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第41章 弱女的反擊

辛沅又欣喜又感激,忙叩首謝了章貴儀,目送她暖轎離去,趕緊拾裙出去。她一時走得急,才出了聞仙宮門,冷不防一個人撞進了眼簾,驚得她登時站住了。

是瓊王。

許久不見,他的身幅越發寬了,一下子就能堵住一個人所有的視線。那種寬肥是沃甘饜肥膏粱文繡澆滋出來圂腴滋沃,起着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雪白的膩子,是冬日罐子裏凍住的豬油膏。

辛沅見瓊王跪在那裏,這樣的冷天,依舊是脂光滿面。他身上殘餘着昨夜未散的酒氣,依舊是鬥羊紋金寶地織錦袍服,脖子上圍着黑貂的皮子,跪得也不端正,一手撐在地上,口裏斷續地叫喚幾聲——反正也無人會指摘他。

瓊王的長相其實不難看,王族累世納娶美人,血親相傳,人也不會醜到哪裏去。若年輕時瘦些,他或許還算是個風流美男子。很多人眼裏,他才像個有活氣的皇族,任贊看起來太脆薄易折了,瘦弱得如風中秋蘆。傳說中任贊的生父,先帝高宗駕崩前那幾年,人也枯如萎竹,像蛻下的蛇皮,敷白的,薄薄的,一戳就破了。

瓊王是健康的,無論如何,他有許多孩子,多到他自己也未必能全認清。而蜀宮裏,卻只有太子衆聖保一根獨苗。

瓊王還在那裏喊着“恕罪”,語調悽切。當然,他的神情並不是那樣,他是滿不在乎的,甚至有些譏誚、委屈和厭煩。初冬寒氣凝結,要他跪在石板地上,已經是莫大的苦楚。否則此刻,他還在暖玉溫香,酒醉滾達於厚裘白肉之中吧。

也不想想,他自己就像一塊碩大的滾刀兒肉,如果能一刀一刀切下去,該有多爽利痛快。不過,那肉實在油脂太厚,切着滑不留手。

辛沅想起來,聽聞漢代巨奸董卓死後,百姓以其肚臍插燈芯,燃腹中油脂數日,燈火不滅。

她知道,自己是恨極了眼前這個人,恨不得拿他當肉切了,當蠟燭點了,才能泄他糟踐阿窈之恨。

真的,辛沅幾乎不敢去想,那樣玲瓏小巧的阿窈,是如何在他的蠻橫身軀手與爪下求懇討饒,希望保住貞潔,卻被撕碎到體無完膚,渾身是血。

辛沅這樣呆立着,沈綠色衣裙上系着縹色宮絛子,自裙角而上延着一枝薄薄的白梅,四散幾朵停在袖口上。

瓊王一眼瞟見了辛沅,冷笑一聲:“入宮才多久,就忘了舊主了。”

辛沅身子一震,忙上前幾步行大禮:“婢子給瓊王請安,王爺大安。”

“離本王那麼遠,是心存輕蔑疏遠之意麼?”他這幾句說的大聲,左右都有人聽到,投來狐疑的目光。

雖然是王府出身,可與瓊王這般當面說話,她是唯一一個,若傳出什麼話來,以爲她和瓊王私相勾結,那就難辦了。他是可以不管不顧,自己可是好容易在蘭林殿站穩了腳跟的。她只得口中道着“不敢。不敢”。

“你們這些做婢子的,一旦得點甜頭略打扮一下,就以爲自己飛上高枝了,還敢反抗本王……”他這份切齒不知對着誰,讓人見之而生森寒之意。

辛沅低下了頭:“婢子不敢。”

“不過,再什麼宮裏的美姬俏婢,都是賤婢而已,本王要她是她天大的福氣。如今累得本王跪在那裏,本王必不放過她。反正王府的紫薇,到了冬日裏總要添點花肥,入夏才開得好哇。”他說得那樣輕蔑,這樣漫不經心,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只可以隨手捏死的螞蟻,捏死了還髒了他的手。

辛沅打了個寒顫,眼底漫出無邊無際的恐懼——他不肯放過阿窈,他欺辱了她,還想着要她死!死了也要埋在他的王府裏,困住她的屍身,要她做花肥。

這個畜牲!他才該死!

心內有萬千恨極,露在面上只有在瓊王府無數日夜裏熬出來的無可挑剔的謙卑與溫順。她恭恭敬敬行禮,宛然還是王府裏卑微求生的侍婢。

瓊王看着辛沅,笑微微道:“別以爲你在蘭林殿就忘了進宮前本王的叮囑了,你們一個個都逃不過本王的手掌心。”

辛沅識得他這個笑,那是人看着貓兒狗兒的神情,他待她們的一切,就如馴貓馴狗一般,餓也好打也好,吊起脖子也好,給點獎勵也好,她們在他眼裏,就是咬人的狗,抱着侍弄的貓,沒有兩樣。

瓊王話音未落,只見衆人都慌了神,連連稱了“翠婑阿娘”。卻是太後身邊領首的宮女武翠婑過來了。阮太儀也攜着宮女菁環遠遠跟在後頭,並不走近。辛沅看着不太對,趕緊退到了僕從之後,掩身在人羣裏。

那被稱爲翠婑的半老婦人穿得威嚴華麗,比辛沅見過的諸位太儀更多了幾分體面尊貴,正是太後最親信的心腹宮人武翠婑,是從南越跟來的隨身陪嫁。武姓與阮姓、寐姓在南越都屬大姓,族第中常出嬪妃的,不說在太後宮中,便是蜀宮裏也是第一等有威勢體面的內人。她舉動不離太後左右,引爲倚仗,她若出面,等同太後發聲。平日裏嬪妃們尊稱陪笑,辛沅這等微末宮人,便是連翠婑阿娘的背影都望不上,都得遠遠拜望,恭恭敬敬稱呼一聲“翠婑阿娘”。

瓊王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漫過翠婑,在阮太儀身上幽幽一蕩,又畢恭畢敬垂落下來,不復方才輕佻模樣。他一見武翠婑走近,旋即神色悽苦,涕淚橫流,“翠婑,我知道太後怪罪我,不肯見我,我也不敢求懇什麼,已交還了風月常新的印章進去,但求君上和太後原諒我昨夜貪杯糊塗。”

“呀,這又關宮裏美酒的事了?”翠婑袖着手,客氣裏帶了三分鋒利,“那菜有沒有錯呀?湯有沒有錯呀?御膳房有沒有錯呀?還是連宮裏的燈也錯了花兒草兒也錯了,都會惹您犯糊塗起大罪。”

“不是這個意思。”瓊王一點兒反駁的威嚴也沒有,盡是好聲好氣,可見他對着太後這位皇嫂不敢過分,便是對太後親信陪嫁,都給足臉面,“是那舞姬妖冶了些,有意勾引,我一時沒把持住……”

“沒把持住?哎呀,宮中可不比王府,一個驪場的舞姬頭一回見您就敢勾引您,這也實屬是不要命了。還是您這是把皇宮當王府了。哎喲!”她作勢打了下嘴,“婢子年老糊塗,您昨夜的舉止強佔舞姬還蓋了君上寵幸宮人的印章,可不是把皇宮當自己家了麼?”

這話說得厲害,瓊王看了眼阮太儀,見她面色陰沉,顯然這一關難過。他一顆心不覺往下一墜,已然變色。他強壓了半日才硬生生忍住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錯都是我鑄下的,太後與君上有多少雷霆震怒,我都合該承受。”

翠婑緊了緊身上的松色綢緞珍珠毛襖子,那是用胎羊皮所制,卷毛如一粒粒珍珠粒子,穿着又輕又暖,舉動也方便。她越過瓊王身邊,“太後性子急也性子直,有時候連皇後臉面也不顧,當場發落的。您是太後的小叔子,君上的叔叔,太後這點面子要給您的,但也不能不給宮中立個規矩,才叫您跪在了這裏,就當替太後教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

翠婑言辭鋒利,明裏暗裏譏諷,不留情面,瓊王縱是厚顏,也臉皮一陣陣發青發紅。

翠婑訓誡完了,又和和氣氣笑:“婢子這是替太後傳話,自己可不敢冒犯王爺的,還請王爺寬恕。”

“哪裏哪裏。”瓊王陪笑,“太後愛清靜,許多事都是武內人傳達,我知道的,知道的。”

翠婑點點頭,滿意地去了。瓊王不好一時就站起來,少不得還斜斜跪着。

阮太儀蓮步姍姍,輕移緩行,定在了瓊王跟前。她系着一件寶藍色星光紋錦上添花厚緞披風,領口和曳地處都用銀線織着淺灰色的雁翎,看着甚是莊重。

瓊王見是阮太儀來,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樣子,眼皮子抬了抬,眼梢微微吊起,語調軟洋洋了幾分:“還請——太儀看顧則個。”

瓊王涎着臉,快要堆出一個笑來,阮太儀及時地背過身去,淡淡道:“王爺說什麼,我一介卑微之軀,能看顧哪個。”

他身子稍稍前傾,語不傳外:“太儀穿得老氣了些,我叫王府送些上好的衣料來。緋櫻紅好看呢。”

阮太儀面上微微一紅,幹涸的眼底多了幾分水色盈盈,語氣也滯住了。她很快面色平靜如水,欠了欠身:“謝王爺好意。自先帝去世,我侍奉太後,早不穿那樣顏色衣料了。”

瓊王低低輕語:“翠婑都那麼厲害,你跟着太後那麼多年,日子不好過。旁人不知,我難道不知。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的際遇,我看了多年也心疼。”

阮太儀沉下臉:“王爺自重,不可非議太後。太後與我原是主僕之情,先帝駕崩後姐妹相依,非旁人能挑唆的。”

阮太儀說着,扶了菁環的手疾步去了。她走得很快,似在倉皇避讓着什麼,又在不遠處停住了腳,似要回首之意,終究還是去了。

瓊王並沒有再跪多久,他伸手撐了一把沒站起來,身子太沉了些。最後還是兩邊內監扶起了他,他提一提嘴角,摸了摸袖口上出的油光水滑的貂毛,哼着小曲兒,撇着步子走了。

遠風掠起衰草敗葉的荒香,帶着暮色蒼蒼的寒氣。辛沅失神地走着,一步一晃。她原以爲避到有家世有恩寵的章貴儀身邊,多少能安靜些日子,不用如在瓊王府,過着朝不保夕夢魘般的日子,隨時擔心着生死無常,化作春泥。

也不知走了多久,還是景虹攔住了她。暮色迅疾墜墜,天地昏黃,一時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兩三侍者跟隨在後,景虹獨行在前,拎一羊角燈,那暈黃一團光圈,照得她雙眸濯濯若寒星。

景虹和聲道:“瓊王早已走了,你不用怕了。”

“走了?”辛沅似要哭出來,“他在不在宮裏,不一樣可以肆意撥弄人的性命。”

景虹細細掃她兩眼,抿嘴片刻,輕聲問道:“他方才說了什麼?”

辛沅戚然復述了幾句,景虹蹙眉打斷她,“那是他說旁人的,和我們不相幹。你只說和我們要緊的。”

辛沅又說了一遍。

景虹淡淡“哦”一聲,眉目淡然,毫無一絲驚動:“他這話原也沒錯。”

“是沒錯。只消他是瓊王一日,我們誰能逃得脫?”辛沅頹然。

景虹捋着手中一方虹霓色絲羅帕子上垂落的銀絲流蘇,似是問辛沅,又似自問,“我們還剩幾個了?”

“幾個?”辛沅酸楚道,“進來八個,念綾、莒歌、黃香兒死了,閔茉和思吟、冗琴走了,只剩了你爲嬪妃我爲宮婢。”

風吹起了景虹的頭發,碎碎的黑色幾縷,勾勒在她鬢邊額上,如淡墨幾痕,越發襯得她一張如白描般白淨清麗。“我記得進宮前緋花養娘說過,從前王府送進宮也有好些人,那些人都去了哪裏呢?都和念綾莒歌她們一樣了吧?”

“許是吧。”辛沅酸澀難言,心中驚悸。

細看下來,進宮的八個人裏,其實景虹算得有中上之姿,只是同入宮的莒歌是工筆點染的淡彩,黃香兒更是一幅色彩斑斕的重彩紅藥圖,奪人注目,相形之下景虹顯得默默無聞,無人注意,如今倒是她也只有她在任贊身邊立穩了腳跟。

“在王府的時候我總是怕,怕有朝一日死在那裏,埋在紫薇花下。進了宮你們一個個死的死貶的貶,我還是怕,怕走了你們的路。如今君上寵愛我一些又怎樣,瓊王說得對,誰也逃不脫他的手心,終究是個死罷了。”她淺淺地笑,說着這些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對了,你給我做過羊肉稍梅,皮子韌性足,湯汁豐富,挺像我家鄉的口味。記得,再給我做一回吧。”

“等得閒些……”辛沅記掛着阿窈的事,一時也無心情。

“好。等你得閒些。”她也不急,“君上傳我去伴駕,我先去聞仙宮。”

御醫去看了阿窈,因男女有別不便留在驪場太久,還是遣醫女在阿窈身邊照顧。

阿窈還是沒醒。

風聲嗚咽了一夜,在蘭林殿裏聽着,那是外頭的一重世界。裏頭炭火暖足,烘得寶珠山茶怒放出甜厚的醇香。章貴儀靜臥在寢殿,呼吸平順。一重重垂縵錦帷委地無聲,玉枕帳暖,芙蓉堆繡,又隔出了一重清寧富貴天地。

自辛沅回來,有多口的宮人來打聽詳細,也有揣測是阿窈自己輕浮勾引,結果落了這般慘淡下場的。這回因有章貴儀擺明了態度,自拂杉和曉彬起,都頗有脣亡齒寒之感,蘭林殿上下都是閉口不談。這一夜辛沅睡得並不好,心緒如輪碾轉,一時扯着阿窈的安危,一時又懸着自己。思緒紛紛,攪亂如大雨之下的漂萍泊菱,被風雨撕碎,衝得四散凌亂。

這樣迷迷糊糊一夜,隱約聽得殿外的更鼓聲遠了,有灑掃的竹帚擦着結冰的地面沙沙作響。她便驚醒了,正要洗漱收拾,卻是枚兒進來遞了消息,說阿窈醒了。因章貴儀交代過去驪場看阿窈可以先不忙蘭林殿差事,辛沅披衣起身,胡亂洗了把臉就往驪場趕。

冬日的晨光來得晚,天色還是烏濛濛的,路上結着霜,一步一個滑。到了房中時,辛沅凍得雙手都沒知覺了。她怕摸上手去凍驚了阿窈,忙伸手在袖子裏渥了渥,好歹有點暖了才敢靠近阿窈。

阿窈目光呆滯,側身望着牆皮脫落的地方,連她進來都未察覺。辛沅在牀邊坐下,輕輕連喚了幾聲阿窈的名字都未見她眼珠子有動一動,不覺着急,醫女道:“阿窈姑娘還在發熱,雖然醒了,但怕神志不算很清楚。”

辛沅忍着淚,又喚了幾聲,阿窈目光定了定,辨了片刻認出了是辛沅,驀然放聲大哭了起來:“姐姐,姐姐。我好苦啊。”

辛沅一把抱住她,柔聲安慰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姐姐在呢。”

阿窈喫痛地呻吟了一聲,含羞忍辱,艱難地背過身躺着流淚:“我不願意的。爲什麼說我攀附恩惠,我根本不願意的。”

辛沅顫聲問:“不是君上對不對?是瓊王?”

“與君上無關。”她沉沉擺首,“君上喝了酒,只問我習舞之事,可曾受苦,可願意侍奉?我說了不願,我只想跳舞,君上也不勉強,只是說他只問問,答允了皇後不納新人的,就不納了。他真的是……笑笑便走了,也沒讓孫昭華留下侍寢。後來……後來……”她的聲音不可遏止地發抖起來,“孫昭華離開聞仙宮前,說是瓊王也喝醉了,要我跟着送他到宮門口。誰知到了金明苑,人少了,瓊王就發瘋了……我實在不願,可瓊王,瓊王他……把我拉進了臨月閣……”

阿窈渾身劇烈地顫抖,神情痛苦之極,半點也不願再回想起來前夜之事。情緒的起伏讓她的呼吸變得短促抽動。

醫女拉住了辛沅在後,連忙喂了幾勺湯藥入阿窈口,極力勸道:“她受傷太重,不可這樣情志起伏,你不要問了。”

辛沅心痛不已,只得忍了淚,幫着醫女將湯藥都喂入了阿窈口中。喂畢,醫女使了個眼色,辛沅會意,跟到了門邊,避開阿窈。

“怕是捱不過幾日了。”醫女滿臉不忍,對辛沅低聲道,“頭上傷得厲害,身上也有傷,事後被扔在那裏,風吹水汽晾了半夜,風寒侵體,高熱不止,真的是沒法子了……”

心口被一刀一刀剜着,辛沅的淚止不住落下來:“我求您救一救她,實在不成,我再去求御醫大人……要治好阿窈,也是君上的意思……”

醫女搖了搖頭道:“我知道阿窈姑娘可憐,也知道有君上的御命,這傷我們看着也害怕,害她的人真是連畜牲都不配做……不過說實話,御醫已經來看過,他們也說頭上傷得太深,頭骨都裂縫了。風寒由此而入,傷的太深,實在是回天無力。說句不怕您傷心的話,只怕也就在這兩日了。也是可憐,阿窈姑娘痛苦難減……”

辛沅不做聲,醫女端着喝空得藥碗出去了。屋裏再無其他人,辛沅望着滿身是傷的阿窈,切齒大恨。辛沅定了定心意,緊緊握着她的手,貼在她耳邊,鄭重道:“阿窈,你想不想親自報仇?”

阿窈昏昏噩噩的,聽她這句話,竭力睜開眼睛來,閃過雪亮的恨意:“我想!”

“那好。我讓醫女想辦法,你得起來,自己起來去說。”她握緊了阿窈微涼的手,語如利刃冰冷的光,“不能放過那些害了你的人。”

今歲入冬就少見晴暖天氣,鎮日價昏沉沉陰仄仄,今日又是如此。天際寡薄的雲層淡淡地浮起一層灰暗來,日色曖曖灰紅,在衰草悽迷裏逼出一股寒煙緲塵來,將天地間最後一縷溫情餘暖都卷了開去。

玉階重重,漫着金箔蓮葉,一步一高遠,漫向玉闕瓊樓,似能到無憂極樂淨地去。

太後尚佛,所居的成寧宮是元秀帝登基後特意翻新,與別處大爲不同。奇楠沉香爲棟梁,以大塊的水晶琉璃爲飾,湧百寶光,鑿千葉蓮、百葉華,或纏枝、或仰覆,中間祥雲、卷草、忍冬、如意結、綠玉翅金雙魚,首尾相銜,塗金錯銀,乃無上祥瑞之意。宮苑內數株菩提高大,皆是太後故國南越遷來,蒼蒼青青,只是天寒,略顯萎靡。內外所植荷花、文殊蘭、黃姜花、緬桂含笑和地湧金蓮,都是佛經六花之種,雖然眼下不在花期,但常綠多香,拱得成寧宮直如絳闕瑤臺一般。就連廊下六對藍胸佛法僧和六對紫胸佛法僧的小鳥都是東瀛進貢的貢品,毛色鮮麗光澤,極討人喜歡。

阿窈撲身在成寧宮的玉階下,強撐着跪俯在那裏,單薄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只渺小的不起眼的蟲蟻。阮太儀帶着慈悲又不耐的口吻,彎下腰身和憫地和她說話:“事已至此,你還來成寧宮做什麼?驚擾了太後鳳駕,就更是你的罪過了?”

阿窈淚眼婆娑:“太儀慈悲,求您明白告訴,什麼是婢子的罪過?”

宮門口風大,吹得太儀綴着狸子皮的裙裾一角飄飄而起,拂過阿窈的面龐,那樣撲落落打着。如她的口吻一般,其實並無多少憐憫之意。

阮太儀念了句佛,微垂着眼瞼,帶着一絲難以抑制的嫌惡:“你身爲舞姬,整日裝束輕薄舉止妖嬈,這就是勾引了;仗着年輕貌美不知避嫌自抑,這更是勾引。瓊王年過四十,王府中嬌妻美妾,這世裏什麼美人沒見過,會見了你動心?定是你不知自愛,言行輕浮,讓瓊王誤會了,才鑄成錯失。”

阿窈越聽面色越白,雙眼通紅,悲憤得一手握拳,捶地不止:“婢子沒有,婢子沒有!”阿窈哭得傷心悲切,仰面質問,“婢子雖是舞姬出身,但自問並未行止輕浮,刻意勾引!太儀娘娘,您也是女子,怎地婢子被強迫,在您眼中還是女子的錯,男子就無錯麼?”

阮太儀挺起身姿,袖手在懷裏,漠然道:“什麼叫尊卑之分。論性別,男爲尊,女爲卑;論身份,瓊王爲尊,你舞姬是卑賤;尊者對,卑者錯,這就是規矩,就是天命。”

“因爲我出身卑微,就算被尊上者凌辱,也是我的錯嗎?還要背上輕浮勾引之名?”阿窈憤然悲悽,“太儀娘娘,聽說您是太後的陪嫁,也做過宮人。難道當年您侍奉先帝,也是您勾引先帝的緣故麼?難道如今成了尊位,就忘記了自己也曾出身低微麼?同爲女子,你怎說得出‘男爲尊女爲卑乃是天命’這種話,同爲宮中服侍之人,您這樣輕賤同類,婢子實在難以心服口服。”

“奴胎啊奴胎(1)!”阮太儀驟然被人提及出身,霎時變了臉色,厲聲道,“你竟敢瞧不起本位,拿本位出身來說嘴,可知素日裏是個何等矯情潑辣的貨色!”她眼波一橫,隱含寒光,看向身邊的宮人菁環,“菁環,給本位狠狠掌這奴胎的嘴,叫她知道什麼叫貴賤高低。”

菁環侍奉了阮太儀幾十年,如何不曉得她不能碰的痛處,忙冷着一張臉,搶上前去抬過阿窈的下巴,劈面就要打下去。一旁的宮人們阿窈反駁,無不觸動心腸,滿心不忍,紛紛求情道:“太儀息怒,這好歹是在太後宮門前,太後一心向佛,恐不輕易打罵的。”又說“這女子傷得可憐,若再責打,恐也受不住,萬不可血濺成寧宮前。”

衆人於心不忍,紛紛勸阻,菁環一時也不敢下手,只瞅着阮太儀聽她意思。

阮太儀一直在宮人奴婢中頗有憐老惜若的慈愛之名,事情鬧得如此尷尬,阮太儀不得不咽了口氣,又恢復往日那樣優雅而溫和的模樣:“罷了,這麼多人在,本位也懶得和你計較。”

一陣冷風放肆,寒意吞身。阿窈受不住,劇烈地顫抖了兩下,身子歪了歪,伏在一邊。

阮太儀呵了一口暖氣渥了渥手,瑟縮了肩膀,緩和了口氣道:“你也快回去吧,別叫本位跟着在這兒受冷了。”

阿窈猛然抬起頭來,聲嘶力竭嚷道:“婢子不服,瓊王有謀逆之心!當然他凌辱婢子之時,曾親口說的婢子長得像孫昭華,還是說可惜了婢子爲奴,若是順從,將來定封婢子爲妃!”她捋起垂落的衣袖,露出淤青發紫傷痕累累的手臂,上頭“風月常新”四字如烙印般分明,觸目驚心。她悲憤無比,“這風月常新四個字是瓊王強行蓋在婢子手上的,他不是君上,爲何要行君上所爲?婢子斷不能從!”

阿窈此話牽扯出孫昭華,衆人已然竊竊私語,再聽到末節,無不色變譁然。

“你真是瘋魔了!”阮太儀遽然變色,怒氣衝衝,“來人!給本位堵上她的嘴,趕緊拖出去,再叫人拿清水來衝地,別叫她髒了成寧宮的地界!”

衆人原本聽着阿窈悽慘,此時聽她這樣喊出來,也怕出事,立時擁上來,拉的拉扯的扯,還有往她口中塞白布的,連喊道:“你已經惹了這麼多麻煩,切不可再生事造罪了。”

阿窈本就傷得厲害,不過服了藥強撐一口氣過來罷了,哪裏經得住人這樣拉扯。不過幾下,就像個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撕扯着倒在了一邊,拉風箱一般呼呼地喘着氣,眼看就要被人堵住了嘴架了出去。

“住手!”高處一聲喝,有不怒自威之意。阮太儀聞言一凜,衆人也都停了手,眼巴巴看玉階上走下來一個中年婦人,正是太後身邊最得看重的內人翠婑須氏。

一見翠婑出來,阮太儀便像只鵪鶉似的瑟縮了身體,一時矮了半截,滿臉堆笑道:“武內人怎麼出來了?不陪太後在裏頭禮佛麼?”

“問太儀安。”翠婑淺淺一蹲身,膝蓋都沒打彎兒,就算是行了個禮,“外頭這樣吵吵鬧鬧,太後哪還能潛心禮佛,才叫婢子出來看看。”

阮太儀渾不敢與她計較禮數周全與否,只道:“是本位的不是,不曾立刻趕走了胡言奴胎,擾了太後清寧。”

“人趕走了就沒事了麼?”翠婑含了一縷淡漠的笑,“此女既已說出了這樣幹系重大的言語,太儀應該即刻帶進成寧宮問清楚,哪裏能含糊過去了叫人拖走就算。”

阮太儀半躬着身體溫然笑着,很是受教的樣子:“就是此女傷重,神志不清,言語間藐蔑尊上,才不敢擾太後清聽了。”

“那仿佛……宮中的事也輪不到太儀您一人做主。”翠婑摸了摸鬢間一朵黃芯垂絲文珠蘭絹花,言語間是彬彬有禮的。

阮太儀面色微微一僵,旋即頷首:“那是。宮中一切事務都由太後做主。”

“是了。太儀一向謹守規矩安守本分,自然是最尊太後的。”翠婑略一抬下巴,示意兩邊宮人扯掉了阿窈口中白布,牢牢扶住了她,“進去給她灌濃濃的參湯提神,再到太後跟前回話。”

阮太儀垂手立在一旁,風吹得她耳上垂落的一對寶瓶點金珠耳墜掃在脂粉勻停的面頰上,閃着一點一點冷爍的光。菁環眼見須翠婑帶了阿窈進去,雙脣一動,似有所語。阮太儀輕輕伸手,低聲道:“事已至此,有些人該長些教訓也好。”

菁環道:“風流了大半輩子,在自己王府裏胡天胡地不算,縱有什麼心思,難道就這麼藏不住,要到宮裏來撒野。太儀也不必替誰擔心,咱們只過咱們的。”

阮太儀深深望了菁環一眼,半晌才道:“你說的很是。”

阿窈從成寧宮被送回來時,已然是精力虛脫,半晌不省人事。辛沅陪在她身側,眼見醫女一碗碗湯藥喂下去,阿窈已連吞咽的力氣也沒有,灌進去的藥都從口中流了出來,沾污了衣襟。

醫女惻然擺首:“油盡燈枯,不中用了。你陪陪她吧。”

醫女說罷出去,獨留辛沅陪守在側。

大份止痛的湯藥,加上少量曼陀羅花,盡量減少她身體的痛苦,又不至於失去神智。這是辛沅能爲阿窈求來的最後良藥,足以支撐她在太後面前,說完要緊要說的話。良久,阿窈才勉力睜開雙眼,她毫無血色的枯脣顫了顫,想要說什麼卻無半分力氣,眼角便滾落了兩滴碩大的淚。

辛沅掩住她口道:“不用說了。看成寧宮的人送你回來而非趕你出來,我就知道,你都做到了。”阿窈眼角湧出的淚更多,有着無窮無盡的恨意。

“你說得很累了吧?”辛沅問。

“姐姐說過,話不用多,少才能讓太後記住。”阿窈費力地說。

辛沅輕輕擁住她,生怕力氣大了,就要將她折斷了似的,“自己的仇自己報,你很好。”

翌日,太後以瓊王作亂宮闈、藐視尊上之罪,罰俸一年,削封地千戶,無詔不得出入宮闈。

辛沅聞知,輕輕拍着熟睡中的阿窈的手,柔聲道:“不夠的,這還是不夠的。”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