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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黃花

“啊!我要死了!我真是要死了!”那痛呼聲輾轉從芬芳館裏傳出,簡直叫人啼笑皆非。自從孫珠珠知道瓊王在欺辱阿窈時說她像自己,還要封妃,以爲瓊王對自己的美貌早存了覬覦之心,立時驚得要昏死過去,醒來後就抱着心口得了心痛病,輾轉反側說自己快不成了。

章貴儀聽聞,氣得笑了出來:“要不是她讓阿窈去送瓊王,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要說她不知道瓊王好色,不是存心湊這個機會害阿窈,本位絕對不信。”

拂杉厭惡道:“婢子仔細打聽過,君上就是醉了問阿窈願不願意侍奉,就被孫昭華這麼忌憚上了。”

章貴儀嘆了口氣,也是傷感:“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1)阿窈也是可憐人,境遇之慘,還不如一上陽宮人。”

“孫昭華也配做楊貴妃麼!”拂杉啐了一口,小聲道:“聽說阿窈以前御前獻舞,孫昭華還有過賞賜,君上也戲言過阿窈有些像孫昭華,也不知是不是這樣被瓊王看上了。要這麼說,瓊王覬覦君上寵妃,當真是有不臣之心。也難怪孫昭華害怕,要裝病呼痛,惹君上憐愛,好撇開嫌隙。”

“這嫌隙她撇的開麼?自己做下的孽,現下才知道怕了?”章貴儀煩惱道,“君上也是,居然也不怪罪她,由得她在那裏大呼小叫,成日裏裝慘號啕,擾人清靜!”

宮中亦是流言紛紛,都道孫昭華妒嫉君王與阿窈說話,爲防範於未然,故意打發阿窈去送好色的瓊王,才惹出這樣事端,實是居心不良。如今又知道瓊王欺辱阿窈時提及孫昭華,定也是孫昭華平日裏與瓊王宴飲時不謹慎,惹了瓊王窺視,恐怕還有眉來眼去的私情之嫌。總而言之,這般禍事,君上定是無錯的,瓊王業已受罰,阿窈無辜受罪,若要說不是,總得有個人來,那便是孫珠珠起的禍頭造的孽了。

孫珠珠無從辨起,實在也是無法辯駁,氣得假病也成了真病,成日裏三病兩痛,只盼着任贊垂憐。

辛沅得了章貴儀寬愛,不用留在殿中侍奉,只需一直陪着阿窈。光影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湯藥對阿窈已經無濟於事,曼陀羅花的份量越摻越多,讓阿窈短暫地對痛楚感到麻木,對屈辱亦可稍稍忘卻。躺得久了,阿窈說渾身酸痛,其實她的傷重,應是哪裏都痛。

有一日開了太陽,暖烘烘的。阿窈昏昏沉沉的也糊塗了日子,便問:“姐姐,可是到春日了?桃花杏花都快開了吧?”

其時尚在初冬光景,日短夜長,耿耿不寐,伏枕難眠,只一息魂魄煢煢,盼着曙明。

可是每一道曙光都盼來得焦心艱難,阿窈熬過了一日,不知又能否熬到下一日。來年春天,只怕阿窈是怎麼也盼不來了。

這樣糊塗着錯了時光也好,有時阿窈實在不願躺着了,強要辛沅扶她坐起來。辛沅不願違了她心意,便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阿窈的半邊臉落在金濛濛的日光裏,帶着柔亮的笑意,低低地問:“都春天了,天氣這麼好,怎麼我身上還寒浸浸的呢?”

阿窈躺在牀上,度日如年,早分不清時日季節。辛沅鼻尖酸楚,強忍着笑說:“快要入春,是會有倒春寒,倒比冬日還冷上幾分的。”

“哦。我想起來坐坐,成天躺着腰股都酸乏了。”

辛沅答應着,伸出雙臂抱扶她起來,阿窈就抱着辛沅的手臂倚坐着。辛沅怕她冷,便披了一件絲棉襖子在她肩上。阿窈扯了下來,有些抱怨:“衣裳好重。”

阿窈的身子已經虛弱不堪,連一層絲棉都難以承受,更別說加上章貴儀特賜的皮襖,那一股子腥臊氣,阿窈聞了只想吐,說血腥味太重。辛沅無法,只得摟得她再緊些,“那你靠着我,暖和些。”

阿窈乖巧地點點頭,她一直是個乖巧的好姑娘,不曾得罪過誰,亦不曾傷害過誰,只將最美的舞蹈綻放在這光怪陸離的宮廷裏,卻無辜落得這樣的下場。阿窈自己卻沒想到這些,她只是滿臉癡癡的笑意,如綻開了最美的一枝花朵:“姐姐,在我的家鄉,春天是很好看的。我的好哥哥在我的家鄉等我,那兒開滿了有粉紅粉藍的小黃花……他一直牽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處去。”

辛沅心中咯噔一下,總覺得哪兒不對,一時卻又辨不出來,只得撫着她手背,柔聲道:“他等着你呢,你可要快些好起來。”

“嗯。”阿窈微笑,語氣堅定,“這件事我沒有錯,他不會怪我的。怪我的那些,都是糊塗不明理的人。”

“是。你說的很是。明明男人錯了,非要尋個由頭怪罪到女人身上的人,都是爲虎作惡的倀鬼。你的好哥哥,必不是這樣的人。”

阿窈笑得粲然暢快:“你是我的好姐姐,有你在這裏,真好,真好。”她歇一歇,氣息又弱了幾分,“好姐姐在這兒陪我。我的好哥哥一直牽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處去……真好看,到處是粉紅粉藍的小黃花,粉紅粉藍的小黃花……”她反反復復呢喃,似是最難放低的牽掛。

辛沅終於聽出了不妥,脫口道:“小黃花哪有粉紅粉藍的,你別記差了。”

阿窈滿臉向往之色,都是溫柔的旖旎,忽然一滯,露出恐慌之色:“不……我不會記差的。我的家鄉在……”她情急地想着,枯瘦的雙手死死抓着被子,半晌神色冰冷,終於哽咽出聲,“姐姐,我太小就進宮,我記不得我的家鄉在哪裏了。我……我沒有家鄉……也從來沒有我的好哥哥……我只是太想心裏有一個人了,我不想孤零零一個……可是,可是……沒有人陪我走到花海深處了……”

辛沅心中轟然一聲,大爲懊悔,不該在她垂死之際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拼命安慰道:“是我記差了,小黃花從來就有粉紅粉藍的,黃色的是它的花蕊……你一點兒也沒記差。有花海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鄉。”她攥住阿窈逐漸汗溼發冷的指尖,柔聲道,“花海深處,他等着你呢。”

阿窈喫力地笑:“姐姐,我怕我是尋不得他了。”

辛沅越發用力地握住阿窈的手,來抵御對於她生命涓滴流逝的恐懼:“不怕,不怕,我牽着你的手呢,咱們一起去尋,一定尋得到的。”

阿窈的額頭越來越燙,高熱侵吞着她最後生命的熱力,終於將她的身體吞至越來越涼,成了一塊寒冰。

阿窈是在迷糊中死去的。那狀況極慘,驪場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她屍身被拖出用白布裹起,牀褥上全是觸目驚心的一層又一層鮮血,個個嚇得垂淚不止。辛沅沒有眼淚,她已經爲阿窈換好了幹淨的衣裳,然後什麼也做不得了。她站在人後,緊緊握住了雙拳。不能白死了,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阿窈不能就這麼白死了。自己已經被瓊王害了一生,一同進宮的姐妹弱肉強食、鬥生鬥死也罷了,連驪場裏最無辜、最要好的姐妹都死在了他手裏,死得這般慘不忍睹。

行至聞仙宮的時候,辛沅的一顆心都是木木的。仿佛飲了大劑曼陀羅花的人是她,才能在巨大痛苦的麻木裏,跪着說完自己想說的話。

起初,任贊見了她,都只以爲是章貴儀遣她來稟報阿窈的死訊。他不甚放在心上,便是辛沅懇求將阿窈火化,收攏骨灰送回家鄉,他也不過是多了一絲惻然而已,漫不經心地答應了。

喉頭似沁滿了鮮血,腫脹而疼痛。她開口述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帶着泣血的哽咽。

“婢子陪着阿窈至死,一則是因爲與阿窈親近如姐妹,不願她孤零零慘死;二則也是因爲婢子出身瓊王府進獻,身在王府數年,目中所見草菅人命之事,數不勝數。不想今日再見,竟是在皇宮之中。可見瓊王霸勢,視君上皇宮如自家府邸,殺人行兇,無所不爲。”

任贊皺了皺眉“他是王叔,生性恣肆,只要不爲禍朝綱,在自己王府中,行爲放蕩些也罷了。”

辛沅堅決道:“在自己王府放肆慣了,到了皇宮也難收斂。”

“瓊王此次惡行,母後也已再四提醒朕。”任贊沉默片刻,語調復又輕松了些許,“不過,該罰的罰了,印章業已歸還朕,瓊王到底是王叔,就算放蕩恣意了些……”他沉吟,似乎也覺得阿窈剛剛離世,他這樣爲行兇者辯解有不妥之處。

辛沅咬着脣,一字一句地吐出:“不知瓊王在阿窈手臂上蓋上風月常新四字時,是以王叔自居,還是以君王自居?”

“你說什麼?”他不甚在心的聲調終於有了一絲鄭重與沉着。

“婢子出身瓊王府,願將所知,一一稟告。”

手指因爲過度用力的攥緊而僵硬得舒展不開,可是她沒辦法,唯有這樣用力握緊了拳頭,才足以支撐劇烈顫抖的身體。起初,她以爲是自己太傷心了,傷心到每提一句 ,都宛如有一把青光鋒利的刀刃薄薄地劃過心上,透心的冰涼裏被汩汩冒出的熱血湧暖,她在那冷與熱的交織裏,覺得聞仙宮暖閣內的一切都在搖搖欲墜。

很快,她就意識到這世界的暈眩與晃動來自自己止不住發顫的身體,越說到最末,她幾乎是伏在地上,才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那些埋在瓊王府紫薇樹下的一具具青春少艾的軀體,那些慘死的不知家人何處的少女,那些在王府偏院裏熬過的每一個沾着鮮血帶着死亡氣息的日與夜。

聞仙宮內太昏暗了,如同這座宮殿的主人一般,並不喜歡光明照耀,他單薄清癯的面容在暗室裏如同一朵悄然低垂的水仙花,臨水照影。

殿中岑寂,光影迷離。她的每一分神色落在他目中清晰可見,她卻是望不清他的。她只能說下去,也只想說下去,當然隱去了瓊王爲何要自己入宮對任贊存謀害之意的對話,只是言說門客眼中,視瓊王在君王之上,只知瓊王而不知君王,而瓊王亦常言君上體弱,膝下少子,卻拼命地不斷進獻妙齡少女,言爲爲皇室子嗣計,其實別有他意。

這種別有他意,不用辛沅說破,任贊自然會細細想去。她偶爾提及的人名,或是已死的曹濟,或是朝中其他臣子姓名,都記得不大周全,或有官銜姓氏而不知名,反而真切。這親王與朝臣私下密切,他如何能不介懷?

她並沒有忘記當年曹濟之事,一日也未曾忘記。再度說起,依舊歷歷在眼前:“婢子曾被迫陪酒曹濟,曹濟親口對婢子說,他深得瓊王倚重,是因爲知曉瓊王有自立之心。左右君上體弱,太子年幼,來日王爺發達,他也好跟着王爺享那潑天富貴,無邊權勢。”

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近,直到她看清他的袍服近在眼前,仰起面來,清晰無比地洞見了他眼底驚惶的懼與恨。

“曹濟若說此話,死十次也不足惜。可他終究是個死人,不能與你對質。”

“婢子若不曾在王府見過曹濟,親耳聽過這些話,便是要編也無從編起。”辛沅說起曹濟樣貌,十分清楚,無從僞造。她再度道,“君上若不信,王府紫薇花下白骨累累,總不能作僞。”

他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你可知你這樣告發皇室宗親,是死罪?”

她已無絲毫畏懼生死之心,“婢子見阿窈慘死,想來一條賤命不過如此,情願拼死告發,說盡原委,從此與阿窈作伴。”

他慢慢地說下去,聲音冷沉如檐下冰凌化落的水,一滴,又一滴:“母後說,阿窈也曾親去成寧宮泣訴,瓊王強迫她時,是存了覬覦孫昭華之心,醉酒後以爲自己是君王,才蓋了朕的印章。”

辛沅的話像釘子:“婢子常年所察,瓊王有覬覦孫昭華之心事小,而覬覦皇位事大。醉酒後以爲自己是君王,醒時也無不如此。”

“你大膽!”他厲聲。

“命不足惜,何況一膽?”辛沅伏身,鄭重叩拜,“婢子就是不願爲瓊王所迫,入宮後情願爲婢,否則早早承侍君王獲取榮華?何必至此。君上一直顧及叔侄之情,所以明知瓊王常與朝臣宴飲親近,也不多加意。可若瓊王對君上並無親情之存,唯有王權之爭,君上不能不警惕蕭牆之禍。”

他着一襲錦棉深衣,領口袖口皆出着幼貂毛,尚有淡淡的灰白色。深衣蓮青紫中揚銀色,隱隱偏冷,衣緣暗蘊妖嬈的纏枝凌霄花紋,全然不顧這花色與節氣全然相違,只是自顧自委婉纏綿。《論語》雲: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褻服。便是教導後人君子不以深青透紅或黑中有紅的紺色鑲邊,不以紅或紫色的衣料做常服。可自辛沅所見任贊,每常衣紅梅色或深紫色,從不以孔子聖人教導在心,便是選取嬪妃,也不論出身門第,寵愛逾常,任性恣意。

這樣的人,若以禮法道理論,他未必在意,恐怕更喜歡恣肆放任。但作爲國君,王道王權,恐怕是他唯一不得不在意的一點。

他異常地沉默,步子緩慢地踱過,每一下,都重重落在她心上,擂捶如暴。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飄的聲線傳來,頗有玩味之意:“他是伴朕數十年的王叔,你不過區區一宮婢……”

她低首,無比清晰地看見自己鼻中的呼吸,呵在暖室中亦見白氣,迅速地四散消弭。她幾乎是絕望了,官官相護,王室相護,或許她的告發,阿窈的慘死不過是瓊王生平中一個小小的挫折而已,根本不能動他分毫。她們,都是他富貴親王的生平裏血紅的一抹慘色,如窗外初開的紅梅,一折便凋落了。

“妾願爲宮婢蘇氏佐證,瓊王亂上害下種種不端。”

那聲音,遠遠劈開了這暗室的沉悶。辛沅認出了這聲音,內心驚動不已,景虹如何來了?

任贊以手扶額,大有煩惱之意:“罷了,進來。”

他說話間,景虹已然端然如內。每行一步,便重重稽首一回。她的神色是少有的凝重,跪行至任贊面前,額頭都紅腫了一片。

任贊有些不忍:“你平時很安靜的,今日跟着蘇氏亂什麼?”

“君上,妾亦出身瓊王府,願以君上妃妾之身,一同告發瓊王。”

“你們素日甚少來往的,你來告發什麼?”

景虹執着道:“就是素無來往,才不會串通冤枉瓊王。君上以爲蘇氏是宮婢,性命低賤如草芥,可以拋出一己之身,或有不軌之意。那妾爲您嬪御,總算命有所值,妾願將自己在王府所知,事無巨細稟告。”

“從前爲何不說?”任贊有疑意。

景虹平靜的面容如風暴來臨前的大海,異樣地沉着:“妾一直以爲進了宮,隨王伴駕,就安全了。誰知瓊王來謝罪之日見到妾,當面與妾說,妾逃不出他手掌心。身爲嬪御,青天白日下爲親王威脅姓名,可知他謝罪是假,蔑視君王爲真。妾惶惶不可終日,自知在瓊王府被逼迫,入宮後侍奉君上仍是如此,所以不願再忍受。”辛沅心中不安,瓊王威脅之言,本是對她所說,並非對着景虹,景虹眼下卻信誓旦旦,如親歷一般。

“他大膽!竟敢公然威脅朕的嬪御。”任贊太陽穴上青筋暴漲如虯。

他幽漆的眸中閃過一縷陰沉森厲的光,根本不看辛沅:“你滾出去,不用在此,朕聽朱氏說。”

辛沅不知是這樣的結果,一顆心突突亂跳着,也不敢多留。她及地的裙裾擦着地上厚厚的錦絨厚毯,像沙沙的雨聲,小時候總聽說下雨是老天爺在替不該死的人流淚,此刻想起來,她無端覺得心驚。在經過景虹身邊時,她忽然以低不可聞的語聲道:“你是否忘記了要爲我做羊肉稍梅?”

辛沅怔了怔,全然沒想到景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個,便道:“阿窈死後,我一直沒有心思。不過,我會記得的。”

景虹跪得紋絲不動,只低聲道:“那就謝了。”

不敢再多停留。離去時轉身的最後一眼,只有閣間悠悠輕垂的帷幔,掩住了景虹孤獨而決然的背影。

一朵雪子在蒼茫沉暗的天色裏無聲無息飄落,輕渺得似乎不曾存在過。唯有它輕輕落在在眼睫上那一刻,迅捷而冰涼地化作一點水滴滑落眼底,融成了眼中掩藏不住的淚。第一朵雪子落下,第一片雪花落下,朔風凍寒,她能感覺到,今歲蜀宮的第一場大雪已經以難阻之勢洶洶來臨。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原本是應該她在聞仙宮裏的,說到最後,少不得填進這一條命去,反正在不在這裏繼續熬下去,已經是無所謂了。可是景虹,景虹爲何竟然也闖了進來?這事本是與她不相幹的呀。

也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是是回蘭林殿的路,可是越走越冷僻,連她自己都迷了方向。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了,呆在暖室裏尚好,走在落着密密雪子的路上,凍風幾乎吹得散那襖裙底下薄薄的暖意。有人從後頭急急追上來,拉住了她冷到毫無溫度的手,舉傘撐出小小一方無雪無雨的天地。那人的手溫柔到了極處,用衣袖一點一點替她拂去鬢邊面上的雪珠。

她悽聲道:“阿姊,你別嚇我,我在宮裏可只有你了。”

那柔弱無助的嗚咽,如生命最末的阿窈。阿窈是那樣孤獨而懼怕,如同眼前的初娘一樣。初娘的手是粗糙的,但是暖和,那種暖意延着彼此交握的手心一點點蔓上來,終於激起了她心底不舍的漣漪。

辛沅撲在初娘懷中,滿心白茫茫地空落,像落着一場無窮無盡地大雨。她終於哭出聲來:“初娘,初娘,阿窈死了,阿窈再也不在了。”

初娘擁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了,我也替阿窈難過。可是阿姊,你出入聞仙宮的事宮裏已經傳開了,你還是趕緊回蘭林殿,給章貴儀一個交代好。” 她說着,便惶惑流下淚來,“否則我真是怕……阿姊出得了聞仙宮,出不了蘭林殿了。”

“闖禍坯!”章貴儀勃然失色,將幾上林列的十幾樣點心盞盡數掃落,湯湯水水灑了滿地不說,那盤盞粉碎,濺得瓷屑到處飛濺,宮人們都嚇得掩面。丁玲咣啷的巨響之後,章貴儀靜坐,還是拂杉使個眼色,宮人們無聲無息地跪下,躡手躡腳地收拾起來。

章貴儀劈頭蓋臉喝道:“知道你憐憫阿窈,本位也可憐她,所以能盡力處都爲她盡力了。可就算如此,本位沒想着要爲她犯上自己!蘭林殿向來與瓊王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出首去告發瓊王,可是瘋魔了?”

章貴儀從未如此震怒,曉彬已經看懂臉色,拉過辛沅劈臉就是兩個耳光,啐道:“瞧你做下的事,你可害死貴儀了!人不知道,還以爲是貴儀指使你去告發瓊王的呢。”

拂杉亦不解,含了惱怒道:“你之前隨貴儀到聞仙宮,在君上和太後面前,維護貴儀協理六宮之權,不沾任何罪名,很是得體。結果一轉頭就不知輕重起來,枉費了貴儀如此疼你,你竟如此爲蘭林殿惹禍。”

曉彬猶不解恨,拔下頭上簪子便朝辛沅手腕上狠狠扎了兩下,每下都滋地冒出豆大的血珠來。

辛沅大痛,極力忍着不敢出聲,全副心思道:“婢子出身瓊王府,本不該背舊主告發,可有些事,也必得是在瓊王府呆過才能說得明白的。瓊王此次如此犯上,險些損了君上聖譽。君上乃貴儀之夫之主,若君上不保,哪還有貴儀安穩?”

“你說得倒是爲了本位?”章貴儀冷笑一聲。

曉彬亦道:“貴儀是嬪妃之首,便是一個芷妃位分上略高了些,可後宮還是我們貴儀在掌事,誰能比肩?”

辛沅忍痛道:“嬪妃爭寵無休無止,沒有芷妃也有孫昭華,沒了孫昭華還有新人,縱使貴儀出身高門,也不可憑此支撐良久。貴儀是要自身長久計的。”

曉彬強嘴道:“貴儀身子康健,誕下皇子後就地位穩如磐石,恩寵久遠了。”

“是麼?皇後有子,照樣禁足,何況貴儀還在調養中。宮中形勢,必要尋得依傍,以往太後總在禮佛,貴儀青春,自然不能陪着把時辰都陪在了那裏。好容易這次太後動怒,有心打壓瓊王,貴儀秉正直言,不與惡濁同流,是讓太後有機會懲瓊王、尊皇權、正宮紀。”

拂杉沉吟着道:“辛沅此舉告發瓊王,太後之前借阿窈的勢打壓了瓊王,再見如此,恐怕也是歡喜的。太後也會以爲這後頭多半是有貴儀的心思,知您是賢德之妃,不是芷妃、孫氏之流能比的。往後太後一定會更高看您。”

“可就算太後喜歡,得罪瓊王,又是什麼好事?”曉彬深以爲憂。

辛沅道:“婢子告發的是瓊王府舊事,貴儀哪裏得知,瓊王知道是婢子自己的主意,貴儀未必能指使。再說就是瓊王真這麼看了,宮中從來沒能佔上兩邊好處的,要麼佔一邊兒,要麼表面不得罪其實什麼好處都佔不上,貴儀以爲呢?”

“要麼佔一邊兒,要麼表面不得罪其實什麼好處都佔不上……”章貴儀沉吟,細細尋思。

辛沅道:“再說皇後是賢明之人,若知道貴儀身邊人不畏強權爲宮人鳴冤,不惜背叛舊主,也會以爲貴儀教導宮人有方,理六宮事有方,一舉兩得。”

“你還敢滿口胡說八道,扯着皇後的大旗呢!”曉彬還要再扎,還是拂杉攔了一下:“貴儀,留着她的手還能做活,別扎壞了。”

章貴儀定了定神,對鏡照了良久,看自己波瀾起伏的面色一點點平靜下,才道:“你平日花黃畫得尚可,心思也巧,只是這回急切魯莽,本位不喜。帶出去在廊下跪着,本位不叫不許起來,更不許喫飯。”

拂杉松了口氣,對着辛沅道:“貴儀這是天大的恩典,還肯留着你伺候。還不出去跪着!”

辛沅深深稽首,跟着拂杉出去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