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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年节

这一日艳阳高照,是个吉日。一大早阳光照得人暖烘烘的。那暗沉沉的陶土罐子里安的阿窈一缕香魂,辛沅不敢迟了叫人家等候,早早便告了假,先往火场去捧回了阿窈骨灰,再去宫门口候着。章贵仪虽然怜悯阿窈身世,但多少是有点忌讳这样事的,便嘱咐辛沅送完了阿窈,便去清德殿念两日佛经,当去去晦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章贵仪与阿窈也并无什么情分,能做到如此已经仁至义尽了。辛沅从一早上步履匆匆,天气虽冷,呵气成霜,她背后还是微微发了一层绒毛汗。

从骊场过瀛池,转入宫巷向西走上一段,便可到西侧宫门。

这是她第二次捧着骨灰行路了,倒没有第一回抱着念绫的骨灰那么怕,只是有无尽难言的凄惶。她才走到转角,横刺里一抬软轿过来,惊得她立刻退了两步,紧紧贴着墙根站住了。这一急退,手里的罐子便有些发滑,险险从手里滑出去。幸好她心中紧张那罐子,手是死也不撒开的,倒是连罐子和外头蒙的灰布一起攥住了。

辛沅还未来得及抬头,已经听得一声娇叱:“这般没头没脑的,也不怕惊了昭华娘娘。”

辛沅听得那声音耳熟,恰是孙昭华身边的袅儿,忙屈膝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道:“婢子问孙昭华安。”

她心中是有些诧异的,她病倒之前,孙昭华也一直装病呼痛,吵扰不宁,怎么突然又精神头十足地出来了。

孙珠珠斜倚在软轿上,云髻上六支如意祥云金钗,都缀着拇指大的明珠,又简净利落,又色彩明丽。她玫瑰色卷深绿祥云纹的软缎裙子下露着尖尖一点玉足,上头套着一对杏子青锦绣深红浅红芙蓉云头鞋,云头上满满打着夹金线珠络。只不过这一眼,那满满的颜色就刺得人眼睛疼。孙珠珠坐得随意,姿态千旖百旎,辛沅不敢抬头正视,眼里只瞧得见那双塞了厚厚棉花的鞋子裹着她一双纤足,也不过常人手掌大小,果真娇娜小巧。

彼时东虞宫中有缠足之风,国君丛嘉光不仅喜爱女子细腰,更爱纤足。最得宠的舞姬窕酿为养成纤足,成日用纱布一圈圈死命缠裹,在后在牛皮鼓上跳莲花舞,那双足真如莲瓣,深得丛嘉光喜爱。只是碍着小金后醋妒,未曾将她封为嫔御而已。倒是民间渐渐流传此法,高门大户的女童从小就要受缠足之苦,只为讨未来夫君喜欢。

而孙珠珠是天生双足纤巧如笋尖,不必受缠足之苦,自然更加得意。她一路高高翘着双足,十分恣意,那足尖一下一下点着,珠光琳琳温润,绣线丝光柔和,有无限娇媚。

袅儿见了辛沅就蹙眉:“一大早满宫里乱窜,生怕人瞧不见你似的,还这般横冲直撞。”她说罢转脸便对着孙珠珠赔笑脸,“孙昭华,您这几日刺破指尖血为大蜀抄经祈福,虔诚无比,太后都赞许的不得了。这般贱婢,也敢胡乱冲撞了您。”

孙珠珠拿脚尖指了指辛沅,向着众人道:“这样爱出风头的贱人,都招摇到君上跟前了,借着旁人的死在闻仙宫进进出出不知回了几回,抛了几次媚眼,怎么忍得住不在宫里大剌剌晃来晃去,好教大家眼里有她这个未来的妃子娘娘呢。”

辛沅听她满口奚落,知道为了阿窈的事在闻仙宫出入,必定是碍了孙珠珠的眼,一时也不作声。

袅儿扁了扁嘴道:“苏内人这副派头,不知道是自己的主意呢还是章贵仪惯出来的。也罢了,知道章贵仪惯会找帮手,最爱把自己宫里的人送到君上跟前去。昭华您是正派人,可干不出这样结党狐媚的事来。”

她们主仆俩,嘴巴一个赛一个的尖利,都像是把剪子一样铰得人耳朵疼。辛沅本还低头听训,可听到语涉章贵仪,实在忍不住道:“贵仪行事自有分寸,袅儿姐姐若说自家主位是正派人,那您是正派主子教出来的正派奴婢,自然知道背后不言人是非,有什么话大可去兰林殿当面禀明贵仪娘娘。”

袅儿见辛沅这般硬颈,心下也狐疑,难道她真有了任赞撑腰,要走晓彬的路子了。

孙珠珠也不防辛沅如此,与袅儿互视了一眼,方冷笑道:“一张嘴这么厉害,章贵仪平日自诩高贵不大做声,倒都让你冲在前头了。”她瞥见辛沅怀中用灰布打着包袱,似是圆圆一物,不觉道,“你怀里抱着什么,这般要紧?”

袅儿也探头道:“像个坛子罐子,别是偷了兰林殿什么瓶瓶罐罐,好好儿地让章贵仪养出个家贼来。”

辛沅心中鄙夷她们心思晦暗,口中道:“回禀孙昭华,不怕冲撞了您,这是阿窈的骨灰,婢子脚步匆忙,也是想早些送她骨灰出宫去。”

孙珠珠“哎呀”一声,大觉触了霉头,连喊几声“晦气”。

袅儿也是惊惶厌恶,啐道:“难怪一大早故意往我们昭华行仗上撞,原来是故意来触霉头的。”

孙珠珠越听越气,不觉俯下身来,照着辛沅的面孔上就是一巴掌。

孙珠珠手掌小,这一巴掌聚力,打得辛沅牙根都疼了,半边脸热辣辣的。她摸了摸脸,只是烫,却没有肿胀起来。她抱紧了怀中的坛子,屈膝道:“冲撞了昭华原是婢子的不是,昭华要出气也是应该。只是既然昭华觉得婢子晦气,这打了婢子碰了婢子不是更晦气了。等下婢子送完了阿窈去清德殿念经,一定好好为昭华求个吉祥,早日脱了在婢子身上沾到的晦气。”

孙珠珠本就是在成宁宫太后跟前听过任赞提起辛沅仗义,心中不快,如今这一巴掌下去心头痛快了些,想想也有些后怕辛沅这样抱着骨灰,的确是会沾了不吉利。当下忙命抬轿的内监加快脚下,足不点地地走了。

辛沅摸了摸鬓角,发觉鬓角也没因为这一巴掌打得毛乱了,依旧是油光水滑,沉了口气便先往宫门口去。

去扬州采办的内监是做惯了差事的,一早掂过了银子沉甸甸的,当着辛沅的面便用厚实软布一层层包得严严实实,轻易落地不碎,这才去了。

到清德殿外,辛沅临着长街边储水的水缸照了照脸才敢进去。真得暗服孙珠珠手小五指细,骨肉匀停,这一巴掌打得真是漂亮,虽然打的辛沅半边牙齿都疼了,头发纹丝不乱,脂粉半点不退,面皮只是微红,一点也不肿起,容色上不细看真是看不出来,毫不影响她在宫内行走。也真不知道,孙珠珠这手是从前拍打猪肉打惯了还是到宫里学的这一手拍面孔的好巴掌,真是和针线、书画、下厨一般是终身受用的好本领。

辛沅是当众吃了这一记巴掌的,到了午后,兰林殿里的章贵仪就知道了,特叫了拂杉过来看望,又告诉她:“先别为阿窈念经了,替贵仪送些鱼媚子去蓬莱殿,这些事旁人经不得手的。”

辛沅正疑惑为何此时要叫她去蓬莱殿,拂杉盯着她面孔道:“挨了打面皮不红,真是白吃打了,想个法子弄红些再去蓬莱殿。”

辛沅旋即了然,暗暗想孙珠珠这记巴掌打得这般顺溜,要在上头弄些伤来也不好,索性躲到耳房里,用暗一色的胭脂涂红了五个指印,又在旁边点染出一点青紫色的肿印,便接过拂杉带来的鱼媚子往蓬莱殿去。

因是带着为阿窈诵经的事,辛沅到了蓬莱殿也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将鱼媚子交给了拥雪,又细细说了一遍用法仔细处。拥雪便笑:“难为你走一趟,上回你和皇后娘娘说这鱼媚子的用法,我都记下了,否则我怎么当差呢。”

辛沅笑:“原是我一心惦记阿窈的事,竟糊涂了。”

二人一壁说话,拥雪便往她脸上瞅,只是嘴上并不问破。果然到了第二日,蓬莱殿遍赏各宫年糕,雪白的年糕上用红印印了一个福字,表示赐福之意。这样满宫都有的恩赏,独独漏了孙珠珠的芬芳馆,孙珠珠便是内心不悦,也猜到沈后是知道了她当众责打辛沅的事,怪她无礼。孙珠珠才因琼王之事刚刚在太后面前站稳脚跟,尚未得任赞从前那般喜欢,此等委屈,她哪里敢告诉到任赞跟前,因是任赞也刚赞许过辛沅为阿窈出头之事,她只得含恨吞了这份不甘。

待为阿窈料理干净了后事,从清德殿回到兰林殿,辛沅心头也安稳了些许。她这般奔波费心,枚儿和桢桢她们看在眼里也感动。无人时枚儿来看她,端着一碗银耳汤:“今早贵仪用的银耳汤煮多了,我留了一碗给姐姐,姐姐风寒才好,纵为阿窈的死伤心没胃口,也好歹填填肚子,等下要应差事的。”

辛沅见她这般关切,不好拒绝,便也喝了两口。那银耳汤炖得久了,绵软柔滑,她吃在口里却无甚滋味,直如嚼蜡一般。枚儿说着就抹了泪:“姐姐跟阿窈这样好,为她后事这般出头,差点舍出了自己,我们看在心里,想着跟姐姐结识一场,来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也必会这样仗义,为我们求个身后干净。”

辛沅停了勺子,劝慰道:“好好儿的,说这样的丧气话做什么。”

“阿窈的事西蜀建国百年来是第一桩,死后还差点背上无名,着实是万分可怜。可这宫里无声无息填了性命的宫人,只怕比夏天拍死的蚊子还要多,我焉能不怕?”枚儿说到伤心处,止不住泪水涟涟,“不是姐姐得贵仪和皇后喜欢我才这般说话。我知道姐姐和阿窈相识虽不到一年,可姐姐和阿窈最投缘,为人又仗义。我呢不敢攀比这个,只求在兰林殿和姐姐是最要好的,大家彼此看顾,有个照应。”

辛沅望着她,也不觉生了泪意:“枚儿,原本在这里,我们俩就是最能相互照应的。想当初我进兰林殿,什么也不懂,不都是你教的么?我心里一直念着你对我好。”

枚儿眼圈儿红了,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哽咽道:“我知道自己的性子,嘴快心思又浅,也存过攀高枝儿的心,只不过如今我是知道了,就我这样的脾气,哪里争得过人,只盼安安稳稳活着,吃饱穿暖不受欺负,还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便是了。”

辛沅温柔地拍着她的手背:“咱们彼此知心,心里知道就好了。至于我们人在兰林殿,有章贵仪撑着,安稳日子过一天便多一天。”

辛沅这样说着,不知是安慰枚儿还是安慰自己。入宫尚不满一年,已经眼睁睁看着折了这样几条人命,她如何能不觉得毛骨悚然。若从前觉得琼王府满苑紫薇是血肉浇灌,这蜀宫里的红墙重重,焉能不是鲜血白骨筑成?如今琼王府蓄养的女子都归了行宫,这蜀宫里每年每月花鸟使采女子入宫,又不知何日何时能休止呢?

再见到绯花的时候已经是岁末了。许久不见她,陡然在宫中内房见着了,辛沅亦吃惊。辛沅心中亲近,想要走上前去,可想着自己告发琼郡王府是过了明路的,这样上前和王府的人亲近,总是不大妥当。绯花似也明白她心意,眼皮子轻轻一翻,使个眼色,便也往轻悄僻静处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过去,那无人处阴冷潮湿,绯花双手袖在袖筒里,似笑非笑道:“没想到我和蛛月那么能耐,教出你和景虹两个厉害人物来。我竟也瞎了眼,没瞧出景虹的本事来。”

辛沅低声道:“我们行事鲁莽,可拖累了养娘?郡王府调离了那么些人,养娘怎么没走?还留在那里受苦做什么?”

“拖累?我倒也想拖累,可你和景虹在郡王府时看着都还老实,尤其景虹,谁也想不到她会拼死告发,一个人若连命都不要了,谁还能奈他何?”她嘿嘿一笑,“我吃了三十棍子,养了些日子才能进宫走动。可要我离开郡王府,别说郡王还留着我有用,我自己也舍不得。”

辛沅看她容色苍老了些许,打扮也寒素低调了许多,可眉梢眼角是快活的,“我悄悄祭酒,告诉了蛛月那先走的人,她没活着看看郡王府的好戏。我可得好好活着,好好待在郡王府里。”

辛沅疑道:“那养娘此次进宫是为何……”

“郡王爷受了重责,总疑心景虹还有同党,我便趁机进言,怕宫里一直往来的宫女内人有不牢靠的,都趁机来清一清。谁知太后不算糊涂,下手快,将与王府往来密切的朱内人一流都被调去了行宫,郡王爷少了好多通风报信的人。再者,郡王爷恨景虹和阿窈告发,总要她们挫骨扬灰……”

辛沅惊道:“景虹追封为昭华,葬入妃陵,琼郡王做不得什么。可是阿窈的骨灰还在路上……万一出了点什么……”

“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我便不聪明?好歹你也是我和蛛月教出来的。”绯花轻蔑地瞟了一眼,“我早猜到了郡王爷不报复阿窈断不收手,从你送阿窈骨灰出宫那天,我便教人在宫门外换了骨灰择了另一路人走,只怕此刻王爷再恨,找到了阿窈的骨灰打碎了,也不过打翻了一堆牛羊骨灰罢了。”

辛沅心中大为感动,登时跪下道:“还是养娘思虑周全,为我保全阿窈骨灰。我深恨自己无能……我……”

“你起来吧。”她拉起辛沅,“琼郡王一辈子糟蹋的女孩子多了,如今也是天谴到了,才让他跌在你们手里。我多少得为你们周全些,也算是为了自己和蛛月出一口气。只是景虹和阿窈到底都死了,只你活着,只要琼郡王缓过一口气来,你的安危到底难保。”

辛沅敏锐,便问:“养娘要我如何做?”

“在这兰林殿中,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像拂杉一样成为掌事的宫女,以后放出宫去掌着她母族的田产;要么像晓彬一样,走霞帔女的路,有望逐渐高升,成为君上的宠妃之一。辛沅,你要成为哪一种,才保得住自己的命?”

这话颠倒在心里许多次了,被人问出口也有许多次了,她不假思索:“我要成为贵仪身边无可替代那种。”

绯花笑了:“若贵仪都是君上身边可以替代的一个,你要在她身边不可替代有什么用?”

辛沅的一颗心坠了又坠,“那养娘意下如何?”

绯花简短地道:“不若直接点,别曲里拐弯了,做君上身边不可替代那个人。”

这回轮到辛沅笑了:“章贵仪都非不可替代,我为什么自认可以,要走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路。”

“你一路进蜀宫,哪条路不是难于上青天?你自己想想,若成了君上宠妃,琼郡王到底不敢明着对付你了。若你还能借自己宠妃的身份再压他一头,让他永不能翻身,就更是你的本事了。”

绯花扔下话就走,并无多留之意。到底琼郡王府受挫,她也没有以前可以久留的面子了。她的话,像檐下垂落冻住的冰锥子,直愣愣地往心尖子上戳。每戳一次,都让她想起阿窈,想起身上那枚青玉坠,那个赠她青玉坠的人。那些仅存在记忆中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她都不愿再失去了。

阿窈走了之后便是年节时候,宫里力求祥瑞喜庆,不肯露出一年不如一年的衰色来,所以格外地热闹添彩。宫人们也多了一样差事,拿着旧年不穿的绫罗绸缎衣裳拆了剪了做了绸花粘在光秃秃的枝干上,生造出一个花红柳绿春景常在的盛境来。这都算是节省了,要在往年,哪用旧衣裁剪,库房里陈年的锦缎堆积如山,随意剪用,哪像如今这般缩手缩脚的。

还是沈后的主意,宫中年下大办,章贵仪掌理宫务,肯定钱不凑手,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拿钱垫,不如在国都中开了四家蜀锦馆,将陈年的蜀锦和各色绸缎铺陈于四家蜀锦馆中售卖。蜀人皆爱蜀锦,只是这是宫中所用,除了官宦之家偶得赏赐外,富人商贾之家想买也难。如今章贵仪只选些纹样普通的蜀锦售卖,四家蜀锦冠人头涌动,争相购买,便是买不起蜀锦的人家,也要来买上几匹宫中的绫罗绸缎。到了腊月二十五闭门那天,店中所有布料都被一扫而空。夜里银钱送来蓬莱殿,章贵仪一算,足足得了七八万两银子,可以丰丰富富地过了宽裕年了。

如此,宫中的旧样和陈年宫锦处理了一些,库房又存的下今年的新锦,也是一举两得。

越是如此热闹忙碌,辛沅的心越是是空扑扑的。热闹是别人的,欢喜也是别人的,连年年岁岁新的期盼也是别人的,与孤伶伶的她无干。偌大的蜀宫里,再没有了真心的牵挂。每日服侍完了章贵仪,便是说不出的虚空,一个恍惚,就仿佛见到阿窈的笑靥还在眼前。

那段时日辛沅常常做梦,绵长的梦境里开满了粉红粉蓝的花儿,花开得无穷无尽,望不到头似的。阿窈不知去了哪里,四周隐隐有她的笑声,却总不见人影,辛沅一路走一路拨开满地的花,走得脚都酸了,一直未找到花丛深处笑如轻铃的阿窈。

醒来时唯有那枚青玉交颈鸳鸯坠握在掌心,冰凉的一痕。握得久了,那青玉也生出暖意,只有心头沉痛,难以暖愈。真的,日子都是糊涂的,程笃留下的这枚婚嫁信物还在,他人这一去,死别,亦已快一年了。

时近年下,欢庆纷纷,宴席也多了起来,嫔妃们玲珑玉环,披展霞锦仙衣;熠燿花钗,光点星珠华胜,便是章贵仪也少不得每日起身,主持大小事宜,日日严妆,夜夜晚睡。

辛沅在兰林殿中服侍了大半年了,做事机敏,手脚利落,再加上她很会匀面点妆,每常显得章态华气色甚佳,很得章态华喜欢,虽是无品阶的宫女,但常在跟前侍奉,也算是得脸的宫女了。蜀宫中颇尚奢华,辛沅日渐得看重,且到了年下,也不再只以一朵绢花点缀,而是和有头有脸的宫人一般,可以戴数朵绢花,换颜色衣衫,只不要过分鲜艳,与嫔妃肖似便可。

晓彬道:“逢年过节,贵仪就太辛苦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后娘娘禁足,您若一松手,可别便宜了孙氏,就算是芷妃出山,一握了宫中权柄,只怕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贵仪少不得多操心些,捱过这段辛苦便好了。”

章贵仪自恃身子好了些,一口气要强的心上来,更要事事经心,处处全美,不肯落人一点口舌。“京中冬寒,有些宫人们不要的旧衣服全捐到外头民间去。路有冻死骨,若多件衣裳,便不至于这样了。至于发放旧衣的地方,就在粥棚旁边,这就真能吃饱穿暖了。”

辛沅点头道:“贵仪心意与皇后娘娘是一样的。”

辛沅每日便跟在章贵仪身后,为她补妆更衣,亦是辛苦,更别说章贵仪成日冠服沉重,又天寒地冻,每日回宫累得卸妆时便打盹困倦了。可偏是这样,夜里又睡不安枕,或许是劳累或许是伤神,她刚见起色的身体再度衰败下去。成了欢喜纷烈的热闹里一抹黯淡的晦影。

因在吉庆时候病着,太后也多少有些忌讳,只是念着她素日贤惠,苦心支撑,便让御医悄悄来瞧。

好容易熬过了新年,元秀九年的开始,于病中的人来说是一个全新的盼头,不免又精神振作许多。可新年里见君王,都是一样妆容,谁也不能出格,袍服冠饰是按着品级来的,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可走到章贵仪身边,任赞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年下辛苦,你可憔悴了许多。”

这句话一下子戳了章贵仪的心了,如此浓妆,他还能看出自己憔悴,可见这个年她是支撑病体劳心劳力透了。可章贵仪到底是经过风浪的,欠身惶恐道:“君上,妾理事不久,不及皇后娘娘胸有成竹,只盼皇后娘娘早日解了禁足,多多教诲妾掌管宫务之道。”

这看似道歉,其实是催皇帝别忘了一年禁足之期快到,皇后不出现,总惹群臣非议。于是默许不默许的,皇后便也出来见人,接受嫔妃朝贺了。

蓬莱殿禁足令一解,章贵仪身上担子就轻了许多,任赞只教章贵仪安心先养病。这养病归养病,任赞又久久地不来探病,无事便去看太子读书,往蓬莱殿坐坐。便是难得来了,不过略坐一刻便走。若说冷落罢,自沈后重新主事,任赞就少往后宫里走动,便是孙珠珠如何讨巧,他也甚少召幸,更别说旁人了。章贵仪抱病,少见些寻常。

章贵仪偶尔几回与任赞多见上一会子,还是强撑了身子在太后跟前问安时才凑的巧。那回是二月二龙抬头,天儿已经暖些了,宫中撤了地龙,唯有沈后的蓬莱殿有太子居住,章贵仪卧床,才特意许了照样用足了火盆和暖炉。

成宁宫中素来规矩森严,寻常妃嫔是不许轻易进的。这一日二月十二,是朝花节,有簪花的习俗。无论男女贵贱,发髻上都要簪自己院中新开的最好的一朵花朵。辛沅选了朵小小的迎春别在辫梢,十分不起眼,章贵仪发髻边添了两朵早开的水红杜鹃,增些光润面色。辛沅跟在章贵仪身边,也是大气也不敢出,只低头听着上位贵人们说话,瞥眼一瞧,果然任赞发髻上簪了一朵深红黄蕊的芍药,甚是有趣。

太后迷信,头上一朵最红的含苞牡丹便瞧得出心思。她素信二月二是潜龙现于地表上,崭露头角的日子,最重祈福纳祥。二月十二是女子都爱簪花的节日。若在民间,那是要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出门赏花热闹的。

太后的私心里,如今东南西北四国,地有四龙,争相抬头。而四国之中,自己的母国南越最弱,在势大的北周力压下,几乎到了都城都难保的境况,早是一条病龙,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而西蜀虽与之联姻,但自身难继,也是爱莫能助。太后李氏所能做的,无非也是祈求神明护佑而已。

沈后亦云自二月二后天气由寒转暖、万物复苏,春耕始发,一早便跟在太后身边,祈求当年农事顺达,风调雨和,百姓丰衣足食。

婆媳二人难得地有共识,又有唯一的太子众圣保在,爱孙心切的太后亦和颜悦色起来。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