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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弱女的反击

辛沅又欣喜又感激,忙叩首谢了章贵仪,目送她暖轿离去,赶紧拾裙出去。她一时走得急,才出了闻仙宫门,冷不防一个人撞进了眼帘,惊得她登时站住了。

是琼王。

许久不见,他的身幅越发宽了,一下子就能堵住一个人所有的视线。那种宽肥是沃甘餍肥膏粱文绣浇滋出来圂腴滋沃,起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雪白的腻子,是冬日罐子里冻住的猪油膏。

辛沅见琼王跪在那里,这样的冷天,依旧是脂光满面。他身上残余着昨夜未散的酒气,依旧是斗羊纹金宝地织锦袍服,脖子上围着黑貂的皮子,跪得也不端正,一手撑在地上,口里断续地叫唤几声——反正也无人会指摘他。

琼王的长相其实不难看,王族累世纳娶美人,血亲相传,人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若年轻时瘦些,他或许还算是个风流美男子。很多人眼里,他才像个有活气的皇族,任赞看起来太脆薄易折了,瘦弱得如风中秋芦。传说中任赞的生父,先帝高宗驾崩前那几年,人也枯如萎竹,像蜕下的蛇皮,敷白的,薄薄的,一戳就破了。

琼王是健康的,无论如何,他有许多孩子,多到他自己也未必能全认清。而蜀宫里,却只有太子众圣保一根独苗。

琼王还在那里喊着“恕罪”,语调凄切。当然,他的神情并不是那样,他是满不在乎的,甚至有些讥诮、委屈和厌烦。初冬寒气凝结,要他跪在石板地上,已经是莫大的苦楚。否则此刻,他还在暖玉温香,酒醉滚达于厚裘白肉之中吧。

也不想想,他自己就像一块硕大的滚刀儿肉,如果能一刀一刀切下去,该有多爽利痛快。不过,那肉实在油脂太厚,切着滑不留手。

辛沅想起来,听闻汉代巨奸董卓死后,百姓以其肚脐插灯芯,燃腹中油脂数日,灯火不灭。

她知道,自己是恨极了眼前这个人,恨不得拿他当肉切了,当蜡烛点了,才能泄他糟践阿窈之恨。

真的,辛沅几乎不敢去想,那样玲珑小巧的阿窈,是如何在他的蛮横身躯手与爪下求恳讨饶,希望保住贞洁,却被撕碎到体无完肤,浑身是血。

辛沅这样呆立着,沈绿色衣裙上系着缥色宫绦子,自裙角而上延着一枝薄薄的白梅,四散几朵停在袖口上。

琼王一眼瞟见了辛沅,冷笑一声:“入宫才多久,就忘了旧主了。”

辛沅身子一震,忙上前几步行大礼:“婢子给琼王请安,王爷大安。”

“离本王那么远,是心存轻蔑疏远之意么?”他这几句说的大声,左右都有人听到,投来狐疑的目光。

虽然是王府出身,可与琼王这般当面说话,她是唯一一个,若传出什么话来,以为她和琼王私相勾结,那就难办了。他是可以不管不顾,自己可是好容易在兰林殿站稳了脚跟的。她只得口中道着“不敢。不敢”。

“你们这些做婢子的,一旦得点甜头略打扮一下,就以为自己飞上高枝了,还敢反抗本王……”他这份切齿不知对着谁,让人见之而生森寒之意。

辛沅低下了头:“婢子不敢。”

“不过,再什么宫里的美姬俏婢,都是贱婢而已,本王要她是她天大的福气。如今累得本王跪在那里,本王必不放过她。反正王府的紫薇,到了冬日里总要添点花肥,入夏才开得好哇。”他说得那样轻蔑,这样漫不经心,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蚂蚁,捏死了还脏了他的手。

辛沅打了个寒颤,眼底漫出无边无际的恐惧——他不肯放过阿窈,他欺辱了她,还想着要她死!死了也要埋在他的王府里,困住她的尸身,要她做花肥。

这个畜牲!他才该死!

心内有万千恨极,露在面上只有在琼王府无数日夜里熬出来的无可挑剔的谦卑与温顺。她恭恭敬敬行礼,宛然还是王府里卑微求生的侍婢。

琼王看着辛沅,笑微微道:“别以为你在兰林殿就忘了进宫前本王的叮嘱了,你们一个个都逃不过本王的手掌心。”

辛沅识得他这个笑,那是人看着猫儿狗儿的神情,他待她们的一切,就如驯猫驯狗一般,饿也好打也好,吊起脖子也好,给点奖励也好,她们在他眼里,就是咬人的狗,抱着侍弄的猫,没有两样。

琼王话音未落,只见众人都慌了神,连连称了“翠婑阿娘”。却是太后身边领首的宫女武翠婑过来了。阮太仪也携着宫女菁环远远跟在后头,并不走近。辛沅看着不太对,赶紧退到了仆从之后,掩身在人群里。

那被称为翠婑的半老妇人穿得威严华丽,比辛沅见过的诸位太仪更多了几分体面尊贵,正是太后最亲信的心腹宫人武翠婑,是从南越跟来的随身陪嫁。武姓与阮姓、寐姓在南越都属大姓,族第中常出嫔妃的,不说在太后宫中,便是蜀宫里也是第一等有威势体面的内人。她举动不离太后左右,引为倚仗,她若出面,等同太后发声。平日里嫔妃们尊称陪笑,辛沅这等微末宫人,便是连翠婑阿娘的背影都望不上,都得远远拜望,恭恭敬敬称呼一声“翠婑阿娘”。

琼王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漫过翠婑,在阮太仪身上幽幽一荡,又毕恭毕敬垂落下来,不复方才轻佻模样。他一见武翠婑走近,旋即神色凄苦,涕泪横流,“翠婑,我知道太后怪罪我,不肯见我,我也不敢求恳什么,已交还了风月常新的印章进去,但求君上和太后原谅我昨夜贪杯糊涂。”

“呀,这又关宫里美酒的事了?”翠婑袖着手,客气里带了三分锋利,“那菜有没有错呀?汤有没有错呀?御膳房有没有错呀?还是连宫里的灯也错了花儿草儿也错了,都会惹您犯糊涂起大罪。”

“不是这个意思。”琼王一点儿反驳的威严也没有,尽是好声好气,可见他对着太后这位皇嫂不敢过分,便是对太后亲信陪嫁,都给足脸面,“是那舞姬妖冶了些,有意勾引,我一时没把持住……”

“没把持住?哎呀,宫中可不比王府,一个骊场的舞姬头一回见您就敢勾引您,这也实属是不要命了。还是您这是把皇宫当王府了。哎哟!”她作势打了下嘴,“婢子年老糊涂,您昨夜的举止强占舞姬还盖了君上宠幸宫人的印章,可不是把皇宫当自己家了么?”

这话说得厉害,琼王看了眼阮太仪,见她面色阴沉,显然这一关难过。他一颗心不觉往下一坠,已然变色。他强压了半日才硬生生忍住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错都是我铸下的,太后与君上有多少雷霆震怒,我都合该承受。”

翠婑紧了紧身上的松色绸缎珍珠毛袄子,那是用胎羊皮所制,卷毛如一粒粒珍珠粒子,穿着又轻又暖,举动也方便。她越过琼王身边,“太后性子急也性子直,有时候连皇后脸面也不顾,当场发落的。您是太后的小叔子,君上的叔叔,太后这点面子要给您的,但也不能不给宫中立个规矩,才叫您跪在了这里,就当替太后教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

翠婑言辞锋利,明里暗里讥讽,不留情面,琼王纵是厚颜,也脸皮一阵阵发青发红。

翠婑训诫完了,又和和气气笑:“婢子这是替太后传话,自己可不敢冒犯王爷的,还请王爷宽恕。”

“哪里哪里。”琼王陪笑,“太后爱清静,许多事都是武内人传达,我知道的,知道的。”

翠婑点点头,满意地去了。琼王不好一时就站起来,少不得还斜斜跪着。

阮太仪莲步姗姗,轻移缓行,定在了琼王跟前。她系着一件宝蓝色星光纹锦上添花厚缎披风,领口和曳地处都用银线织着浅灰色的雁翎,看着甚是庄重。

琼王见是阮太仪来,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皮子抬了抬,眼梢微微吊起,语调软洋洋了几分:“还请——太仪看顾则个。”

琼王涎着脸,快要堆出一个笑来,阮太仪及时地背过身去,淡淡道:“王爷说什么,我一介卑微之躯,能看顾哪个。”

他身子稍稍前倾,语不传外:“太仪穿得老气了些,我叫王府送些上好的衣料来。绯樱红好看呢。”

阮太仪面上微微一红,干涸的眼底多了几分水色盈盈,语气也滞住了。她很快面色平静如水,欠了欠身:“谢王爷好意。自先帝去世,我侍奉太后,早不穿那样颜色衣料了。”

琼王低低轻语:“翠婑都那么厉害,你跟着太后那么多年,日子不好过。旁人不知,我难道不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际遇,我看了多年也心疼。”

阮太仪沉下脸:“王爷自重,不可非议太后。太后与我原是主仆之情,先帝驾崩后姐妹相依,非旁人能挑唆的。”

阮太仪说着,扶了菁环的手疾步去了。她走得很快,似在仓皇避让着什么,又在不远处停住了脚,似要回首之意,终究还是去了。

琼王并没有再跪多久,他伸手撑了一把没站起来,身子太沉了些。最后还是两边内监扶起了他,他提一提嘴角,摸了摸袖口上出的油光水滑的貂毛,哼着小曲儿,撇着步子走了。

远风掠起衰草败叶的荒香,带着暮色苍苍的寒气。辛沅失神地走着,一步一晃。她原以为避到有家世有恩宠的章贵仪身边,多少能安静些日子,不用如在琼王府,过着朝不保夕梦魇般的日子,随时担心着生死无常,化作春泥。

也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景虹拦住了她。暮色迅疾坠坠,天地昏黄,一时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两三侍者跟随在后,景虹独行在前,拎一羊角灯,那晕黄一团光圈,照得她双眸濯濯若寒星。

景虹和声道:“琼王早已走了,你不用怕了。”

“走了?”辛沅似要哭出来,“他在不在宫里,不一样可以肆意拨弄人的性命。”

景虹细细扫她两眼,抿嘴片刻,轻声问道:“他方才说了什么?”

辛沅戚然复述了几句,景虹蹙眉打断她,“那是他说旁人的,和我们不相干。你只说和我们要紧的。”

辛沅又说了一遍。

景虹淡淡“哦”一声,眉目淡然,毫无一丝惊动:“他这话原也没错。”

“是没错。只消他是琼王一日,我们谁能逃得脱?”辛沅颓然。

景虹捋着手中一方虹霓色丝罗帕子上垂落的银丝流苏,似是问辛沅,又似自问,“我们还剩几个了?”

“几个?”辛沅酸楚道,“进来八个,念绫、莒歌、黄香儿死了,闵茉和思吟、冗琴走了,只剩了你为嫔妃我为宫婢。”

风吹起了景虹的头发,碎碎的黑色几缕,勾勒在她鬓边额上,如淡墨几痕,越发衬得她一张如白描般白净清丽。“我记得进宫前绯花养娘说过,从前王府送进宫也有好些人,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呢?都和念绫莒歌她们一样了吧?”

“许是吧。”辛沅酸涩难言,心中惊悸。

细看下来,进宫的八个人里,其实景虹算得有中上之姿,只是同入宫的莒歌是工笔点染的淡彩,黄香儿更是一幅色彩斑斓的重彩红药图,夺人注目,相形之下景虹显得默默无闻,无人注意,如今倒是她也只有她在任赞身边立稳了脚跟。

“在王府的时候我总是怕,怕有朝一日死在那里,埋在紫薇花下。进了宫你们一个个死的死贬的贬,我还是怕,怕走了你们的路。如今君上宠爱我一些又怎样,琼王说得对,谁也逃不脱他的手心,终究是个死罢了。”她浅浅地笑,说着这些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对了,你给我做过羊肉稍梅,皮子韧性足,汤汁丰富,挺像我家乡的口味。记得,再给我做一回吧。”

“等得闲些……”辛沅记挂着阿窈的事,一时也无心情。

“好。等你得闲些。”她也不急,“君上传我去伴驾,我先去闻仙宫。”

御医去看了阿窈,因男女有别不便留在骊场太久,还是遣医女在阿窈身边照顾。

阿窈还是没醒。

风声呜咽了一夜,在兰林殿里听着,那是外头的一重世界。里头炭火暖足,烘得宝珠山茶怒放出甜厚的醇香。章贵仪静卧在寝殿,呼吸平顺。一重重垂缦锦帷委地无声,玉枕帐暖,芙蓉堆绣,又隔出了一重清宁富贵天地。

自辛沅回来,有多口的宫人来打听详细,也有揣测是阿窈自己轻浮勾引,结果落了这般惨淡下场的。这回因有章贵仪摆明了态度,自拂杉和晓彬起,都颇有唇亡齿寒之感,兰林殿上下都是闭口不谈。这一夜辛沅睡得并不好,心绪如轮碾转,一时扯着阿窈的安危,一时又悬着自己。思绪纷纷,搅乱如大雨之下的漂萍泊菱,被风雨撕碎,冲得四散凌乱。

这样迷迷糊糊一夜,隐约听得殿外的更鼓声远了,有洒扫的竹帚擦着结冰的地面沙沙作响。她便惊醒了,正要洗漱收拾,却是枚儿进来递了消息,说阿窈醒了。因章贵仪交代过去骊场看阿窈可以先不忙兰林殿差事,辛沅披衣起身,胡乱洗了把脸就往骊场赶。

冬日的晨光来得晚,天色还是乌濛濛的,路上结着霜,一步一个滑。到了房中时,辛沅冻得双手都没知觉了。她怕摸上手去冻惊了阿窈,忙伸手在袖子里渥了渥,好歹有点暖了才敢靠近阿窈。

阿窈目光呆滞,侧身望着墙皮脱落的地方,连她进来都未察觉。辛沅在床边坐下,轻轻连唤了几声阿窈的名字都未见她眼珠子有动一动,不觉着急,医女道:“阿窈姑娘还在发热,虽然醒了,但怕神志不算很清楚。”

辛沅忍着泪,又唤了几声,阿窈目光定了定,辨了片刻认出了是辛沅,蓦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姐姐,姐姐。我好苦啊。”

辛沅一把抱住她,柔声安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姐姐在呢。”

阿窈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含羞忍辱,艰难地背过身躺着流泪:“我不愿意的。为什么说我攀附恩惠,我根本不愿意的。”

辛沅颤声问:“不是君上对不对?是琼王?”

“与君上无关。”她沉沉摆首,“君上喝了酒,只问我习舞之事,可曾受苦,可愿意侍奉?我说了不愿,我只想跳舞,君上也不勉强,只是说他只问问,答允了皇后不纳新人的,就不纳了。他真的是……笑笑便走了,也没让孙昭华留下侍寝。后来……后来……”她的声音不可遏止地发抖起来,“孙昭华离开闻仙宫前,说是琼王也喝醉了,要我跟着送他到宫门口。谁知到了金明苑,人少了,琼王就发疯了……我实在不愿,可琼王,琼王他……把我拉进了临月阁……”

阿窈浑身剧烈地颤抖,神情痛苦之极,半点也不愿再回想起来前夜之事。情绪的起伏让她的呼吸变得短促抽动。

医女拉住了辛沅在后,连忙喂了几勺汤药入阿窈口,极力劝道:“她受伤太重,不可这样情志起伏,你不要问了。”

辛沅心痛不已,只得忍了泪,帮着医女将汤药都喂入了阿窈口中。喂毕,医女使了个眼色,辛沅会意,跟到了门边,避开阿窈。

“怕是捱不过几日了。”医女满脸不忍,对辛沅低声道,“头上伤得厉害,身上也有伤,事后被扔在那里,风吹水汽晾了半夜,风寒侵体,高热不止,真的是没法子了……”

心口被一刀一刀剜着,辛沅的泪止不住落下来:“我求您救一救她,实在不成,我再去求御医大人……要治好阿窈,也是君上的意思……”

医女摇了摇头道:“我知道阿窈姑娘可怜,也知道有君上的御命,这伤我们看着也害怕,害她的人真是连畜牲都不配做……不过说实话,御医已经来看过,他们也说头上伤得太深,头骨都裂缝了。风寒由此而入,伤的太深,实在是回天无力。说句不怕您伤心的话,只怕也就在这两日了。也是可怜,阿窈姑娘痛苦难减……”

辛沅不做声,医女端着喝空得药碗出去了。屋里再无其他人,辛沅望着满身是伤的阿窈,切齿大恨。辛沅定了定心意,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她耳边,郑重道:“阿窈,你想不想亲自报仇?”

阿窈昏昏噩噩的,听她这句话,竭力睁开眼睛来,闪过雪亮的恨意:“我想!”

“那好。我让医女想办法,你得起来,自己起来去说。”她握紧了阿窈微凉的手,语如利刃冰冷的光,“不能放过那些害了你的人。”

今岁入冬就少见晴暖天气,镇日价昏沉沉阴仄仄,今日又是如此。天际寡薄的云层淡淡地浮起一层灰暗来,日色暧暧灰红,在衰草凄迷里逼出一股寒烟缈尘来,将天地间最后一缕温情余暖都卷了开去。

玉阶重重,漫着金箔莲叶,一步一高远,漫向玉阙琼楼,似能到无忧极乐净地去。

太后尚佛,所居的成宁宫是元秀帝登基后特意翻新,与别处大为不同。奇楠沉香为栋梁,以大块的水晶琉璃为饰,涌百宝光,凿千叶莲、百叶华,或缠枝、或仰覆,中间祥云、卷草、忍冬、如意结、绿玉翅金双鱼,首尾相衔,涂金错银,乃无上祥瑞之意。宫苑内数株菩提高大,皆是太后故国南越迁来,苍苍青青,只是天寒,略显萎靡。内外所植荷花、文殊兰、黄姜花、缅桂含笑和地涌金莲,都是佛经六花之种,虽然眼下不在花期,但常绿多香,拱得成宁宫直如绛阙瑶台一般。就连廊下六对蓝胸佛法僧和六对紫胸佛法僧的小鸟都是东瀛进贡的贡品,毛色鲜丽光泽,极讨人喜欢。

阿窈扑身在成宁宫的玉阶下,强撑着跪俯在那里,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渺小的不起眼的虫蚁。阮太仪带着慈悲又不耐的口吻,弯下腰身和悯地和她说话:“事已至此,你还来成宁宫做什么?惊扰了太后凤驾,就更是你的罪过了?”

阿窈泪眼婆娑:“太仪慈悲,求您明白告诉,什么是婢子的罪过?”

宫门口风大,吹得太仪缀着狸子皮的裙裾一角飘飘而起,拂过阿窈的面庞,那样扑落落打着。如她的口吻一般,其实并无多少怜悯之意。

阮太仪念了句佛,微垂着眼睑,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嫌恶:“你身为舞姬,整日装束轻薄举止妖娆,这就是勾引了;仗着年轻貌美不知避嫌自抑,这更是勾引。琼王年过四十,王府中娇妻美妾,这世里什么美人没见过,会见了你动心?定是你不知自爱,言行轻浮,让琼王误会了,才铸成错失。”

阿窈越听面色越白,双眼通红,悲愤得一手握拳,捶地不止:“婢子没有,婢子没有!”阿窈哭得伤心悲切,仰面质问,“婢子虽是舞姬出身,但自问并未行止轻浮,刻意勾引!太仪娘娘,您也是女子,怎地婢子被强迫,在您眼中还是女子的错,男子就无错么?”

阮太仪挺起身姿,袖手在怀里,漠然道:“什么叫尊卑之分。论性别,男为尊,女为卑;论身份,琼王为尊,你舞姬是卑贱;尊者对,卑者错,这就是规矩,就是天命。”

“因为我出身卑微,就算被尊上者凌辱,也是我的错吗?还要背上轻浮勾引之名?”阿窈愤然悲凄,“太仪娘娘,听说您是太后的陪嫁,也做过宫人。难道当年您侍奉先帝,也是您勾引先帝的缘故么?难道如今成了尊位,就忘记了自己也曾出身低微么?同为女子,你怎说得出‘男为尊女为卑乃是天命’这种话,同为宫中服侍之人,您这样轻贱同类,婢子实在难以心服口服。”

“奴胎啊奴胎(1)!”阮太仪骤然被人提及出身,霎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竟敢瞧不起本位,拿本位出身来说嘴,可知素日里是个何等矫情泼辣的货色!”她眼波一横,隐含寒光,看向身边的宫人菁环,“菁环,给本位狠狠掌这奴胎的嘴,叫她知道什么叫贵贱高低。”

菁环侍奉了阮太仪几十年,如何不晓得她不能碰的痛处,忙冷着一张脸,抢上前去抬过阿窈的下巴,劈面就要打下去。一旁的宫人们阿窈反驳,无不触动心肠,满心不忍,纷纷求情道:“太仪息怒,这好歹是在太后宫门前,太后一心向佛,恐不轻易打骂的。”又说“这女子伤得可怜,若再责打,恐也受不住,万不可血溅成宁宫前。”

众人于心不忍,纷纷劝阻,菁环一时也不敢下手,只瞅着阮太仪听她意思。

阮太仪一直在宫人奴婢中颇有怜老惜若的慈爱之名,事情闹得如此尴尬,阮太仪不得不咽了口气,又恢复往日那样优雅而温和的模样:“罢了,这么多人在,本位也懒得和你计较。”

一阵冷风放肆,寒意吞身。阿窈受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两下,身子歪了歪,伏在一边。

阮太仪呵了一口暖气渥了渥手,瑟缩了肩膀,缓和了口气道:“你也快回去吧,别叫本位跟着在这儿受冷了。”

阿窈猛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嚷道:“婢子不服,琼王有谋逆之心!当然他凌辱婢子之时,曾亲口说的婢子长得像孙昭华,还是说可惜了婢子为奴,若是顺从,将来定封婢子为妃!”她捋起垂落的衣袖,露出淤青发紫伤痕累累的手臂,上头“风月常新”四字如烙印般分明,触目惊心。她悲愤无比,“这风月常新四个字是琼王强行盖在婢子手上的,他不是君上,为何要行君上所为?婢子断不能从!”

阿窈此话牵扯出孙昭华,众人已然窃窃私语,再听到末节,无不色变哗然。

“你真是疯魔了!”阮太仪遽然变色,怒气冲冲,“来人!给本位堵上她的嘴,赶紧拖出去,再叫人拿清水来冲地,别叫她脏了成宁宫的地界!”

众人原本听着阿窈凄惨,此时听她这样喊出来,也怕出事,立时拥上来,拉的拉扯的扯,还有往她口中塞白布的,连喊道:“你已经惹了这么多麻烦,切不可再生事造罪了。”

阿窈本就伤得厉害,不过服了药强撑一口气过来罢了,哪里经得住人这样拉扯。不过几下,就像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撕扯着倒在了一边,拉风箱一般呼呼地喘着气,眼看就要被人堵住了嘴架了出去。

“住手!”高处一声喝,有不怒自威之意。阮太仪闻言一凛,众人也都停了手,眼巴巴看玉阶上走下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太后身边最得看重的内人翠婑须氏。

一见翠婑出来,阮太仪便像只鹌鹑似的瑟缩了身体,一时矮了半截,满脸堆笑道:“武内人怎么出来了?不陪太后在里头礼佛么?”

“问太仪安。”翠婑浅浅一蹲身,膝盖都没打弯儿,就算是行了个礼,“外头这样吵吵闹闹,太后哪还能潜心礼佛,才叫婢子出来看看。”

阮太仪浑不敢与她计较礼数周全与否,只道:“是本位的不是,不曾立刻赶走了胡言奴胎,扰了太后清宁。”

“人赶走了就没事了么?”翠婑含了一缕淡漠的笑,“此女既已说出了这样干系重大的言语,太仪应该即刻带进成宁宫问清楚,哪里能含糊过去了叫人拖走就算。”

阮太仪半躬着身体温然笑着,很是受教的样子:“就是此女伤重,神志不清,言语间藐蔑尊上,才不敢扰太后清听了。”

“那仿佛……宫中的事也轮不到太仪您一人做主。”翠婑摸了摸鬓间一朵黄芯垂丝文珠兰绢花,言语间是彬彬有礼的。

阮太仪面色微微一僵,旋即颔首:“那是。宫中一切事务都由太后做主。”

“是了。太仪一向谨守规矩安守本分,自然是最尊太后的。”翠婑略一抬下巴,示意两边宫人扯掉了阿窈口中白布,牢牢扶住了她,“进去给她灌浓浓的参汤提神,再到太后跟前回话。”

阮太仪垂手立在一旁,风吹得她耳上垂落的一对宝瓶点金珠耳坠扫在脂粉匀停的面颊上,闪着一点一点冷烁的光。菁环眼见须翠婑带了阿窈进去,双唇一动,似有所语。阮太仪轻轻伸手,低声道:“事已至此,有些人该长些教训也好。”

菁环道:“风流了大半辈子,在自己王府里胡天胡地不算,纵有什么心思,难道就这么藏不住,要到宫里来撒野。太仪也不必替谁担心,咱们只过咱们的。”

阮太仪深深望了菁环一眼,半晌才道:“你说的很是。”

阿窈从成宁宫被送回来时,已然是精力虚脱,半晌不省人事。辛沅陪在她身侧,眼见医女一碗碗汤药喂下去,阿窈已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灌进去的药都从口中流了出来,沾污了衣襟。

医女恻然摆首:“油尽灯枯,不中用了。你陪陪她吧。”

医女说罢出去,独留辛沅陪守在侧。

大份止痛的汤药,加上少量曼陀罗花,尽量减少她身体的痛苦,又不至于失去神智。这是辛沅能为阿窈求来的最后良药,足以支撑她在太后面前,说完要紧要说的话。良久,阿窈才勉力睁开双眼,她毫无血色的枯唇颤了颤,想要说什么却无半分力气,眼角便滚落了两滴硕大的泪。

辛沅掩住她口道:“不用说了。看成宁宫的人送你回来而非赶你出来,我就知道,你都做到了。”阿窈眼角涌出的泪更多,有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你说得很累了吧?”辛沅问。

“姐姐说过,话不用多,少才能让太后记住。”阿窈费力地说。

辛沅轻轻拥住她,生怕力气大了,就要将她折断了似的,“自己的仇自己报,你很好。”

翌日,太后以琼王作乱宫闱、藐视尊上之罪,罚俸一年,削封地千户,无诏不得出入宫闱。

辛沅闻知,轻轻拍着熟睡中的阿窈的手,柔声道:“不够的,这还是不够的。”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