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辛沅第一次見到太子衆聖保,侍奉他的乳母順姑靜靜垂首站在一邊,旁邊是個半大小子,正是順姑的兩個兒子、太子的伴兒金漁和金墨,金漁約摸八九歲的模樣,金墨小他兩歲,看着都已經很懂事了,萬事呵護着衆聖保,寸步不離。內廷的規矩,男孩子長到十二歲,就該出宮了,爲的是防止和嬪妃們親近,行差踏錯。聽聞金漁若到了年紀,就是順姑的次子金墨接手伺候,如今看着哥哥伺候太子,他既能作伴,又能學規矩,總之都得是沈後母家的家生子才放心。
衆聖保已四歲,坐在母親沈後膝頭,不時甜甜一笑,親吻沈後的面頰,與任何一個飽受母親疼愛的孩子並無不同。
章貴儀依禮喚了“太子”,衆聖保聞聲轉過臉來,點了點頭,稱呼了聲“章娘娘”,甚是有禮。雖然是蜀宮裏唯一一個孩子,自滿周歲就封爲太子,這樣衆星捧月着長大,可衆聖保一點兒驕嬌之氣也沒有,可見每常沈後帶在身邊悉心親自教養之功。
與他過分纖弱的父親任贊相比,衆聖保實在是太可愛了。或許果然如他乳名裏的好意頭一般,得到衆多神聖保佑,他長得虎頭虎腦的,手臂伸出來,也是一團團的肉,看着就是十分渾圓壯實的孩子。
太後親手給衆聖保帶上一個雙龍搶珠的黃金項圈,滿目慈愛,忍不住親親他小臉:“二月二龍抬頭,我們衆聖保呀戴上這個,真是精神呢。”
那是十足的赤金,雙龍相對嬉戲,爭搶把玩一顆杏子大的明珠。那珠子碩大滾圓,微微閃着粉紅色的柔光,實是罕見。
芷妃一直保持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不言不語,仿佛木雕一般。坐得久了,那人也成了太陽底下的影子,不着人注目。這樣半日坐下來,她的笑容似乎也呆滯了,凝得發僵,直到看到這個項圈,眼珠子才稍稍左右動了動,有了點活氣。
芷妃不顧衆人的歡笑與捧場,自顧自說:“太後,妾有孕時,您也送過這麼一個項圈,只是略小些,上頭是白珠,不是粉珠而已。”因她的話,衆人的笑聲已經低了,她還在不管不顧地說下去,“妾的孩子若生下來,該比太子長得高了吧?”
芷妃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上下牙齒像是格格地磨着,聽着就有些嚇人。衆聖保當下便驚了一驚,正要往沈後懷裏縮,想想自己到底是個太子,這麼縮着太沒面子,又挺起胸膛來坐正了。
太後有些不高興,嘴上說着芷妃,卻也橫了沈後一眼:“好好兒的,你又提這事兒做什麼?”
芷妃還是那樣笑着,只是笑得有些讓人發毛。她手裏慢慢捻着一串七寶佛珠,半天才撥動一下珠子,仿佛方才那話不是自己說的。
阮太儀一臉憫意,柔聲道:“太後莫怪罪芷妃,她也是看到了太子想到了自己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傷心罷了。論起來,那孩子若能落地,該是您第一個皇孫呢。是怪可惜的。”
阮太儀這麼說,太後也有點傷感。
芷妃又“唉”了一聲,雙眸獵獵,已然盯住了沈後,“那麼妾的孩子,爲什麼不能落地呢?”
芷妃的口吻,是失了孩子是傷心無奈的母親。可眸中銳色,卻是逼迫沈後而去。
沈後坦然無懼:“芷妃,本宮知道你想問什麼,當年你的安胎藥是經過本宮的手,可裏頭墮胎之物,真不是本宮所加。”
“是麼?”芷妃淡淡撇了撇嘴,“妾不過牽掛舊事,白問了一句,倒惹出皇後娘娘一番剖白來,爲了妾母子這樣卑賤的人,您不值當。”
殿閣中氣氛有些難堪,還是任贊道:“好了,都說新年新氣象,總說些陳年往事做什麼呢。”
太後聞言便去望着任贊:“這後宮裏只有這麼一個皇子,人丁是太單薄了些。先帝在時,好歹還養大了你們三個兒子呢。”
任贊一副已經盡了人事只能聽天命的模樣:“左納一個右寵一個,都是肚子沒有動靜,兒子有什麼辦法。難不成要把天下的女子都娶了一個個試過才好?”
“滿口胡謅!言語輕狂!說話哪有半點像個君王的樣子。”太後對着兒子,就是一通嗔怪,但也是止不住的笑容,“天下生兒育女,當然都是女子的事情,不能生,就是無福。”
這話就有些打臉了,也只有太後才可以無所顧忌地說。這滿座裏,除了太後和沈後,誰也未曾真生養過,登時都羞愧難當,坐立不安。
芷妃還好,章貴儀已經坐不住了,斂衣就要跪下:“妾有罪,妾……”
“好了。說什麼罪不罪的。大喜的日子。”太後臉上無甚怪罪之色,可到底淡淡的。
還是阮太儀打圓場,笑着替衆聖保擺正了項圈:“細看起來,太子和君上真的不太像。”
太後拉過衆聖保,親熱地捏着他的手臂嗔道:“你這孩子也是能喫,喫什麼都香,喫下去的都成了自己身上的肉,一點兒不浪費,倒像你祖父高宗皇帝。”
阮太儀忙道:“太後說的是,只是妾記得,先帝的臉型仿佛不是這麼個形兒……”
太後瞥了阮太儀一眼,有些不豫,“怎麼?先帝離世才幾年,你就連先帝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阮太儀訕訕地垂下了臉:“太後與先帝夫妻恩深,自然記得比妾清楚,妾只知低頭侍奉……”
翠婑便笑:“太儀與先帝可算不得什麼夫妻,婢妾就是婢妾嘛。”
阮太儀越發低了頭,又不敢再這熱鬧時候垮着臉,只得一味局促地笑着。
太後抱着太子,看着任贊便心疼,“衆聖保,你看你父皇就是太瘦弱了,喫虧在年少損了身子,現下怎麼進補底子都弱些。”
任贊笑道:“母後心疼兒子,皇後心疼衆聖保,都是一樣的慈母知心。昨日皇後還說,前些日子天寒,衆聖保沒什麼胃口呢。朕看着沒什麼胃口都挺健壯了,胃口好起來可不要成了宮肉丸子了。”
這一說衆人都笑了,太後尤其笑得禁不住,手握了拳頭輕輕捶着任贊。衆聖保左看看父親,右看看母親,又看看祖母,都是歡喜。雖然夫妻不睦,但衆聖保照舊還是很得父母祖母的疼愛。他們並不因自己離心而疏了對孩子的舐犢之情。
坐得久了,沈後瞥見衆聖保袖口不知何時蹭破了一縷,露出可惜之意,便道:“舉止仔細些,回去母後給你縫上。”
太後驚呼一聲,連忙提醒:“今日是二月十二,出二月二龍抬頭還不足半月,閨中不可輕易動針線,恐傷龍目。”她臉色沉了沉,道,“一件衣裳罷了,回去換件新的就是了,太子又不是沒衣服穿,總教一國儲君穿縫縫補補的衣服做什麼,沒個體面。”
沈後面含溫婉之色聽着,但並不大爲所動。任贊便道:“皇後,這半個月得守規矩,要是愛惜物料,滿了半月縫補也不遲。”沈後便也點頭答允。
太後很是瞧不上任贊縱着沈後的模樣,沈後自己也明白,便以爲衆聖保收集了百樣種子要曬種祈豐,便攜了衆聖保告退了。沈後不在,芷妃與章貴儀也不便久坐,紛紛告辭。
太後一個人對着任贊就是無限愛憐,怕他餓着,傳了採薇花糕來:“這是母後在南越當公主的時候學的,你喫喫看,可還好喫?”
任贊很是捧場,大喫一口,直道香甜軟糯,可口極了。
太後滿心受用,面有得色:“哀家的手藝,只有你能嘗。”她說着就不順眼,“你看你宮裏這些人,皇後呢活得滿身仙氣,要不是她還疼愛衆聖保,哀家都疑心這孩子是她替你生的麼?再兩個高位的妃子,一個芷妃左性子,從前還沉默些,如今見了皇後開口就是不中聽的話。一個章貴儀病歪歪,就沒一個看着能生養的。行行行,你非要喜歡那肉鋪出身的孫氏,只要她能給你生個一兒半女,照樣給她封妃。”
“母後,說那些沒長遠的話做是什麼。”任贊膩過來,給太後捶着肩膀,“全天下的女人都得哄您兒子高興,您兒子呢只哄你高興。”
太後樂得笑出聲來,點了點他額頭道:“別以爲哀家不知道,自從皇後解了禁足,你少去後宮,還不是因爲忌憚她。你說說她,性子孤寒,又不掌管六宮事務,要不是她還喫飯喫菜,哀家都以爲你娶了個吸風飲露的仙女兒。哪裏像個皇後的樣子,也就只剩下能把兒子教養好這一條了。”
任贊有些沮喪:“母後,你別總說皇後的不是。滿宮裏除了她,還有誰更像個皇後的樣子。說得難聽些,她生來就是個皇後,您兒子我像不像皇帝還兩說呢。”
“胡說!”太後狠狠瞪他一眼,“少給哀家說話沒輕沒重。”
任贊馬上又是那副笑迷迷的樣子,像只眯了眼的貓兒,哄得太後高興起來:“兒子只要不像南越那位國君一樣,寵得一個寶妃沒上沒下,就很好了。”
說起南越母族後宮的事來,太後又有無數體己話要說。母子二人直說到了共用了午膳才散。
太後與任贊這般神色,宮中上下如何不看得分明,漸漸又流露出眉高眼低的樣子。章貴儀縱然不把這些奴才的樣子過了心腸,可是君心這樣反復,也由不得她不喪了心氣,實在心灰意冷。
左右任贊不來,來了也是無心。不必以色侍人,章貴儀也懶怠了梳妝弄眉,每每只是寢衣外披一件外裳,這樣呆呆望着天光明天光暗,便又是一日。拂杉看着心疼,努嘴兒示意辛沅怎麼也要鼓勵章貴儀振作些許。辛沅也不忍,用心試了幾個新妝,故意惹了章貴儀注目,便要爲她試妝。
“這是青梅妝。眉心點綠梅爲花鈿,故意用紅寶爲花蕊。雖說紅綠撞色,只要撞得好看,也有新意。”辛沅添足了笑道。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1)”章貴儀心酸,懶懶擺首,“本位與君上,並沒有這樣兩小無嫌猜的情分。”
“貴儀沒有,旁人也沒有,任誰也沒有這樣的際遇,所以都差不離。”辛沅換了口吻,手中握着章貴儀一把青絲旋轉成高髻,笑道,“貴儀且看這發髻,是在凌雲髻上有所變化,中空爲圓,正中以七尾金鳳簪住,高貴大氣。”
“金鳳而已,無甚新趣。”章貴儀只瞟一眼,復又心事沉沉。
“貴儀若覺得金鳳常見,用金絲鑲祖母綠或銀絲配綠松做孔雀開屏簪,發尾配以金翠寶葉,都好看的。”
“中空爲圓,那就是圓滿也成空了。”章貴儀並無怪責的意思,只是無限心灰。
拂杉橫了眼辛沅,頗有怪責她言行不慎之意。辛沅也不露出聲色,只是一味笑:“那不若就梳成圓月髻,貴儀可喜歡?”
“圓月又如何?十五十六圓,之後就是夜夜減清輝,團圓不長久,徒增傷感。”她從鏡中望見辛沅神色,嘆了口氣道,“本位不是有心挑剔你。只是從前理妝是爲自己喜歡,君上喜歡。所謂翡翠珠被爛齊光,長願今宵奉顏色。(2)如今君上顯然已不喜本位,無需本位再奉顏色,本位又何必花這心思精力大費周章?”
“珠華縈翡翠,寶葉間金瓊。剪荷不似制,爲花如自生。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但令雲髻插,蛾眉本易成。(3)婢子常聞蛾眉見妒,貴儀有懷玉之美,若自損蛾眉,生了灰頹之心,豈非親者痛仇者快,遂了那些素日忌恨貴儀之人的心?”
“那又如何?失寵之人,原本就是臉面被他人踩在地上,本位與人纏鬥多年,空有爭強保全之心又如何?這宮裏總是去了這人又有那人,無休無止,本位就算打起十二分精神,又怎能永遠不息?”章貴儀自入宮就十分得寵,若非這病,不會這般早早就走上失寵的路子。她不過二十二三年紀,尚還年輕。少年人什麼都還好說,就是經不得病,經不得老,經不得被人冷落,本有無限爭強好勝、爲家族護住榮光的心,在病上熬得反反復復,也實在歇了這口心氣。
辛沅知道她越是灰心,越不能一味順從,少不得勸道:“貴儀注重儀容,本是爲自己,不止爲君上和旁人。在這世上一日,就體面自尊一日。貴儀覺得可是?”
“當然。”章貴儀百無聊賴地踢着腳踏子,幽幽地看着窗外短暫的晴光。
“那婢子想着,既然病了,就作病妝吧,強作無事也沒用。索性坦蕩蕩。”
拂杉不大放心:“這如何坦蕩蕩?孫氏第一個要瞧笑話。”
辛沅語帶堅韌“貴儀在宮中,是只在意孫氏的態度麼?不如,容婢子試試,可行?”
這樣的猶疑裏帶着沉吟與思索,良久,章貴儀才道:“左右無事閒着,試試吧。”
既然病着,就梳病妝,平日用的紫茉莉珍珠熟粉中兌了一點黃色的松花粉進去,塗上便不是白白嫩嫩,而是自帶一層薄薄的黃氣。眼角各加了一大一小兩點透明的淚滴狀的水晶箔兒。陽光一照,才有淚痕似的微亮,悽微如剛啼哭過,有不知心恨誰的幽怨,可那怨也是薄薄的,只教人憐惜心疼,怎麼也怪責不起來。雙脣敷白,塗了淡淡的梅子色,淺紅中略帶紫,看着便是美人卷珠簾、望盡千帆過的心氣孱弱。梳起墮馬髻,似病體支離、力不能勝,發髻松松地斜墮在一邊,用紅羅銀線扎緊,箍一朵珍珠翠翹,垂下的細細的銀絲流蘇彼此相觸,有一種難言的涼薄與哀愁。
拂杉第一個就滿意了,章貴儀左右端詳,也是無可挑剔,嘴角終於凝了一點薄薄的笑意。
“不過,君上不來,咱們梳妝好了也是白搭。”曉彬嘟着嘴。
“君上不來,我們可以去。”辛沅道,“不過咱們不去聞仙宮,那就顯得刻意了。”
“那去哪兒?總不能叫我們貴儀當宮門口站着。”曉彬忍不住諷刺。
“去蓬萊殿呀。”辛沅陪笑,“貴儀是何等樣人,便是身子不好,也照舊會去蓬萊殿請安的。何況皇後娘娘新解禁足,自然想過問後宮事宜,貴儀將前事分說清楚,也是應當的。”
章貴儀微微頷首,拂杉便嘆了口氣:“皇後娘娘哪有心思過問後宮瑣碎事,還不是擁雪和懷霜在管照。君上倒是常去蓬萊殿,可是和皇後娘娘也說不了幾句話,這夫妻情分……”
她沒有說下去,帝後疏遠,夫妻情薄,在這蜀宮裏早不是什麼祕密。
曉彬亦嘆氣:“皇後娘娘老跟個仙姑似的,不冷不熱,哪個男人受得了呀。誰家丈夫回家,嬌妻美妾不是知冷着熱殷勤伺候的,虧皇後娘娘高門顯貴出身,這點子道理也不懂。”
世間男尊女卑,無有妻子不捧着丈夫的。曉彬的話也不是沒理。可是衆人都不言語,心想沈後這般謫仙人物,若真卑躬屈膝起來,怕是誰也心不忍得。
章貴儀也是一般顯赫人家出來的風流高貴,偶爾姿態低一低軟一軟,怕倒是能切中任贊心懷。
果然尚未到蓬萊殿,已見任贊出來,章貴儀頭一個便去看他眉眼,並無氣哼哼的樣子,顯然沒在皇後那裏置氣。章貴儀心頭微松,任由拂杉和辛沅一邊一個扶着,嬌怯怯行下禮去。
任贊見了她一臉病容,果然愛憐不已,便問章貴儀精神可還好。
這一問一答是有講究的。若立刻答允了,這病就不重,好像刻意是來接近任贊的一般。任贊身爲君王,在宮裏見慣了千嬌百媚討好他的女子,這回雖然高興,下回就未必在意了。
辛沅便輕輕咳一聲,替弱不禁風的章貴儀道:“貴儀一直想來給皇後娘娘請安,奈何天氣不好,御醫說貴儀不能吹風,一直未允。今兒天好,貴儀一定要來拜見皇後娘娘,怎麼也要掙扎着起來。”
“你有心了。”任贊頗感安慰,“別站在這兒吹風,到蓬萊殿略坐坐問安就回來,皇後要作畫,不喜被吵擾的。不如這樣,朕先去你宮裏坐着等你,你快去快回。”
任贊難得有這樣的好耐心,章貴儀目光在辛沅和曉彬身上一蕩,正要說什麼,還是覺着不妥,道:“曉彬,你伺候慣了君上,跟着回去。本位給皇後娘娘請了安就回來。”
這一趟安請得順風順水,沈後自然沒有問宮務之事,只好生安慰了章貴儀要多保養自身,又賜了許多名貴補身之物。待回到蘭林殿,任贊竟看着藥方靜靜等着她,並不大理睬曉彬,只由她端茶遞水而已。
見章貴儀進來,任贊亦是動容,四下並無外人,他有些戚然:“怎麼用的人參份量竟重了這許多。”
任贊素來是貴公子脾氣,疾苦不過心的。問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上心了。
這一來,章貴儀也頗感動了,愈發低眉道:“宮中力求節儉,妾不該用如此多人參的。”
“這是什麼話,只要你能康復,一日一枝百年人參也喫得起。再不然,要用紫河車、靈芝什麼的貴重藥物,一應都有。”
章貴儀眼圈微紅,“妾有數,療病依方,不敢多用了,也怕受補不得。”
二人對坐着依依說了一會兒話,所謂見面三分情,說起舊事來,任贊也觸動,握着章貴儀手道:“你好生歇着,待養好了,朕與你還同從前一樣。”
章貴儀心口一熱,眼淚就兜了出來。她到底是忍住了,笑吟吟道:“君上待妾,不是一直如從前一樣嗎?”
這話說得任贊有些訕訕,他環顧四堵,道:“你身上不好,得多些人照顧,朕告訴內府,再撥幾個細心穩妥的人來悉心照料,這樣你也能好得快些。”
這一番話彼此都真切,任贊直留到晚飯後還不肯走,到底是齊御婉那裏再四來請了幾次,連章貴儀都勸:“齊御婉侍奉君上早,又是仕宦出身,一直想侍奉君上妥帖,自己也好有個晉封,君上是顧念舊情的人,就給她一個臉面吧。”
任贊鄙薄道:“這般殷勤做作,還不都是爲了名位榮寵。”話雖如此,任贊少不得還是去了。
章貴儀心情頗佳,晚來換了寢衣後便道:“君上喜歡,下回還是梳這個病嬌妝。”
辛沅替她卸妝,用蛋清和了牛乳與珍珠粉敷面。她嘴上答允着,心裏卻明白,以病妝嬌容邀寵博憐,可一不可長久。說到底,人都是喜歡健康有人氣兒的樣子。作病妝啼妝都是一時的新奇,並非長久之計。
冬夜深沉,霜濃月澹,辛沅有心要說明白,可是見章貴儀在興頭上,心口微微一寒,驀然想起阿窈死前,她一時糊塗撞破了阿窈自己織的歡喜夢,叫她死也過於清醒,殘夢難圓。一時間。這話到底也說不出來,只滿心在這病嬌妝上多動些新意,叫章貴儀多高興幾回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