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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赠暖

到了殿外,辛沅求道:“拂杉姐姐帮我,我都知道。求好姐姐再开恩,容我去看个人,再回来领罚,届时便是跪到天亮,我也心甘情愿。”

拂杉挑眉,惊讶道:“你莫不是疯了?贵仪罚你,你便立刻受罚,不得延误。要不是看在你能为贵仪理容梳头,做些可口的小菜,让贵仪高兴,我也不会帮你。再这般拖延,兰林殿便不容你了,立刻打死算完。”

辛沅心中悬切:“我是担心……”

“担心景虹?那是轮不到你担心的。一个个要找死,拦也拦不住,贵仪怕也等着听消息呢。”拂杉摇头,“你就在这儿跪着等吧,总有消息来的。”

辛沅什么也做不得的。她老老实实跪着,心倒静了下来。景虹拼力一搏,或是一死,或是死里逃生,二人一齐告发,但言辞上并无串通,说不定景虹生机更大。

辛沅跪在那里,雪子落得越发绵密,砸在地上沙沙作响。还不够冻,没有一群雪子凝成大片的雪花,这样落在地上,很快化作冰水,不过添了几许湿滑。

这样的天气是最恼人的,如果是干干脆脆一场大雪,要更痛快得多。

辛沅并没有跪多久,当康便带着一身雪珠子,哆嗦着从外头带进了消息。因着冬日天寒,门口皆垂着厚厚的暗紫红毡帘,前些日子拂杉指使人换帘子的时候还偷偷抱怨:“从前畏寒,都用貂鼠皮帘子,挡风又不沾水,摸着油光顺滑,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枚儿便道:“咱们宫里还好些,听说底下宫嫔们住处,好些的还有棉花门帘子,虽说湿了容易烂,到底也挡寒些。再有那些,便是帘子也没换,四季都是那一样的布帘子,可不是寒气逼人。”

这都是前事了。那毡帘不大隔声,当康说话又不比宫娥们柔声细气,声音清清楚楚传出来。

景虹并没有再走出闻仙宫。听闻她告发琼王毕,就当场服毒身亡,死在了任赞跟前。

死了!死了!她脑中轰一声,景虹竟是死了!

“有比苏辛沅更不要命的。”章贵仪又惊又叹,“景氏这是决心以死告发,死在君上跟前。”

拂杉嗤道:“琼王这是惹了众怒,一个个都看不过眼,非要闹出个结果。”

“阿窈跪泣告发,太后责罚虽然不轻,但也没伤琼王根本。而景氏身份不一样,这是嫔妃死谏,事情便重了。”章贵仪提着一颗心,问道,“那君上如何处置景氏身后事?”

当康道:“闻仙宫的诸公公是眼见景氏在君上跟前服了毒的,是抱着必死之心。君上颇受震动,命人先将景氏遗体送回闲琳院安置,好生守住。此刻已经连夜命禁军入王府,挖掘尸骨,看看琼王是否真的残暴至此。若真是有满府白骨……”

章贵仪打了个儿寒噤,有些不忍听:“琼王是叔王长辈,少有人敢管御。真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祸害民间,让王室蒙羞,也是难辞其咎。罪有应得,真是罪有应得!”

拂杉蹲着身,往毕毕剥剥燃烧的炭盆里扔了几个松塔和橘皮,待燃出了干燥的清香味,方才擤了擤鼻子,闷闷道:“景氏平日里闷声不响的,竟然死出了这么大个动静。”

“她这是活腻了。好好的,君上又不是不宠她,何必自断来日呢?”章贵仪想起往日里见景虹总是不声不响的样子,亦颇感慨。

是活腻了吧?辛沅跪在廊下的水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活在这里,有几个人看得到自己的来日呢?红颜未老恩先断,是所有嫔御昭然的命运。只是若平安些,孤寂终老,去上阳宫再一日日守下去,守到死,守着这个曾经给过自己一点点微末的怜恤和恩情的男人;若不平安,便不知哪日不知为了什么就死了,死得不能瞑目。更或者,如琼王所言,谁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终究,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辛沅还好些,身在兰林殿,总有个依靠,有说话的人,有可忙碌的事。景虹呢,长日寂寂,四顾寞寞,形影相吊,这样望得见的人生,如困在蛛网上的飞蛾,不如索性死命挣破那尘网去。博了个痛快也好,总比那样活着好。

外头天寒,流泪久了,眼窝子也冻得生疼。她想起景虹最后的模样,也许景虹是不会哭的,她那样冷淡着世人,心中却是有大主意的。辛沅此时才猜到景虹深意,平日里不起眼,也不和琼王府出身诸人来往,如今便任赞查问,也查不出丝毫她与辛沅、与任何王府出身的人有勾连,便无串谋之嫌。她或许是早想好了有这一日。

原来此人,竟这样沉得住气。

而自己一腔冲动和热血上涌,并无景虹这般勇气与决心,敢以嫔妃之身死谏,让元秀帝不敢轻忽放过。

辛沅双膝跪在水磨青砖地上,那地缝深处的寒意逼将上来,又硬又冻。她咬了咬牙,膝行两步,伏在门边稽首道:“贵仪,婢子有话要回。”

晓彬在里头刺言刺语:“稍一受冻就找机会躲进来说话,惯会惫懒。”

里头无声,打帘子的宫娥缩着手挽起了帘子,许辛沅进去,那定是章贵仪也应允了。辛沅不敢太入内,就跪在阁边,道:

“今次之事,婢子告发琼王不义,是贵仪也存清正之心。但婢子这样冒犯上位,光在兰林殿罚跪是不够的。既然要跪,为表贵仪无袒护之心,是婢子冲动冒昧。那么婢子愿在闻仙宫外跪至天亮。”

“你是想让世人都知道,纵使本位不愿与琼王同流合污袒护皇室丑闻,但你犯上慢尊总是不对,还是要罚你的,以示公正。是么?”章贵仪眸光深沉,“那你自己说,以什么罪名,可表本位事先不知你这样轻忽冒犯?”

辛沅低着头道:“婢子私闯闻仙宫,吵扰君上,疏忽了对贵仪的侍奉。”

“私闯?疏忽?”章贵仪冷淡地笑了笑,“这罪名不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婢子服侍贵仪,是为贵仪分忧解难。一切忧与难,自然是婢子承担。一切好处,是君上明白贵仪的一片苦心。”

章贵仪正一正衣襟上垂落的珍珠流苏,徐徐道:“你既自己明白,那就去吧。”

拂杉看看外头天气,有些担心:“外头看着像要大雪,如果这样跪一夜,只怕会冻死在外头。”

章贵仪狠一狠心,道:“这丫头读过书,应当知道福祸相生的道理。就看她的造化了。否则真要冻死,那也天罚,与人无尤。”

辛沅跪在闻仙宫外,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真是要下大雪了。虽然出来时枚儿悄悄给她在里头添了一层羊皮子夹袄和厚棉夹裙,但还是抵不过空旷的广场上风雪冻人,她很快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唯有一呼一吸间有热气传出,表示她还没有冻死过去。

要在雪里跪上一夜,便是不死也得大病一场,填进半条命去。

任赞倒是出来过一次,是前往成宁宫问太后安。这样风雪齐作,其实不去也不要紧,他一向又是那样疏懒的一个人,此番去多半是因为琼王之事。

任赞披着一身墨狐大氅出来,露着里头一痕红梅色锦衫的领子,越发显得身形长邃,面色玉白。许是冬日里出门穿得厚重,他看起来不那么像瘦弱的风吹吹就要倒的秋草,倒是平添了几分凛冽的华贵之气。

彼时辛沅浑身上下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一个不留神,会错眼以为是个积雪的灯柱或是雪堆,初时的雪子落在面上,冰冷的被呵出的热气融化,从脸上滑到脖子里,又顺着滴进身体里去。便是落在衣衫上那些,时间久了,被身体的热气融了,倒沁进衣服里,湿透了贴在身上,在风的媒促下,让雪的温度与身体的温度渐渐融为一体。

任赞经过辛沅时正要上那顶明黄暖毡软轿,轿子四围都兜着防风雪的虎皮,斑斓且恶行恶相的,低了明黄那种庄重盛大之色。他驻足,只冷冷瞟她一眼:“你这一告发,倒叫朕寝食不安。原来朕宠幸过的女子,都是身怀异心。”

辛沅想说话,可是她冻得太久,嘴皮子上结了冰霜,直冻到心窝子里,连话也从腔子里挣不出来。任赞看她一眼,扬起墨狐大氅一角在她脸上胡乱抹了抹。她这才瞧清,那墨狐皮子的毛锋尖子上出着透亮的银色。那狐毛又软又长,带着兽的气息,一下子暖了过来。诸犍诧异地抬起眼看了看任赞,旋即觉得不妥,立刻垂下了眼皮子。她缓过一口气,颤着嘴皮,支离破碎地说出话来:“真正身怀异心兴风作浪的黄香儿已死,有错的陶念绫也得惩罚,其余人等都不敢违背本心,依附琼王谋害君上的。”

他很不以为然:“哼!话说得漂亮而已。”

辛沅努力趴下冻僵了的身子,整个面孔贴在冰冷而污糟的地上,那四方青砖上的雕花里都蓄着冰水,在灯火下闪着橘红雪亮的光片,“婢子虽然低贱,但与景女御皆是言行如一。”

任赞不再说话,径自上了暖轿。辛沅抬起身来,重又笔笔直地跪好。其实懒怠些也不要紧,已经冰寒煎身,跪得不那么规矩也罢了。皇帝不在,也无人会来计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规矩整束着自己。虽然是宫婢,低微若虫豸如草籽如野地里倒地的麦秆一般,她就是不愿丢了这份尊严。她也是人,是娘生父母养的,凭什么这么任人作践自己,连自己也丢自己的颜面,如黄香儿、念绫她们……再疼,她也要挺起腰身来。

辛沅眼睁睁看着那沉黄一行迤逦而去,冰雪冷雨浇透了她整个身躯,唯有心脉里一点热气,强撑着她跪在那里,等着一个结果,用两条人命……不,是无数人的冤屈性命换来的结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辛沅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忽然怀中一热,似有谁塞了个暖炉在怀里——并不烫手,只是暖,铜丝暖炉外头裹着厚厚的棉布,真是贴心。她怀中一暖,一直提着的一口心气便松了松,身子不自觉地一歪,靠在了身边人肩上。有人轻轻唤她名字,命她张嘴,热热的微苦的液体灌进嘴里流到肚子里,一路暖下去,融化冰寒之气。那人轻声说:“是参汤,慢慢喝,别浪费了。”

辛沅勉力睁开眼,才发觉是沈后身边的怀霜。她惊诧无比,沈后禁足,照例身边人无事也不得随意离开蓬莱殿,怀霜此来倒是蹊跷。怀霜也不言语,扶住了她起身道:“不用跪了,起来吧。”她才说完,身边跟着她的一个小宫娥便将一袭厚厚的银狐皮裘兜在了她身上。那银狐皮裘曳地稍长,辛沅记得沈后个子高,这分明是她所穿。她心里没来由地便慌了,砰砰地乱跳着,失了方寸。怀霜摸了摸她额头,“烫的很,身子跟打摆子一样。素苗,得请医女来瞧瞧,别是风寒了。”

那叫素苗的小宫娥才十五六岁,看着怯怯的,连声答允着去了。辛沅满心疑惑,正要问什么,怀霜贴心地道:“皇后娘娘为你求情……无人敢要你性命。”

“皇后娘娘?”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有些糊涂起来。

怀霜一路扶着她回去,另两小宫人掌着青油布大伞拎着羚羊角风灯跟随。怀霜细细地说着:“皇后娘娘禁足,可也不是万事不知,只是小事不问,大事经心。为了你,皇后娘娘站到了蓬莱殿院落的门槛那儿,等着君上经过蓬莱殿,特意与君上说话。你可知娘娘与君上,多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倒是为了你开了金口。娘娘说,辛沅告发,此事她事先便有些知道,也是默许,就是盼望宫中不要再有阿窈这样的惨剧发生。君上原本还犹豫你是出自琼王府进献,还是皇后娘娘为你分辩,说就是因为你出自琼王府,知晓内情,言语才可信。连那位景女御也如此。”

辛沅满脸都是水,不知是雪花融了,还是落下的热泪。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抹,只得任它们落下来。那个避俗世尘网如逍遥仙的皇后,居然会为她、为阿窈、为景虹这样说话。

这宫里是冷得很,冷得如极北的严寒深渊,亦有春阳照沐的一刻。

辛沅发了三四日的高热,一直呆在自己屋子里。医女偶尔送汤药来,都是枚儿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一勺一勺喂她喝药。人人都说她命大,得了皇后慈悯,捞了一条命回来。等辛沅病好,人已经瘦脱了一大圈,那银狐皮裘始终盖在被褥上,沈后并没有让怀霜带回去。她伸手摸了又摸,才发现那并不全是银白色的狐毛,那毛尖上细微一点都是墨滴一般,根根如此,无风是雪上堆浅墨,风起时雪白一片,甚是有意思。

枚儿见她醒了,恨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尽了。阿窈停尸超度已有三日,身子已经在火场焚了,骨灰收拢,等着择个吉日让辛沅送最后一程,托人送她骨灰归乡。君上称景女御有勇义之心,追封为昭华,葬入妃陵。

枚儿庆幸得连连拍胸口:“景女御都得了追封,姐姐性命定是无碍了。”

辛沅稍稍安慰,连忙追问:“那……”

枚儿知道她想问什么,望望四周无人,低声道:“君上着人查了,琼王府送进宫的女子先后共有四批,计三十六人。这些人里或死或不得宠送去了行宫别苑,那都还好。只是曾经蓄意取宠媚上的怕多少都有魅惑君王之嫌,不过,那些人也没几个,早都死了。”她一脸惊怕,“听说禁军在琼王府紫薇树下掘出尸骨数十具,好些是骨头都被打碎了的,好生可怜。姐姐你当年……”

那段噩梦一般的日子,辛沅一直心有余悸。“我也差点成了紫薇花下白骨。”

枚儿赶紧给辛沅掖上被子,连连道:“姐姐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她轻拍自己心口,“我一直以为宫里日子不好过,不想王府更惨,动辄就是死得那么凄惨。真的,能在兰林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真算是有福气的了。”

辛沅心中紧悬:“琼王如何?”

枚儿也大有痛快之意,“君上以琼王残暴之过,于王府中就地鞭打五十,削去亲王爵位,降为郡王,王府蓄养女子一律先填入行宫执事,也下令不许琼王再送佳人入宫。”

最后一句,简直可以叫辛沅欣喜若狂,几乎要落下泪来。若琼王府再不送佳人入宫,那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少女如她们当年一般,被苦苦折磨,再被送入宫中,生死都控于人手。

辛沅定定心,想想又颇为意外:“为什么君上不遣散王府蓄养的女子,而是送入行宫?”

“姐姐你病糊涂了。”枚儿道,“若是立时遣散入民间,那谁知什么时候琼郡王又捉了她们去,君上的旨意不就成了废纸一张。还不如在行宫里,有吃有睡有事做,还安稳些。琼郡王再胆大妄行,总不敢去行宫捉人的。”

辛沅深以为然:“是我见事不全。”

枚儿悄悄一指正殿:“这主意是贵仪想的。到底贵仪明白,知皇后都如此,当然要添把柴火啦。”她翻个白眼,“不像有些人,就会嫉恨姐姐披了身银狐皮裘回来,去贵仪跟前嘀咕姐姐心怀异心,私下亲近蓬莱殿,另谋他主,被贵仪啐了好大一个没脸。”

辛沅素知章贵仪对沈后是真心敬服,自然不会听人这样说。这个不知章贵仪心底事的人,不用猜也知是晓彬。大概在晓彬眼里,天下所有女人都得跟乌眼鸡一样,你啄死我我啄死你才好。却不知同类相怜,女人与女人的心亦可是最相契相通的。

真可惜,晓彬是不懂得的。她大概唯一能理解到的,就是她是服侍过君上的女人,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她争宠上位的敌人们。

真蠢。病了能喝药,偏执的愚蠢根本无可救药。

辛沅虽然冻得厉害,情志起伏也大伤元气,但到底年轻底子厚,按时服药,也很快见好。待得能起身了,辛沅先去拜谢了章贵仪。章贵仪打量着她,只是良久不做声。末了说一句,“那件银狐皮裘是皇后所爱,与君上的墨狐大氅是一对的。咱们宫里可不敢久留。”

辛沅心中明白,又怕章贵仪多心,只得道:“皇后娘娘是为保住婢子一条性命,才留下信物。且皇后娘娘慈心,向来视身外物如草芥,倒是婢子不敢留存,怕君上以为婢子留下此物,是有离间帝后之心。”

章贵仪觉得辛沅很明事理,面上却淡淡的:“你能这样想就好,尽快自己还回蓬莱殿去。”

寥寥几句,章贵仪也未再多言,只将今日吃剩的点心果子和桂花乌梅饮子收拢了,分与拂杉、晓彬二人,也给辛沅留了一份。这样的殊荣,从来都是章贵仪的贴身陪嫁才有的,辛沅一时惊诧,连连摆手不敢受这恩赏。

因是家常闲居,章贵仪双足只着一双半旧的暗绿地软底缎鞋,踩在烘脚的铜炉子上,身上着一件淡淡玫瑰色妆缎琵琶襟夹袍,上头以孔雀羽和金线织出星星点点花纹,一把青丝绾了个最简单的螺髻,以细细的金线穿浅青玉片和浓粉水晶碎拢住,碎发处都以呵胶抹匀,纹丝不乱。如此看似漫不经心地打扮,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无论如何,这次琼王之事,章贵仪的占尽了好处的。

章贵仪悠悠道:“自从本位病后,太后甚少召见,这次特意召本位去成宁宫,原是盘问本位是否知你来兰林殿是怀有异心的。本位便禀明太后,苏辛沅真要有异心,就算入了兰林殿为婢,也会跟另一个葛念绫一样一心一意反骨叛出,媚君惑上。可她却专心专意伺候本位这个病人,见到君上亦很避嫌懂规矩,从不轻浮佻达。”她说到此节,大约是累了,饮了一盅独参汤,颇有言一尽、意悠远之意。满殿的人都懂得了,只不肯脸上露出破绽了,晓彬便也恍若无觉地站在一边。“如今,太后觉得你不是首鼠两端,而是出于公心,皇后娘娘亦维护你,本位多高看你一眼,也是应该。”

辛沅把银狐皮裘小心翼翼地收好拢起,送去蓬莱殿那一天,积雪都是已消融。枚儿追出来道:“姐姐不觉得么?从此你在兰林殿地位可与两位大姐姐比肩了,甚至您有皇后垂爱……”

辛沅摇摇头,示意枚儿不要再说了,她静静道:“我只一心一意服侍贵仪。”

辛沅在蓬莱殿并未入内见皇后亲自谢恩,只在殿外遇到了怀霜,怀霜指指里头道:“皇后娘娘在考小太子学问呢,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吵扰的。”

里头隐约有孩子活泼轻快的笑声传出,可以想见母子俩有多亲昵。这样静好时光,谁都不忍去打扰的。辛沅在殿前规规矩矩三跪九叩,谢了沈后护自己性命的大恩。

回到兰林殿,章贵仪还在午睡,她趁着没事便到小厨房做了羊肉稍梅。她实在没什么可祭拜景虹的,她与景虹相识几年,并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她家乡,唯一知道的,是她喜欢吃稍梅。她含泪赶做了十个,浇了黄酒洒地为祭,然后都烧了,盼着景虹在九泉之下能吃到喜欢的羊肉稍梅。

宫中人多,生老病死日日都有,寻常老死病殁是连送去火场烧化的资格也没有的,都是家人接了尸身出去安葬,省了宫里的麻烦,也算成全了骨肉一遭。那些无亲无故,各宫各房管事的便往着人送去乱葬岗浅埋,插块木牌就完了。若是生前犯错受罚,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只丢出去算完,最后尸骨零落,都填了野兽之腹。

阿窈死的凄凉,幸有任赞允了阿窈的尸身在火场化了,收拢了骨灰送回家乡去。烧化的事还好办,但阿窈的骨灰送回家乡却成了难事。便是骊场的司乐命人收好了阿窈的骨灰,思来想去,还是特意着人来问辛沅的意思。

宫里人手头宽裕些的,都会在生前攒一笔钱托了可信的人说好,将骨灰送去京中大庙里供着,以为沾染佛音,可以求个来生辉煌。辛沅知道阿窈在时,总是心心念念归乡,只是入宫年久,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家乡何处了,十分可怜。司乐查阿窈入宫的记档,才知年深日久,宫里失于照管,那些记档都被鼠啮虫咬,破烂不堪,根本连来处也没得寻了,若要简便些,不如就供在庙里算完。

辛沅此时心中唯有一念,便是要将阿窈的骨灰送回她心心念念的家乡去,便向司乐打听了阿窈到底是哪一年入宫,与哪些人一同入宫,或许一路同来,还能记得些。宫中人多,这样寻找与大海捞针无异,到底是章贵仪看她每日当值后还要四处问询这些,劳心伤神,便叫枚儿和桢桢帮着她去打听,终于想到了当日在骊场教习舞蹈的李大娘是带过阿窈的,后来两母女因着心思太活被章贵仪送去了行宫,如今细细查问还能查到。那李大娘母女在行宫呆得久了,心思寥落,突见宫里有人来问,也唬了一大跳,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年听阿窈初来宫中,有些扬州口音未改,这一路查下去,又寻到了和阿窈一同入宫的小宫女,如今已在上阳宫伺候洗衣了,说起与阿窈同在扬州的翠平乡附近一路同来的。

这一番周章细查,大抵是不会错了。

辛沅打听清楚了,又是一番感伤。姑苏与扬州同属东虞,小时候她便住苏州,淮扬一带,春风满路,人称半个天堂,她们也算半个同乡。没想到,寻根觅故,她和阿窈还有这一重缘分。

也是,来日将至,她不知还能不能归去故里,阿窈能魂归家乡,得以安生,也是替她回去了一遭。这一路从西蜀要至东虞,千里迢迢,十分不便。不过有任赞的君命,托给离宫去扬州采办的内监最妥当,只是骨灰不祥,带着又得小心磕碰,还得防着琼郡王蓄意报复使坏,最后还得私下再使银钱说好话,辛沅将入宫至今攒下的份例银子一并都交付了,才找到了熟悉路途走惯了差事的老实人,答应把阿窈的骨灰带回去。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