义父义兄都好。”

黄香儿这才恍然,连声谢了孙珠珠筹谋,寻思着去了。

孙珠珠说了好一番话,不觉有些倦怠,摇头道:“这么一个长了聪明面孔的人,和她说起话来竟这么累。”

袅儿忙扶住了她,朝着黄香儿风摆杨柳般摇曳的身影嗤之以鼻:“人人都有脑子,她的都长在了白花花的胸脯子上,哪里还能动什么脑筋。若无嫱媛指点,迟早她都要落败在莒女御手里。”

“袅儿,你的嘴也太坏了。”孙珠珠咯咯一笑,“我瞧着莒女御是对君上有些真心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君上也不是不能感知,难免疼爱她些。只是啊,光靠一点真心就想在宫里立足,怕也是难的。”

袅儿撇了撇嘴角,不屑道:“人都是一颗心,就算真心真意全捧出来了那又比得过谁了。要婢子说,真心是不用了,有样貌有智谋,才能在宫里立得稳稳的。”

孙珠珠永远笑盈盈的面孔上多了一层薄如烟霭的忧色:“是啊。君上看过的、得过的真心多了,又能有多珍惜呢。”

莒歌自与辛沅疏冷,从此辛沅便照足礼数,不敢擅自亲近。可今日眼看着莒歌这般委屈,实在放心不下,忙别了阿窈,无论如何也要去劝慰几句。穿过金明苑转过湖边,疾步追上莒歌时,已是到了宫中长巷的转角。辛沅连忙屈膝行礼下去,唤道:“莒女御安。”

莒歌脚步有些怔住,忙推了珈儿先离去,方才转头过来。莒歌待要说话,然未开口,一见辛沅便眸中含泪,颇有酸楚之色,不觉低低唤了一声“辛沅”。

是往日亲昵的“辛沅”,而不是那一句疏远的“苏内人”。辛沅的心骤然软了,那些冷淡后的怨气登时烟消云散,她几乎是忘却了礼仪,脱口而出道:“莒歌,你别难过。”

莒歌闻声,凄楚道:“我难过什么,你是不明白的。”

辛沅走近两步,贴耳低低道:“我都看见了。”

莒歌身子一震,瞬时了然,泪珠儿涟涟落了下来:“你看见了也罢,否则我怎有脸说。莒歌,你别怪我疏远你,我……我是怕你怪我不争气……”

“怎会?”辛沅伸手欲抹去她腮边的泪,那泪珠一路从眼角滚落,沾了雪白脂粉,成了粉白滚圆一串,颇为怪异。莒歌见她手贴近自己面庞,几乎是立即用帕子掩住了自己的面孔,熟练而轻巧地,将那泪珠用丝帕吸去,丝毫不敢坏了一点妆容。她极力忍着泪,十分不敢在哭的样子,哽咽着道:“不能哭,我不能哭的。留了眼泪,妆便坏了。”她说罢,双拳紧握,似用全身的力气克制伤心落泪的天性。

辛沅知她心性脆弱温敏,如此克制,实在是少有,想着她如今为嫔妃,总是要维护一点颜面尊严,便温言劝解道:“莫哭,莫哭。君上不喜欢浓妆厚粉,你重施薄妆就好了。淡扫脂粉最适合你了,不必难过的呀。”

“你不知道的。”莒歌别过头,用绢子小心翼翼地按着眼角,生怕有泪水溢出,“我有我的难处……君上,君上怕是厌弃我了。”

“怎么会呢?”辛沅好言宽慰道,“你若不放心,我陪你进去施妆!我旁的不擅长,这个是每日侍奉贵仪的,你总能放心吧。”

“不!不用了!”莒歌有些惊恐,慌忙拒绝,“我自己会施淡妆,你别再进我屋子了,黑漆漆的你不喜欢,黄香儿回来看见你,又要当面奚落,彼此难堪。”

莒歌拒绝得干脆,辛沅以为她是因为上回水蛭之事,总不愿自己再知晓这些事,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唐突了。

“你是章贵仪的近身人,不能离了兰林殿太久,你还是快回去吧。”莒歌口中回绝,手上推得辛沅有些急,樱粉衣袖悄然褪至肘边,露出半截白藕似的胳膊,辛沅才发觉她臂上也涂了厚厚的雪白香粉。

辛沅越发疑惑,关切道:“天儿还热,又不是睡前,你涂这样厚的香粉不怕出汗难受么?”

“我喜欢这玉叠香粉的栀子花味。”莒歌强笑着,“我不嫌麻烦就是了。”

辛沅知她爱用这从前萱妃留下的偏方,日日都要涂用。珈儿说起,便在阁中无人时,也敷得满面厚纷纷。女子爱妆扮,宫中尤甚,也算不得什么。

莒歌似是有些怕正午的热风闷出了汗,赶紧摆手欲进去。她有些讨好,也有些求恳:“辛沅,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如今侍奉君上,许多事在你的身份是不能懂得的,你便不要多问了,好不好?”

辛沅想着彼此有些缓和了,心中稍稍安慰。不过莒歌为妃嫔,有些事实在不是她一个宫人能多过问的,便也只得点头应允。莒歌走了两步,踌躇道:“往后别在宫里为蛛月烧纸了,真舍不得,心香一炷也罢了,算上我的一份就是。”

莒歌这样说,总是有心的。辛沅也便施礼告退了。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