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消魂二月春光明媚,陽意陣陣催發到了三月,繁華若錦,錦都一帶地氣旺盛,杜鵑漫山遍野開出來,尋常人家庭前院後也都滿栽杜鵑,開得如灑錦堆繡一般,煙雲凝豔,勝似朝霞,從春綿延到夏,花開不絕,怪道人都稱京城爲錦繡都城。
天兒暖起來,桃花的花期短,經不得兩三陣大一些的春雨,一下就老了,只落得滿樹一股鬱鬱濛濛的青氣,那是新長出來的綠葉,頂嫩的一尖尖。桃花是種奇異的花朵,先開花後長葉。花開的時候滿枝粉紅,頂熱鬧天真,如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諳世事地鮮豔俏麗着。等葉子一出來,那粉色就是消褪的殘紅,總有種淚溼紅衫的薄命氣,像失了五陵年少的琵琶女,月夜孤枕,對着影子自彈自唱,聽的人和彈的人都是一個,寂寞也是深重了幾倍。那種衰色,尤其不能和自己的葉子襯在一起,無論怎樣,都是攜了青春女兒在身邊的婦人,年歲是遮不住的。
章態華最不喜歡這時節的桃花,恨不能將殘花新葉全拔幹淨了。芬芳館的孫珠珠卻不一樣,她喜歡桃花,宮苑四周都種滿了,花開時愛花下嬉戲,花色一褪,就將花朵全部剔除一朵不留,只剩了一樹青青,照樣俏皮好看。
她本來,也是有桃花氣的女子。
其實花本無品相等次,人非要給它分出高低。似孫珠珠這般喜歡的,是桃粉濃淡都好,個個都嬌,個個都愛。似章貴儀這般不喜的,便要嫌桃花顏色俗氣,淺粉單瓣的薄命相,深緋重瓣的太豔俗,花開二色的灑紅桃如貳臣,不能一心;白碧桃是學梅花邯鄲學步東施效顰,好的沒學來,反沾了一股子喪氣;更差的是菊桃,好好的桃花也罷了,花瓣肥潤些也罷,偏去學菊花寒瘦的模樣,不倫不類,更是別扭。寒紅桃、凝霞桃、照手姬桃、紅雨垂枝桃都紅得不夠端方大氣,偏於冶豔一流,是秦淮的燈影落在水裏,洗不淨的風塵氣。
辛沅那時只聽着章貴儀碎碎數落,左右也看不出桃花有什麼不好。她少年時在村裏,偶爾山路上開一兩樹桃花,村裏的姑娘們都愛去看。或者章貴儀出身高門,喜歡的是梅蘭竹菊的清高自許。辛沅那時不知道,一個久病的人,看着滿天滿地的花紅熱鬧,是會生了怯心,繼而回避的。因爲病人最看得清,自己身上漸漸失去的那種亮烈的生命力。
時間這麼過着,蘭林殿要挑人的事也忙起來了。章貴儀在用人上素來留心,寧缺毋濫,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挑着。之前冬冷,又連續遇災,百姓連命都沒了,花鳥使自然也沒捉不進什麼年輕女子來。如今皇後明面上聽理宮務,也無人敢提花鳥使的事,反正一切都從內府舊人裏挑選。
原本章貴儀得寵,便是病着,又有了起色,蘭林殿始終是個人人向往的所在。可現下章貴儀又病起來,年輕輕的已是這樣三病兩痛,病根難斷的模樣,看着壽數不長,寵愛也難守得長遠。對於低等的宮女,當然是巴望着調進來,比在別處勞作好,可本就在內府的宮人們對進蘭林殿侍奉倒沒那麼大興致,不覺得是一個最熱鬧搶手的差事了。
世態炎涼,內府的個人弄鬼兒,章貴儀不知,拂杉與曉彬如何看不出來,只瞞着章貴儀說要慢慢挑人罷了。
初娘是來尋過辛沅幾回的,含淚抱怨灑掃監的日子實在太苦。冬日裏用冷水擦地,做得雙手凍瘡肌膚皸裂不說,春日裏驚蟄前後防着蛇蟲鼠蟻驚動,四下裏要大撒雄黃和石灰,她們就不得不滿頭滿臉包着布勞作,生怕迷了眼睛,就這樣還總是嗆得不行。
辛沅掛心初娘,和灑掃監的管事旺來打過招呼,盡量讓初娘做些輕閒工夫。可初娘這般委屈,想來如今事忙,人人都有活做,她也清閒不得。這回在內府外撞見,辛沅本是爲了挑人來的,可左看右看,撥來的都是粗蠢樣子,怕調到跟前也不入章貴儀的眼,交代了幾句,那內府主司也只是陪笑:“沒什麼新宮人進來,舊的裏挑多半是這個樣子,實在是……”
辛沅沒說話,抬眼見初娘瑟縮在牆根底下,眼圈兒紅紅的,心中羈絆,嘴上也懶得再和內府主司敷衍,只囑咐“用心挑人,這是君上的旨意”,便立刻迎了上去。初娘見她來,眼淚就落了下來,想要哭出聲卻忍住了,只翻出兩只手給辛沅瞧。
“凍瘡才好就被石灰粉燙破了幾處,阿姊,我實在是疼。這日子太難熬了。”
那燙傷處微紅潰破,看着有些唬人,辛沅心疼不已,“撒石灰必得幹手,你這是不小心濺到了水燙傷的,幸好及時拿香油抹了,否則傷口更厲害。等我回去拿了藥膏子給你抹,每日仔細擦拭,就不會留疤的。”
初娘連聲道了謝,悄然抹淚道:“不是我存心偷懶敷衍,是真的忙不過來,這邊撒石灰和雄黃,那邊就催着淨水抹地。一日做工夫九個時辰,我夜裏睡得不足,人一恍惚走得快了幾步,裙角沾了水濺到了手背上,就成了這樣。阿姊,是我自己的不是。”
辛沅又是心疼又是爲難:“灑掃監是累,如今貴儀不比從前,許多話不那麼得力,等貴儀好些……”
初娘慌忙道:“阿姊別說這樣的話,千好萬好都不比和阿姊在一起好。我是個笨人,只盼和阿姊有個倚靠。”
初娘的話沒有說破,辛沅也明白。可是蘭林殿的難處卻無法明說了,萬一將初娘撥進來,章貴儀有個三長兩短,再要自己做主就難了。可這話說不得,說了好似在咒章貴儀一般。
辛沅無奈,只得先安慰了初娘幾句。初娘也不敢久留,惶惶然左顧右盼,怕被人發覺了一般。辛沅想着她是當着差溜出來的,也催了她回去。初娘依依不舍,卻也無法。
辛沅目送她離開,心中實在放心不下,縱然有過言語吩咐過要格外照顧初娘,初娘這樣跑出來被發現也要受不小的責罰。她看看天光,想着快步走去灑掃監再囑咐一回旺來照應初娘,去分說幾句也還來得及回蘭林殿。她下定了主意,步履匆匆,才過幾個轉角,已見那灑掃監管的管事旺來迎面趕來,舉起拂塵劈頭蓋臉狠狠地打了初娘幾下,厲聲喝罵道:“你個憊懶的賤種,一到撒石灰這種勞力活兒就偷跑了,教我好找!看我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那拂塵是馬鬃尾集的一大束,一拂塵下去哪怕隔着衣衫也會抽得身上一片紅,疼得不輕。
初娘起初還求饒幾句,只喊“別打了!饒過這一遭!”但見旺來打得狠了,索性哭道,“公公只管打死我吧,我被打慣了也不想活了,左右少了我一個,照樣有人做苦活兒。”
初娘這般頂嘴,旺來氣不順,越發往死裏打得厲害。初娘一個女子,力氣拗不過他,只得躲在牆根下縮成一團護住了要害。向來宮人挨打,不許哭叫嚎啕,怕驚擾了貴人耳目,於是初娘挨打也只敢捂着嘴嗚咽。
辛沅看到此節,哪裏還忍得住,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攔住了,怒道:“這兒是長街,不是你那灑掃監的矮門窄院,要打要罵自管關起來教訓。當街怒喝打人,驚擾了哪位貴人或是有體面的公公內人,都不是你擔得起的。”
那旺來素來在灑掃監掌事得意慣了,猛然見了辛沅,受了一頓喝罵,氣焰立刻下去了,賠着笑臉道:“好姐姐,原是我錯了規矩。只是過了驚蟄宮裏怕鬧蟲,得到處撒雄黃石灰,一處都缺不得。這是宮裏頭等大事,我不敢疏忽了,才打了這偷懶跑出來的丫頭。”
“原是我叫了她來問灑掃監撒雄黃和石灰粉的事如何了。”辛沅扶了初娘起來,護在身後道,“你雖是管事,我與你卻不比和初娘熟識,才叫了她來細細問了,預備回稟給貴儀的。貴儀一直協理着宮務,你不是不知吧?”
旺來不想如此,登時愣住了:“可如今貴儀病了,後宮事都歸了皇後娘娘,貴儀還要過問麼?”
辛沅敬了敬蓬萊殿方向,鄭重道:“貴儀爲皇後娘娘分憂之心,你也敢疑?”
“那不是,那不是……”旺來連連擺手,喫喫艾艾道:“那……阿邵沒有告訴我。”
“這宮裏是你大還是蘭林殿大,我找熟人問話,還得先和你報備麼?”辛沅詰問道,“再說了,蘭林殿的事也不須說與你們底下人曉得。”
“是,是。那自然……自然是不用的。”旺來生怕得罪章貴儀,嚇得縮回了脖子。
“你且回去。初娘等下回去自會做活,她不會偷懶的。”辛沅故意言語厲聲,嚇得旺來低着下巴沿着牆根腳底就慢慢往外溜。他忽地想起什麼,正要看初娘,初娘膽子已經大了些許,橫了旺來一眼,旺來再不敢多說什麼,趕緊一路小跑溜了。
辛沅見旺來走了,忙給初娘整衣衫理好了頭發:“身上哪裏疼?等下我叫枚兒一並送藥酒來。”
“多謝阿姊救我。”初娘深深一福,感激不盡道,“我這條賤命總是託賴阿姊看顧的,我……我……”
“你放心。”辛沅柔聲安慰,替她將鬢邊碎發都理到了耳後,“我呵斥了旺來,他不敢再爲難你的。”
“話是這樣說。可阿姊知道,這種內監身子殘缺最是心狠,明裏怕着阿姊不敢做什麼,暗裏總得尋釁報復。我……我總歸自己小心當差就是。”她抹淚不止。
初娘的話也不是沒來由,宮中向來如此,自己也不過是個一時還算得勢的內人。若章貴儀再這麼病下去,自己的話也不中用的了。最好的辦法,還是調了初娘離了灑掃監。
辛沅沉吟着道:“我想想辦法,若是驪場缺打理的人手,或許我還能說上一兩句。”
初娘見她這般說,越發哭泣道:“我在宮中相識唯有阿姊,當日拼命救護我的也是阿姊,除了阿姊,我不知該依靠誰能依靠誰?驪場是比灑掃監好,可我沒什麼才情舞技,也不會唱曲吹彈。我天生性子弱,只盼在阿姊身邊,就算再愚笨,也彼此有個依靠。”
初娘這樣哭求,辛沅實在不忍得,她伸手扶初娘,初娘也實在不肯起來,只是一味悲泣。這樣孱弱無依,她心念動轉,忽然想起來阿窈,那樣天真可愛的阿窈,與她暗地裏彼此照應。若是她當時能多照護阿窈一點,或許她不會那樣慘死,自己也不會這樣孤清。上天讓自己再遇到落難時照顧過的初娘,或許是不讓自在深宮重院裏,連個說體己話的人也沒有。
她沉吟再沉吟,終於道:“我盡力而爲。”
初娘喜不自勝,說着就要跪下磕頭,還是被辛沅止住了。她含笑帶淚:“阿姊肯如此,就是搭救了我的小命了。”
回到蘭林殿,辛沅左思右想,此事自己一個人是拿不得主意的,若是問曉彬,一定被駁回,便悄悄告訴了拂杉。拂杉還是個明理之人,便道:“蘭林殿不比從前,有個真心實意要來的人,從比那起子心不甘情不願的要好許多。就是灑掃監出身太卑賤了些,怕是來了也只能從守門的開始一點點熬起。若不然,叫來試試會什麼,貴儀問起來也好有個說話。”
有拂杉這番話,辛沅算是心裏有了個底。
“不過……”拂杉說話不會十分滿,又道,“內府這次挑來的六個人比上回的強,萬一貴儀都看上了眼,那就沒灑掃監那丫頭什麼事了。”
辛沅一五一十告訴了初娘,初娘也是有喜有憂,卻也抱怨:“我這人運氣總不大好,當初若不是和阿姊分開,也不至於如此……”
辛沅安慰道:“當初的事誰能預料,你進宮總比我入瓊王府好些。”
“那也是……”初娘垂下了眼瞼,怯懦懦地,“從前我沒能和阿姊分憂,往後我總依着阿姊。我會和阿窈一樣,一直陪在阿姊身邊的。”
初娘一提起阿窈,辛沅心頭就是一陣顫痛,阿窈已經不在了,自己沒有護好阿窈,初娘……總不能再這麼要她喫苦了。
初娘的運氣也實在好,內府挑過來還能入眼的那六人,有兩個從前伺候過一位含怨而死的太嬪,章貴儀覺得晦氣了些,依舊還了回去,另四個都還覺得不錯。一個叫阿玲,一個叫福枟,另一對叫朵兒瓣兒的姊妹,四個都還伶俐,原本在這四個裏挑最伶俐乖順的就是,拂杉是要讓辛沅去回了初娘的。誰知辛沅還未來得及開口,那朵兒瓣兒突然前後腳發了紅瘡,這是要過人的毛病,自是不能再用兩人了。一時有了兩個缺,辛沅便正好領了初娘到了蘭林殿的小廚房。
初娘手巧,從前一直自稱打漁生活,船上的一應功夫都會做,廚藝不差。聽辛沅說些調弄發式妝飾的,也躍躍欲試,頗有好學之心,能打些下手。
辛沅搓着手沉吟着想周全法子:“貴儀抱病心煩,我不好貿貿然帶着你去貴儀跟前,萬一碰到貴儀不痛快,就斷了所有的路了。不如你先試試有什麼拿手的湯點做一些我送上去,貴儀若喫順口了問起來,我正好帶你上去拜見。”
小廚房裏裏間做飯,外頭檐下燒着藥爐,藥材食物各自分擺在兩邊。辛沅見初娘打量藥材,不覺苦笑:“貴儀病得久了,爲怕有什麼藥材要急用的一時半會兒沒有,君上關切貴儀,都叫存了些在這裏。你看到的是如今常用的藥,之前堆得滿廚房都是,無處下腳的。”
“可如今聽說貴儀好了些呢。”初娘笑着,雙手合十誠心祝禱,“大吉大利,貴儀是福滿德滿的人兒,一定會好起來的。”
辛沅頷首道:“這幾日喝着獨參湯這麼吊着,看着氣色是不壞。開春了天氣暖,萬物轉新也宜養身,是個好兆頭。”
初娘輕籲一口氣,可見她來的是時候,章貴儀果然有轉向大安的樣子了。
辛沅將章貴儀素日進藥有何忌口的都仔細說了一遍,也說了貴儀平時愛喫個新奇的甜羹補湯或飲子。正逢外頭叫差事,點理內府送來的春衣錦緞。這是要緊事,貴儀抱病,所用衣料質地務必軟和,顏色紋樣務必吉祥有好彩頭。辛沅跟着拂杉一起拿主意,拂杉把幾匹秋香色和紅棕橘色都挑出了不用,幾匹暗藍松綠也不想要,還是辛沅勸住了,這幾匹單色和前頭那兩匹一樣的是不夠明豔不襯好氣色,但貴儀久病皮膚虛白,香色橘色會顯出皮膚黃氣,固然不能要。但暗藍松綠若是搭配得好,是有我見猶憐之效的。最後再揀出幾匹葡萄多子、麒麟送子圖案的不要就好,免得讓抱病的人想着對生養的盼頭,虛耗精神不說,更容易觸景傷情,於養身無益。
二人這樣商議着,百子圖這些牀帳都不能用了,只能用些松鶴綿延、花開錦繡來安慰章貴儀病中脆弱的心。
這樣站在花團錦簇裏的兩個人是很好看的,華麗的綢緞錦繡在日影下反着五彩旖旎的光,那光柔柔地漾在人臉上,再樸素的面容也有了神採華光。初娘有些羨慕,這樣的光彩,在她們那羣成日卑微匍匐在地面上,與塵土爲伴的人身上,是見不到的。初娘再不猶豫,卷起袖子洗淨了手,一心一意做羹湯。
初娘沉下了心思做羹湯,很快送膳食的枚兒就來候着了,辛沅不放心,也跟着進來留意。初娘做的甜羹才停手,辛沅已經注目,低聲道:“我本以爲你會做一道拿手菜引得貴儀注意,不想你只煮了四紅湯。四紅湯只是保守的做法,並非欲急進展露自己。怎麼?你不是滿心要進蘭林殿麼?”
“想是如此想的。”初娘瞥一眼枚兒在那邊忙碌着的御膳監送來的雕花梅球、糯米粉藕、鵝梨乳餅、菱粉奶糕、眉毛酥、合意餅六樣喫食,還有八寶甜酪和木樨茯苓雞頭米兩樣甜羹,樣樣都用料精貴、廚藝精湛。
初娘有些自慚形穢地搓搓手,自己的四紅湯只用紅棗、紅豆、花生紅衣,加老紅糖烹煮,都是常物,實在是不顯眼。
初娘有些拿不準,也頗憂心:“阿姊,我是不是做的不對?”
辛沅略略沉吟:“也對也不對。過於出挑自然惹人妒恨,可太不出挑,貴儀嘗到嘴裏不過平平,我就難開口你進蘭林殿之事了。”
初娘咬着牙望着那盞四紅湯猶豫片刻:“好不好的,我且試試吧。若貴儀不喜,那便是我自己不中用,怨不得什麼。”
一時枚兒備好了,轉頭便看辛沅:“姐姐看看,可能送進去了?”
辛沅看了看,將八寶甜酪取出,換上了四紅湯。枚兒探出頭瞧了瞧,看是平平無奇的一道湯羹,也奇道:“這暗紅紅的是四紅湯?辛沅姐姐,這八寶甜酪澆上駱乳,是貴儀素日喜歡的,這麼替換了,怕貴儀不高興。”
“這駱乳原是補中益氣、強壯筋骨的,但和八寶甜酪一樣是實在東西,還有一道糯米粉藕,喫下去肚裏實登登的,不好克化,怕貴儀一嘗就飽,便不用其他東西了,今日且停一停吧。”
“姐姐這是有心讓貴儀有胃口嘗四紅湯了。”枚兒似笑非笑瞟一眼初娘,“看辛沅姐姐多爲你費心。”說罷也不敢耽誤,便和辛沅趕緊端着點心進去了。
一時寂靜,廚下另幾個當差的宮人與初娘不熟,都不理睬她。初娘入宮多年,但一直只呆在灑掃監,出門勞作便在長街和金明苑,成日裏看得地比天多,見過的鞋子比人的面孔多。蹲伏在地久了,能這樣抬頭挺胸坐着,都成了奢侈之求。她是費盡了心思,才走到這個宮殿裏來的。
蘭林殿,寵妃章貴儀所居。是她曾經無論如何也仰望不到的地方。如今,終於因爲蘇辛沅,可以和它沾上了遊絲般的幹系。她萬分惴惴地守在小廚房,一步也不敢挪開,生怕一個離開,連這蘭林殿的廚房煙火地都呆不得了。
辛沅和枚兒進去布置了喫食,果然章貴儀緩緩掃了兩眼,選了雕花梅球和鵝梨乳糕喫了兩口,便示意枚兒將糯米粉藕和合意餅送到曉彬面前,笑吟吟道:“本位記得你愛喫糯米粉藕,本位腸胃孱弱,喫上一塊午膳就喫不下了,給你正好。那合意餅意頭也好。”
曉彬曉得章貴儀的心思,自詡在宮人裏身份不同才得賞賜,不覺粉面含春,連連謝過。曉彬陪着章貴儀用了些,便站起身親自盛了木樨茯苓雞頭米奉到章貴儀跟前,“這雞頭米是時鮮貨,是蘇州千裏迢迢運來的。這一路怕壞了,都是用冰塊冰着裝在竹筒裏快馬加鞭送來的。婢子親手剝了叫送去御膳監,叮囑化了茯苓霜久煮,加了新鮮木樨,聞着有花香,入口也清甜呢。”
“你有心了。”章貴儀喝了兩口,贊了美味,又道,“你如今是君上的人了,這麼好心思,也得送去聞仙宮一份。”
“婢子已經讓御膳監給君上和皇後娘娘還有太子書房那兒都送了一份,便是太後娘娘和阮太儀那裏也不敢落下。”曉彬不覺得意,搶着答道。
章貴儀嘴角笑容微微一滯,很快笑眼兒彎彎,手裏卻將那正喝的湯羹放下了。辛沅見機,滿臉堆笑朝着曉彬道:“時鮮東西難得,好喫也就這一陣兒,不得長久。果然曉彬姐姐是周到人,事事想到貴儀前頭去了。”
曉彬也不呆,忙恭謹道:“我是貴儀調教出來的人,敢不仔細麼。做婢子的,伺候貴儀久了,自然明白貴儀心思,做在貴儀吩咐前頭,這才有個爲人奔走的樣子。”
章貴儀斜了辛沅一眼,看向曉彬已然面色稍霽:“她們是都不如你。”說着,她便掃了那桌角的四紅湯一眼,“那是什麼?瞧着新鮮。”
辛沅左等右盼便是這句話,忙盛了一碗端過來道:“回稟貴儀,這是四紅湯,是用紅棗、紅豆、花生紅衣,加老紅糖烹煮而成的。”
曉彬眨了眨眼,頗爲驚異:“這些賤價東西,不合貴儀身份,不能入口的。”
“聽着是補氣血的東西,只要對身子有益又好入口,價廉也有美物。”章貴儀似乎頗有興致,吩咐辛沅端到跟前,喝了小半碗才笑,“甜甜的不錯。”她側首看着曉彬,“也很合你用。”
曉彬一怔,方才才嫌棄四紅湯低賤便宜,轉頭章貴儀就賞了她,一時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
章貴儀和顏悅色道:“你每常月事不準,有時不免耽擱了伺候君上。這四紅湯是調益氣血的,你喝着身子定會受用。”
曉彬有些面紅,趕緊起身自己舀了一碗喝了,皺眉道:“味道是好,不過貴儀,這雞頭米難得……”
章貴儀不去接話,只叫辛沅再舀了一碗四紅湯緩緩喝着。
曉彬一時不解其意,倒不敢說話了。章貴儀便問:“辛沅,這四紅湯做的口味顯然與別樣不同,是誰做的?”
辛沅終於盼到了章貴儀問起,嘴上倒不敢過分誇贊,只如實道:“回稟貴儀,是婢子帶回來的那個灑掃監宮娥,原想試試她廚藝,不想她特意準備了這道四紅湯,婢子便送上來請貴儀一嘗。”
章貴儀微微頷首,也不說話,只用銀匙慢慢調弄着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片刻,章貴儀有些倦了,將餘下沒動過的糕點都賞了拂杉、辛沅和枚兒、楨楨幾個得臉的宮人,四紅湯都送去了曉彬房裏。
辛沅和枚兒領了賞賜出來,兩人也喫不完這許多,便讓枚兒去分給外殿宮人一些,大家一同歡喜。枚兒去了,辛沅便往小廚房去。
初娘又是心怯又等的心焦,見了辛沅來,便如久旱盼甘霖一般,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急切道:“貴儀可說什麼了麼?”
辛沅搖搖頭,“方才是曉彬姑娘和拂杉姐姐子啊伺候貴儀,我在時並未聽到貴儀品評你的手藝。”
“那貴儀喝了多少四紅湯?”初娘眉頭緊蹙,分外擔心。
“貴儀喝了不少,餘下的賞給了王內人。”辛沅如實道。
“既然貴儀喝了不少,那是喜歡。可既然喜歡,爲何剩下的都賞了旁人?”初娘滿心揣測。
“貴儀肯喝就是好事。至於賞賜旁人,你以爲若呆在蘭林殿就知曉了。貴儀喫不完的都會看心情賞人的。”辛沅拉過初娘到一旁,“與我說說你的心思吧。”
“阿姊或許覺着我做的四紅湯過於普通了,可做別的點心或許激進取巧,但萬一太惹眼了,怕貴儀不吭聲,其他人先盯上了。”她搓揉着衣角,低聲道,“我不敢過於出頭。”
“那爲何做四紅湯?”
“貴儀久病,哪怕好轉也難免氣血虧損。四紅湯裏的東西對女子身體都是有益無害的,便是貴儀不愛,或許哪位身份貴重的內人喜歡,看上了願意留下我也是好的。”
“取道中庸,保守也是一種進取。”她意味深長道,“今日就是有人自以爲聰明,事事冒尖拿自己當主子,才可能會成全了你。”
初娘聽着這頓點心喫得頗有周折故事,但也不敢多問,只謙恭道:“謝阿姊明白。我也知道,蘭林殿裏調益貴儀身體的,上有御醫和醫女,下有拂杉姐姐和阿姊,我又不熟知貴儀鳳體細況,不敢過於冒進。”她轉臉瞧了瞧四周,雖無旁人還是壓低了聲音謹慎道,“再說句不好聽的,哪個宮裏沒個得寵失寵上下起落,這些東西於身子有益,卻也不費事費銀,便是落魄些也用得起。”
這話是真又妥帖又周全了。蘭林殿無寵的日子辛沅不是沒見過,這些苦不好向人說罷了。她握了握初娘的手:“難爲你這般妥當。”
初娘低首道:“我這名字都是阿姊給的,當日滿心報恩卻不料出了意外,如今再得阿姊援手,敢不盡心盡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