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要死了!我真是要死了!”那痛呼声辗转从芬芳馆里传出,简直叫人啼笑皆非。自从孙珠珠知道琼王在欺辱阿窈时说她像自己,还要封妃,以为琼王对自己的美貌早存了觊觎之心,立时惊得要昏死过去,醒来后就抱着心口得了心痛病,辗转反侧说自己快不成了。
章贵仪听闻,气得笑了出来:“要不是她让阿窈去送琼王,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要说她不知道琼王好色,不是存心凑这个机会害阿窈,本位绝对不信。”
拂杉厌恶道:“婢子仔细打听过,君上就是醉了问阿窈愿不愿意侍奉,就被孙昭华这么忌惮上了。”
章贵仪叹了口气,也是伤感:“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1)阿窈也是可怜人,境遇之惨,还不如一上阳宫人。”
“孙昭华也配做杨贵妃么!”拂杉啐了一口,小声道:“听说阿窈以前御前献舞,孙昭华还有过赏赐,君上也戏言过阿窈有些像孙昭华,也不知是不是这样被琼王看上了。要这么说,琼王觊觎君上宠妃,当真是有不臣之心。也难怪孙昭华害怕,要装病呼痛,惹君上怜爱,好撇开嫌隙。”
“这嫌隙她撇的开么?自己做下的孽,现下才知道怕了?”章贵仪烦恼道,“君上也是,居然也不怪罪她,由得她在那里大呼小叫,成日里装惨号啕,扰人清静!”
宫中亦是流言纷纷,都道孙昭华妒嫉君王与阿窈说话,为防范于未然,故意打发阿窈去送好色的琼王,才惹出这样事端,实是居心不良。如今又知道琼王欺辱阿窈时提及孙昭华,定也是孙昭华平日里与琼王宴饮时不谨慎,惹了琼王窥视,恐怕还有眉来眼去的私情之嫌。总而言之,这般祸事,君上定是无错的,琼王业已受罚,阿窈无辜受罪,若要说不是,总得有个人来,那便是孙珠珠起的祸头造的孽了。
孙珠珠无从辨起,实在也是无法辩驳,气得假病也成了真病,成日里三病两痛,只盼着任赞垂怜。
辛沅得了章贵仪宽爱,不用留在殿中侍奉,只需一直陪着阿窈。光影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汤药对阿窈已经无济于事,曼陀罗花的份量越掺越多,让阿窈短暂地对痛楚感到麻木,对屈辱亦可稍稍忘却。躺得久了,阿窈说浑身酸痛,其实她的伤重,应是哪里都痛。
有一日开了太阳,暖烘烘的。阿窈昏昏沉沉的也糊涂了日子,便问:“姐姐,可是到春日了?桃花杏花都快开了吧?”
其时尚在初冬光景,日短夜长,耿耿不寐,伏枕难眠,只一息魂魄茕茕,盼着曙明。
可是每一道曙光都盼来得焦心艰难,阿窈熬过了一日,不知又能否熬到下一日。来年春天,只怕阿窈是怎么也盼不来了。
这样糊涂着错了时光也好,有时阿窈实在不愿躺着了,强要辛沅扶她坐起来。辛沅不愿违了她心意,便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阿窈的半边脸落在金濛濛的日光里,带着柔亮的笑意,低低地问:“都春天了,天气这么好,怎么我身上还寒浸浸的呢?”
阿窈躺在床上,度日如年,早分不清时日季节。辛沅鼻尖酸楚,强忍着笑说:“快要入春,是会有倒春寒,倒比冬日还冷上几分的。”
“哦。我想起来坐坐,成天躺着腰股都酸乏了。”
辛沅答应着,伸出双臂抱扶她起来,阿窈就抱着辛沅的手臂倚坐着。辛沅怕她冷,便披了一件丝棉袄子在她肩上。阿窈扯了下来,有些抱怨:“衣裳好重。”
阿窈的身子已经虚弱不堪,连一层丝棉都难以承受,更别说加上章贵仪特赐的皮袄,那一股子腥臊气,阿窈闻了只想吐,说血腥味太重。辛沅无法,只得搂得她再紧些,“那你靠着我,暖和些。”
阿窈乖巧地点点头,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姑娘,不曾得罪过谁,亦不曾伤害过谁,只将最美的舞蹈绽放在这光怪陆离的宫廷里,却无辜落得这样的下场。阿窈自己却没想到这些,她只是满脸痴痴的笑意,如绽开了最美的一枝花朵:“姐姐,在我的家乡,春天是很好看的。我的好哥哥在我的家乡等我,那儿开满了有粉红粉蓝的小黄花……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处去。”
辛沅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哪儿不对,一时却又辨不出来,只得抚着她手背,柔声道:“他等着你呢,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嗯。”阿窈微笑,语气坚定,“这件事我没有错,他不会怪我的。怪我的那些,都是糊涂不明理的人。”
“是。你说的很是。明明男人错了,非要寻个由头怪罪到女人身上的人,都是为虎作恶的伥鬼。你的好哥哥,必不是这样的人。”
阿窈笑得粲然畅快:“你是我的好姐姐,有你在这里,真好,真好。”她歇一歇,气息又弱了几分,“好姐姐在这儿陪我。我的好哥哥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到花海深处去……真好看,到处是粉红粉蓝的小黄花,粉红粉蓝的小黄花……”她反反复复呢喃,似是最难放低的牵挂。
辛沅终于听出了不妥,脱口道:“小黄花哪有粉红粉蓝的,你别记差了。”
阿窈满脸向往之色,都是温柔的旖旎,忽然一滞,露出恐慌之色:“不……我不会记差的。我的家乡在……”她情急地想着,枯瘦的双手死死抓着被子,半晌神色冰冷,终于哽咽出声,“姐姐,我太小就进宫,我记不得我的家乡在哪里了。我……我没有家乡……也从来没有我的好哥哥……我只是太想心里有一个人了,我不想孤零零一个……可是,可是……没有人陪我走到花海深处了……”
辛沅心中轰然一声,大为懊悔,不该在她垂死之际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拼命安慰道:“是我记差了,小黄花从来就有粉红粉蓝的,黄色的是它的花蕊……你一点儿也没记差。有花海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乡。”她攥住阿窈逐渐汗湿发冷的指尖,柔声道,“花海深处,他等着你呢。”
阿窈吃力地笑:“姐姐,我怕我是寻不得他了。”
辛沅越发用力地握住阿窈的手,来抵御对于她生命涓滴流逝的恐惧:“不怕,不怕,我牵着你的手呢,咱们一起去寻,一定寻得到的。”
阿窈的额头越来越烫,高热侵吞着她最后生命的热力,终于将她的身体吞至越来越凉,成了一块寒冰。
阿窈是在迷糊中死去的。那状况极惨,骊场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她尸身被拖出用白布裹起,床褥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一层又一层鲜血,个个吓得垂泪不止。辛沅没有眼泪,她已经为阿窈换好了干净的衣裳,然后什么也做不得了。她站在人后,紧紧握住了双拳。不能白死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阿窈不能就这么白死了。自己已经被琼王害了一生,一同进宫的姐妹弱肉强食、斗生斗死也罢了,连骊场里最无辜、最要好的姐妹都死在了他手里,死得这般惨不忍睹。
行至闻仙宫的时候,辛沅的一颗心都是木木的。仿佛饮了大剂曼陀罗花的人是她,才能在巨大痛苦的麻木里,跪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起初,任赞见了她,都只以为是章贵仪遣她来禀报阿窈的死讯。他不甚放在心上,便是辛沅恳求将阿窈火化,收拢骨灰送回家乡,他也不过是多了一丝恻然而已,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喉头似沁满了鲜血,肿胀而疼痛。她开口述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带着泣血的哽咽。
“婢子陪着阿窈至死,一则是因为与阿窈亲近如姐妹,不愿她孤零零惨死;二则也是因为婢子出身琼王府进献,身在王府数年,目中所见草菅人命之事,数不胜数。不想今日再见,竟是在皇宫之中。可见琼王霸势,视君上皇宫如自家府邸,杀人行凶,无所不为。”
任赞皱了皱眉“他是王叔,生性恣肆,只要不为祸朝纲,在自己王府中,行为放荡些也罢了。”
辛沅坚决道:“在自己王府放肆惯了,到了皇宫也难收敛。”
“琼王此次恶行,母后也已再四提醒朕。”任赞沉默片刻,语调复又轻松了些许,“不过,该罚的罚了,印章业已归还朕,琼王到底是王叔,就算放荡恣意了些……”他沉吟,似乎也觉得阿窈刚刚离世,他这样为行凶者辩解有不妥之处。
辛沅咬着唇,一字一句地吐出:“不知琼王在阿窈手臂上盖上风月常新四字时,是以王叔自居,还是以君王自居?”
“你说什么?”他不甚在心的声调终于有了一丝郑重与沉着。
“婢子出身琼王府,愿将所知,一一禀告。”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的攥紧而僵硬得舒展不开,可是她没办法,唯有这样用力握紧了拳头,才足以支撑剧烈颤抖的身体。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太伤心了,伤心到每提一句 ,都宛如有一把青光锋利的刀刃薄薄地划过心上,透心的冰凉里被汩汩冒出的热血涌暖,她在那冷与热的交织里,觉得闻仙宫暖阁内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
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世界的晕眩与晃动来自自己止不住发颤的身体,越说到最末,她几乎是伏在地上,才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些埋在琼王府紫薇树下的一具具青春少艾的躯体,那些惨死的不知家人何处的少女,那些在王府偏院里熬过的每一个沾着鲜血带着死亡气息的日与夜。
闻仙宫内太昏暗了,如同这座宫殿的主人一般,并不喜欢光明照耀,他单薄清癯的面容在暗室里如同一朵悄然低垂的水仙花,临水照影。
殿中岑寂,光影迷离。她的每一分神色落在他目中清晰可见,她却是望不清他的。她只能说下去,也只想说下去,当然隐去了琼王为何要自己入宫对任赞存谋害之意的对话,只是言说门客眼中,视琼王在君王之上,只知琼王而不知君王,而琼王亦常言君上体弱,膝下少子,却拼命地不断进献妙龄少女,言为为皇室子嗣计,其实别有他意。
这种别有他意,不用辛沅说破,任赞自然会细细想去。她偶尔提及的人名,或是已死的曹济,或是朝中其他臣子姓名,都记得不大周全,或有官衔姓氏而不知名,反而真切。这亲王与朝臣私下密切,他如何能不介怀?
她并没有忘记当年曹济之事,一日也未曾忘记。再度说起,依旧历历在眼前:“婢子曾被迫陪酒曹济,曹济亲口对婢子说,他深得琼王倚重,是因为知晓琼王有自立之心。左右君上体弱,太子年幼,来日王爷发达,他也好跟着王爷享那泼天富贵,无边权势。”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直到她看清他的袍服近在眼前,仰起面来,清晰无比地洞见了他眼底惊惶的惧与恨。
“曹济若说此话,死十次也不足惜。可他终究是个死人,不能与你对质。”
“婢子若不曾在王府见过曹济,亲耳听过这些话,便是要编也无从编起。”辛沅说起曹济样貌,十分清楚,无从伪造。她再度道,“君上若不信,王府紫薇花下白骨累累,总不能作伪。”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可知你这样告发皇室宗亲,是死罪?”
她已无丝毫畏惧生死之心,“婢子见阿窈惨死,想来一条贱命不过如此,情愿拼死告发,说尽原委,从此与阿窈作伴。”
他慢慢地说下去,声音冷沉如檐下冰凌化落的水,一滴,又一滴:“母后说,阿窈也曾亲去成宁宫泣诉,琼王强迫她时,是存了觊觎孙昭华之心,醉酒后以为自己是君王,才盖了朕的印章。”
辛沅的话像钉子:“婢子常年所察,琼王有觊觎孙昭华之心事小,而觊觎皇位事大。醉酒后以为自己是君王,醒时也无不如此。”
“你大胆!”他厉声。
“命不足惜,何况一胆?”辛沅伏身,郑重叩拜,“婢子就是不愿为琼王所迫,入宫后情愿为婢,否则早早承侍君王获取荣华?何必至此。君上一直顾及叔侄之情,所以明知琼王常与朝臣宴饮亲近,也不多加意。可若琼王对君上并无亲情之存,唯有王权之争,君上不能不警惕萧墙之祸。”
他着一袭锦棉深衣,领口袖口皆出着幼貂毛,尚有淡淡的灰白色。深衣莲青紫中扬银色,隐隐偏冷,衣缘暗蕴妖娆的缠枝凌霄花纹,全然不顾这花色与节气全然相违,只是自顾自委婉缠绵。《论语》云: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亵服。便是教导后人君子不以深青透红或黑中有红的绀色镶边,不以红或紫色的衣料做常服。可自辛沅所见任赞,每常衣红梅色或深紫色,从不以孔子圣人教导在心,便是选取嫔妃,也不论出身门第,宠爱逾常,任性恣意。
这样的人,若以礼法道理论,他未必在意,恐怕更喜欢恣肆放任。但作为国君,王道王权,恐怕是他唯一不得不在意的一点。
他异常地沉默,步子缓慢地踱过,每一下,都重重落在她心上,擂捶如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飘的声线传来,颇有玩味之意:“他是伴朕数十年的王叔,你不过区区一宫婢……”
她低首,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鼻中的呼吸,呵在暖室中亦见白气,迅速地四散消弭。她几乎是绝望了,官官相护,王室相护,或许她的告发,阿窈的惨死不过是琼王生平中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已,根本不能动他分毫。她们,都是他富贵亲王的生平里血红的一抹惨色,如窗外初开的红梅,一折便凋落了。
“妾愿为宫婢苏氏佐证,琼王乱上害下种种不端。”
那声音,远远劈开了这暗室的沉闷。辛沅认出了这声音,内心惊动不已,景虹如何来了?
任赞以手扶额,大有烦恼之意:“罢了,进来。”
他说话间,景虹已然端然如内。每行一步,便重重稽首一回。她的神色是少有的凝重,跪行至任赞面前,额头都红肿了一片。
任赞有些不忍:“你平时很安静的,今日跟着苏氏乱什么?”
“君上,妾亦出身琼王府,愿以君上妃妾之身,一同告发琼王。”
“你们素日甚少来往的,你来告发什么?”
景虹执着道:“就是素无来往,才不会串通冤枉琼王。君上以为苏氏是宫婢,性命低贱如草芥,可以抛出一己之身,或有不轨之意。那妾为您嫔御,总算命有所值,妾愿将自己在王府所知,事无巨细禀告。”
“从前为何不说?”任赞有疑意。
景虹平静的面容如风暴来临前的大海,异样地沉着:“妾一直以为进了宫,随王伴驾,就安全了。谁知琼王来谢罪之日见到妾,当面与妾说,妾逃不出他手掌心。身为嫔御,青天白日下为亲王威胁姓名,可知他谢罪是假,蔑视君王为真。妾惶惶不可终日,自知在琼王府被逼迫,入宫后侍奉君上仍是如此,所以不愿再忍受。”辛沅心中不安,琼王威胁之言,本是对她所说,并非对着景虹,景虹眼下却信誓旦旦,如亲历一般。
“他大胆!竟敢公然威胁朕的嫔御。”任赞太阳穴上青筋暴涨如虬。
他幽漆的眸中闪过一缕阴沉森厉的光,根本不看辛沅:“你滚出去,不用在此,朕听朱氏说。”
辛沅不知是这样的结果,一颗心突突乱跳着,也不敢多留。她及地的裙裾擦着地上厚厚的锦绒厚毯,像沙沙的雨声,小时候总听说下雨是老天爷在替不该死的人流泪,此刻想起来,她无端觉得心惊。在经过景虹身边时,她忽然以低不可闻的语声道:“你是否忘记了要为我做羊肉稍梅?”
辛沅怔了怔,全然没想到景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便道:“阿窈死后,我一直没有心思。不过,我会记得的。”
景虹跪得纹丝不动,只低声道:“那就谢了。”
不敢再多停留。离去时转身的最后一眼,只有阁间悠悠轻垂的帷幔,掩住了景虹孤独而决然的背影。
一朵雪子在苍茫沉暗的天色里无声无息飘落,轻渺得似乎不曾存在过。唯有它轻轻落在在眼睫上那一刻,迅捷而冰凉地化作一点水滴滑落眼底,融成了眼中掩藏不住的泪。第一朵雪子落下,第一片雪花落下,朔风冻寒,她能感觉到,今岁蜀宫的第一场大雪已经以难阻之势汹汹来临。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原本是应该她在闻仙宫里的,说到最后,少不得填进这一条命去,反正在不在这里继续熬下去,已经是无所谓了。可是景虹,景虹为何竟然也闯了进来?这事本是与她不相干的呀。
也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是是回兰林殿的路,可是越走越冷僻,连她自己都迷了方向。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了,呆在暖室里尚好,走在落着密密雪子的路上,冻风几乎吹得散那袄裙底下薄薄的暖意。有人从后头急急追上来,拉住了她冷到毫无温度的手,举伞撑出小小一方无雪无雨的天地。那人的手温柔到了极处,用衣袖一点一点替她拂去鬓边面上的雪珠。
她凄声道:“阿姊,你别吓我,我在宫里可只有你了。”
那柔弱无助的呜咽,如生命最末的阿窈。阿窈是那样孤独而惧怕,如同眼前的初娘一样。初娘的手是粗糙的,但是暖和,那种暖意延着彼此交握的手心一点点蔓上来,终于激起了她心底不舍的涟漪。
辛沅扑在初娘怀中,满心白茫茫地空落,像落着一场无穷无尽地大雨。她终于哭出声来:“初娘,初娘,阿窈死了,阿窈再也不在了。”
初娘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了,我也替阿窈难过。可是阿姊,你出入闻仙宫的事宫里已经传开了,你还是赶紧回兰林殿,给章贵仪一个交代好。” 她说着,便惶惑流下泪来,“否则我真是怕……阿姊出得了闻仙宫,出不了兰林殿了。”
“闯祸坯!”章贵仪勃然失色,将几上林列的十几样点心盏尽数扫落,汤汤水水洒了满地不说,那盘盏粉碎,溅得瓷屑到处飞溅,宫人们都吓得掩面。丁玲咣啷的巨响之后,章贵仪静坐,还是拂杉使个眼色,宫人们无声无息地跪下,蹑手蹑脚地收拾起来。
章贵仪劈头盖脸喝道:“知道你怜悯阿窈,本位也可怜她,所以能尽力处都为她尽力了。可就算如此,本位没想着要为她犯上自己!兰林殿向来与琼王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出首去告发琼王,可是疯魔了?”
章贵仪从未如此震怒,晓彬已经看懂脸色,拉过辛沅劈脸就是两个耳光,啐道:“瞧你做下的事,你可害死贵仪了!人不知道,还以为是贵仪指使你去告发琼王的呢。”
拂杉亦不解,含了恼怒道:“你之前随贵仪到闻仙宫,在君上和太后面前,维护贵仪协理六宫之权,不沾任何罪名,很是得体。结果一转头就不知轻重起来,枉费了贵仪如此疼你,你竟如此为兰林殿惹祸。”
晓彬犹不解恨,拔下头上簪子便朝辛沅手腕上狠狠扎了两下,每下都滋地冒出豆大的血珠来。
辛沅大痛,极力忍着不敢出声,全副心思道:“婢子出身琼王府,本不该背旧主告发,可有些事,也必得是在琼王府呆过才能说得明白的。琼王此次如此犯上,险些损了君上圣誉。君上乃贵仪之夫之主,若君上不保,哪还有贵仪安稳?”
“你说得倒是为了本位?”章贵仪冷笑一声。
晓彬亦道:“贵仪是嫔妃之首,便是一个芷妃位分上略高了些,可后宫还是我们贵仪在掌事,谁能比肩?”
辛沅忍痛道:“嫔妃争宠无休无止,没有芷妃也有孙昭华,没了孙昭华还有新人,纵使贵仪出身高门,也不可凭此支撑良久。贵仪是要自身长久计的。”
晓彬强嘴道:“贵仪身子康健,诞下皇子后就地位稳如磐石,恩宠久远了。”
“是么?皇后有子,照样禁足,何况贵仪还在调养中。宫中形势,必要寻得依傍,以往太后总在礼佛,贵仪青春,自然不能陪着把时辰都陪在了那里。好容易这次太后动怒,有心打压琼王,贵仪秉正直言,不与恶浊同流,是让太后有机会惩琼王、尊皇权、正宫纪。”
拂杉沉吟着道:“辛沅此举告发琼王,太后之前借阿窈的势打压了琼王,再见如此,恐怕也是欢喜的。太后也会以为这后头多半是有贵仪的心思,知您是贤德之妃,不是芷妃、孙氏之流能比的。往后太后一定会更高看您。”
“可就算太后喜欢,得罪琼王,又是什么好事?”晓彬深以为忧。
辛沅道:“婢子告发的是琼王府旧事,贵仪哪里得知,琼王知道是婢子自己的主意,贵仪未必能指使。再说就是琼王真这么看了,宫中从来没能占上两边好处的,要么占一边儿,要么表面不得罪其实什么好处都占不上,贵仪以为呢?”
“要么占一边儿,要么表面不得罪其实什么好处都占不上……”章贵仪沉吟,细细寻思。
辛沅道:“再说皇后是贤明之人,若知道贵仪身边人不畏强权为宫人鸣冤,不惜背叛旧主,也会以为贵仪教导宫人有方,理六宫事有方,一举两得。”
“你还敢满口胡说八道,扯着皇后的大旗呢!”晓彬还要再扎,还是拂杉拦了一下:“贵仪,留着她的手还能做活,别扎坏了。”
章贵仪定了定神,对镜照了良久,看自己波澜起伏的面色一点点平静下,才道:“你平日花黄画得尚可,心思也巧,只是这回急切鲁莽,本位不喜。带出去在廊下跪着,本位不叫不许起来,更不许吃饭。”
拂杉松了口气,对着辛沅道:“贵仪这是天大的恩典,还肯留着你伺候。还不出去跪着!”
辛沅深深稽首,跟着拂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