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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疑雲

出了桂花蒸,不過二十來日,突然寒氣倒灌,立刻就入了冬。氣候這般變化,宮裏也措手不及,人人都翻了厚衣裳出來,先將就穿着,等個晴天翻曬了更好穿,各宮也燒上了暖爐炭盆取暖。

只是民間百姓受苦。水患疫病才過,就是大寒天氣。窮苦人家流離失所、衣不蔽體,夜間更難抵受,常常有人捱不住冬寒,清早起來就成了一把凍死骨。

沈後憐憫,有心再濟百姓,可宮裏再儉省也不能省了各處過冬的銀錢,否則內宮也要凍出人命了,沈後聞知,亦是無可奈何。

這邊是中宮愁苦,那邊是任贊長夜無聊,常常新幸宮人。

在蜀宮裏,承恩侍寢容易,便是宮人也會有機會陪伴君側。可要從宮人始,正經得個名位,例如霞帔女,須得熬上一熬。譬如曉彬這樣,侍寢了好幾回,可一直還沒熬出名分。若是花鳥使選進來或是各府奉進的,又是兩說,稍稍有些家世根底,或者得君王喜愛的,封個衛仙、女御也不難,如孫珠珠,就是這樣承恩飛上青雲的。再往上,爲嬙媛、御婉、昭華,卻要些運氣和長久的恩寵了。可真要爲主位,稱妃嬪,卻實在有些難。比起那些低位的宮嬪雜居一院,膳食都是御膳房統一發給;一個主位嬪妃要擇殿閣而居,膳食可單獨分開,自養一個小廚房不說,光添上的份例蔬菜瓜果都要多上許多,伺候的宮人廚娘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太後素性愛禮佛,宮中開銷多去了奉獻金身佛殿,法事道場。中宮皇後爲表率,竭力節省開支,簡衣易食,卻有個太子衆聖保在身邊,正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實在也不能減省到哪裏去。元秀帝是個樂意抬舉寵妃以示恩幸的人,賞賜起來自己也不知數。所以太後一直嚴令,須得有娠才可封妃,恩寵日久才能爲主位,所以宮裏有妃位的只芷妃一個,主位也是寥寥可數,不過章貴儀、孫昭華那幾個。

日子過得平靜異常,章貴儀餘威猶在,孫昭華再獨秀於林,也分不得多少去。何況每逢內府的陰令呈上尚寢的名簿來,一頁一頁都是新人的名字,不過出現一兩回,尚未得什麼名位,便也再無彔記了。

西蜀後宮裏的貪歡,不過是一晌,過於短暫,若一個宛轉的春夢,風雨未至,就殘夢消減了。可可人人爭的,就是那一晌短暫的歡愛,成了君王的女人,至少可以衣食無憂地過下去,避開宮外的雨疏風驟,飢餒無定。人員冗沉,宮裏的開銷成了最大的難題。到了入冬時節,各宮要添衣加食增炭火,更是入不敷出。於是冬至那一日,禁足蓬萊宮的皇後便上以統御六宮之首的身份,上了中宮箋表,請求元秀帝再不許新臨宮人,風月無度。

身爲一國之後,上這樣的箋表其實頗有落下善妒之名的嫌疑,叫人口舌。可是章貴儀一知曉,便是連聲嘆息:“誰不知君上這樣寵幸新歡,一則自己傷身,二則丟了這麼多人在宮裏,原本可以出宮的宮娥,現下被寵幸了也無名份,卻要在宮裏住一世,難免有幾個生了怨望之心的。這話也只能皇後娘娘上表勸說罷了。”

前朝皇帝有鈞旨詔書,後宮皇後便有中宮箋表,乃統攝六宮、約束嬪妃之權。一旦上表皇帝,鈞旨亦不能輕易駁回。自沈後禁足,一直沉默得如個影子,輕易不讓人察覺她的存在,連她所居的蓬萊宮也靜默得不似宮廷所在。可一旦有所動作,便是這樣的軒然大波,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皇後到底是皇後。

不許任贊新臨宮人,那些未得過寵幸的宮人失了指望,難免腹誹,可對已有恩幸的宮嬪來說,少了爭寵的新人,當然是歡喜的。聽說聞知箋表,孫珠珠便高興地喫了一天的素,念着“阿彌陀佛”道:“皇後娘娘難得小氣一回,看來菩薩也有醋性兒,倒是成全了我們,我就喫一天素食當替皇後積陰鷙罷。”

沈後是否小氣倒也難說,只是任贊在聞仙宮讀了箋表卻未有一點生氣,只是揚起箋表給身邊諸人一一過目,笑吟吟道:“皇後難得醋一回,朕總不能太傷了她的面子。”

這般心性,真像個得了意的小孩子。

其實四國之中,西蜀的皇後是最與世無爭的。聽聞東虞的兩任金氏皇後都有善妒之名,大金後金雙瑟生得雪膚花貌,但一向體弱多病。叢嘉光對其再專情,也不可能之立一個皇後,不冊其餘嬪妃,因而國君每納一個嬪妃她就要傷春悲秋、捧心啼哭,終至臥病不起,才當了兩年多的皇後,竟活活氣死了自己;再娶的細妹金幼琴在家中排行第六,年紀比長姐大金後小了足足十歲,因中間四女都夭折了,所以小金後生來得父母長姐嬌寵,性子更是悍妒。她入主中宮後幹脆不許國君先前所納的所有嬪妃再侍寢,否則便以琴弦鞭打,非至傷痕累累不可。更有低等侍寢的宮人向國君獻媚,小金後得知後,二話不說,召來滿宮妃嬪,當場勒死了那宮人。便有高位如臧賢妃、江柔儀、郭令儀、甄華儀等,皆是敢怒不敢言,只好以更卑下之姿婉曲侍奉,不敢侍寢不說,連侍奉君王左右都砌詞遠避,好討得小金後高興。東虞後妃皆是出自名門官宦之家,絕無來自市井平民的女子。因東虞嬪妃出身高貴,因而品階也都頗高,除了一階宸妃、貴妃,二階德妃、淑妃、賢妃,三階昭儀、淑儀、華儀、令儀,四階柔儀、麗儀、秀儀、和儀、良儀,餘者皆爲充衣,不入品階。

金氏姐妹本是國相之女,母親外命婦正一品敬信夫人海氏是名傳四海的才女,在命婦中說話頗有份量。至後國君再有新歡,也不敢過了明路,必得小金後先準允了,才敢冊以名位,留在身邊伺候飲食,只是侍寢是絕無機會的。小金後雷厲風行,將後宮箍得如鐵桶一般,御下極嚴,就在這樣的風刀霜劍催逼之中,臧氏竟能從四階和儀至三階昭儀一躍成爲二階賢妃,成爲東虞後宮唯一的妃位,實屬不易。

南越的國君李定恭呢,十七歲以先帝獨子身份順理成章登基,但他全然不通治國之理,將政事都委與陪他長大的宦官劉託,劉託亦可任命爲參政官員,正經的文武百官只是聊備一格而已。李定恭自認通達人情道理,以爲羣臣都有家室兒女,有所顧忌,便易被收買要挾,不能盡忠保國。唯宦官無子嗣後代,可以信用。臣屬若想得進用,必先自宮,以致於內外宦官高達萬人,男子多以自宮封臣爲傲。李定恭還將此節告知西蜀親眷的任秀帝,引得那時任秀帝也親近宦官,大肆起用。宦官多不識字,地位鄙下,一朝得志,無不胡作非爲,以彰煊赫。如此亂政之下,南越舊將多因讒言而被殺,宗室亦遭翦除殆盡,掌兵權的只有宦官而已。

李定恭年少貪色,寵愛妃子、美人皆是宦官劉託的養女,這也罷了,便是連司花宮女與先帝寵愛過的年輕美人都不放過。雖然兒子與侄子都不爭氣,但這樣一比,李太後還是欣慰:“我兒到底知孝悌廉恥,不似定恭無母後教管,行出這般父子聚麀之事。到底也是他母後自己不爭氣,哀家兄長駕鶴,她做了太後就養了面首在宮裏。子不管母,母不教子,自然內宮一團污糟。”

南越風俗向來大膽無忌,太後養面首,只要面首不做官不露面招搖於朝廷,也不算什麼大事。姑母李太後爲此雷霆大作,認爲傷了自家顏面,還親自寫家書與李定恭,勸其逐去先帝留下的美人,趕走母後身邊的面首,讓她清靜養老。然而李定恭母子仿若不聞,根本不理這位西蜀太後所言,李定恭更是寵幸上了一位有波斯血統的舞姬薛氏,自稱“蕭閒大夫”,不理政事。彼時宦官劉託病死,薛氏不喜宦官,因此南越羣宦都被驅逐殺戮。一切宮務朝務交給巫女樊仙佔卜吉兇,行與不行,所謂天意如此,政事紊亂不堪言。

南越後宮歷來多女寵,但嬪妃位次簡單。自皇後以下,有三夫人,即三妃、九嬪、十二職。九嬪在涼朝舊制上稍做修改,有:昭媛、昭華、昭容,淑媛、淑華、淑容、修媛、修華、修容,十二職爲:婕妤、容華、宣榮、才人、良人、美人、光訓、順訓、承訓、選侍、保芳、採女。

李定恭甫成年,空中嬪御除了妃位,其餘位列皆滿,無一虛懸,只好再增無品秩的霞帔女無定數。但自從得了薛氏,李定恭便將諸多愛寵拋諸腦後。薛氏自婕妤始,累遷淑容、昭媛,終至正一品妃,封號爲“寶”。

自從有了一個寶妃薛氏寵愛無雙,便再無別幸,皇後亦是形同虛設,只和太子生母許厚妃相伴度日罷了。那薛氏性子霸道些,人倒不壞,自己封妃爲嬪妃之首,不敢專居於太子生母之上,便勸李定恭封了許氏爲正一品厚妃。

北周後宮倒是安寧,左右皇後與國君情分頗厚,底下嬪妃也才二三人,無一個敢生事的。

沈後的中宮箋表一出,任贊也言而有信,果然不曾再臨幸新人,只叫陰令將尚寢簿拿來,用筆勾了幾個陌生的名字重又安排侍奉,又晉封了幾個名位較低的嬪御。與辛沅一同進宮的景虹,便在這幾個幸運的人中。

說起景虹,原是瓊王府送入宮中的八個人裏較爲不起眼的一個,剛入宮時任贊寵幸過兩回便丟在了腦後,如今再挑出她來,覺得她性子溫吞,也不失可愛,便從霞帔女進封了衛仙,住進了從前莒歌和黃香兒住過的閒琳院。閒琳院自死了兩個寵妃便一直閒置着,衆人都嫌不吉利,景虹倒是不介意,自己有了安生住處就好。

景虹受封,辛沅與她一同出身,不免要去賀一遭,景虹面上淡淡的,她自入宮,就和從前瓊王府的人不來往了,倒和任贊之前一直頗爲喜歡的姚女御走得卻近。

如今得寵的這些都是省事的人,章貴儀也樂得清閒。辛沅去了一遭,見閒琳舊院住進了新人,莒歌和黃香兒住過的屋子都封了起來,也是有些傷感。

回來無事,辛沅便在小廚房裏做稍梅。那是東虞行過來的一種喫食,以燙面爲皮,內裹蝦子、筍丁、皮凍和羊肉餡兒,頂端擰聚束折如花,蒸熟了皮子潔白晶瑩,看得見裏頭隱隱粉色的內餡,聞着噴香,喫的時候皮凍都化成了湯汁,一咬就是一嘴鮮湯。

辛沅做了兩回,每次只做十二個,和枚兒、栩兒、楨楨她們喫着玩。那東西實沉沉的撐肚,喫一兩個便飽了。每回多下幾個,辛沅便有些嘆息,瓊王府送進宮的八個人,除了死了的葛念綾、莒歌和黃香兒,也就剩下了景虹和自己,閔茉被逐走,另兩個不得寵的祝思吟和殷冗琴不知被送去了哪裏的宮苑,蜀宮那麼大,也再沒碰見過。

有次章貴儀瞧見了那些稍梅便不甚喜歡,便道:“我們這裏不大喫這個,看着和龜蓬頭一般,不太吉利。”

喫東西講究口彩,仔細看去,那稍梅擰着的面皮口兒,真像個蓬頭的鬼,辛沅從此便不敢做了。辛沅手巧,又願意翻書,除了給章貴儀做發油面脂花鈿,也會得做喫食。

景虹在旁來問安時瞧見了,淡淡笑道:“貴儀不喜歡稍梅,不如賞給妾喫吧。妾小時候喫過這個,只是多年不見了,御膳房又不大做這個,現下看見了饞得很。”

章貴儀不想景虹喜歡,想起方才鬼蓬頭的說法,有些不大好意思,便道:“你若喜歡,叫辛沅再做便是。喫食嘛,也沒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只是那是東虞的喫食,你是東虞人?”

“真不記得了。離鄉萬裏遙,都不知哪鄉哪原了。妾真是……”景虹淺淺微笑,“聽聞貴儀出身大族,真好,有族人鄉親,血脈清楚。不似妾,孤身一人罷了。”

亂世裏誰能說得清故鄉來歷,不過是哪裏尋到便算哪裏人。有時孤苦,連父母姓氏都不記得了,人如落花一般,隨波逐流到哪裏就是哪裏。辛沅細想起來,她與景虹結識也有幾年,真是也不知她故鄉何處,似乎從來她就只是一個人。

章貴儀聽得話語傷感,連聲吩咐了辛沅去做,又笑:“你這麼會做喫的,哪天聞仙宮宴飲,只怕君上要跟本位討了你去。”

章貴儀這般說話,也是停了新幸後任贊長夜無聊,又不願增宮中開銷,多是瓊王湊趣,從府銀裏支取,陪着任贊在宮中開宴作樂,調鳳管、揆鸞弦,看歌兒舞女颯纚蹁躚。瓊王是長輩,皇後到底在禁足,不能面聖,也說不得什麼;太後更是不大舍得說這個兒子的。聞仙宮的這一點宮燈張耀,是深海夜裏的遠光,成了宮中唯一的樂趣所在。

宮中規矩,親王不得夜宿宮中,所以無論鬧到多晚,瓊王都得回去。只是每逢這樣日子,第二日任贊便尋了由頭不去早朝,在寢殿裏蒙頭大睡到午後才起。宮中冬夜裏寂靜,無事時人人都睡下得早,除了炭盆裏畢畢剝剝炭火燃燒的聲音,迷迷蒙蒙裏,總能聽到遠遠絲竹歌舞之聲,要鬧到後半夜才止。

這一日章貴儀醒得早,冬日裏無所事事,又不必請安問早。蓬萊殿賞了甜味的紅豆桂花年糕湯和鹹嫌的青菜冬筍肉絲年糕湯。章貴儀難得有胃口,兩樣都嘗了嘗,便想起夏日裏去蓬萊殿,沈後曾誇她梅花狀的額黃好看,一時心動起來,又叫辛沅畫新樣子來看。

閣中的銀骨炭燒了一夜,烘得滿室溫暖如春。牆角一溜寶珠山茶吐豔含紅,開得如火如荼,真閃耀如紅珠一般。宮人們都按着身份加了濃綠淺青的夾棉長襖,只曉彬一個穿着鸚哥綠遍地錦對襟比甲,袖口和對襟上出着雪白的風毛,襯着滿屋子紅花,便似春日不凋,添了冬日無聊裏許多喜色歡意。

章貴儀近日睡得好些,辛沅擬的養膚法子,潤得烏黑的發根新出,面色膩白,看着氣色也佳,被暖氣一烘,更是面暈淺春。平日裏不出門,她便着灑金石榴花的妃紅錦襖,下系深青織金雲紵絲裙,頭發用同色的赤金石榴雙股簪挽着,蓋着一條雪白狐裘,饒有興致地看着辛沅試畫花黃。

辛沅用玉鉢和玉杵細細研磨了黃粉,又加一點金粉一同碾進去,然後打開畫樣,選一蝶戀花式樣畫在手背,對着陽光細瞧,有點點閃金,倒不似黃氣十足的模樣。

章貴儀指了指牆下盛開的寶珠山茶:“蝶戀花的花朵改成寶珠山茶花,要七分開,這樣才應景。”

辛沅答應着,畫了幾瓣飽滿的花瓣,點以胭脂暈染,燕紅斑斑。

章貴儀一壁看一壁搖頭:“不好。顏色濃了,遠看卻像傷痕。”

“那不若婢子將胭脂勻些粉白進去,做淡粉色花瓣。”辛沅一壁畫着,一壁改了以濃紅胭脂點蝶須兩星,用雲母作花蕊。章貴儀這才滿意,又示意將蝶翅改得更飄逸些,才道:“上臉瞧瞧。”

辛沅打起十二分精神,選取一個光線明亮柔和之地,爲章貴儀上面。面上肌膚不比手背那般平,一顰一笑都會扯動肌膚,務必格外小心令圖樣不變形。更是類似臨空作畫,只用腕力。辛沅保持彎腰的姿勢良久,顧不得腰肢一陣陣發酸,手腕也有些酸軟,雙目不敢一瞬。好容易畫畢,章貴儀左右端詳那花黃確是式樣新穎增她容光,脣角才露出一絲笑意:“繼續吧。雲母略重,記得要用本位的那些呵膠才能將雲母貼得上肌膚。”

辛沅答應着:“是。貴儀用的呵膠最不傷肌膚的,黏性又足。不過婢子用普通的凝膠試過雲母都不脫落,貴儀放心。”

章貴儀頷首:“用了這些年,無論攏發還是貼花鈿,還是這些呵膠最好用。”

拂杉含笑道:“貴儀所用呵膠乃是用上好的魚鰾去腥提膠,便是孫昭華都用不上的,何況旁人。貴儀到底是貴儀呢。”

章貴儀聞言只是一笑,由着辛沅用細細的羊毫筆尖潤溼,蘸取了青玉鉢裏一點白色微微透明的呵膠點在雲母背面。那是極小一粒雲母,點膠須得又輕又快。辛沅迅疾點好,呵軟了雲母背後的凝膠,正要對準花蕊黏下,當康躬身進來,神色不似往日那般。

章貴儀知道前一夜瓊王入宮,與任贊飲酒尋歡到了半夜,便問道:“怎麼了?君上今日又未去早朝?”

當康嘴角下垂,十分苦相:“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哦?”章貴儀只顧看着花黃樣子,隨口問,“那又什麼新鮮事了?”

當康一臉爲難,拂杉催促道:“你這麼急匆匆進來不就爲了稟報貴儀麼,快說。”

當康似乎是在想着措辭,須臾才稟報道:“貴儀,昨夜陛下與瓊王宴飲,仿佛是在金明苑臨月閣內臨幸了一個舞姬。”

任贊寵幸女子是常事,章貴儀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對這地點十分皺眉:“臨月閣?怎麼會是那種地方?太後知道,怕又要怪君上胡鬧了。”

也難怪章貴儀疑惑,那臨月閣以一條木道入瀛池而建,三面臨水,四面透風,掬水撈月,清涼自來,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去處。這冬日森森,本就不會往水邊去吹風,任贊怎會去了那裏?

新換進來的炭盆燒得不夠旺,總覺得閣子裏一分一分冷了下來,不似剛起那般和暖。拂杉蹲下身,撥了撥裏頭的銀灰炭,挑得火頭旺一些,順手扔了兩個松果進去,瞬時燒出一把清冽的果香。她低低勸道:“貴儀,只要是在宮中,哪裏君上去不得。”

章貴儀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把什麼話吞了下去,又問了一句:“什麼舞姬?”

拂杉道:“總不會是什麼新人吧?不過舞姬裏頭,沒聽過君上從前幸過誰呀?”

當康道:“是前幾日爲君上和瓊王獻舞的,君上誇過她舞姿出衆。昨夜君上與瓊王都喝醉了,後來不知怎地君上在金明苑撞見了她,便有了臨月閣之事。”他壓低了聲音,細聲細氣道,“奴婢着人查過了,是個新人,內府臨幸的簿子上並沒有她的名諱,而且她……”當康說不下去了。

拂杉訝異地抬起頭,先看了眼章貴儀,才問道:“皇後娘娘不是上了中宮箋表,請奏君上莫再臨幸新人麼?這……這才幾天呀”

章貴儀怔了怔:“那陛下可是真喜歡她?”

當康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這事……今日天還未亮,金明苑灑掃的宮人發覺臨月閣門開着,覺得奇怪,結果進去一看,那舞姬衣衫不整昏死在地上,除此之外什麼人也沒有。灑掃宮人嚇壞了,後來看見她手背上蓋着‘風月常新’的印子,才知是君上臨幸過了。只不知她爲什麼被丟在了那裏,君上也不見了。後來怕事情鬧大了不好看,金明苑的管事便將那舞姬蓋了長衣用架子抬回了驪場。”

這些字用得太過驚心。章貴儀臉色鐵青,只是礙於身份問不出口。章貴儀目光一沉,還是拂杉道:“什麼叫丟在那裏,用架子抬回去?說得清楚些。”

當康也難堪極了,扭捏了半天,才費勁道:“許是君上酒後龍性難馭,給的寵幸重了點……那舞姬……她……她福薄體弱,承受不住,傷了身子……”

章貴儀眼烏珠快要瞪落了,連連搖頭:“君上是風流了些,可他的身子也弱……不至如此……”她當下覺得失言,趕緊以袖掩口,亦覺得再問下去只怕問出什麼更難聽的來,懊惱地道,“都是酒是黃湯,敗壞德性……”

拂杉連忙道:“貴儀,這還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君無戲言,君上才允準了皇後娘娘的中宮箋表,又這般強幸了新人,不是打皇後娘娘的臉麼?這……到時候帝後之間不便撕破臉,要遷怒貴儀您協理六宮不力之罪,這可怎麼好呀?”

辛沅聽得是驪場的舞姬,心頭突突亂跳,不知怎麼竟有些怕起來,手中的雲母無論如何也點不下去。此時章貴儀也沒心思在點花黃上,無比煩憂地問:“那舞姬叫什麼?”

“叫阿窈。”

不過短短三個字,辛沅只覺腦中轟地一聲,手中無力,那雲母片直直黏下去,便沒有落在花蕊上,偏到了一邊。畫花黃最講究手勢輕柔,辛沅這般失態,章貴儀低呼一聲,反手推開她,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辛沅忙跪下了,拂杉趕上來一看,辛沅黏歪了花黃的蕊,也沉了臉道:“你昏頭了?怎麼笨手笨腳的!”

章貴儀靜了靜神,見鏡子裏花黃點偏了,到底不是什麼要緊事,才稍稍平了氣。章貴儀轉首見辛沅慌張失措,明白過來:“怎麼?你認得這個人?是了,你是常去驪場的。”

辛沅重重叩頭,含淚道:“貴儀明鑑,這舞姬叫阿窈,婢子是識得的。”

章貴儀慢慢“嗯”了一聲,似有幾許思量。辛沅膝行上前幾步,懇切道:“眼下不知細況如何,婢子與阿窈相熟,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究竟如何,看了也好回來稟知貴儀。”

拂杉也恨沒個熟悉的人說解內情,便幫着道:“辛沅說的是。貴儀,讓她去看看,比我們這般胡亂猜測的好。”

章貴儀微微頷首,當是默許,辛沅得了允準,忙收了花黃,她心中火急火燎,那花黃也收得心不在焉,還是拂杉道:“別管這些了,你去要緊。”

辛沅一顆心緊懸着,一路發足狂奔而去。穿過了長街,穿過了瀛池,她從未覺得去驪場的路有那麼遠過。足上新套的軟底棉鞋比平時的略大些,她魂不守舍,一時跑脫了,踩着雪白的布襪跑了一段,還是初娘在路邊當差撿到了,趕上來忙忙拉住她道:“阿姊怎麼了?慌裏慌張連鞋也跑脫了。”

辛沅顧不得答她,她跑得太急,喉嚨到胸腔都裂開一般撕扯着疼,似要汪汪地冒出血來。初娘見她如此,也不敢多問。辛沅茫茫然接過鞋子,往足上套了兩下,手盡是發抖,那鞋子復又落下來。初娘看着不像,忙蹲下身替她套上,輕輕拍着她背道:“阿姊萬事莫急,留心自己要緊。”辛沅應不出來,她怕一開聲,就要在這裏哭出來,只得狠命點了兩下頭。初娘當着差,不敢離開太久,又實在跟不上辛沅跑,只得叮囑了兩句“小心”,眼睜睜看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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