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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折辱

驪場裏的歌女舞姬們都起身了,正在習練。那絲竹管弦夾雜着練功的喝喝聲,又有鐃兒鼓兒喇叭嗩吶一通雜鳴喧囂,錯亂一片,震得心膜一鼓一鼓,直要崩裂開來。那熱鬧歡快和往日並沒有兩樣,她只是尋不到阿窈飛燕一般輕盈的身姿,和她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清脆的笑。

辛沅沒頭沒腦的,從一片忙亂紛響裏擠了過去,才到了阿窈房外。她門口圍了幾個指指點點的人,皆道:“阿窈有福了呢,說不定這就飛上枝頭了。”

辛沅擠上前去,狠狠瞪她們一眼,那些人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與阿窈交好,都瑟縮了些。一個素日常與阿窈一起的見了辛沅,大着膽子道:“姐姐是來看阿窈的,阿窈暈着還沒醒呢。”

辛沅大急:“爲什麼會暈?”

那人怯怯道:“腦袋被捶破了,人暈死過去。醫女說她一直流血,掐了人中也沒醒。”

“一直流血?是腦袋出血止不住麼?”

那人搖搖頭,似乎有隱晦難言之處。

辛沅聞言大愕,她是見過任贊許多次的,那樣纖弱瘦長的一個人,並不是如狼似虎的兇惡樣子,怎會弄到如此田地?

辛沅再耐不住,顧不得阿窈還未醒,急匆匆入房去。阿窈躺在窄窄的榻上,整個人早沒了往日的活氣,像一片被暴雨擊打零落的葉子,輕飄飄被撩在泥水裏。她頭上纏着厚厚的白色紗布,仍有新鮮的血跡不斷滲出,衣衫撕得破碎,幾不能蔽體。那碎衣底下肌膚裸露處,盡是撞的捏的擰的淤青傷痕,夾雜着被硬物蹭破刮傷得血痕。幸好送來的人懂事,知道爲她蓋着衣裳,否則她往後還怎麼走到人前去。

旁邊是一個醫女蹲着在幫忙,辛沅忙拉住那醫女問:“阿窈如何?”

那醫女面有不忍,連連搖頭:“我在宮中多年,也未見過如此慘況。那人也真下得手去!我給阿窈喫了止痛止血的湯藥,但願有用。否則,否則……”她掩面,“這孩子實在是太可憐。”

辛沅見她這般說,仿佛頭上的傷倒不要緊,她以目光相詢,醫女的眼神落在阿窈身下,辛沅心驚不已,只得悄悄掀起被子。這一看她驚得被子都落了手,終於明白爲何連那醫女都齒顫說出“可憐”二字。

醫女道:“你既與她相熟,好歹先給她擦洗下身子,換身衣裳。其他人不敢動手,我看你們是要好的,只能勞煩你了”

辛沅答應着,幾乎是與醫女幫襯着含淚一起做完這些事的。不知擦洗換下了多少盆血水,她的手浸在血紅色的水裏都在顫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努力再努力,才稍稍定下了心神,望着阿窈蒼白無血色的手背上,一方朱紅色“風月常新”的印記赫然驚眸,只是與尋常被臨幸的新人不同,那上頭只是印墨的痕跡,並未以桂紅膏加以塗染,加固顏色,以求久存。辛沅心中一動,難道是任贊酒醉糊塗忘了,臨了想起這事不體面,便不願加桂紅膏承認阿窈的身份了。

這可不成,如今這情勢醫女若是救不得,還得去請御醫來做主。若真任贊因爲皇後箋表翻臉不認這段事,那誰還敢再去請御醫來爲阿窈醫治。

她正犯難,可這話也不好出口,那醫女年老有德,忙道:“姑娘放心,醫女裏頭我資歷最深,要不是今日的事都要顧着體面,也不會叫我來。這位姑娘雖然來日身份未定,但同爲女子之軀,也不忍心看她如此受罪,我一定會悉心醫治的。”

辛沅聞言感激涕零,在這宮裏多的是落井下石、拜高踩低,少有同氣連枝,彼此援手,這醫女一番話卻是窩心。

辛沅正照顧阿窈,忽見枚兒過來,低聲道:“貴儀讓我來瞧瞧能問出什麼沒有?若還沒有,請姐姐先回貴儀身邊服侍。”

辛沅聽得不對,便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枚兒附耳過來,壓低了聲音:“聽說太後知道了臨月閣的事,大爲不悅,此刻已經去聞仙宮興師問罪了。阮太儀怕太後氣傷了身子,便叫人告訴了貴儀,請貴儀趕緊去聞仙宮勸勸。貴儀想你已經知道了這邊情形,一起跟去聽着,萬一有事,也好回話。”

辛沅放心不下,枚兒見機道:“姐姐若不放心,這兒有我呢。再說還有醫女照顧着,阿窈一醒,我即刻來告訴姐姐。”

辛沅遲疑片刻,不敢誤了章貴儀事,更想明白事情原委,反復叮囑了枚兒“好生照顧”便趕忙往聞仙宮去。

等辛沅到聞仙宮時,太後和阮太儀已經在寢殿了,章貴儀候在寢殿的門邊不敢再往裏去,怕是擔心有些話聽見了失了君王的體面。可這個時候她既在了,也不好裝什麼都不知道,只得木頭人兒一般杵着,不問不開口,先裝聾作啞罷了。拂杉見辛沅來,目有詢問之色,辛沅搖了搖頭,神色極爲不好,只得咬脣低首。章貴儀如何不明白,默然嘆了口氣,伸出左手來示意辛沅扶住自己。

辛沅到了章貴儀身邊,與拂杉一邊一個扶住了章貴儀聽着,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太後,只是一個背影。隔着挽半落的紗帳,她朦朦地看見太後系着一件極貼身的蜀絲融錦長袍,掐出她微微發福的高大的身影。那是蜀國所產的融錦,上身綿軟,薄薄一層便輕暖如着新棉,有種太陽曬飽了的暖意盈揚。蜀錦名貴,素來有寸金寸縷之說,但其實絲綢的耗損,工人數十年的技法機巧才摸索出這織紋華麗與清雅兼俱的蜀錦,而貴人所用,往往看不上這最尋常的蜀錦,力求新奇綺麗。爲得寸縷,織工耗盡心血,窮其技法,付出數年光景,才換得回太後這舉手投足之間咄咄逼人的帛光輝照。那融錦上頭的花紋卻是南越特有的瓊枝木棉,昭顯她南越公主的身份,眷念故土的鄉思。那銀朱深紅的一朵一朵連綿無盡,有花無葉,以金絲紅線出鋒光,綿延燦爛在絳紫色的底子上。

辛沅暗暗詫異,太後雖是寡婦,顏色上卻真是敢穿,絳紫朱紅金線,混不論配色道理,與南越奔放的民風相似,入蜀宮爲後多年也不改,只求自己喜歡,看着華貴奪目,倒也真是奪目。

比之溫婉親和的阮太儀,太後性甚嚴毅,在成寧宮中,多與陪嫁侍婢說南越語,以表出身南越公主身份,少用蜀語。但見朝臣貴戚時,蜀語又萬分流利,無可挑剔,與土生土長的蜀人無異。太後華豔的背影都透出一種高貴威嚴的寒氣,令人不敢逼視。她言行舉止間有種得天獨厚的揮灑恣意和驕傲,顯得一旁的阮太儀身形萎頓,舉止怯懦,毫無貴氣。

阮太儀虛扶着太後,亦步亦趨,雖然一身遍撒金錢紫花葵錦襖,底下蒼青色繒絮繡裙,行止卻還是如婢女一般恭謹。她在太後面前,連手腳也不肯放開。太後大約是嫌阮太儀羅嗦,擺了擺手推開她,嚴聲道:“那邊站着去,不必麻煩。”

阮太儀應聲,忙恭恭敬敬立到了一邊。

太後稍一動作,就聞得珠翠玲玲聲響。辛沅一眼望去,她發髻高挽如椎,頭上並無流蘇珠絡垂落,只以金索串了白玉卍字片自上而下籠住頭發,左右各橫一支赤金綴紅寶瑤池麒麟獻壽釵,簡潔又華貴。章貴儀眼皮微垂,目光落在地上,辛沅順着望去,才見太後足上一雙黛藍色滾秋香邊的緞鞋,以雪白的米珠串成西番蓮紋,綴着紅珊瑚的蕊,鞋尖和鞋跟都垂着拇指長的蜜蠟琥珀珠絡子,難怪行動瀝瀝有聲。

辛沅無端想起了蓬萊殿裏的皇後,那樣清素雅逸的一個女子,與太後立在一起,是怎樣一對婆媳。難怪,難怪聽聞她們是不和睦的。

太後幾步上前,到了任贊面前,聲音轉而溫柔得如要滴出水來。

這哪裏像是興師問罪,簡直就是心疼這個兒子:“你身子總是羸弱,素日裏哀家常要你保養身子,少近女色,你都不聽。那也罷了,選妃納嬪,就當是爲了綿延子嗣吧。可是昨日裏你怎麼去了臨月閣那種地方召幸女子,哀家再四告誡過你,酒醉後臨幸最傷身,你總不聽。臨月閣那地方又溼又冷,四面透着湖上水汽風寒,你也太不愛惜自己身子了。”

任贊似乎酒醉未醒,扶着額坐在御榻的踩腳上,明黃寢衣外草草系一件黑狐皮袍子。他一臉頭痛狀:“母後這話兒子不明白,兒子昨日喝醉了就宿在這聞仙宮裏,連孫昭華都沒留,何來醉後臨幸?還去臨月閣那種冷颼颼的地方。”

太後微微放沉了聲音道:“你可記清楚了?你若未曾臨幸,那舞姬手背上風月常新的朱印是哪裏來的?”

“朱印?”任贊打了個呵欠,似乎想起來了什麼,“皇後上表不許兒子再臨新人,兒子既答允了怎會反悔?昨夜飲酒王叔玩笑,說兒子既有段時候用不上這風月常新的朱印了,不若給他保管。兒子就給了王叔了。”

“什麼?”太後大驚,語調更重了幾分,“這是你御用的朱印,雖然是風花雪月的用處,可到底是君王御印,他再是個王叔也不過是親王,不是君王,就該跟你討要這個。怎麼?他還想拿去給他王府姬妾都蓋一個,過過當君王的癮麼?”

任贊聽得太後一連串數落,早就煩了,連連擺手:“母後,一個印子而已,哪有那樣要緊!”

章貴儀默然聽了半日,已經心中分明。她略微忖度,柔聲道:“太後,既然君上說不曾離開聞仙宮,可問宮人作證,想來不是妄言。當時誤會是陛下在臨月閣臨幸宮人,是因爲風月常新的朱印,如今可知,定是瓊王酒後胡亂行事,欺辱了舞姬,還拿着君上借的朱印給君上的舞姬蓋了印子。這張冠李戴……”她陪笑,“雖然是一家人,但都是妾管束後宮事不嚴,才叫無人勸住了瓊王。不過……”她沉吟,“瓊王到底是長輩,宮中上下人人敬重,怕是事情發生在眼前,也是無人敢勸阻的。”

章貴儀這番話極漂亮,既摘清了任贊,又撇淨了自己的幹系,說得人人都是無奈,只勸不住惹事的瓊王一般。

太後聞言,登時轉過臉來,氣惱道:“呸!他那混賬樣子,哪算個長輩,哪配做叔王!”

辛沅這才看清了太後的臉。太後比阮太儀年長兩歲,看着卻比太儀年輕了許多,直如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風姿卓然。細細看去,許是保養得宜,許是自小就是一個王族最尊貴的女子,自公主、皇後而至太後,太後李氏的人生太過順遂隨心,眉眼間有種養尊處優不曾受過世事苦楚的驕傲,便是疾言厲色,眼底都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天真。

太後這般作色,言語間毫不留臉面,阮太儀臉色也難看至極,只垂着半邊臉,手裏搓着一塊絲帕不做聲,想是也覺得難堪。

太後身邊的老宮娥武翠婑憂心道:“太後,事涉叔王,那可如何是好?”

“什麼如何是好?”太後狠狠啐了一口,“瓊王如此失德,穢亂宮闈,還將污名潑在君上頭上,要侄替叔過,哪裏還有半點忠孝節義,禮義廉恥。荒唐!簡直是荒唐!”

太後如此震怒,一時也無人敢接話。

半晌,還是章貴儀低低說:“瓊王是有錯,可這事不能不理。總不能瓊王強要了一個舞姬,鬧得一塌糊塗還要君上來收場吧。現如今,外頭可都傳着是君上幸了那舞姬,於君上聖譽實在有礙……”

任贊站起身,焦躁地轉了幾個圈道:“你們都這樣以爲,若事情傳到蓬萊殿,皇後豈不以爲朕言而無信,允了她的中宮箋表所言,又出爾反爾?”

太後白了兒子一眼,嗤道:“這個時候你倒惦記起皇後來了?她在蓬萊殿禁足,事情要傳到她耳中,不知道還要幾日呢。”

任贊面上一窘,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揚起聲音道:“朕不能好好地讓人誤會行了如此畜牲行徑!貴儀,你既理着六宮事,你去細細稟告皇後此事!”

章貴儀登時坐立不安起來,如此跑去蓬萊殿,她自然是不願意的。她推一把辛沅,陪笑道:“皇後喜歡妾身邊的宮人蘇辛沅,妾也讓她去看過那舞姬,等下妾帶着她一起去說,也能說得細些。”

辛沅會意,連忙跪下道:“貴儀是妃妾,哪有妃妾去中宮正室跟前說夫君或旁人的閨闈事的,便是去辯白,也無從提起呀。難不成開口便是那舞姬如何悽慘,君上蒙冤乃是瓊王所爲麼?”

“來!”他招手示意諸犍過來,“你口齒利落,又是個內監,去蓬萊殿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仔細細告訴皇後,叫她不許錯疑了朕。”

諸犍知道是個爲難差事,又不敢不答應,只好眼巴巴瞅着章貴儀。

章貴儀使一個眼色,辛沅道:“諸犍公公去說也好,只從金明苑的宮人如何發現了臨月閣受傷的舞姬開始,再說君上聽聞了覺得可憐,派了醫女過去守着。其餘無需多說,皇後娘娘是清潔禮義人,聽不得這些污糟事。”

“那如何說清了與朕無幹?”任贊蹙眉。

“聽聞二字就是說此事非君上所爲,君上自然不知。派了醫女守着,是君上體下憐弱,痛惜無辜,皇後娘娘知情,也會覺得君上慈心的。便是將來知道內情是瓊王所爲,身爲侄兒,爲長輩彌補一二,也是應當。”章貴儀沉吟着一一分說明白,才問道,“君上覺得可好?”

任贊松了口氣,催促道:“如此措辭甚爲妥帖。只說大事,其餘細節含糊其辭就好。記得,醫女醫術不夠,再派御醫去看看那舞姬。”

諸犍不敢耽誤,趕緊答應着去了。辛沅本就怕醫女醫治不好阿窈,想趁機求個恩典,讓御醫去看治阿窈。如今聽聞任贊會派御醫去,心中大大安落了些許。

任贊便看章貴儀:“態華,你看這樣如何?”

章貴儀哪敢說什麼,忙欠身道:“君上思慮周全,妾有所不及。”

太後面含譏諷之色:“都知道你的皇後是個清高潔白之人,想來她也不是亂猜疑人的。”

任贊喚了一句“母後”,頗有些不豫,還是阮太儀尋了臺階下:“君上與皇後娘娘生疏至此,也不想再生齟齬罷了。說到底,我們君上是個心腸軟和的和氣人兒。”

任贊忙點頭稱了兩句“太儀”,太後橫了阮太儀一眼,面上卻露了笑紋兒,嗔道:“就你啊老偏幫他。”

衆人笑吟吟的,其樂融融,仿佛阿窈被辱的事也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阮太儀作勢躬身下去,道:“妾不敢偏幫誰人,只是妾是看着君上長大的,得說句公道話。”

太後瞥她一眼:“你既說自己公道,那此事你說說該如何辦才體面?”

“妾是愚笨人,哪懂得這些……”阮太儀的身子僵在了半當中,搓着手,訕訕陪着笑臉。

“只是要你說,懂不懂,成不成,另當別論。”太後不容置疑。

阮太儀直起身子,雙手交握揉搓着,似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慢慢說道:“是,是。妾的愚見,舞姬再可憐也只是宮人,叔王再無德也總是親王,最好的法子就是輕輕掩過去了,家醜莫外揚。否則傳出去叫言官們知道,還要拉扯到君上爲何要與瓊王夜飲,才惹出諸多是非來。”

太後捻着琥珀一百零八子佛珠踱了幾圈,終於平靜些許:“哎,到此爲止,那女孩子先叫御醫盡心盡力治着。瓊王麼……不許他再入宮來。還有,那方風月常新的朱印要回來,他不配使!”

“有御醫醫治,那是了不得的抬舉。尋常嬪妃都無這個福分,太後和君上真是仁心慈厚人兒……”阮太儀銜着一縷淡淡的鄙薄,“若是治好了,過後……”

是。眼下有御醫去醫治,比醫女看護着實好多了。可過後呢……來日還長,來日可怎麼辦?

辛沅心中焦灼,此處又無她做聲的地兒,不由變了神色。章貴儀見她如此形貌,微微皺眉,示意她不可失態,才婉聲道:“太後,君上,那舞姬這麼傷了,過後可要怎麼處置?”

任贊不甚放在心上,擺擺手道:“問下瓊王,若是喜歡她,朕做主將那舞姬賜給他,做個侍妾偏妃都可!”

“那怎麼成!”章貴儀與阮太儀異口同聲驚呼。

章貴儀忙謙讓道:“請太儀教誨。”

阮太儀本沉着臉,可想着太後與任贊面前不敢如此,只得強笑道:“瓊王是親王,又是叔輩,一個低賤舞姬,能服侍一次已是上天恩典,怎配再進王府爲侍妾偏妃。”她看向太後,“按妾的意思,最好是將那勾引瓊王的舞姬打發去浣衣勞作,好日日反省自己過錯,不再狐媚生事。”

章貴儀越聽面色越難看,卻也不敢當衆駁了太儀的面子,只得字斟句酌道:“太後,君上,妾也以爲,這事兒鬧得不文,瓊王酒醒後悔,怕也不願意見那舞姬,免得想起自己爲長不尊,一夜荒唐。”

太後頷首,不豫道:“確是荒唐,確是不尊重,失了皇家體面。”

章貴儀聽着太後的口氣,又道:“所以妾以爲,與其將那舞姬賜過去,不如還是兩下裏隔開了。那舞姬若願意,待她好了,繼續在驪場當差,但只以後有瓊王的宴席都別出現了就好。”

“這樣的女子,留在宮裏叫人看見了就要議論昨夜的事,敗壞宮中風氣。”阮太儀連連搖頭,“留不得,留不得的。”

二人正僵持不下,只見小內監椒圖進來道:“太後娘娘、太儀,君上、貴儀,瓊王酒醒了,知道自己昨夜糊塗,不敢入內來面聖,正跪在宮外請求,願意殺了那昨夜引誘他糊塗犯錯的舞姬,以表懺悔。”

太後登時惱了,哼了一聲道:“他還有臉進宮來!素日在自己府裏胡鬧就完了,到宮中都如此肆無忌憚,還敢跑來說殺人呢!”

阮太儀聞言稍霽,念了句佛道:“瓊王總算有悔過之心,這樣的女子,確是留不得。”

辛沅滿心悲憤,眼都紅了。

任贊踱了幾步,抬頭看見辛沅,緊了緊身上狐裘,淡淡道:“貴儀遣你去看過了那舞姬,如何?”

辛沅強忍着鬱鬱低聲道:“啓稟各位上位,方才貴儀遣婢子去看過,那舞姬名叫阿窈,素日安分守己,絕不是狐媚輕佻之人。如今她渾身是傷高熱昏迷,一直暈厥未醒。婢子是想那舞姬難道是故意要引誘瓊王虐辱自己麼?”

任贊聽得這樣說,面有不忍之色,霍地站起來,大爲不喜:“太儀,那舞姬已然如此可憐,若再殺了,倒叫人議論我們皇家無情,這斷斷使不得。”

章貴儀頷首:“君上說的是,已叫御醫去看了,哪有救了人再殺人的道理。”

任贊目露悅色,對章貴儀所言甚是贊同。當下瓊王既來了,就是太後、太儀與君上、瓊王的家事,章貴儀再呆着也尷尬,她尋了個由頭便出來了。

一出聞仙宮大門拂杉就大大松了口氣,連連拍着心口道:“阿彌陀佛,萬幸貴儀過來了,當場開銷了太儀那些糊塗話,爲自己辯解。否則瓊王胡鬧,倒成了您管束後宮無方的罪過呢。”

章貴儀面色發灰,十分難看。她回首望了聞仙宮裏頭一眼,見朱漆雕花鏤金門已經關上了,方才低聲道:“瞧裏頭的架勢,恨不得拖了誰做個替罪羊呢,連那阿窈受了這般苦楚,還要怪責她的不是,說她引誘。本位原本也當是宮女引誘王爺,想要攀龍附鳳,一躍枝頭。可聽你說阿窈的慘狀,可見她的被迫的。尋常好人,誰會去招惹一個摧花無情的禽獸呢。阮太儀總是爲皇家體面掩飾,也得顧惜難可憐人。何況大家都是女子,我聽着都不忍心,如何能讓君上殺她!若是阿窈也能拉來替罪被殺,那麼本位要是稍稍松懈半分,只怕也要受重責。”

辛沅的淚便落了下來,屈膝道:“多謝貴儀善心,爲阿窈分辯。”

章貴儀沉沉嘆了口氣,望了望頭頂上香灰胎一般的天色,灰白的雲層重疊,爲天空割下深淺的細長裂紋,是燒燼了的焦灰,讓人心情更是鬱鬱:“本位也是女子,聽得阿窈慘狀,如何不憫惜?有時人有同理之心,若設身處地想想,都覺得一個女子被糟蹋成這樣都不忍心,還要壞她名節,還要殺她!本位是聽不得也做不出的。何況都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外頭來,無端受過,還要爲外人苛責,以爲是我們的不是,本位聽着也不忍。”

辛沅知道方才裏頭三位尊位說話,差點要章貴儀背上協理六宮不力的罪名,才讓她觸動了情腸,起了脣亡齒寒之心,才會如此爲阿窈說話。

拂杉悄聲嘀咕道:“這事有些蹊蹺。好好的瓊王怎麼盯上了一個舞姬,能有機會拖她去臨月閣,也實在太巧了些。”

章貴儀頷首:“這事你去留神,看看其中有什麼緣故。”

二人正說話,拂杉望見了級級漢白玉階下,卻有一清瘦女子臨風而立,微微縮着肩背,如只受驚的雀鳥一般,瘦怯凝寒。芷妃大約是來得急,一件系秋香色絲絛的銀底翠紋鬥篷就捧在石榴手裏,她額頭微微地汗,鬢發都蓬松了,有幾縷和着汗水濡溼了貼在鬢邊,身上只穿着往日在內殿的那幾色衣裳,只不過是冬日夾了棉,顯得身形臃腫了些。

拂杉道:“是芷妃呢。她怎麼出了金華殿?今日不用做酥油花尊佛母了?” 芷妃足不出戶,今日她都來了,可見事情鬧得大,衆人難免又腹誹了一番。

“許是爲此事驚動,關切君上吧。”章貴儀說得體面,攜了辛沅和拂杉的手拾階步下,才到聞仙宮階下,卻見芷妃也有些迫不及待地上來了。

芷妃素不得寵,到了聞仙宮外也不敢通報進去,見章貴儀出來,巴巴兒露出詢問之意。章貴儀款蹙湘裙,殷殷曲下身體,禮數周全:“妾問芷妃娘娘安,芷妃娘娘怎麼出來了?”

章貴儀雖然病尚未愈,形凋影謝,清臞玉立,可相形之下,比芷妃要秀拔許多,襯得芷妃膚色微微發黃,人也不那麼展挺。

芷妃正要扶起章貴儀,章貴儀不知是怕沾染了她身上金華殿的氣味還是怎地,輕巧一步便避開了。

芷妃也未留意,只忙着問:“君上可是真違了中宮箋表?這下子皇後可又要和君上爭執了?”

她這神情,說是關切,可那巴望期盼之色更多,好似巴不得帝後立刻爲了此事反目才好。

章貴儀淺淺笑道:“皇後娘娘怎會與君上爭執呢,皇後在蓬萊殿禁足,君上不去,這想吵也吵不起來的。”

芷妃一臉惋惜:“真是可惜了。這後宮裏鬧出來這樣不堪的事,總是皇後管束不力的錯,太後難道也不問罪?”

章貴儀見她說話這般不掩飾,不覺微微變色,旋即還是笑:“皇後娘娘在禁足,後宮若是出事,總得先怪我這個協理六宮之人的錯,哪裏怪得到皇後娘娘呢。”

芷妃顯露失望之色,有些發窘:“我不是要怪罪貴儀的意思,貴儀莫會錯了意……”

章貴儀依舊和顏悅色地笑着,臉上的冷淡之意卻是露了幾分痕跡。芷妃見抓不住皇後的錯處,一時連半分要繼續呆下去的意思也無,提裙便要走。

初冬含混曖昧的灰天最容易暗下來,禁不得罡風幾許,就暗朦朦的。那風裏刮來宮苑外幾聲沉濁的求懇:“君上恕罪,君上恕罪……”

章貴儀與芷妃彼此相視一眼。芷妃似乎有些畏懼這把聲音,垂着臉道:“瓊王來做什麼?”

這些關竅事,芷妃自然不是知的,章貴儀也不願告訴她,只笑了笑道:“芷妃姐姐等下回去,可別撞見了瓊王。他到底是叔輩,咱們晚輩見了他在那兒跪着,是行禮問安好呢還是裝看不見好呢?”

“那就往聞仙宮偏門出去好了,省得兩下裏尷尬。”芷妃並不笨,只是要一心尋皇後錯處,稍稍動了動心思,也覺得瓊王這請罪來得蹊蹺。

章貴儀點點頭,“芷妃姐姐說的是。”她在裏頭說話良久,應對機變,早就有些嬌怯不勝,順勢託了要回宮歇息,便與芷妃各自告辭。芷妃步履匆匆,一陣風兒似的便消失在了暮靄塵煙裏。

拂杉望着芷妃的背影搖了搖頭:“芷妃雖然不大面君,可既來了聞仙宮,容止也需仔細些。頭發毛毛躁躁的,好歹攏些呵膠再出來。”

章貴儀微微蹙眉,“難得看她這般心急,你沒瞧她連暖轎也沒傳,這般頂着冷風就走過來了,還顧得上儀容麼?”風有些緊了,章貴儀說着便覺畏寒,緊了緊拂杉剛爲她披上的鬥篷,那是一襲滾火狐毛的梅子紅羽緞鬥篷,愈發襯得她豐容妙目,與芷妃不可同日而語。

拂杉伸長了脖子望着芷妃的去處,一臉不解,“當年落胎的事皇後娘娘是有疑影,可芷妃就這般死咬住了不放麼?”

“宮闈舊事,誰說得清。芷妃若當日順利生下了孩子,就不是今時今日這般情境了,也不怪她會如此執着。”章貴儀今日說了這許多話,又察言觀色據理力爭,已經倦得很了,“罷了。說這些做什麼,咱們回去吧。”

當康已經傳了暖轎在階下等着,章貴儀臨上轎,回頭看辛沅:“你若不放心,先去驪場看看御醫在醫治阿窈了沒,不用急着惦記蘭林殿的差事。若是能搭把手,就幫着照顧些。御醫畢竟是男子,沒那麼細心。”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