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念绫赶出、单棈降为守门宫人,晓彬来日定是要受封,兰林殿侍女人数是有不足。而这话里没带着晓彬,辛沅有分数,自然是因为晓彬从此身份不同,此次选人是要留在章贵仪身边,晓彬若要用人,大可自行挑选,用着放心,否则倒像是章贵仪特意安了个人在晓彬身边做眼线似的,无端生出嫌隙来了。
辛沅答应着,章贵仪又拿绢子抹汗。她身子虚弱,每常虚汗不止,到了九月里,不想又起了桂花蒸的天气,热起来越发汗水淋漓。素来桂花蒸是在八月桂花开的时候,天气复又闷热,潮乎乎黏嗒嗒,墙壁也沁出水来,十分难受。章贵仪本就心肝火旺,烦躁虚热,动了这番挑人的打算,也是知道晓彬性子好强,以后同为嫔妃,虽为上下齐心固宠,但难免会有分宠之事,未免疏远,自己这儿添人,先不提晓彬这事儿。她一番心思,更觉口舌泛苦,身上潮热出汗。章贵仪听闻太子众圣保贪凉又用了冰,也有些心动,好歹辛沅是劝住了,说她病了许久,底子还弱,不宜用冰,只拿百合煨了冰糖调凉了服侍她喝了几口。果然章贵仪喝了小半碗,肠胃里便觉有寒气,又听御膳监做了桂花糕、桂花糖和桂花酿圆子,便让枚儿去取应时的甜羹解口苦。
正巧辛沅要去司苑花房为章贵仪选取新鲜的花卉送去的蓬莱殿略表心意,枚儿知道辛沅当的是一等一的体面差事,便特意等了辛沅一同出去,甚是亲热,一路“姐姐姐姐”叫唤,嘴甜得很:“姐姐真是好运气,不仅贵仪看重您,皇后娘娘跟前您也能侍奉上,要知道蓬莱殿可不是轻易能进的呢。”
辛沅只是含笑:“你若想去蓬莱殿,左右贵仪是让你去取甜汤,你便多送一份去蓬莱殿,太子年幼爱吃甜食,一定喜欢。”
枚儿知辛沅素来胸怀敞亮,有法子让自己得脸也不藏着掖着,都教自己知道,心中越发感激,二人分头一个去选香花一个去取甜汤,都至蓬莱殿碰头。
辛沅选了时新的素白香花,特意选香气恬淡不冲人的,到了蓬莱殿送进去插瓶供好。正好枚儿送了甜汤来,拥雪在廊下验了无碍,便留下了笑说等太子回来用,也谢了章贵仪心意。枚儿欢喜不尽,便束手在廊下等候辛沅出来。
彼时沈后正在偏殿冰裂纹长窗下画墨兰图,见辛沅来也只是略略颔首。辛沅见沈后屡次泼墨都卷了纸张丢开,总是不满,便上前去卷起袖子,安静再一旁磨墨侍候。
沈后行书作画的长桌上,用的是珠麝墨和马肝砚,珠麝墨不过是掺有珠粉,略待珠光,又有兰麝香气。而那是一种色如马肝的端砚,甚是少见。沈后见她注目砚台,有些诧异:“你认识这个?”
“婢子幼时在书上见过,那应该是南越所进的马肝砚,是端砚中的名品。其石质致密坚实、幼嫩细腻,温润如玉,有质柔而刚按之如小儿肌肤直说。婢子刚见娘娘磨墨时下手寂寂无声响,研墨不滞,发墨色又快,研出之墨汁细滑流畅,所以惊奇。一时失仪,是婢子之过。”
沈后眼中颇有意外之色:“拥雪和怀霜跟随本宫多年,知是端砚,却不知砚性,更不知是马肝砚,你倒颇有见识。本宫喜欢此砚,乃因墨色经岁月而不改,若墨性如人品,那边好了。”她一一指桌上之物,辛沅辨认过去,沈后所执为凤尾笔,案头有大个的白水晶笔筒,里头插着大捧毛笔,狼毫、兔毫、羊毫色色齐全。笔架是同色白水晶,应该是一整块水晶所制成的,晶莹如霜雪。一叠锦花笺与薛涛十色华笺。沈后用的是珠麝墨,辛沅不觉道:“娘娘既是画墨兰,不如改用别的墨,省得有淡淡珠光,不似兰花清雅。”
沈后犹疑片刻,明明案上还有一方文彩双鸳鸯洒金墨,上绘一双交颈鸳鸯,眠于暖沙,情意绵绵。鸳鸯披红翠金彩羽毛,四边雕有凤纹,显是皇后专用。
怀霜道:“这墨是君上令人制成,颇为中意,特送与皇后娘娘的。娘娘一直没用过,今日不妨一试。”
沈后面上稍生绯色,婉拒道:“新墨难免有点涩,先不用了罢。”
辛沅机慧,已看出这墨中自有一番心意,便道:“皇后娘娘若愿意,可容婢子一试,权当给婢子练练手。婢子没用过这么好的墨,心痒痒得很。”
沈后耐不过被怀霜和辛沅再三怂恿,终于同意改用文彩双鸳鸯墨。她铺开素宣,徐徐道:“东虞君主喜用澄心堂纸,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1)其实我锦都浣花潭水造纸相宜,经上矾、涂蜡、匀蛋清或豆乳,出品亦佳,绝不亚于澄心堂纸。”
“这纸不洇水墨,宜于绘制工笔。娘娘万事俱备,此回一定得心应手。”
沈后下笔如神,果然一气呵成。沈后终于画得满意,对这之上潇洒兰草,展颐而笑。
怀霜笑道:“怪道章贵仪喜欢苏内人,原来见识如此广博,难怪能伺候皇后娘娘笔墨书画。”
她笑着瞧了那墨兰图一会儿,拥雪便进来禀告了枚儿为章贵仪送甜汤来给太子之事,问沈后要不要也用些。沈后摆摆手,抬眼看了看廊下,枚儿的侧影无比乖顺地映在窗上,她瞥了眼辛沅笑:“章贵仪又让你送花又让人送甜汤,何必一趟差事遣两个人做?”
辛沅猜到沈后是知道了,便笑答:“婢子一个人做事难免着三不着两,枚儿伶俐,很能帮手。”
沈后的目光只落在那墨兰图上,口中道:“你这时时为人好的脾气何时改改?”
辛沅安静立着:“宫中人人想出头,只要没害人的心思,能帮她们挣些脸面、日子好过些,也是好的。”
沈后婉言道:“你这话原不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但愿你帮过的人都记着你的好,不求报恩,只不报怨就好。”
辛沅点头,她的心神都在沈后落在地上颀长纤细的影子上。那一刻,她的心是安宁的,如沈后笔下墨兰,花叶舒展,恬淡清逸。
待得回去,枚儿脚步都轻快地要飞起来了,口中直说着姐姐长姐姐短的感激话语。辛沅听了几句便止住了她,低声道:“你是为贵仪向皇后娘娘尽心意,可不是我和你的功劳,不许卖乖张扬。”
枚儿立刻听懂了利害,便不提此事了。二人走了好一段路,都有些热得难耐。还在秋日里呢,桂花蒸的热气一上来,只消不下雨,日头依旧是辣的,像嚼了一嘴花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蒸出一头一脸的汗。宫女们爱惜妆面,淡妆也得清雅,怕的就是失仪,叫上位们看了不悦。蜀宫里厚待宫女,饮食衣裳都是上好的,就是宫规森严,皇帝嫔妃性子一上来,就是非打即杀。二人一壁拿绢子小心拭汗,一壁都拣着长巷上阴凉处走。
辛沅仰头看了看白烈烈的阳光道:“今年不是大雨就是大热,只怕要水灾过后还要大旱。”
枚儿浑不在意地笑:“大旱又怎地,宫里照样吃得好。”
这样天真不谙世事,辛沅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不过枚儿自幼就入宫了,是没见过人间疾苦,也说不得什么。便是辛沅说,她也只当奇闻,听了也不知不懂。
辛沅只得道:“水旱都要起病,皇后娘娘这才关心防疫病的事呢。”
“哦哦。”枚儿这才上心,连连点头,“姐姐能在皇后娘娘身边知晓心意,又服侍得贵仪妥帖,处处周到,真是了不得呢。”
二人正走着,见有低阶的宫人着粗布衣衫,跪在地上仔细在墙根底下撒着石灰粉,生怕错漏了哪一处。那石灰呛人,她们纵然口鼻蒙着白布,还是呛得涕泪涟涟的,咳嗽不已。这是最辛苦的活计,汗透了半背衣裳,脸上身上都弄得灰脏。枚儿鄙夷地撇撇嘴。莫说世人拜高踩低,宫中更是如此,同是服侍人为奴为婢,有锦衣穿的便可看不起粗布衫的,切肉的便可瞧不上拣菜的。那些在得宠嫔妃如章态华、孙珠珠宫里侍奉的宫人,哪个不是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如半个主子一般,连低位的嫔妃瞧见她们,都要赔笑脸说甜话,多加讨好,发宠得她们看比自己身份低的宫人如猫狗牲畜一般。枚儿骄矜,拿熏香的丝帕掩鼻道:“汗臭得厉害,跟畜牲一个味儿。”
她这般做作,领头管事的小内监名叫旺来的忙不迭跑上前来,作揖打躬,嘴涂了蜜似的嚷着:“姐姐小心脚下!熏着姐姐罪过了。”一边又喝骂着教擦地的人们都让开,“瞧你们那模样儿,脏了姐姐们的贵足。”枚儿越发得意,不顾辛沅已然微微变了脸色,唤她名字阻止,越性用脚一踢路边一个跪着的宫人,“瞧你撒的石灰,脏了我的鞋面了。也不瞧瞧,这是贵仪赏的绣花鞋儿,贴上你的性命都不够赔的呢。”
那女子慌了神,忙忙扯下遮面的白布,请罪道:“姐姐恕罪,我给您擦鞋面。”她说罢就要取下自己腰间系着的绢子为枚儿擦拭。枚儿有些嫌恶地躲到辛沅身后,口中道:“你那什么帕子,脏兮兮的,也敢来给我擦鞋面儿。”
那管事的旺来看自己手下人得罪了人,伸手要打,口中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得罪了姐姐们。”辛沅看不过去,拦了道:“不是什么大事,动辄打骂做什么。”旺来一径陪着笑,夸辛沅宽仁。那女子已经仰起面来,一把抱住辛沅的双腿,哀哀哭求:“大姐姐救我,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辛沅不见还可,一见之下,便是怔住了。那女子呜咽求泣,然而举眸抬首,看清了辛沅容貌,“啊”一声咽下了惊呼,捂住了嘴。片刻,那女子才回过神来,泪流满面:“阿姊……你是苏家辛沅阿姊?”
枚儿是知道辛沅姓氏的,但在宫里,都是以名字后加“姐姐”二字相称,就怕姓氏相重唤差了人。若是知道姓氏闺名,那就是知根知底了。
枚儿虽然与辛沅都在章态华宫里当差,可也有上下高低之分,见那女子唤得出辛沅姓名,当下也有些怯,眼珠子便骨碌碌看着辛沅,口中斥着那女子道:“凭你是谁,也敢乱叫阿姊攀附干系!”
那女子卑怯地低下头去不敢应答。
辛沅颔首,再一遍将记忆中的脸容与眼前人的面庞对应。她蜷缩着身体,如初见时一般瑟瑟,正是当日所救的邵氏女。她不想竟会在宫中遇见当日失散之人,不觉又惊又喜,问:“你是……初娘?”
初娘连连点头,大喜过望:“阿姊还记得我?初娘这名字就是阿姊取的啊!”
辛沅乍见故人,心肠触动,又见初娘眼泪糊了一脸,忙蹲下身用自己绢子递给她擦泪,问道:“你怎地也入宫了?”
初娘欲言又止,看看旁人,低下头去。辛沅想着那夜变故突然,初娘定是也经历了无数风波惊吓,眼下也不便多在人前言说。那旺来和枚儿见她们一问一答,显然是故交,也都有些忌惮。旺来陪笑道:“姐姐不说,我竟不知这婢子叫初娘,咱们都叫她阿邵罢了。”
低等宫人卑微,在宫中无人称呼名字,也有许多人连名字也没有,只以叫唤姓氏。邵还算是姓的人少,故称阿邵若是如赵钱孙李这般大姓,不过被人唤作大李二李三李以做区别罢了,直如叫阿猫阿狗一般无二
辛沅拉了初娘起身,细细打量她模样,蓬头汗面,又做这样活计,定然受了不少苦楚排挤,十分可怜。她心下不忍,便道:“她原是姓邵,我们入宫前便认得。”她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子递给旺来,向着他笑吟吟道,“你们做活计辛苦,这点钱拿去买茶点吃。”
旺来平日里管事,好歹见过世面,知道些轻重,哪里敢接,连连摆手。倒是枚儿怕辛沅怪她方才轻薄了,拉着辛沅袖子低低道:“姐姐,咱们该走了。贵仪那里还有差事呢。”
辛沅知她怕,便冲着她笑了笑,又对旺来说:“银子你拿着,是章贵仪的赏。这位初娘妹妹是我同乡,烦你多照顾些。”
初娘十分机灵,听得话头,如溺水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就贴在辛沅身边,得她庇护。她满脸恳色,眼巴巴地道:“阿姊,我每常在这里做活,下次再与阿姊说话叙旧。”
兰林殿本是炙手热、势绝伦之地,里头便是一个小小洒扫内监都是受人奉承追捧。宫中人纵然巴结不上拂杉、晓彬等人,辛沅这等二等宫女,也是备受尊崇的。初娘这“下次”二字,便有无数可令人联想的,旺来当即笑眉笑眼对着初娘,客气了许多,连枚儿也不言语了。
辛沅不便多说,点点头便和枚儿去了。
待回了兰林殿,章贵仪已经困倦睡下。待她睡醒,已是傍晚时分,她醒来不愿吃御膳房送的晚膳,只觉得腻味,便想吃个鸽子汤,又嫌御膳房做的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味道,不由得心烦。
辛沅便道:“娘娘,婢子小时候吃过西瓜盅炖鸽子,味道极好。娘娘若喜欢,婢子即刻去小厨房做来,娘娘吃个热乎的。”
章贵仪奇道:“你会做吃的?”
辛沅道:“婢子在家时娘亲病着,饭菜都是婢子做的。只怕手艺不佳,娘娘吃不惯。”
章贵仪道:“西瓜盅炖鸽子,听着倒新鲜。你就去小厨房做一个,本位尝了试试。便是做的不好,西瓜和鸽子也不算值钱东西。”
辛沅依言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娘们很快将乳鸽拔毛净膛,西瓜切半,挖净瓜瓤,只留淡青的瓜皮,做成个西瓜盅。瓜瓤留着当饭后水果奉上。辛沅系上围腰和攀膊,自己收拾利索了,便将两只乳鸽在果木炭火火上烤得表皮金黄,然后放进西瓜盅,加盐与香料,再将几片干净的荷叶做盖子,用银签子扎稳,隔水用小火炖煮慢熬。这样慢火熬一个时辰后,瓜皮中的汁液都被逼出来,无需加一滴水,还有荷叶的天然清香。淡金色的汤微微泛着油花。只是瓜皮已经炖熟,不可再当做容器,辛沅等炖得软烂的鸽肉略凉,净手后一丝丝撕下。将汤与撕碎的鸽肉换到另一个生瓜盅里,奉上给章贵仪后,她也觉得滋味新奇,汤美味鲜。章贵仪吃了一只鸽子的肉量,喝了一半汤,实在是喝不下了,就赏了拂杉和晓彬,二人本已用过了饭,但抵不过汤水鲜美,也都分着吃尽了。
辛沅笑道:“贵仪胃口渐开,真是大好事。”
章贵仪笑道:“西瓜和乳鸽都是寻常东西,难得你肯动脑筋,做得如此鲜美。”
拂杉亦道:“原以为辛沅手巧会梳妆,没想到饮食上也有心思。”
辛沅见晓彬有不悦之色,忙笑道:“这些不过是伺候人的微末功夫,不值一提。只是人常说‘一鸽顶九鸡’炖汤喝最是滋补、鸽肉属热性,西瓜是凉性的,中和之后最适合贵仪这样体弱的人。”
章贵仪大为欣赏:“你专事本位梳妆,得了空也想些新鲜菜色。喝药喝得嘴里发苦,御膳监又是那些样式菜,吃都吃腻了。”
辛沅忙答应着。此时章贵仪也有些倦了,诸人忙碌着侍候章贵仪卸妆、沐浴、更衣、安睡,然后各自守夜,很快天亮,碌碌又是一日。
如今兰林殿人手短缺,这样忙着,辛沅有心惦记着初娘,也走不得远去,倒是枚儿有时出去,便嘱咐她顺带去望候一眼,聊作照应。
待过了几日,桂花蒸的热气散了好些,辛沅便预备着从库房取出秋凉用的床帐来分发了上下宫人,点清了数目,再去内府领些新的吸汗的布料垫在章贵仪床榻上,免得她入睡后盗汗,身上着凉,再添一重病。再一等要紧事,内府选了十几个安静寡言手脚利落的人来,章贵仪已经看了一遍,选了两三个可用的,她还得再去查一下那几人的来历,莫要有不清不楚的人混进来。
一番忙碌下来,已经过了正午,辛沅惦记着章贵仪已经睡下,得赶忙把殿中琐事料理净了,正好服侍睡醒的章贵仪服药梳妆。
辛沅步履匆匆,才远远望见兰林殿飞檐绚彩的一角,隐隐闻得有人猫儿似的轻轻叫了两声“阿姊”。她尚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却见初娘畏畏缩缩立在转角处,一脸期盼地望住她,见她转了头,方殷切地跑了过来。这是内府回兰林殿的必经之路,初娘定是等在这里许久,背心的衣衫都汗湿了。
辛沅加紧走近两步,温言道:“初娘,你在等我?”
初娘见了她近前,一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死死握住了辛沅的手,片刻才呜一声哭了出来:“阿姊,阿姊,原来你也入了宫里。我……我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阿姊,还都在宫里,我真是和做梦一样。”
“你如今还好么?我不得空出来,枚儿替我来照望过你。”
“是是。”她连连点头,“阿姊的面子比天大,旺来他们再无随意打骂我,我日子过得好许多了。多谢阿姊还惦记着我,顾念着我。大恩大德,我不知如何报还。”她说着,敛衣就要跪下去贴着她的鞋边砰砰磕头。
辛沅看她哭得凄惨惨,也是伤心,忙扶起拦住了她,相望也是泪眼。若非那夜变故乍至,自己怎会入了王府生死悬命数载,又没入宫中。她便问道:“我那日醒来不知你去了哪里?难道你是被抓入了宫中?”
初娘掩面哭得凄凉,听得辛沅这番说法,怔了怔才懵然醒转道:“是啊。那日在破庙,我内急起夜,才到后门外就被花鸟使捉走了。我想大喊告诉阿姊都不能,我……我,都是我的不是啊!”
花鸟使?辛沅心中咯噔一下,那日带走她的分明是琼王府中人,怎地又惹出花鸟使之事。她疑惑地问:“那日我被带走,并非花鸟使,而是旁人……”
初娘眼珠子睁得滚圆,又是惶恐又是吃惊:“怎么还有旁人?咱们在破庙最后那几日就觉得四周不妥,原来有那么多恶人。我幸好还是落在花鸟使手里,见我水痘还留着印子,以为我天生粗陋,所以塞进了宫里做粗活。后来痊愈,我也处处忍耐,才一直得以留在宫里擦地,存了一条活路。阿姊定是吃了更多苦吧?”
初娘的话十分关切,又很是自怜。辛沅自己受了无数艰辛入宫辗转求存,见初娘这般模样,自然由己及人,觉得她也是受尽委屈折磨,心中不觉生怜,放柔了口气道:“如今咱们都在宫里了,也算有个照应。”
初娘听得她这般口气,不由得委屈得呜呜咽咽起来,低低诉了许多入宫后无依无靠被人欺凌之事,倒是如何在破庙被花鸟使捉走,也不再多言,仿佛一想起就无限惊恐似的。辛沅听她不愿提伤心事,猜到和自己一般,受了无数屈辱痛楚。初娘再四问她如何入宫,她瞒不过去自己是琼王府出身的来历,只搪塞了几句自己被人带进王府后又送进宫,正巧被章贵仪挑走了伺候。
初娘不知她在琼王府的原委,只是叹息摇头不止:“委屈阿姊了,阿姊原是一等一的人材,是要进宫做娘娘的,不想和我这般粗陋人一样,做了伺候人的事。”
辛沅忙正色道:“贵仪人好,不是那等视奴婢如猪狗的。我的日子过得不坏,这都是托了贵仪的宽恩厚德。”初娘见辛沅举止打扮,也是在兰林殿中为上等宫人的,眼中不由露出艳羡之意:“姐姐人善有好报,这是天大的福气。”
辛沅知她在此苦候,定不是为了这些,便道:“你那里差事紧,出来一趟不容易,你可是偷跑出来的?可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初娘眼底一汪泪涌出,垂泣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姊。我在那儿苦熬日子,眼见许多姐妹活活累死,实在是害怕,想求阿姊指我一条活路。”
辛沅有些吃惊:“若要使些银钱让主事的内监不为难你倒也好办,可若想调去别处,只怕我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初娘切切道:“阿姊,我不敢教您犯难。我也知道别处去不得,听闻章贵仪又得宠了,兰林殿里缺着人正要挑用,此事阿姊说得上话。能不能、能不能阿姊求求贵仪,让我去兰林殿当差,哪怕是守门的差事,都是天大的福气了。”
兰林殿要挑用人的事,合宫上下都知晓。得宠的嫔妃跟前能当差,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事,无奈此事都要内府主持,谁也无法罢了。初娘能求到辛沅跟前,又晓得她能说得上话,可见是细细打听清楚了。她一时有些吃惊,正想初娘整日忙于劳作,怎能打听清楚,不想初娘老老实实道:“我自见到阿姊,大喜过望,明白宫中只有阿姊一个旧识,如亲人一般。我心心念念都记挂阿姊,反复打听阿姊过得可好,幸好管事的内监知道阿姊的名头,枚儿姐姐也常夸阿姊得力能干,真是不枉我求神拜佛,盼着大家活着相逢这一日。”
枚儿爱炫耀,难免抬高自己和她的名头,那内监也是晓得敬畏兰林殿中人的,这话倒也不差。
她便也实说:“兰林殿是在挑人,可那是内府做主的事,贵仪亲自选定了人的。”
初娘说不得什么,泪眼汪汪道:“我不敢为难阿姊,我……我出来久了,这就得回去了。”她很是依依不舍,但又不敢再求。她天生一张端静大方的脸,这般神色楚楚,实在惹人满心不忍。
辛沅做难道:“我……我真的是做不得主。”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初娘回首再回首,终于还是离开了。
有了辛沅这样吩咐,初娘在洒扫监虽然还是做粗活,但都分到是清闲活计,日子好过了许多。
待回到兰林殿里,因辛沅是从蓬莱殿侍奉皇后笔墨归来,人人待她客气,唯独晓彬没有好神色,一把扯过她便训:“别以为去蓬莱殿伺候皇后娘娘笔墨,就有个人样儿了。记着自己是兰林殿的人,谁才是你的主子!”
晓彬扯着嗓子,声音并不瞒人,只见拂杉挑帘出来,拉过了晓彬,往里努了努嘴儿,只听里头道:“我是苏内人的主人,可皇后娘娘是整个后宫的主人,她没错了主意,你倒别眼里没有中宫。”
晓彬听得怯了,还要分辩,拂杉拉住了她摆了摆手,推她道:“天儿那么热,你何苦动肝火,还不去换了身衣裳,万一君上要来,你就这么赤急白脸地面圣?”
晓彬闻言,忙扶了扶鬓角,往自己房中更衣去了。拂杉招手,示意辛沅进去。
辛沅进了里间,章态华正歪着歇息。她身子弱,返热的天气,也只用了两个冰盆,并不敢多用。
章贵仪见了辛沅,颔首道:“皇后娘娘瞧得中你,是给我们兰林殿长脸面。你不必把晓彬的话放在心上,她眼皮子浅,气性又大,难免恃恩轻狂。”她犹疑片刻,“皇后娘娘虽然不得君上厚恩,但人是极好的。只是皇后那样出尘之人,甚少有看得入眼的人,身边器重的拥雪和怀霜,是皇后自小打理出来的人儿。宫人里头,皇后不是嫌她们规矩重了约束,就是没有冰雪聪明,能伺候得上她的。你能常去蓬莱殿,很好,很好。”
章态华这一番安慰,辛沅心里放心了许多,忙屈膝道:“皇后娘娘青眼,是婢子的福气。但兰林殿的差事才是婢子心头大事,婢子绝不敢松懈。”
章态华点了点头,似是倦了,闭着眼不出声。辛沅为她披上一件薄绸被子,悄然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