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桂花蒸,不过二十来日,突然寒气倒灌,立刻就入了冬。气候这般变化,宫里也措手不及,人人都翻了厚衣裳出来,先将就穿着,等个晴天翻晒了更好穿,各宫也烧上了暖炉炭盆取暖。
只是民间百姓受苦。水患疫病才过,就是大寒天气。穷苦人家流离失所、衣不蔽体,夜间更难抵受,常常有人捱不住冬寒,清早起来就成了一把冻死骨。
沈后怜悯,有心再济百姓,可宫里再俭省也不能省了各处过冬的银钱,否则内宫也要冻出人命了,沈后闻知,亦是无可奈何。
这边是中宫愁苦,那边是任赞长夜无聊,常常新幸宫人。
在蜀宫里,承恩侍寝容易,便是宫人也会有机会陪伴君侧。可要从宫人始,正经得个名位,例如霞帔女,须得熬上一熬。譬如晓彬这样,侍寝了好几回,可一直还没熬出名分。若是花鸟使选进来或是各府奉进的,又是两说,稍稍有些家世根底,或者得君王喜爱的,封个卫仙、女御也不难,如孙珠珠,就是这样承恩飞上青云的。再往上,为嫱媛、御婉、昭华,却要些运气和长久的恩宠了。可真要为主位,称妃嫔,却实在有些难。比起那些低位的宫嫔杂居一院,膳食都是御膳房统一发给;一个主位嫔妃要择殿阁而居,膳食可单独分开,自养一个小厨房不说,光添上的份例蔬菜瓜果都要多上许多,伺候的宫人厨娘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太后素性爱礼佛,宫中开销多去了奉献金身佛殿,法事道场。中宫皇后为表率,竭力节省开支,简衣易食,却有个太子众圣保在身边,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实在也不能减省到哪里去。元秀帝是个乐意抬举宠妃以示恩幸的人,赏赐起来自己也不知数。所以太后一直严令,须得有娠才可封妃,恩宠日久才能为主位,所以宫里有妃位的只芷妃一个,主位也是寥寥可数,不过章贵仪、孙昭华那几个。
日子过得平静异常,章贵仪余威犹在,孙昭华再独秀于林,也分不得多少去。何况每逢内府的阴令呈上尚寝的名簿来,一页一页都是新人的名字,不过出现一两回,尚未得什么名位,便也再无录记了。
西蜀后宫里的贪欢,不过是一晌,过于短暂,若一个宛转的春梦,风雨未至,就残梦消减了。可可人人争的,就是那一晌短暂的欢爱,成了君王的女人,至少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去,避开宫外的雨疏风骤,饥馁无定。人员冗沉,宫里的开销成了最大的难题。到了入冬时节,各宫要添衣加食增炭火,更是入不敷出。于是冬至那一日,禁足蓬莱宫的皇后便上以统御六宫之首的身份,上了中宫笺表,请求元秀帝再不许新临宫人,风月无度。
身为一国之后,上这样的笺表其实颇有落下善妒之名的嫌疑,叫人口舌。可是章贵仪一知晓,便是连声叹息:“谁不知君上这样宠幸新欢,一则自己伤身,二则丢了这么多人在宫里,原本可以出宫的宫娥,现下被宠幸了也无名份,却要在宫里住一世,难免有几个生了怨望之心的。这话也只能皇后娘娘上表劝说罢了。”
前朝皇帝有钧旨诏书,后宫皇后便有中宫笺表,乃统摄六宫、约束嫔妃之权。一旦上表皇帝,钧旨亦不能轻易驳回。自沈后禁足,一直沉默得如个影子,轻易不让人察觉她的存在,连她所居的蓬莱宫也静默得不似宫廷所在。可一旦有所动作,便是这样的轩然大波,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皇后到底是皇后。
不许任赞新临宫人,那些未得过宠幸的宫人失了指望,难免腹诽,可对已有恩幸的宫嫔来说,少了争宠的新人,当然是欢喜的。听说闻知笺表,孙珠珠便高兴地吃了一天的素,念着“阿弥陀佛”道:“皇后娘娘难得小气一回,看来菩萨也有醋性儿,倒是成全了我们,我就吃一天素食当替皇后积阴鸷罢。”
沈后是否小气倒也难说,只是任赞在闻仙宫读了笺表却未有一点生气,只是扬起笺表给身边诸人一一过目,笑吟吟道:“皇后难得醋一回,朕总不能太伤了她的面子。”
这般心性,真像个得了意的小孩子。
其实四国之中,西蜀的皇后是最与世无争的。听闻东虞的两任金氏皇后都有善妒之名,大金后金双瑟生得雪肤花貌,但一向体弱多病。丛嘉光对其再专情,也不可能之立一个皇后,不册其余嫔妃,因而国君每纳一个嫔妃她就要伤春悲秋、捧心啼哭,终至卧病不起,才当了两年多的皇后,竟活活气死了自己;再娶的细妹金幼琴在家中排行第六,年纪比长姐大金后小了足足十岁,因中间四女都夭折了,所以小金后生来得父母长姐娇宠,性子更是悍妒。她入主中宫后干脆不许国君先前所纳的所有嫔妃再侍寝,否则便以琴弦鞭打,非至伤痕累累不可。更有低等侍寝的宫人向国君献媚,小金后得知后,二话不说,召来满宫妃嫔,当场勒死了那宫人。便有高位如臧贤妃、江柔仪、郭令仪、甄华仪等,皆是敢怒不敢言,只好以更卑下之姿婉曲侍奉,不敢侍寝不说,连侍奉君王左右都砌词远避,好讨得小金后高兴。东虞后妃皆是出自名门官宦之家,绝无来自市井平民的女子。因东虞嫔妃出身高贵,因而品阶也都颇高,除了一阶宸妃、贵妃,二阶德妃、淑妃、贤妃,三阶昭仪、淑仪、华仪、令仪,四阶柔仪、丽仪、秀仪、和仪、良仪,余者皆为充衣,不入品阶。
金氏姐妹本是国相之女,母亲外命妇正一品敬信夫人海氏是名传四海的才女,在命妇中说话颇有份量。至后国君再有新欢,也不敢过了明路,必得小金后先准允了,才敢册以名位,留在身边伺候饮食,只是侍寝是绝无机会的。小金后雷厉风行,将后宫箍得如铁桶一般,御下极严,就在这样的风刀霜剑催逼之中,臧氏竟能从四阶和仪至三阶昭仪一跃成为二阶贤妃,成为东虞后宫唯一的妃位,实属不易。
南越的国君李定恭呢,十七岁以先帝独子身份顺理成章登基,但他全然不通治国之理,将政事都委与陪他长大的宦官刘托,刘托亦可任命为参政官员,正经的文武百官只是聊备一格而已。李定恭自认通达人情道理,以为群臣都有家室儿女,有所顾忌,便易被收买要挟,不能尽忠保国。唯宦官无子嗣后代,可以信用。臣属若想得进用,必先自宫,以致于内外宦官高达万人,男子多以自宫封臣为傲。李定恭还将此节告知西蜀亲眷的任秀帝,引得那时任秀帝也亲近宦官,大肆起用。宦官多不识字,地位鄙下,一朝得志,无不胡作非为,以彰煊赫。如此乱政之下,南越旧将多因谗言而被杀,宗室亦遭翦除殆尽,掌兵权的只有宦官而已。
李定恭年少贪色,宠爱妃子、美人皆是宦官刘托的养女,这也罢了,便是连司花宫女与先帝宠爱过的年轻美人都不放过。虽然儿子与侄子都不争气,但这样一比,李太后还是欣慰:“我儿到底知孝悌廉耻,不似定恭无母后教管,行出这般父子聚麀之事。到底也是他母后自己不争气,哀家兄长驾鹤,她做了太后就养了面首在宫里。子不管母,母不教子,自然内宫一团污糟。”
南越风俗向来大胆无忌,太后养面首,只要面首不做官不露面招摇于朝廷,也不算什么大事。姑母李太后为此雷霆大作,认为伤了自家颜面,还亲自写家书与李定恭,劝其逐去先帝留下的美人,赶走母后身边的面首,让她清静养老。然而李定恭母子仿若不闻,根本不理这位西蜀太后所言,李定恭更是宠幸上了一位有波斯血统的舞姬薛氏,自称“萧闲大夫”,不理政事。彼时宦官刘托病死,薛氏不喜宦官,因此南越群宦都被驱逐杀戮。一切宫务朝务交给巫女樊仙占卜吉凶,行与不行,所谓天意如此,政事紊乱不堪言。
南越后宫历来多女宠,但嫔妃位次简单。自皇后以下,有三夫人,即三妃、九嫔、十二职。九嫔在凉朝旧制上稍做修改,有:昭媛、昭华、昭容,淑媛、淑华、淑容、修媛、修华、修容,十二职为:婕妤、容华、宣荣、才人、良人、美人、光训、顺训、承训、选侍、保芳、采女。
李定恭甫成年,空中嫔御除了妃位,其余位列皆满,无一虚悬,只好再增无品秩的霞帔女无定数。但自从得了薛氏,李定恭便将诸多爱宠抛诸脑后。薛氏自婕妤始,累迁淑容、昭媛,终至正一品妃,封号为“宝”。
自从有了一个宝妃薛氏宠爱无双,便再无别幸,皇后亦是形同虚设,只和太子生母许厚妃相伴度日罢了。那薛氏性子霸道些,人倒不坏,自己封妃为嫔妃之首,不敢专居于太子生母之上,便劝李定恭封了许氏为正一品厚妃。
北周后宫倒是安宁,左右皇后与国君情分颇厚,底下嫔妃也才二三人,无一个敢生事的。
沈后的中宫笺表一出,任赞也言而有信,果然不曾再临幸新人,只叫阴令将尚寝簿拿来,用笔勾了几个陌生的名字重又安排侍奉,又晋封了几个名位较低的嫔御。与辛沅一同进宫的景虹,便在这几个幸运的人中。
说起景虹,原是琼王府送入宫中的八个人里较为不起眼的一个,刚入宫时任赞宠幸过两回便丢在了脑后,如今再挑出她来,觉得她性子温吞,也不失可爱,便从霞帔女进封了卫仙,住进了从前莒歌和黄香儿住过的闲琳院。闲琳院自死了两个宠妃便一直闲置着,众人都嫌不吉利,景虹倒是不介意,自己有了安生住处就好。
景虹受封,辛沅与她一同出身,不免要去贺一遭,景虹面上淡淡的,她自入宫,就和从前琼王府的人不来往了,倒和任赞之前一直颇为喜欢的姚女御走得却近。
如今得宠的这些都是省事的人,章贵仪也乐得清闲。辛沅去了一遭,见闲琳旧院住进了新人,莒歌和黄香儿住过的屋子都封了起来,也是有些伤感。
回来无事,辛沅便在小厨房里做稍梅。那是东虞行过来的一种吃食,以烫面为皮,内裹虾子、笋丁、皮冻和羊肉馅儿,顶端拧聚束折如花,蒸熟了皮子洁白晶莹,看得见里头隐隐粉色的内馅,闻着喷香,吃的时候皮冻都化成了汤汁,一咬就是一嘴鲜汤。
辛沅做了两回,每次只做十二个,和枚儿、栩儿、桢桢她们吃着玩。那东西实沉沉的撑肚,吃一两个便饱了。每回多下几个,辛沅便有些叹息,琼王府送进宫的八个人,除了死了的葛念绫、莒歌和黄香儿,也就剩下了景虹和自己,闵茉被逐走,另两个不得宠的祝思吟和殷冗琴不知被送去了哪里的宫苑,蜀宫那么大,也再没碰见过。
有次章贵仪瞧见了那些稍梅便不甚喜欢,便道:“我们这里不大吃这个,看着和龟蓬头一般,不太吉利。”
吃东西讲究口彩,仔细看去,那稍梅拧着的面皮口儿,真像个蓬头的鬼,辛沅从此便不敢做了。辛沅手巧,又愿意翻书,除了给章贵仪做发油面脂花钿,也会得做吃食。
景虹在旁来问安时瞧见了,淡淡笑道:“贵仪不喜欢稍梅,不如赏给妾吃吧。妾小时候吃过这个,只是多年不见了,御膳房又不大做这个,现下看见了馋得很。”
章贵仪不想景虹喜欢,想起方才鬼蓬头的说法,有些不大好意思,便道:“你若喜欢,叫辛沅再做便是。吃食嘛,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只是那是东虞的吃食,你是东虞人?”
“真不记得了。离乡万里遥,都不知哪乡哪原了。妾真是……”景虹浅浅微笑,“听闻贵仪出身大族,真好,有族人乡亲,血脉清楚。不似妾,孤身一人罢了。”
乱世里谁能说得清故乡来历,不过是哪里寻到便算哪里人。有时孤苦,连父母姓氏都不记得了,人如落花一般,随波逐流到哪里就是哪里。辛沅细想起来,她与景虹结识也有几年,真是也不知她故乡何处,似乎从来她就只是一个人。
章贵仪听得话语伤感,连声吩咐了辛沅去做,又笑:“你这么会做吃的,哪天闻仙宫宴饮,只怕君上要跟本位讨了你去。”
章贵仪这般说话,也是停了新幸后任赞长夜无聊,又不愿增宫中开销,多是琼王凑趣,从府银里支取,陪着任赞在宫中开宴作乐,调凤管、揆鸾弦,看歌儿舞女飒纚蹁跹。琼王是长辈,皇后到底在禁足,不能面圣,也说不得什么;太后更是不大舍得说这个儿子的。闻仙宫的这一点宫灯张耀,是深海夜里的远光,成了宫中唯一的乐趣所在。
宫中规矩,亲王不得夜宿宫中,所以无论闹到多晚,琼王都得回去。只是每逢这样日子,第二日任赞便寻了由头不去早朝,在寝殿里蒙头大睡到午后才起。宫中冬夜里寂静,无事时人人都睡下得早,除了炭盆里毕毕剥剥炭火燃烧的声音,迷迷蒙蒙里,总能听到远远丝竹歌舞之声,要闹到后半夜才止。
这一日章贵仪醒得早,冬日里无所事事,又不必请安问早。蓬莱殿赏了甜味的红豆桂花年糕汤和咸嫌的青菜冬笋肉丝年糕汤。章贵仪难得有胃口,两样都尝了尝,便想起夏日里去蓬莱殿,沈后曾夸她梅花状的额黄好看,一时心动起来,又叫辛沅画新样子来看。
阁中的银骨炭烧了一夜,烘得满室温暖如春。墙角一溜宝珠山茶吐艳含红,开得如火如荼,真闪耀如红珠一般。宫人们都按着身份加了浓绿浅青的夹棉长袄,只晓彬一个穿着鹦哥绿遍地锦对襟比甲,袖口和对襟上出着雪白的风毛,衬着满屋子红花,便似春日不凋,添了冬日无聊里许多喜色欢意。
章贵仪近日睡得好些,辛沅拟的养肤法子,润得乌黑的发根新出,面色腻白,看着气色也佳,被暖气一烘,更是面晕浅春。平日里不出门,她便着洒金石榴花的妃红锦袄,下系深青织金云纻丝裙,头发用同色的赤金石榴双股簪挽着,盖着一条雪白狐裘,饶有兴致地看着辛沅试画花黄。
辛沅用玉钵和玉杵细细研磨了黄粉,又加一点金粉一同碾进去,然后打开画样,选一蝶恋花式样画在手背,对着阳光细瞧,有点点闪金,倒不似黄气十足的模样。
章贵仪指了指墙下盛开的宝珠山茶:“蝶恋花的花朵改成宝珠山茶花,要七分开,这样才应景。”
辛沅答应着,画了几瓣饱满的花瓣,点以胭脂晕染,燕红斑斑。
章贵仪一壁看一壁摇头:“不好。颜色浓了,远看却像伤痕。”
“那不若婢子将胭脂匀些粉白进去,做淡粉色花瓣。”辛沅一壁画着,一壁改了以浓红胭脂点蝶须两星,用云母作花蕊。章贵仪这才满意,又示意将蝶翅改得更飘逸些,才道:“上脸瞧瞧。”
辛沅打起十二分精神,选取一个光线明亮柔和之地,为章贵仪上面。面上肌肤不比手背那般平,一颦一笑都会扯动肌肤,务必格外小心令图样不变形。更是类似临空作画,只用腕力。辛沅保持弯腰的姿势良久,顾不得腰肢一阵阵发酸,手腕也有些酸软,双目不敢一瞬。好容易画毕,章贵仪左右端详那花黄确是式样新颖增她容光,唇角才露出一丝笑意:“继续吧。云母略重,记得要用本位的那些呵胶才能将云母贴得上肌肤。”
辛沅答应着:“是。贵仪用的呵胶最不伤肌肤的,黏性又足。不过婢子用普通的凝胶试过云母都不脱落,贵仪放心。”
章贵仪颔首:“用了这些年,无论拢发还是贴花钿,还是这些呵胶最好用。”
拂杉含笑道:“贵仪所用呵胶乃是用上好的鱼鳔去腥提胶,便是孙昭华都用不上的,何况旁人。贵仪到底是贵仪呢。”
章贵仪闻言只是一笑,由着辛沅用细细的羊毫笔尖润湿,蘸取了青玉钵里一点白色微微透明的呵胶点在云母背面。那是极小一粒云母,点胶须得又轻又快。辛沅迅疾点好,呵软了云母背后的凝胶,正要对准花蕊黏下,当康躬身进来,神色不似往日那般。
章贵仪知道前一夜琼王入宫,与任赞饮酒寻欢到了半夜,便问道:“怎么了?君上今日又未去早朝?”
当康嘴角下垂,十分苦相:“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哦?”章贵仪只顾看着花黄样子,随口问,“那又什么新鲜事了?”
当康一脸为难,拂杉催促道:“你这么急匆匆进来不就为了禀报贵仪么,快说。”
当康似乎是在想着措辞,须臾才禀报道:“贵仪,昨夜陛下与琼王宴饮,仿佛是在金明苑临月阁内临幸了一个舞姬。”
任赞宠幸女子是常事,章贵仪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对这地点十分皱眉:“临月阁?怎么会是那种地方?太后知道,怕又要怪君上胡闹了。”
也难怪章贵仪疑惑,那临月阁以一条木道入瀛池而建,三面临水,四面透风,掬水捞月,清凉自来,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这冬日森森,本就不会往水边去吹风,任赞怎会去了那里?
新换进来的炭盆烧得不够旺,总觉得阁子里一分一分冷了下来,不似刚起那般和暖。拂杉蹲下身,拨了拨里头的银灰炭,挑得火头旺一些,顺手扔了两个松果进去,瞬时烧出一把清冽的果香。她低低劝道:“贵仪,只要是在宫中,哪里君上去不得。”
章贵仪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把什么话吞了下去,又问了一句:“什么舞姬?”
拂杉道:“总不会是什么新人吧?不过舞姬里头,没听过君上从前幸过谁呀?”
当康道:“是前几日为君上和琼王献舞的,君上夸过她舞姿出众。昨夜君上与琼王都喝醉了,后来不知怎地君上在金明苑撞见了她,便有了临月阁之事。”他压低了声音,细声细气道,“奴婢着人查过了,是个新人,内府临幸的簿子上并没有她的名讳,而且她……”当康说不下去了。
拂杉讶异地抬起头,先看了眼章贵仪,才问道:“皇后娘娘不是上了中宫笺表,请奏君上莫再临幸新人么?这……这才几天呀”
章贵仪怔了怔:“那陛下可是真喜欢她?”
当康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事……今日天还未亮,金明苑洒扫的宫人发觉临月阁门开着,觉得奇怪,结果进去一看,那舞姬衣衫不整昏死在地上,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有。洒扫宫人吓坏了,后来看见她手背上盖着‘风月常新’的印子,才知是君上临幸过了。只不知她为什么被丢在了那里,君上也不见了。后来怕事情闹大了不好看,金明苑的管事便将那舞姬盖了长衣用架子抬回了骊场。”
这些字用得太过惊心。章贵仪脸色铁青,只是碍于身份问不出口。章贵仪目光一沉,还是拂杉道:“什么叫丢在那里,用架子抬回去?说得清楚些。”
当康也难堪极了,扭捏了半天,才费劲道:“许是君上酒后龙性难驭,给的宠幸重了点……那舞姬……她……她福薄体弱,承受不住,伤了身子……”
章贵仪眼乌珠快要瞪落了,连连摇头:“君上是风流了些,可他的身子也弱……不至如此……”她当下觉得失言,赶紧以袖掩口,亦觉得再问下去只怕问出什么更难听的来,懊恼地道,“都是酒是黄汤,败坏德性……”
拂杉连忙道:“贵仪,这还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君无戏言,君上才允准了皇后娘娘的中宫笺表,又这般强幸了新人,不是打皇后娘娘的脸么?这……到时候帝后之间不便撕破脸,要迁怒贵仪您协理六宫不力之罪,这可怎么好呀?”
辛沅听得是骊场的舞姬,心头突突乱跳,不知怎么竟有些怕起来,手中的云母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此时章贵仪也没心思在点花黄上,无比烦忧地问:“那舞姬叫什么?”
“叫阿窈。”
不过短短三个字,辛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手中无力,那云母片直直黏下去,便没有落在花蕊上,偏到了一边。画花黄最讲究手势轻柔,辛沅这般失态,章贵仪低呼一声,反手推开她,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辛沅忙跪下了,拂杉赶上来一看,辛沅黏歪了花黄的蕊,也沉了脸道:“你昏头了?怎么笨手笨脚的!”
章贵仪静了静神,见镜子里花黄点偏了,到底不是什么要紧事,才稍稍平了气。章贵仪转首见辛沅慌张失措,明白过来:“怎么?你认得这个人?是了,你是常去骊场的。”
辛沅重重叩头,含泪道:“贵仪明鉴,这舞姬叫阿窈,婢子是识得的。”
章贵仪慢慢“嗯”了一声,似有几许思量。辛沅膝行上前几步,恳切道:“眼下不知细况如何,婢子与阿窈相熟,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究竟如何,看了也好回来禀知贵仪。”
拂杉也恨没个熟悉的人说解内情,便帮着道:“辛沅说的是。贵仪,让她去看看,比我们这般胡乱猜测的好。”
章贵仪微微颔首,当是默许,辛沅得了允准,忙收了花黄,她心中火急火燎,那花黄也收得心不在焉,还是拂杉道:“别管这些了,你去要紧。”
辛沅一颗心紧悬着,一路发足狂奔而去。穿过了长街,穿过了瀛池,她从未觉得去骊场的路有那么远过。足上新套的软底棉鞋比平时的略大些,她魂不守舍,一时跑脱了,踩着雪白的布袜跑了一段,还是初娘在路边当差捡到了,赶上来忙忙拉住她道:“阿姊怎么了?慌里慌张连鞋也跑脱了。”
辛沅顾不得答她,她跑得太急,喉咙到胸腔都裂开一般撕扯着疼,似要汪汪地冒出血来。初娘见她如此,也不敢多问。辛沅茫茫然接过鞋子,往足上套了两下,手尽是发抖,那鞋子复又落下来。初娘看着不像,忙蹲下身替她套上,轻轻拍着她背道:“阿姊万事莫急,留心自己要紧。”辛沅应不出来,她怕一开声,就要在这里哭出来,只得狠命点了两下头。初娘当着差,不敢离开太久,又实在跟不上辛沅跑,只得叮嘱了两句“小心”,眼睁睁看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