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豔陽高照,是個吉日。一大早陽光照得人暖烘烘的。那暗沉沉的陶土罐子裏安的阿窈一縷香魂,辛沅不敢遲了叫人家等候,早早便告了假,先往火場去捧回了阿窈骨灰,再去宮門口候着。章貴儀雖然憐憫阿窈身世,但多少是有點忌諱這樣事的,便囑咐辛沅送完了阿窈,便去清德殿念兩日佛經,當去去晦氣。
這也是人之常情。說到底,章貴儀與阿窈也並無什麼情分,能做到如此已經仁至義盡了。辛沅從一早上步履匆匆,天氣雖冷,呵氣成霜,她背後還是微微發了一層絨毛汗。
從驪場過瀛池,轉入宮巷向西走上一段,便可到西側宮門。
這是她第二次捧着骨灰行路了,倒沒有第一回抱着念綾的骨灰那麼怕,只是有無盡難言的悽惶。她才走到轉角,橫刺裏一抬軟轎過來,驚得她立刻退了兩步,緊緊貼着牆根站住了。這一急退,手裏的罐子便有些發滑,險險從手裏滑出去。幸好她心中緊張那罐子,手是死也不撒開的,倒是連罐子和外頭蒙的灰布一起攥住了。
辛沅還未來得及抬頭,已經聽得一聲嬌叱:“這般沒頭沒腦的,也不怕驚了昭華娘娘。”
辛沅聽得那聲音耳熟,恰是孫昭華身邊的嫋兒,忙屈膝行了一個大禮,恭恭敬敬道:“婢子問孫昭華安。”
她心中是有些詫異的,她病倒之前,孫昭華也一直裝病呼痛,吵擾不寧,怎麼突然又精神頭十足地出來了。
孫珠珠斜倚在軟轎上,雲髻上六支如意祥雲金釵,都綴着拇指大的明珠,又簡淨利落,又色彩明麗。她玫瑰色卷深綠祥雲紋的軟緞裙子下露着尖尖一點玉足,上頭套着一對杏子青錦繡深紅淺紅芙蓉雲頭鞋,雲頭上滿滿打着夾金線珠絡。只不過這一眼,那滿滿的顏色就刺得人眼睛疼。孫珠珠坐得隨意,姿態千旖百旎,辛沅不敢抬頭正視,眼裏只瞧得見那雙塞了厚厚棉花的鞋子裹着她一雙纖足,也不過常人手掌大小,果真嬌娜小巧。
彼時東虞宮中有纏足之風,國君叢嘉光不僅喜愛女子細腰,更愛纖足。最得寵的舞姬窕釀爲養成纖足,成日用紗布一圈圈死命纏裹,在後在牛皮鼓上跳蓮花舞,那雙足真如蓮瓣,深得叢嘉光喜愛。只是礙着小金後醋妒,未曾將她封爲嬪御而已。倒是民間漸漸流傳此法,高門大戶的女童從小就要受纏足之苦,只爲討未來夫君喜歡。
而孫珠珠是天生雙足纖巧如筍尖,不必受纏足之苦,自然更加得意。她一路高高翹着雙足,十分恣意,那足尖一下一下點着,珠光琳琳溫潤,繡線絲光柔和,有無限嬌媚。
嫋兒見了辛沅就蹙眉:“一大早滿宮裏亂竄,生怕人瞧不見你似的,還這般橫衝直撞。”她說罷轉臉便對着孫珠珠賠笑臉,“孫昭華,您這幾日刺破指尖血爲大蜀抄經祈福,虔誠無比,太後都贊許的不得了。這般賤婢,也敢胡亂衝撞了您。”
孫珠珠拿腳尖指了指辛沅,向着衆人道:“這樣愛出風頭的賤人,都招搖到君上跟前了,借着旁人的死在聞仙宮進進出出不知回了幾回,拋了幾次媚眼,怎麼忍得住不在宮裏大剌剌晃來晃去,好教大家眼裏有她這個未來的妃子娘娘呢。”
辛沅聽她滿口奚落,知道爲了阿窈的事在聞仙宮出入,必定是礙了孫珠珠的眼,一時也不作聲。
嫋兒扁了扁嘴道:“蘇內人這副派頭,不知道是自己的主意呢還是章貴儀慣出來的。也罷了,知道章貴儀慣會找幫手,最愛把自己宮裏的人送到君上跟前去。昭華您是正派人,可幹不出這樣結黨狐媚的事來。”
她們主僕倆,嘴巴一個賽一個的尖利,都像是把剪子一樣鉸得人耳朵疼。辛沅本還低頭聽訓,可聽到語涉章貴儀,實在忍不住道:“貴儀行事自有分寸,嫋兒姐姐若說自家主位是正派人,那您是正派主子教出來的正派奴婢,自然知道背後不言人是非,有什麼話大可去蘭林殿當面稟明貴儀娘娘。”
嫋兒見辛沅這般硬頸,心下也狐疑,難道她真有了任贊撐腰,要走曉彬的路子了。
孫珠珠也不防辛沅如此,與嫋兒互視了一眼,方冷笑道:“一張嘴這麼厲害,章貴儀平日自詡高貴不大做聲,倒都讓你衝在前頭了。”她瞥見辛沅懷中用灰布打着包袱,似是圓圓一物,不覺道,“你懷裏抱着什麼,這般要緊?”
嫋兒也探頭道:“像個壇子罐子,別是偷了蘭林殿什麼瓶瓶罐罐,好好兒地讓章貴儀養出個家賊來。”
辛沅心中鄙夷她們心思晦暗,口中道:“回稟孫昭華,不怕衝撞了您,這是阿窈的骨灰,婢子腳步匆忙,也是想早些送她骨灰出宮去。”
孫珠珠“哎呀”一聲,大覺觸了黴頭,連喊幾聲“晦氣”。
嫋兒也是驚惶厭惡,啐道:“難怪一大早故意往我們昭華行仗上撞,原來是故意來觸黴頭的。”
孫珠珠越聽越氣,不覺俯下身來,照着辛沅的面孔上就是一巴掌。
孫珠珠手掌小,這一巴掌聚力,打得辛沅牙根都疼了,半邊臉熱辣辣的。她摸了摸臉,只是燙,卻沒有腫脹起來。她抱緊了懷中的壇子,屈膝道:“衝撞了昭華原是婢子的不是,昭華要出氣也是應該。只是既然昭華覺得婢子晦氣,這打了婢子碰了婢子不是更晦氣了。等下婢子送完了阿窈去清德殿念經,一定好好爲昭華求個吉祥,早日脫了在婢子身上沾到的晦氣。”
孫珠珠本就是在成寧宮太後跟前聽過任贊提起辛沅仗義,心中不快,如今這一巴掌下去心頭痛快了些,想想也有些後怕辛沅這樣抱着骨灰,的確是會沾了不吉利。當下忙命抬轎的內監加快腳下,足不點地地走了。
辛沅摸了摸鬢角,發覺鬢角也沒因爲這一巴掌打得毛亂了,依舊是油光水滑,沉了口氣便先往宮門口去。
去揚州採辦的內監是做慣了差事的,一早掂過了銀子沉甸甸的,當着辛沅的面便用厚實軟布一層層包得嚴嚴實實,輕易落地不碎,這才去了。
到清德殿外,辛沅臨着長街邊儲水的水缸照了照臉才敢進去。真得暗服孫珠珠手小五指細,骨肉勻停,這一巴掌打得真是漂亮,雖然打的辛沅半邊牙齒都疼了,頭發紋絲不亂,脂粉半點不退,面皮只是微紅,一點也不腫起,容色上不細看真是看不出來,毫不影響她在宮內行走。也真不知道,孫珠珠這手是從前拍打豬肉打慣了還是到宮裏學的這一手拍面孔的好巴掌,真是和針線、書畫、下廚一般是終身受用的好本領。
辛沅是當衆喫了這一記巴掌的,到了午後,蘭林殿裏的章貴儀就知道了,特叫了拂杉過來看望,又告訴她:“先別爲阿窈念經了,替貴儀送些魚媚子去蓬萊殿,這些事旁人經不得手的。”
辛沅正疑惑爲何此時要叫她去蓬萊殿,拂杉盯着她面孔道:“挨了打面皮不紅,真是白喫打了,想個法子弄紅些再去蓬萊殿。”
辛沅旋即了然,暗暗想孫珠珠這記巴掌打得這般順溜,要在上頭弄些傷來也不好,索性躲到耳房裏,用暗一色的胭脂塗紅了五個指印,又在旁邊點染出一點青紫色的腫印,便接過拂杉帶來的魚媚子往蓬萊殿去。
因是帶着爲阿窈誦經的事,辛沅到了蓬萊殿也不敢進去,只在門口將魚媚子交給了擁雪,又細細說了一遍用法仔細處。擁雪便笑:“難爲你走一趟,上回你和皇後娘娘說這魚媚子的用法,我都記下了,否則我怎麼當差呢。”
辛沅笑:“原是我一心惦記阿窈的事,竟糊塗了。”
二人一壁說話,擁雪便往她臉上瞅,只是嘴上並不問破。果然到了第二日,蓬萊殿遍賞各宮年糕,雪白的年糕上用紅印印了一個福字,表示賜福之意。這樣滿宮都有的恩賞,獨獨漏了孫珠珠的芬芳館,孫珠珠便是內心不悅,也猜到沈後是知道了她當衆責打辛沅的事,怪她無禮。孫珠珠才因瓊王之事剛剛在太後面前站穩腳跟,尚未得任贊從前那般喜歡,此等委屈,她哪裏敢告訴到任贊跟前,因是任贊也剛贊許過辛沅爲阿窈出頭之事,她只得含恨吞了這份不甘。
待爲阿窈料理幹淨了後事,從清德殿回到蘭林殿,辛沅心頭也安穩了些許。她這般奔波費心,枚兒和楨楨她們看在眼裏也感動。無人時枚兒來看她,端着一碗銀耳湯:“今早貴儀用的銀耳湯煮多了,我留了一碗給姐姐,姐姐風寒才好,縱爲阿窈的死傷心沒胃口,也好歹填填肚子,等下要應差事的。”
辛沅見她這般關切,不好拒絕,便也喝了兩口。那銀耳湯燉得久了,綿軟柔滑,她喫在口裏卻無甚滋味,直如嚼蠟一般。枚兒說着就抹了淚:“姐姐跟阿窈這樣好,爲她後事這般出頭,差點舍出了自己,我們看在心裏,想着跟姐姐結識一場,來日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姐姐也必會這樣仗義,爲我們求個身後幹淨。”
辛沅停了勺子,勸慰道:“好好兒的,說這樣的喪氣話做什麼。”
“阿窈的事西蜀建國百年來是第一樁,死後還差點背上無名,着實是萬分可憐。可這宮裏無聲無息填了性命的宮人,只怕比夏天拍死的蚊子還要多,我焉能不怕?”枚兒說到傷心處,止不住淚水漣漣,“不是姐姐得貴儀和皇後喜歡我才這般說話。我知道姐姐和阿窈相識雖不到一年,可姐姐和阿窈最投緣,爲人又仗義。我呢不敢攀比這個,只求在蘭林殿和姐姐是最要好的,大家彼此看顧,有個照應。”
辛沅望着她,也不覺生了淚意:“枚兒,原本在這裏,我們倆就是最能相互照應的。想當初我進蘭林殿,什麼也不懂,不都是你教的麼?我心裏一直念着你對我好。”
枚兒眼圈兒紅了,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哽咽道:“我知道自己的性子,嘴快心思又淺,也存過攀高枝兒的心,只不過如今我是知道了,就我這樣的脾氣,哪裏爭得過人,只盼安安穩穩活着,喫飽穿暖不受欺負,還有個能說知心話的人便是了。”
辛沅溫柔地拍着她的手背:“咱們彼此知心,心裏知道就好了。至於我們人在蘭林殿,有章貴儀撐着,安穩日子過一天便多一天。”
辛沅這樣說着,不知是安慰枚兒還是安慰自己。入宮尚不滿一年,已經眼睜睜看着折了這樣幾條人命,她如何能不覺得毛骨悚然。若從前覺得瓊王府滿苑紫薇是血肉澆灌,這蜀宮裏的紅牆重重,焉能不是鮮血白骨築成?如今瓊王府蓄養的女子都歸了行宮,這蜀宮裏每年每月花鳥使採女子入宮,又不知何日何時能休止呢?
再見到緋花的時候已經是歲末了。許久不見她,陡然在宮中內房見着了,辛沅亦喫驚。辛沅心中親近,想要走上前去,可想着自己告發瓊郡王府是過了明路的,這樣上前和王府的人親近,總是不大妥當。緋花似也明白她心意,眼皮子輕輕一翻,使個眼色,便也往輕悄僻靜處走去。二人一前一後走了過去,那無人處陰冷潮溼,緋花雙手袖在袖筒裏,似笑非笑道:“沒想到我和蛛月那麼能耐,教出你和景虹兩個厲害人物來。我竟也瞎了眼,沒瞧出景虹的本事來。”
辛沅低聲道:“我們行事魯莽,可拖累了養娘?郡王府調離了那麼些人,養娘怎麼沒走?還留在那裏受苦做什麼?”
“拖累?我倒也想拖累,可你和景虹在郡王府時看着都還老實,尤其景虹,誰也想不到她會拼死告發,一個人若連命都不要了,誰還能奈他何?”她嘿嘿一笑,“我喫了三十棍子,養了些日子才能進宮走動。可要我離開郡王府,別說郡王還留着我有用,我自己也舍不得。”
辛沅看她容色蒼老了些許,打扮也寒素低調了許多,可眉梢眼角是快活的,“我悄悄祭酒,告訴了蛛月那先走的人,她沒活着看看郡王府的好戲。我可得好好活着,好好待在郡王府裏。”
辛沅疑道:“那養娘此次進宮是爲何……”
“郡王爺受了重責,總疑心景虹還有同黨,我便趁機進言,怕宮裏一直往來的宮女內人有不牢靠的,都趁機來清一清。誰知太後不算糊塗,下手快,將與王府往來密切的朱內人一流都被調去了行宮,郡王爺少了好多通風報信的人。再者,郡王爺恨景虹和阿窈告發,總要她們挫骨揚灰……”
辛沅驚道:“景虹追封爲昭華,葬入妃陵,瓊郡王做不得什麼。可是阿窈的骨灰還在路上……萬一出了點什麼……”
“這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我便不聰明?好歹你也是我和蛛月教出來的。”緋花輕蔑地瞟了一眼,“我早猜到了郡王爺不報復阿窈斷不收手,從你送阿窈骨灰出宮那天,我便教人在宮門外換了骨灰擇了另一路人走,只怕此刻王爺再恨,找到了阿窈的骨灰打碎了,也不過打翻了一堆牛羊骨灰罷了。”
辛沅心中大爲感動,登時跪下道:“還是養娘思慮周全,爲我保全阿窈骨灰。我深恨自己無能……我……”
“你起來吧。”她拉起辛沅,“瓊郡王一輩子糟蹋的女孩子多了,如今也是天譴到了,才讓他跌在你們手裏。我多少得爲你們周全些,也算是爲了自己和蛛月出一口氣。只是景虹和阿窈到底都死了,只你活着,只要瓊郡王緩過一口氣來,你的安危到底難保。”
辛沅敏銳,便問:“養娘要我如何做?”
“在這蘭林殿中,只有兩條出路,要麼像拂杉一樣成爲掌事的宮女,以後放出宮去掌着她母族的田產;要麼像曉彬一樣,走霞帔女的路,有望逐漸高升,成爲君上的寵妃之一。辛沅,你要成爲哪一種,才保得住自己的命?”
這話顛倒在心裏許多次了,被人問出口也有許多次了,她不假思索:“我要成爲貴儀身邊無可替代那種。”
緋花笑了:“若貴儀都是君上身邊可以替代的一個,你要在她身邊不可替代有什麼用?”
辛沅的一顆心墜了又墜,“那養娘意下如何?”
緋花簡短地道:“不若直接點,別曲裏拐彎了,做君上身邊不可替代那個人。”
這回輪到辛沅笑了:“章貴儀都非不可替代,我爲什麼自認可以,要走那條難於上青天的路。”
“你一路進蜀宮,哪條路不是難於上青天?你自己想想,若成了君上寵妃,瓊郡王到底不敢明着對付你了。若你還能借自己寵妃的身份再壓他一頭,讓他永不能翻身,就更是你的本事了。”
緋花扔下話就走,並無多留之意。到底瓊郡王府受挫,她也沒有以前可以久留的面子了。她的話,像檐下垂落凍住的冰錐子,直愣愣地往心尖子上戳。每戳一次,都讓她想起阿窈,想起身上那枚青玉墜,那個贈她青玉墜的人。那些僅存在記憶中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她都不願再失去了。
阿窈走了之後便是年節時候,宮裏力求祥瑞喜慶,不肯露出一年不如一年的衰色來,所以格外地熱鬧添彩。宮人們也多了一樣差事,拿着舊年不穿的綾羅綢緞衣裳拆了剪了做了綢花粘在光禿禿的枝幹上,生造出一個花紅柳綠春景常在的盛境來。這都算是節省了,要在往年,哪用舊衣裁剪,庫房裏陳年的錦緞堆積如山,隨意剪用,哪像如今這般縮手縮腳的。
還是沈後的主意,宮中年下大辦,章貴儀掌理宮務,肯定錢不湊手,與其打腫臉充胖子自己拿錢墊,不如在國都中開了四家蜀錦館,將陳年的蜀錦和各色綢緞鋪陳於四家蜀錦館中售賣。蜀人皆愛蜀錦,只是這是宮中所用,除了官宦之家偶得賞賜外,富人商賈之家想買也難。如今章貴儀只選些紋樣普通的蜀錦售賣,四家蜀錦冠人頭湧動,爭相購買,便是買不起蜀錦的人家,也要來買上幾匹宮中的綾羅綢緞。到了臘月二十五閉門那天,店中所有布料都被一掃而空。夜裏銀錢送來蓬萊殿,章貴儀一算,足足得了七八萬兩銀子,可以豐豐富富地過了寬裕年了。
如此,宮中的舊樣和陳年宮錦處理了一些,庫房又存的下今年的新錦,也是一舉兩得。
越是如此熱鬧忙碌,辛沅的心越是是空撲撲的。熱鬧是別人的,歡喜也是別人的,連年年歲歲新的期盼也是別人的,與孤伶伶的她無幹。偌大的蜀宮裏,再沒有了真心的牽掛。每日服侍完了章貴儀,便是說不出的虛空,一個恍惚,就仿佛見到阿窈的笑靨還在眼前。
那段時日辛沅常常做夢,綿長的夢境裏開滿了粉紅粉藍的花兒,花開得無窮無盡,望不到頭似的。阿窈不知去了哪裏,四周隱隱有她的笑聲,卻總不見人影,辛沅一路走一路撥開滿地的花,走得腳都酸了,一直未找到花叢深處笑如輕鈴的阿窈。
醒來時唯有那枚青玉交頸鴛鴦墜握在掌心,冰涼的一痕。握得久了,那青玉也生出暖意,只有心頭沉痛,難以暖愈。真的,日子都是糊塗的,程篤留下的這枚婚嫁信物還在,他人這一去,死別,亦已快一年了。
時近年下,歡慶紛紛,宴席也多了起來,嬪妃們玲瓏玉環,披展霞錦仙衣;熠燿花釵,光點星珠華勝,便是章貴儀也少不得每日起身,主持大小事宜,日日嚴妝,夜夜晚睡。
辛沅在蘭林殿中服侍了大半年了,做事機敏,手腳利落,再加上她很會勻面點妝,每常顯得章態華氣色甚佳,很得章態華喜歡,雖是無品階的宮女,但常在跟前侍奉,也算是得臉的宮女了。蜀宮中頗尚奢華,辛沅日漸得看重,且到了年下,也不再只以一朵絹花點綴,而是和有頭有臉的宮人一般,可以戴數朵絹花,換顏色衣衫,只不要過分鮮豔,與嬪妃肖似便可。
曉彬道:“逢年過節,貴儀就太辛苦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皇後娘娘禁足,您若一松手,可別便宜了孫氏,就算是芷妃出山,一握了宮中權柄,只怕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貴儀少不得多操心些,捱過這段辛苦便好了。”
章貴儀自恃身子好了些,一口氣要強的心上來,更要事事經心,處處全美,不肯落人一點口舌。“京中冬寒,有些宮人們不要的舊衣服全捐到外頭民間去。路有凍死骨,若多件衣裳,便不至於這樣了。至於發放舊衣的地方,就在粥棚旁邊,這就真能喫飽穿暖了。”
辛沅點頭道:“貴儀心意與皇後娘娘是一樣的。”
辛沅每日便跟在章貴儀身後,爲她補妝更衣,亦是辛苦,更別說章貴儀成日冠服沉重,又天寒地凍,每日回宮累得卸妝時便打盹困倦了。可偏是這樣,夜裏又睡不安枕,或許是勞累或許是傷神,她剛見起色的身體再度衰敗下去。成了歡喜紛烈的熱鬧裏一抹黯淡的晦影。
因在吉慶時候病着,太後也多少有些忌諱,只是念着她素日賢惠,苦心支撐,便讓御醫悄悄來瞧。
好容易熬過了新年,元秀九年的開始,於病中的人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盼頭,不免又精神振作許多。可新年裏見君王,都是一樣妝容,誰也不能出格,袍服冠飾是按着品級來的,細看也看不出什麼差別,可走到章貴儀身邊,任贊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句:“年下辛苦,你可憔悴了許多。”
這句話一下子戳了章貴儀的心了,如此濃妝,他還能看出自己憔悴,可見這個年她是支撐病體勞心勞力透了。可章貴儀到底是經過風浪的,欠身惶恐道:“君上,妾理事不久,不及皇後娘娘胸有成竹,只盼皇後娘娘早日解了禁足,多多教誨妾掌管宮務之道。”
這看似道歉,其實是催皇帝別忘了一年禁足之期快到,皇後不出現,總惹羣臣非議。於是默許不默許的,皇後便也出來見人,接受嬪妃朝賀了。
蓬萊殿禁足令一解,章貴儀身上擔子就輕了許多,任贊只教章貴儀安心先養病。這養病歸養病,任贊又久久地不來探病,無事便去看太子讀書,往蓬萊殿坐坐。便是難得來了,不過略坐一刻便走。若說冷落罷,自沈後重新主事,任贊就少往後宮裏走動,便是孫珠珠如何討巧,他也甚少召幸,更別說旁人了。章貴儀抱病,少見些尋常。
章貴儀偶爾幾回與任贊多見上一會子,還是強撐了身子在太後跟前問安時才湊的巧。那回是二月二龍抬頭,天兒已經暖些了,宮中撤了地龍,唯有沈後的蓬萊殿有太子居住,章貴儀臥牀,才特意許了照樣用足了火盆和暖爐。
成寧宮中素來規矩森嚴,尋常妃嬪是不許輕易進的。這一日二月十二,是朝花節,有簪花的習俗。無論男女貴賤,發髻上都要簪自己院中新開的最好的一朵花朵。辛沅選了朵小小的迎春別在辮梢,十分不起眼,章貴儀發髻邊添了兩朵早開的水紅杜鵑,增些光潤面色。辛沅跟在章貴儀身邊,也是大氣也不敢出,只低頭聽着上位貴人們說話,瞥眼一瞧,果然任贊發髻上簪了一朵深紅黃蕊的芍藥,甚是有趣。
太後迷信,頭上一朵最紅的含苞牡丹便瞧得出心思。她素信二月二是潛龍現於地表上,嶄露頭角的日子,最重祈福納祥。二月十二是女子都愛簪花的節日。若在民間,那是要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出門賞花熱鬧的。
太後的私心裏,如今東南西北四國,地有四龍,爭相抬頭。而四國之中,自己的母國南越最弱,在勢大的北周力壓下,幾乎到了都城都難保的境況,早是一條病龍,不過苟延殘喘而已。而西蜀雖與之聯姻,但自身難繼,也是愛莫能助。太後李氏所能做的,無非也是祈求神明護佑而已。
沈後亦雲自二月二後天氣由寒轉暖、萬物復蘇,春耕始發,一早便跟在太後身邊,祈求當年農事順達,風調雨和,百姓豐衣足食。
婆媳二人難得地有共識,又有唯一的太子衆聖保在,愛孫心切的太後亦和顏悅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