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殿外,辛沅求道:“拂杉姐姐幫我,我都知道。求好姐姐再開恩,容我去看個人,再回來領罰,屆時便是跪到天亮,我也心甘情願。”
拂杉挑眉,驚訝道:“你莫不是瘋了?貴儀罰你,你便立刻受罰,不得延誤。要不是看在你能爲貴儀理容梳頭,做些可口的小菜,讓貴儀高興,我也不會幫你。再這般拖延,蘭林殿便不容你了,立刻打死算完。”
辛沅心中懸切:“我是擔心……”
“擔心景虹?那是輪不到你擔心的。一個個要找死,攔也攔不住,貴儀怕也等着聽消息呢。”拂杉搖頭,“你就在這兒跪着等吧,總有消息來的。”
辛沅什麼也做不得的。她老老實實跪着,心倒靜了下來。景虹拼力一搏,或是一死,或是死裏逃生,二人一齊告發,但言辭上並無串通,說不定景虹生機更大。
辛沅跪在那裏,雪子落得越發綿密,砸在地上沙沙作響。還不夠凍,沒有一羣雪子凝成大片的雪花,這樣落在地上,很快化作冰水,不過添了幾許溼滑。
這樣的天氣是最惱人的,如果是幹幹脆脆一場大雪,要更痛快得多。
辛沅並沒有跪多久,當康便帶着一身雪珠子,哆嗦着從外頭帶進了消息。因着冬日天寒,門口皆垂着厚厚的暗紫紅氈簾,前些日子拂杉指使人換簾子的時候還偷偷抱怨:“從前畏寒,都用貂鼠皮簾子,擋風又不沾水,摸着油光順滑,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枚兒便道:“咱們宮裏還好些,聽說底下宮嬪們住處,好些的還有棉花門簾子,雖說溼了容易爛,到底也擋寒些。再有那些,便是簾子也沒換,四季都是那一樣的布簾子,可不是寒氣逼人。”
這都是前事了。那氈簾不大隔聲,當康說話又不比宮娥們柔聲細氣,聲音清清楚楚傳出來。
景虹並沒有再走出聞仙宮。聽聞她告發瓊王畢,就當場服毒身亡,死在了任贊跟前。
死了!死了!她腦中轟一聲,景虹竟是死了!
“有比蘇辛沅更不要命的。”章貴儀又驚又嘆,“景氏這是決心以死告發,死在君上跟前。”
拂杉嗤道:“瓊王這是惹了衆怒,一個個都看不過眼,非要鬧出個結果。”
“阿窈跪泣告發,太後責罰雖然不輕,但也沒傷瓊王根本。而景氏身份不一樣,這是嬪妃死諫,事情便重了。”章貴儀提着一顆心,問道,“那君上如何處置景氏身後事?”
當康道:“聞仙宮的諸公公是眼見景氏在君上跟前服了毒的,是抱着必死之心。君上頗受震動,命人先將景氏遺體送回閒琳院安置,好生守住。此刻已經連夜命禁軍入王府,挖掘屍骨,看看瓊王是否真的殘暴至此。若真是有滿府白骨……”
章貴儀打了個兒寒噤,有些不忍聽:“瓊王是叔王長輩,少有人敢管御。真要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禍害民間,讓王室蒙羞,也是難辭其咎。罪有應得,真是罪有應得!”
拂杉蹲着身,往畢畢剝剝燃燒的炭盆裏扔了幾個松塔和橘皮,待燃出了幹燥的清香味,方才擤了擤鼻子,悶悶道:“景氏平日裏悶聲不響的,竟然死出了這麼大個動靜。”
“她這是活膩了。好好的,君上又不是不寵她,何必自斷來日呢?”章貴儀想起往日裏見景虹總是不聲不響的樣子,亦頗感慨。
是活膩了吧?辛沅跪在廊下的水磨地上,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活在這裏,有幾個人看得到自己的來日呢?紅顏未老恩先斷,是所有嬪御昭然的命運。只是若平安些,孤寂終老,去上陽宮再一日日守下去,守到死,守着這個曾經給過自己一點點微末的憐恤和恩情的男人;若不平安,便不知哪日不知爲了什麼就死了,死得不能瞑目。更或者,如瓊王所言,誰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終究,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辛沅還好些,身在蘭林殿,總有個依靠,有說話的人,有可忙碌的事。景虹呢,長日寂寂,四顧寞寞,形影相吊,這樣望得見的人生,如困在蛛網上的飛蛾,不如索性死命掙破那塵網去。博了個痛快也好,總比那樣活着好。
外頭天寒,流淚久了,眼窩子也凍得生疼。她想起景虹最後的模樣,也許景虹是不會哭的,她那樣冷淡着世人,心中卻是有大主意的。辛沅此時才猜到景虹深意,平日裏不起眼,也不和瓊王府出身諸人來往,如今便任贊查問,也查不出絲毫她與辛沅、與任何王府出身的人有勾連,便無串謀之嫌。她或許是早想好了有這一日。
原來此人,竟這樣沉得住氣。
而自己一腔衝動和熱血上湧,並無景虹這般勇氣與決心,敢以嬪妃之身死諫,讓元秀帝不敢輕忽放過。
辛沅雙膝跪在水磨青磚地上,那地縫深處的寒意逼將上來,又硬又凍。她咬了咬牙,膝行兩步,伏在門邊稽首道:“貴儀,婢子有話要回。”
曉彬在裏頭刺言刺語:“稍一受凍就找機會躲進來說話,慣會憊懶。”
裏頭無聲,打簾子的宮娥縮着手挽起了簾子,許辛沅進去,那定是章貴儀也應允了。辛沅不敢太入內,就跪在閣邊,道:
“今次之事,婢子告發瓊王不義,是貴儀也存清正之心。但婢子這樣冒犯上位,光在蘭林殿罰跪是不夠的。既然要跪,爲表貴儀無袒護之心,是婢子衝動冒昧。那麼婢子願在聞仙宮外跪至天亮。”
“你是想讓世人都知道,縱使本位不願與瓊王同流合污袒護皇室醜聞,但你犯上慢尊總是不對,還是要罰你的,以示公正。是麼?”章貴儀眸光深沉,“那你自己說,以什麼罪名,可表本位事先不知你這樣輕忽冒犯?”
辛沅低着頭道:“婢子私闖聞仙宮,吵擾君上,疏忽了對貴儀的侍奉。”
“私闖?疏忽?”章貴儀冷淡地笑了笑,“這罪名不錯,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婢子服侍貴儀,是爲貴儀分憂解難。一切憂與難,自然是婢子承擔。一切好處,是君上明白貴儀的一片苦心。”
章貴儀正一正衣襟上垂落的珍珠流蘇,徐徐道:“你既自己明白,那就去吧。”
拂杉看看外頭天氣,有些擔心:“外頭看着像要大雪,如果這樣跪一夜,只怕會凍死在外頭。”
章貴儀狠一狠心,道:“這丫頭讀過書,應當知道福禍相生的道理。就看她的造化了。否則真要凍死,那也天罰,與人無尤。”
辛沅跪在聞仙宮外,風雪一陣緊似一陣,真是要下大雪了。雖然出來時枚兒悄悄給她在裏頭添了一層羊皮子夾襖和厚棉夾裙,但還是抵不過空曠的廣場上風雪凍人,她很快手腳都失去了知覺,唯有一呼一吸間有熱氣傳出,表示她還沒有凍死過去。
要在雪裏跪上一夜,便是不死也得大病一場,填進半條命去。
任贊倒是出來過一次,是前往成寧宮問太後安。這樣風雪齊作,其實不去也不要緊,他一向又是那樣疏懶的一個人,此番去多半是因爲瓊王之事。
任贊披着一身墨狐大氅出來,露着裏頭一痕紅梅色錦衫的領子,越發顯得身形長邃,面色玉白。許是冬日裏出門穿得厚重,他看起來不那麼像瘦弱的風吹吹就要倒的秋草,倒是平添了幾分凜冽的華貴之氣。
彼時辛沅渾身上下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一個不留神,會錯眼以爲是個積雪的燈柱或是雪堆,初時的雪子落在面上,冰冷的被呵出的熱氣融化,從臉上滑到脖子裏,又順着滴進身體裏去。便是落在衣衫上那些,時間久了,被身體的熱氣融了,倒沁進衣服裏,溼透了貼在身上,在風的媒促下,讓雪的溫度與身體的溫度漸漸融爲一體。
任贊經過辛沅時正要上那頂明黃暖氈軟轎,轎子四圍都兜着防風雪的虎皮,斑斕且惡行惡相的,低了明黃那種莊重盛大之色。他駐足,只冷冷瞟她一眼:“你這一告發,倒叫朕寢食不安。原來朕寵幸過的女子,都是身懷異心。”
辛沅想說話,可是她凍得太久,嘴皮子上結了冰霜,直凍到心窩子裏,連話也從腔子裏掙不出來。任贊看她一眼,揚起墨狐大氅一角在她臉上胡亂抹了抹。她這才瞧清,那墨狐皮子的毛鋒尖子上出着透亮的銀色。那狐毛又軟又長,帶着獸的氣息,一下子暖了過來。諸犍詫異地抬起眼看了看任贊,旋即覺得不妥,立刻垂下了眼皮子。她緩過一口氣,顫着嘴皮,支離破碎地說出話來:“真正身懷異心興風作浪的黃香兒已死,有錯的陶念綾也得懲罰,其餘人等都不敢違背本心,依附瓊王謀害君上的。”
他很不以爲然:“哼!話說得漂亮而已。”
辛沅努力趴下凍僵了的身子,整個面孔貼在冰冷而污糟的地上,那四方青磚上的雕花裏都蓄着冰水,在燈火下閃着橘紅雪亮的光片,“婢子雖然低賤,但與景女御皆是言行如一。”
任贊不再說話,徑自上了暖轎。辛沅抬起身來,重又筆筆直地跪好。其實懶怠些也不要緊,已經冰寒煎身,跪得不那麼規矩也罷了。皇帝不在,也無人會來計較。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這樣規矩整束着自己。雖然是宮婢,低微若蟲豸如草籽如野地裏倒地的麥稈一般,她就是不願丟了這份尊嚴。她也是人,是娘生父母養的,憑什麼這麼任人作踐自己,連自己也丟自己的顏面,如黃香兒、念綾她們……再疼,她也要挺起腰身來。
辛沅眼睜睜看着那沉黃一行迤邐而去,冰雪冷雨澆透了她整個身軀,唯有心脈裏一點熱氣,強撐着她跪在那裏,等着一個結果,用兩條人命……不,是無數人的冤屈性命換來的結果。
也不知過了多久,辛沅凍得幾乎沒有了知覺。忽然懷中一熱,似有誰塞了個暖爐在懷裏——並不燙手,只是暖,銅絲暖爐外頭裹着厚厚的棉布,真是貼心。她懷中一暖,一直提着的一口心氣便松了松,身子不自覺地一歪,靠在了身邊人肩上。有人輕輕喚她名字,命她張嘴,熱熱的微苦的液體灌進嘴裏流到肚子裏,一路暖下去,融化冰寒之氣。那人輕聲說:“是參湯,慢慢喝,別浪費了。”
辛沅勉力睜開眼,才發覺是沈後身邊的懷霜。她驚詫無比,沈後禁足,照例身邊人無事也不得隨意離開蓬萊殿,懷霜此來倒是蹊蹺。懷霜也不言語,扶住了她起身道:“不用跪了,起來吧。”她才說完,身邊跟着她的一個小宮娥便將一襲厚厚的銀狐皮裘兜在了她身上。那銀狐皮裘曳地稍長,辛沅記得沈後個子高,這分明是她所穿。她心裏沒來由地便慌了,砰砰地亂跳着,失了方寸。懷霜摸了摸她額頭,“燙的很,身子跟打擺子一樣。素苗,得請醫女來瞧瞧,別是風寒了。”
那叫素苗的小宮娥才十五六歲,看着怯怯的,連聲答允着去了。辛沅滿心疑惑,正要問什麼,懷霜貼心地道:“皇後娘娘爲你求情……無人敢要你性命。”
“皇後娘娘?”她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有些糊塗起來。
懷霜一路扶着她回去,另兩小宮人掌着青油布大傘拎着羚羊角風燈跟隨。懷霜細細地說着:“皇後娘娘禁足,可也不是萬事不知,只是小事不問,大事經心。爲了你,皇後娘娘站到了蓬萊殿院落的門檻那兒,等着君上經過蓬萊殿,特意與君上說話。你可知娘娘與君上,多久沒有說過一句話了,倒是爲了你開了金口。娘娘說,辛沅告發,此事她事先便有些知道,也是默許,就是盼望宮中不要再有阿窈這樣的慘劇發生。君上原本還猶豫你是出自瓊王府進獻,還是皇後娘娘爲你分辯,說就是因爲你出自瓊王府,知曉內情,言語才可信。連那位景女御也如此。”
辛沅滿臉都是水,不知是雪花融了,還是落下的熱淚。她沒有力氣伸手去抹,只得任它們落下來。那個避俗世塵網如逍遙仙的皇後,居然會爲她、爲阿窈、爲景虹這樣說話。
這宮裏是冷得很,冷得如極北的嚴寒深淵,亦有春陽照沐的一刻。
辛沅發了三四日的高熱,一直呆在自己屋子裏。醫女偶爾送湯藥來,都是枚兒寸步不離地照顧她,一勺一勺喂她喝藥。人人都說她命大,得了皇後慈憫,撈了一條命回來。等辛沅病好,人已經瘦脫了一大圈,那銀狐皮裘始終蓋在被褥上,沈後並沒有讓懷霜帶回去。她伸手摸了又摸,才發現那並不全是銀白色的狐毛,那毛尖上細微一點都是墨滴一般,根根如此,無風是雪上堆淺墨,風起時雪白一片,甚是有意思。
枚兒見她醒了,恨不能一口氣把話說盡了。阿窈停屍超度已有三日,身子已經在火場焚了,骨灰收攏,等着擇個吉日讓辛沅送最後一程,託人送她骨灰歸鄉。君上稱景女御有勇義之心,追封爲昭華,葬入妃陵。
枚兒慶幸得連連拍胸口:“景女御都得了追封,姐姐性命定是無礙了。”
辛沅稍稍安慰,連忙追問:“那……”
枚兒知道她想問什麼,望望四周無人,低聲道:“君上着人查了,瓊王府送進宮的女子先後共有四批,計三十六人。這些人裏或死或不得寵送去了行宮別苑,那都還好。只是曾經蓄意取寵媚上的怕多少都有魅惑君王之嫌,不過,那些人也沒幾個,早都死了。”她一臉驚怕,“聽說禁軍在瓊王府紫薇樹下掘出屍骨數十具,好些是骨頭都被打碎了的,好生可憐。姐姐你當年……”
那段噩夢一般的日子,辛沅一直心有餘悸。“我也差點成了紫薇花下白骨。”
枚兒趕緊給辛沅掖上被子,連連道:“姐姐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她輕拍自己心口,“我一直以爲宮裏日子不好過,不想王府更慘,動輒就是死得那麼悽慘。真的,能在蘭林殿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我真算是有福氣的了。”
辛沅心中緊懸:“瓊王如何?”
枚兒也大有痛快之意,“君上以瓊王殘暴之過,於王府中就地鞭打五十,削去親王爵位,降爲郡王,王府蓄養女子一律先填入行宮執事,也下令不許瓊王再送佳人入宮。”
最後一句,簡直可以叫辛沅欣喜若狂,幾乎要落下淚來。若瓊王府再不送佳人入宮,那就不會再有那麼多少女如她們當年一般,被苦苦折磨,再被送入宮中,生死都控於人手。
辛沅定定心,想想又頗爲意外:“爲什麼君上不遣散王府蓄養的女子,而是送入行宮?”
“姐姐你病糊塗了。”枚兒道,“若是立時遣散入民間,那誰知什麼時候瓊郡王又捉了她們去,君上的旨意不就成了廢紙一張。還不如在行宮裏,有喫有睡有事做,還安穩些。瓊郡王再膽大妄行,總不敢去行宮捉人的。”
辛沅深以爲然:“是我見事不全。”
枚兒悄悄一指正殿:“這主意是貴儀想的。到底貴儀明白,知皇後都如此,當然要添把柴火啦。”她翻個白眼,“不像有些人,就會嫉恨姐姐披了身銀狐皮裘回來,去貴儀跟前嘀咕姐姐心懷異心,私下親近蓬萊殿,另謀他主,被貴儀啐了好大一個沒臉。”
辛沅素知章貴儀對沈後是真心敬服,自然不會聽人這樣說。這個不知章貴儀心底事的人,不用猜也知是曉彬。大概在曉彬眼裏,天下所有女人都得跟烏眼雞一樣,你啄死我我啄死你才好。卻不知同類相憐,女人與女人的心亦可是最相契相通的。
真可惜,曉彬是不懂得的。她大概唯一能理解到的,就是她是服侍過君上的女人,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是她爭寵上位的敵人們。
真蠢。病了能喝藥,偏執的愚蠢根本無可救藥。
辛沅雖然凍得厲害,情志起伏也大傷元氣,但到底年輕底子厚,按時服藥,也很快見好。待得能起身了,辛沅先去拜謝了章貴儀。章貴儀打量着她,只是良久不做聲。末了說一句,“那件銀狐皮裘是皇後所愛,與君上的墨狐大氅是一對的。咱們宮裏可不敢久留。”
辛沅心中明白,又怕章貴儀多心,只得道:“皇後娘娘是爲保住婢子一條性命,才留下信物。且皇後娘娘慈心,向來視身外物如草芥,倒是婢子不敢留存,怕君上以爲婢子留下此物,是有離間帝後之心。”
章貴儀覺得辛沅很明事理,面上卻淡淡的:“你能這樣想就好,盡快自己還回蓬萊殿去。”
寥寥幾句,章貴儀也未再多言,只將今日喫剩的點心果子和桂花烏梅飲子收攏了,分與拂杉、曉彬二人,也給辛沅留了一份。這樣的殊榮,從來都是章貴儀的貼身陪嫁才有的,辛沅一時驚詫,連連擺手不敢受這恩賞。
因是家常閒居,章貴儀雙足只着一雙半舊的暗綠地軟底緞鞋,踩在烘腳的銅爐子上,身上着一件淡淡玫瑰色妝緞琵琶襟夾袍,上頭以孔雀羽和金線織出星星點點花紋,一把青絲綰了個最簡單的螺髻,以細細的金線穿淺青玉片和濃粉水晶碎攏住,碎發處都以呵膠抹勻,紋絲不亂。如此看似漫不經心地打扮,恰到好處地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無論如何,這次瓊王之事,章貴儀的佔盡了好處的。
章貴儀悠悠道:“自從本位病後,太後甚少召見,這次特意召本位去成寧宮,原是盤問本位是否知你來蘭林殿是懷有異心的。本位便稟明太後,蘇辛沅真要有異心,就算入了蘭林殿爲婢,也會跟另一個葛念綾一樣一心一意反骨叛出,媚君惑上。可她卻專心專意伺候本位這個病人,見到君上亦很避嫌懂規矩,從不輕浮佻達。”她說到此節,大約是累了,飲了一盅獨參湯,頗有言一盡、意悠遠之意。滿殿的人都懂得了,只不肯臉上露出破綻了,曉彬便也恍若無覺地站在一邊。“如今,太後覺得你不是首鼠兩端,而是出於公心,皇後娘娘亦維護你,本位多高看你一眼,也是應該。”
辛沅把銀狐皮裘小心翼翼地收好攏起,送去蓬萊殿那一天,積雪都是已消融。枚兒追出來道:“姐姐不覺得麼?從此你在蘭林殿地位可與兩位大姐姐比肩了,甚至您有皇後垂愛……”
辛沅搖搖頭,示意枚兒不要再說了,她靜靜道:“我只一心一意服侍貴儀。”
辛沅在蓬萊殿並未入內見皇後親自謝恩,只在殿外遇到了懷霜,懷霜指指裏頭道:“皇後娘娘在考小太子學問呢,這個時候誰也不能吵擾的。”
裏頭隱約有孩子活潑輕快的笑聲傳出,可以想見母子倆有多親暱。這樣靜好時光,誰都不忍去打擾的。辛沅在殿前規規矩矩三跪九叩,謝了沈後護自己性命的大恩。
回到蘭林殿,章貴儀還在午睡,她趁着沒事便到小廚房做了羊肉稍梅。她實在沒什麼可祭拜景虹的,她與景虹相識幾年,並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知她家鄉,唯一知道的,是她喜歡喫稍梅。她含淚趕做了十個,澆了黃酒灑地爲祭,然後都燒了,盼着景虹在九泉之下能喫到喜歡的羊肉稍梅。
宮中人多,生老病死日日都有,尋常老死病歿是連送去火場燒化的資格也沒有的,都是家人接了屍身出去安葬,省了宮裏的麻煩,也算成全了骨肉一遭。那些無親無故,各宮各房管事的便往着人送去亂葬崗淺埋,插塊木牌就完了。若是生前犯錯受罰,那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只丟出去算完,最後屍骨零落,都填了野獸之腹。
阿窈死的悽涼,幸有任贊允了阿窈的屍身在火場化了,收攏了骨灰送回家鄉去。燒化的事還好辦,但阿窈的骨灰送回家鄉卻成了難事。便是驪場的司樂命人收好了阿窈的骨灰,思來想去,還是特意着人來問辛沅的意思。
宮裏人手頭寬裕些的,都會在生前攢一筆錢託了可信的人說好,將骨灰送去京中大廟裏供着,以爲沾染佛音,可以求個來生輝煌。辛沅知道阿窈在時,總是心心念念歸鄉,只是入宮年久,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家鄉何處了,十分可憐。司樂查阿窈入宮的記檔,才知年深日久,宮裏失於照管,那些記檔都被鼠齧蟲咬,破爛不堪,根本連來處也沒得尋了,若要簡便些,不如就供在廟裏算完。
辛沅此時心中唯有一念,便是要將阿窈的骨灰送回她心心念念的家鄉去,便向司樂打聽了阿窈到底是哪一年入宮,與哪些人一同入宮,或許一路同來,還能記得些。宮中人多,這樣尋找與大海撈針無異,到底是章貴儀看她每日當值後還要四處問詢這些,勞心傷神,便叫枚兒和楨楨幫着她去打聽,終於想到了當日在驪場教習舞蹈的李大娘是帶過阿窈的,後來兩母女因着心思太活被章貴儀送去了行宮,如今細細查問還能查到。那李大娘母女在行宮呆得久了,心思寥落,突見宮裏有人來問,也唬了一大跳,想了許久才想起那年聽阿窈初來宮中,有些揚州口音未改,這一路查下去,又尋到了和阿窈一同入宮的小宮女,如今已在上陽宮伺候洗衣了,說起與阿窈同在揚州的翠平鄉附近一路同來的。
這一番周章細查,大抵是不會錯了。
辛沅打聽清楚了,又是一番感傷。姑蘇與揚州同屬東虞,小時候她便住蘇州,淮揚一帶,春風滿路,人稱半個天堂,她們也算半個同鄉。沒想到,尋根覓故,她和阿窈還有這一重緣分。
也是,來日將至,她不知還能不能歸去故裏,阿窈能魂歸家鄉,得以安生,也是替她回去了一遭。這一路從西蜀要至東虞,千裏迢迢,十分不便。不過有任贊的君命,託給離宮去揚州採辦的內監最妥當,只是骨灰不祥,帶着又得小心磕碰,還得防着瓊郡王蓄意報復使壞,最後還得私下再使銀錢說好話,辛沅將入宮至今攢下的份例銀子一並都交付了,才找到了熟悉路途走慣了差事的老實人,答應把阿窈的骨灰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