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场里的歌女舞姬们都起身了,正在习练。那丝竹管弦夹杂着练功的喝喝声,又有铙儿鼓儿喇叭唢呐一通杂鸣喧嚣,错乱一片,震得心膜一鼓一鼓,直要崩裂开来。那热闹欢快和往日并没有两样,她只是寻不到阿窈飞燕一般轻盈的身姿,和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清脆的笑。
辛沅没头没脑的,从一片忙乱纷响里挤了过去,才到了阿窈房外。她门口围了几个指指点点的人,皆道:“阿窈有福了呢,说不定这就飞上枝头了。”
辛沅挤上前去,狠狠瞪她们一眼,那些人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与阿窈交好,都瑟缩了些。一个素日常与阿窈一起的见了辛沅,大着胆子道:“姐姐是来看阿窈的,阿窈晕着还没醒呢。”
辛沅大急:“为什么会晕?”
那人怯怯道:“脑袋被捶破了,人晕死过去。医女说她一直流血,掐了人中也没醒。”
“一直流血?是脑袋出血止不住么?”
那人摇摇头,似乎有隐晦难言之处。
辛沅闻言大愕,她是见过任赞许多次的,那样纤弱瘦长的一个人,并不是如狼似虎的凶恶样子,怎会弄到如此田地?
辛沅再耐不住,顾不得阿窈还未醒,急匆匆入房去。阿窈躺在窄窄的榻上,整个人早没了往日的活气,像一片被暴雨击打零落的叶子,轻飘飘被撩在泥水里。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仍有新鲜的血迹不断渗出,衣衫撕得破碎,几不能蔽体。那碎衣底下肌肤裸露处,尽是撞的捏的拧的淤青伤痕,夹杂着被硬物蹭破刮伤得血痕。幸好送来的人懂事,知道为她盖着衣裳,否则她往后还怎么走到人前去。
旁边是一个医女蹲着在帮忙,辛沅忙拉住那医女问:“阿窈如何?”
那医女面有不忍,连连摇头:“我在宫中多年,也未见过如此惨况。那人也真下得手去!我给阿窈吃了止痛止血的汤药,但愿有用。否则,否则……”她掩面,“这孩子实在是太可怜。”
辛沅见她这般说,仿佛头上的伤倒不要紧,她以目光相询,医女的眼神落在阿窈身下,辛沅心惊不已,只得悄悄掀起被子。这一看她惊得被子都落了手,终于明白为何连那医女都齿颤说出“可怜”二字。
医女道:“你既与她相熟,好歹先给她擦洗下身子,换身衣裳。其他人不敢动手,我看你们是要好的,只能劳烦你了”
辛沅答应着,几乎是与医女帮衬着含泪一起做完这些事的。不知擦洗换下了多少盆血水,她的手浸在血红色的水里都在颤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再努力,才稍稍定下了心神,望着阿窈苍白无血色的手背上,一方朱红色“风月常新”的印记赫然惊眸,只是与寻常被临幸的新人不同,那上头只是印墨的痕迹,并未以桂红膏加以涂染,加固颜色,以求久存。辛沅心中一动,难道是任赞酒醉糊涂忘了,临了想起这事不体面,便不愿加桂红膏承认阿窈的身份了。
这可不成,如今这情势医女若是救不得,还得去请御医来做主。若真任赞因为皇后笺表翻脸不认这段事,那谁还敢再去请御医来为阿窈医治。
她正犯难,可这话也不好出口,那医女年老有德,忙道:“姑娘放心,医女里头我资历最深,要不是今日的事都要顾着体面,也不会叫我来。这位姑娘虽然来日身份未定,但同为女子之躯,也不忍心看她如此受罪,我一定会悉心医治的。”
辛沅闻言感激涕零,在这宫里多的是落井下石、拜高踩低,少有同气连枝,彼此援手,这医女一番话却是窝心。
辛沅正照顾阿窈,忽见枚儿过来,低声道:“贵仪让我来瞧瞧能问出什么没有?若还没有,请姐姐先回贵仪身边服侍。”
辛沅听得不对,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枚儿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听说太后知道了临月阁的事,大为不悦,此刻已经去闻仙宫兴师问罪了。阮太仪怕太后气伤了身子,便叫人告诉了贵仪,请贵仪赶紧去闻仙宫劝劝。贵仪想你已经知道了这边情形,一起跟去听着,万一有事,也好回话。”
辛沅放心不下,枚儿见机道:“姐姐若不放心,这儿有我呢。再说还有医女照顾着,阿窈一醒,我即刻来告诉姐姐。”
辛沅迟疑片刻,不敢误了章贵仪事,更想明白事情原委,反复叮嘱了枚儿“好生照顾”便赶忙往闻仙宫去。
等辛沅到闻仙宫时,太后和阮太仪已经在寝殿了,章贵仪候在寝殿的门边不敢再往里去,怕是担心有些话听见了失了君王的体面。可这个时候她既在了,也不好装什么都不知道,只得木头人儿一般杵着,不问不开口,先装聋作哑罢了。拂杉见辛沅来,目有询问之色,辛沅摇了摇头,神色极为不好,只得咬唇低首。章贵仪如何不明白,默然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来示意辛沅扶住自己。
辛沅到了章贵仪身边,与拂杉一边一个扶住了章贵仪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后,只是一个背影。隔着挽半落的纱帐,她朦朦地看见太后系着一件极贴身的蜀丝融锦长袍,掐出她微微发福的高大的身影。那是蜀国所产的融锦,上身绵软,薄薄一层便轻暖如着新棉,有种太阳晒饱了的暖意盈扬。蜀锦名贵,素来有寸金寸缕之说,但其实丝绸的耗损,工人数十年的技法机巧才摸索出这织纹华丽与清雅兼俱的蜀锦,而贵人所用,往往看不上这最寻常的蜀锦,力求新奇绮丽。为得寸缕,织工耗尽心血,穷其技法,付出数年光景,才换得回太后这举手投足之间咄咄逼人的帛光辉照。那融锦上头的花纹却是南越特有的琼枝木棉,昭显她南越公主的身份,眷念故土的乡思。那银朱深红的一朵一朵连绵无尽,有花无叶,以金丝红线出锋光,绵延灿烂在绛紫色的底子上。
辛沅暗暗诧异,太后虽是寡妇,颜色上却真是敢穿,绛紫朱红金线,混不论配色道理,与南越奔放的民风相似,入蜀宫为后多年也不改,只求自己喜欢,看着华贵夺目,倒也真是夺目。
比之温婉亲和的阮太仪,太后性甚严毅,在成宁宫中,多与陪嫁侍婢说南越语,以表出身南越公主身份,少用蜀语。但见朝臣贵戚时,蜀语又万分流利,无可挑剔,与土生土长的蜀人无异。太后华艳的背影都透出一种高贵威严的寒气,令人不敢逼视。她言行举止间有种得天独厚的挥洒恣意和骄傲,显得一旁的阮太仪身形萎顿,举止怯懦,毫无贵气。
阮太仪虚扶着太后,亦步亦趋,虽然一身遍撒金钱紫花葵锦袄,底下苍青色缯絮绣裙,行止却还是如婢女一般恭谨。她在太后面前,连手脚也不肯放开。太后大约是嫌阮太仪罗嗦,摆了摆手推开她,严声道:“那边站着去,不必麻烦。”
阮太仪应声,忙恭恭敬敬立到了一边。
太后稍一动作,就闻得珠翠玲玲声响。辛沅一眼望去,她发髻高挽如椎,头上并无流苏珠络垂落,只以金索串了白玉卍字片自上而下笼住头发,左右各横一支赤金缀红宝瑶池麒麟献寿钗,简洁又华贵。章贵仪眼皮微垂,目光落在地上,辛沅顺着望去,才见太后足上一双黛蓝色滚秋香边的缎鞋,以雪白的米珠串成西番莲纹,缀着红珊瑚的蕊,鞋尖和鞋跟都垂着拇指长的蜜蜡琥珀珠络子,难怪行动沥沥有声。
辛沅无端想起了蓬莱殿里的皇后,那样清素雅逸的一个女子,与太后立在一起,是怎样一对婆媳。难怪,难怪听闻她们是不和睦的。
太后几步上前,到了任赞面前,声音转而温柔得如要滴出水来。
这哪里像是兴师问罪,简直就是心疼这个儿子:“你身子总是羸弱,素日里哀家常要你保养身子,少近女色,你都不听。那也罢了,选妃纳嫔,就当是为了绵延子嗣吧。可是昨日里你怎么去了临月阁那种地方召幸女子,哀家再四告诫过你,酒醉后临幸最伤身,你总不听。临月阁那地方又湿又冷,四面透着湖上水汽风寒,你也太不爱惜自己身子了。”
任赞似乎酒醉未醒,扶着额坐在御榻的踩脚上,明黄寝衣外草草系一件黑狐皮袍子。他一脸头痛状:“母后这话儿子不明白,儿子昨日喝醉了就宿在这闻仙宫里,连孙昭华都没留,何来醉后临幸?还去临月阁那种冷飕飕的地方。”
太后微微放沉了声音道:“你可记清楚了?你若未曾临幸,那舞姬手背上风月常新的朱印是哪里来的?”
“朱印?”任赞打了个呵欠,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皇后上表不许儿子再临新人,儿子既答允了怎会反悔?昨夜饮酒王叔玩笑,说儿子既有段时候用不上这风月常新的朱印了,不若给他保管。儿子就给了王叔了。”
“什么?”太后大惊,语调更重了几分,“这是你御用的朱印,虽然是风花雪月的用处,可到底是君王御印,他再是个王叔也不过是亲王,不是君王,就该跟你讨要这个。怎么?他还想拿去给他王府姬妾都盖一个,过过当君王的瘾么?”
任赞听得太后一连串数落,早就烦了,连连摆手:“母后,一个印子而已,哪有那样要紧!”
章贵仪默然听了半日,已经心中分明。她略微忖度,柔声道:“太后,既然君上说不曾离开闻仙宫,可问宫人作证,想来不是妄言。当时误会是陛下在临月阁临幸宫人,是因为风月常新的朱印,如今可知,定是琼王酒后胡乱行事,欺辱了舞姬,还拿着君上借的朱印给君上的舞姬盖了印子。这张冠李戴……”她陪笑,“虽然是一家人,但都是妾管束后宫事不严,才叫无人劝住了琼王。不过……”她沉吟,“琼王到底是长辈,宫中上下人人敬重,怕是事情发生在眼前,也是无人敢劝阻的。”
章贵仪这番话极漂亮,既摘清了任赞,又撇净了自己的干系,说得人人都是无奈,只劝不住惹事的琼王一般。
太后闻言,登时转过脸来,气恼道:“呸!他那混账样子,哪算个长辈,哪配做叔王!”
辛沅这才看清了太后的脸。太后比阮太仪年长两岁,看着却比太仪年轻了许多,直如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风姿卓然。细细看去,许是保养得宜,许是自小就是一个王族最尊贵的女子,自公主、皇后而至太后,太后李氏的人生太过顺遂随心,眉眼间有种养尊处优不曾受过世事苦楚的骄傲,便是疾言厉色,眼底都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
太后这般作色,言语间毫不留脸面,阮太仪脸色也难看至极,只垂着半边脸,手里搓着一块丝帕不做声,想是也觉得难堪。
太后身边的老宫娥武翠婑忧心道:“太后,事涉叔王,那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太后狠狠啐了一口,“琼王如此失德,秽乱宫闱,还将污名泼在君上头上,要侄替叔过,哪里还有半点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荒唐!简直是荒唐!”
太后如此震怒,一时也无人敢接话。
半晌,还是章贵仪低低说:“琼王是有错,可这事不能不理。总不能琼王强要了一个舞姬,闹得一塌糊涂还要君上来收场吧。现如今,外头可都传着是君上幸了那舞姬,于君上圣誉实在有碍……”
任赞站起身,焦躁地转了几个圈道:“你们都这样以为,若事情传到蓬莱殿,皇后岂不以为朕言而无信,允了她的中宫笺表所言,又出尔反尔?”
太后白了儿子一眼,嗤道:“这个时候你倒惦记起皇后来了?她在蓬莱殿禁足,事情要传到她耳中,不知道还要几日呢。”
任赞面上一窘,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扬起声音道:“朕不能好好地让人误会行了如此畜牲行径!贵仪,你既理着六宫事,你去细细禀告皇后此事!”
章贵仪登时坐立不安起来,如此跑去蓬莱殿,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她推一把辛沅,陪笑道:“皇后喜欢妾身边的宫人苏辛沅,妾也让她去看过那舞姬,等下妾带着她一起去说,也能说得细些。”
辛沅会意,连忙跪下道:“贵仪是妃妾,哪有妃妾去中宫正室跟前说夫君或旁人的闺闱事的,便是去辩白,也无从提起呀。难不成开口便是那舞姬如何凄惨,君上蒙冤乃是琼王所为么?”
“来!”他招手示意诸犍过来,“你口齿利落,又是个内监,去蓬莱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告诉皇后,叫她不许错疑了朕。”
诸犍知道是个为难差事,又不敢不答应,只好眼巴巴瞅着章贵仪。
章贵仪使一个眼色,辛沅道:“诸犍公公去说也好,只从金明苑的宫人如何发现了临月阁受伤的舞姬开始,再说君上听闻了觉得可怜,派了医女过去守着。其余无需多说,皇后娘娘是清洁礼义人,听不得这些污糟事。”
“那如何说清了与朕无干?”任赞蹙眉。
“听闻二字就是说此事非君上所为,君上自然不知。派了医女守着,是君上体下怜弱,痛惜无辜,皇后娘娘知情,也会觉得君上慈心的。便是将来知道内情是琼王所为,身为侄儿,为长辈弥补一二,也是应当。”章贵仪沉吟着一一分说明白,才问道,“君上觉得可好?”
任赞松了口气,催促道:“如此措辞甚为妥帖。只说大事,其余细节含糊其辞就好。记得,医女医术不够,再派御医去看看那舞姬。”
诸犍不敢耽误,赶紧答应着去了。辛沅本就怕医女医治不好阿窈,想趁机求个恩典,让御医去看治阿窈。如今听闻任赞会派御医去,心中大大安落了些许。
任赞便看章贵仪:“态华,你看这样如何?”
章贵仪哪敢说什么,忙欠身道:“君上思虑周全,妾有所不及。”
太后面含讥讽之色:“都知道你的皇后是个清高洁白之人,想来她也不是乱猜疑人的。”
任赞唤了一句“母后”,颇有些不豫,还是阮太仪寻了台阶下:“君上与皇后娘娘生疏至此,也不想再生龃龉罢了。说到底,我们君上是个心肠软和的和气人儿。”
任赞忙点头称了两句“太仪”,太后横了阮太仪一眼,面上却露了笑纹儿,嗔道:“就你啊老偏帮他。”
众人笑吟吟的,其乐融融,仿佛阿窈被辱的事也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阮太仪作势躬身下去,道:“妾不敢偏帮谁人,只是妾是看着君上长大的,得说句公道话。”
太后瞥她一眼:“你既说自己公道,那此事你说说该如何办才体面?”
“妾是愚笨人,哪懂得这些……”阮太仪的身子僵在了半当中,搓着手,讪讪陪着笑脸。
“只是要你说,懂不懂,成不成,另当别论。”太后不容置疑。
阮太仪直起身子,双手交握揉搓着,似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慢慢说道:“是,是。妾的愚见,舞姬再可怜也只是宫人,叔王再无德也总是亲王,最好的法子就是轻轻掩过去了,家丑莫外扬。否则传出去叫言官们知道,还要拉扯到君上为何要与琼王夜饮,才惹出诸多是非来。”
太后捻着琥珀一百零八子佛珠踱了几圈,终于平静些许:“哎,到此为止,那女孩子先叫御医尽心尽力治着。琼王么……不许他再入宫来。还有,那方风月常新的朱印要回来,他不配使!”
“有御医医治,那是了不得的抬举。寻常嫔妃都无这个福分,太后和君上真是仁心慈厚人儿……”阮太仪衔着一缕淡淡的鄙薄,“若是治好了,过后……”
是。眼下有御医去医治,比医女看护着实好多了。可过后呢……来日还长,来日可怎么办?
辛沅心中焦灼,此处又无她做声的地儿,不由变了神色。章贵仪见她如此形貌,微微皱眉,示意她不可失态,才婉声道:“太后,君上,那舞姬这么伤了,过后可要怎么处置?”
任赞不甚放在心上,摆摆手道:“问下琼王,若是喜欢她,朕做主将那舞姬赐给他,做个侍妾偏妃都可!”
“那怎么成!”章贵仪与阮太仪异口同声惊呼。
章贵仪忙谦让道:“请太仪教诲。”
阮太仪本沉着脸,可想着太后与任赞面前不敢如此,只得强笑道:“琼王是亲王,又是叔辈,一个低贱舞姬,能服侍一次已是上天恩典,怎配再进王府为侍妾偏妃。”她看向太后,“按妾的意思,最好是将那勾引琼王的舞姬打发去浣衣劳作,好日日反省自己过错,不再狐媚生事。”
章贵仪越听面色越难看,却也不敢当众驳了太仪的面子,只得字斟句酌道:“太后,君上,妾也以为,这事儿闹得不文,琼王酒醒后悔,怕也不愿意见那舞姬,免得想起自己为长不尊,一夜荒唐。”
太后颔首,不豫道:“确是荒唐,确是不尊重,失了皇家体面。”
章贵仪听着太后的口气,又道:“所以妾以为,与其将那舞姬赐过去,不如还是两下里隔开了。那舞姬若愿意,待她好了,继续在骊场当差,但只以后有琼王的宴席都别出现了就好。”
“这样的女子,留在宫里叫人看见了就要议论昨夜的事,败坏宫中风气。”阮太仪连连摇头,“留不得,留不得的。”
二人正僵持不下,只见小内监椒图进来道:“太后娘娘、太仪,君上、贵仪,琼王酒醒了,知道自己昨夜糊涂,不敢入内来面圣,正跪在宫外请求,愿意杀了那昨夜引诱他糊涂犯错的舞姬,以表忏悔。”
太后登时恼了,哼了一声道:“他还有脸进宫来!素日在自己府里胡闹就完了,到宫中都如此肆无忌惮,还敢跑来说杀人呢!”
阮太仪闻言稍霁,念了句佛道:“琼王总算有悔过之心,这样的女子,确是留不得。”
辛沅满心悲愤,眼都红了。
任赞踱了几步,抬头看见辛沅,紧了紧身上狐裘,淡淡道:“贵仪遣你去看过了那舞姬,如何?”
辛沅强忍着郁郁低声道:“启禀各位上位,方才贵仪遣婢子去看过,那舞姬名叫阿窈,素日安分守己,绝不是狐媚轻佻之人。如今她浑身是伤高热昏迷,一直晕厥未醒。婢子是想那舞姬难道是故意要引诱琼王虐辱自己么?”
任赞听得这样说,面有不忍之色,霍地站起来,大为不喜:“太仪,那舞姬已然如此可怜,若再杀了,倒叫人议论我们皇家无情,这断断使不得。”
章贵仪颔首:“君上说的是,已叫御医去看了,哪有救了人再杀人的道理。”
任赞目露悦色,对章贵仪所言甚是赞同。当下琼王既来了,就是太后、太仪与君上、琼王的家事,章贵仪再呆着也尴尬,她寻了个由头便出来了。
一出闻仙宫大门拂杉就大大松了口气,连连拍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万幸贵仪过来了,当场开销了太仪那些糊涂话,为自己辩解。否则琼王胡闹,倒成了您管束后宫无方的罪过呢。”
章贵仪面色发灰,十分难看。她回首望了闻仙宫里头一眼,见朱漆雕花镂金门已经关上了,方才低声道:“瞧里头的架势,恨不得拖了谁做个替罪羊呢,连那阿窈受了这般苦楚,还要怪责她的不是,说她引诱。本位原本也当是宫女引诱王爷,想要攀龙附凤,一跃枝头。可听你说阿窈的惨状,可见她的被迫的。寻常好人,谁会去招惹一个摧花无情的禽兽呢。阮太仪总是为皇家体面掩饰,也得顾惜难可怜人。何况大家都是女子,我听着都不忍心,如何能让君上杀她!若是阿窈也能拉来替罪被杀,那么本位要是稍稍松懈半分,只怕也要受重责。”
辛沅的泪便落了下来,屈膝道:“多谢贵仪善心,为阿窈分辩。”
章贵仪沉沉叹了口气,望了望头顶上香灰胎一般的天色,灰白的云层重叠,为天空割下深浅的细长裂纹,是烧烬了的焦灰,让人心情更是郁郁:“本位也是女子,听得阿窈惨状,如何不悯惜?有时人有同理之心,若设身处地想想,都觉得一个女子被糟蹋成这样都不忍心,还要坏她名节,还要杀她!本位是听不得也做不出的。何况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外头来,无端受过,还要为外人苛责,以为是我们的不是,本位听着也不忍。”
辛沅知道方才里头三位尊位说话,差点要章贵仪背上协理六宫不力的罪名,才让她触动了情肠,起了唇亡齿寒之心,才会如此为阿窈说话。
拂杉悄声嘀咕道:“这事有些蹊跷。好好的琼王怎么盯上了一个舞姬,能有机会拖她去临月阁,也实在太巧了些。”
章贵仪颔首:“这事你去留神,看看其中有什么缘故。”
二人正说话,拂杉望见了级级汉白玉阶下,却有一清瘦女子临风而立,微微缩着肩背,如只受惊的雀鸟一般,瘦怯凝寒。芷妃大约是来得急,一件系秋香色丝绦的银底翠纹斗篷就捧在石榴手里,她额头微微地汗,鬓发都蓬松了,有几缕和着汗水濡湿了贴在鬓边,身上只穿着往日在内殿的那几色衣裳,只不过是冬日夹了棉,显得身形臃肿了些。
拂杉道:“是芷妃呢。她怎么出了金华殿?今日不用做酥油花尊佛母了?” 芷妃足不出户,今日她都来了,可见事情闹得大,众人难免又腹诽了一番。
“许是为此事惊动,关切君上吧。”章贵仪说得体面,携了辛沅和拂杉的手拾阶步下,才到闻仙宫阶下,却见芷妃也有些迫不及待地上来了。
芷妃素不得宠,到了闻仙宫外也不敢通报进去,见章贵仪出来,巴巴儿露出询问之意。章贵仪款蹙湘裙,殷殷曲下身体,礼数周全:“妾问芷妃娘娘安,芷妃娘娘怎么出来了?”
章贵仪虽然病尚未愈,形凋影谢,清臞玉立,可相形之下,比芷妃要秀拔许多,衬得芷妃肤色微微发黄,人也不那么展挺。
芷妃正要扶起章贵仪,章贵仪不知是怕沾染了她身上金华殿的气味还是怎地,轻巧一步便避开了。
芷妃也未留意,只忙着问:“君上可是真违了中宫笺表?这下子皇后可又要和君上争执了?”
她这神情,说是关切,可那巴望期盼之色更多,好似巴不得帝后立刻为了此事反目才好。
章贵仪浅浅笑道:“皇后娘娘怎会与君上争执呢,皇后在蓬莱殿禁足,君上不去,这想吵也吵不起来的。”
芷妃一脸惋惜:“真是可惜了。这后宫里闹出来这样不堪的事,总是皇后管束不力的错,太后难道也不问罪?”
章贵仪见她说话这般不掩饰,不觉微微变色,旋即还是笑:“皇后娘娘在禁足,后宫若是出事,总得先怪我这个协理六宫之人的错,哪里怪得到皇后娘娘呢。”
芷妃显露失望之色,有些发窘:“我不是要怪罪贵仪的意思,贵仪莫会错了意……”
章贵仪依旧和颜悦色地笑着,脸上的冷淡之意却是露了几分痕迹。芷妃见抓不住皇后的错处,一时连半分要继续呆下去的意思也无,提裙便要走。
初冬含混暧昧的灰天最容易暗下来,禁不得罡风几许,就暗朦朦的。那风里刮来宫苑外几声沉浊的求恳:“君上恕罪,君上恕罪……”
章贵仪与芷妃彼此相视一眼。芷妃似乎有些畏惧这把声音,垂着脸道:“琼王来做什么?”
这些关窍事,芷妃自然不是知的,章贵仪也不愿告诉她,只笑了笑道:“芷妃姐姐等下回去,可别撞见了琼王。他到底是叔辈,咱们晚辈见了他在那儿跪着,是行礼问安好呢还是装看不见好呢?”
“那就往闻仙宫偏门出去好了,省得两下里尴尬。”芷妃并不笨,只是要一心寻皇后错处,稍稍动了动心思,也觉得琼王这请罪来得蹊跷。
章贵仪点点头,“芷妃姐姐说的是。”她在里头说话良久,应对机变,早就有些娇怯不胜,顺势托了要回宫歇息,便与芷妃各自告辞。芷妃步履匆匆,一阵风儿似的便消失在了暮霭尘烟里。
拂杉望着芷妃的背影摇了摇头:“芷妃虽然不大面君,可既来了闻仙宫,容止也需仔细些。头发毛毛躁躁的,好歹拢些呵胶再出来。”
章贵仪微微蹙眉,“难得看她这般心急,你没瞧她连暖轿也没传,这般顶着冷风就走过来了,还顾得上仪容么?”风有些紧了,章贵仪说着便觉畏寒,紧了紧拂杉刚为她披上的斗篷,那是一袭滚火狐毛的梅子红羽缎斗篷,愈发衬得她丰容妙目,与芷妃不可同日而语。
拂杉伸长了脖子望着芷妃的去处,一脸不解,“当年落胎的事皇后娘娘是有疑影,可芷妃就这般死咬住了不放么?”
“宫闱旧事,谁说得清。芷妃若当日顺利生下了孩子,就不是今时今日这般情境了,也不怪她会如此执着。”章贵仪今日说了这许多话,又察言观色据理力争,已经倦得很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回去吧。”
当康已经传了暖轿在阶下等着,章贵仪临上轿,回头看辛沅:“你若不放心,先去骊场看看御医在医治阿窈了没,不用急着惦记兰林殿的差事。若是能搭把手,就帮着照顾些。御医毕竟是男子,没那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