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消魂二月春光明媚,阳意阵阵催发到了三月,繁华若锦,锦都一带地气旺盛,杜鹃漫山遍野开出来,寻常人家庭前院后也都满栽杜鹃,开得如洒锦堆绣一般,烟云凝艳,胜似朝霞,从春绵延到夏,花开不绝,怪道人都称京城为锦绣都城。
天儿暖起来,桃花的花期短,经不得两三阵大一些的春雨,一下就老了,只落得满树一股郁郁濛濛的青气,那是新长出来的绿叶,顶嫩的一尖尖。桃花是种奇异的花朵,先开花后长叶。花开的时候满枝粉红,顶热闹天真,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谙世事地鲜艳俏丽着。等叶子一出来,那粉色就是消褪的残红,总有种泪湿红衫的薄命气,像失了五陵年少的琵琶女,月夜孤枕,对着影子自弹自唱,听的人和弹的人都是一个,寂寞也是深重了几倍。那种衰色,尤其不能和自己的叶子衬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携了青春女儿在身边的妇人,年岁是遮不住的。
章态华最不喜欢这时节的桃花,恨不能将残花新叶全拔干净了。芬芳馆的孙珠珠却不一样,她喜欢桃花,宫苑四周都种满了,花开时爱花下嬉戏,花色一褪,就将花朵全部剔除一朵不留,只剩了一树青青,照样俏皮好看。
她本来,也是有桃花气的女子。
其实花本无品相等次,人非要给它分出高低。似孙珠珠这般喜欢的,是桃粉浓淡都好,个个都娇,个个都爱。似章贵仪这般不喜的,便要嫌桃花颜色俗气,浅粉单瓣的薄命相,深绯重瓣的太艳俗,花开二色的洒红桃如贰臣,不能一心;白碧桃是学梅花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好的没学来,反沾了一股子丧气;更差的是菊桃,好好的桃花也罢了,花瓣肥润些也罢,偏去学菊花寒瘦的模样,不伦不类,更是别扭。寒红桃、凝霞桃、照手姬桃、红雨垂枝桃都红得不够端方大气,偏于冶艳一流,是秦淮的灯影落在水里,洗不净的风尘气。
辛沅那时只听着章贵仪碎碎数落,左右也看不出桃花有什么不好。她少年时在村里,偶尔山路上开一两树桃花,村里的姑娘们都爱去看。或者章贵仪出身高门,喜欢的是梅兰竹菊的清高自许。辛沅那时不知道,一个久病的人,看着满天满地的花红热闹,是会生了怯心,继而回避的。因为病人最看得清,自己身上渐渐失去的那种亮烈的生命力。
时间这么过着,兰林殿要挑人的事也忙起来了。章贵仪在用人上素来留心,宁缺毋滥,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挑着。之前冬冷,又连续遇灾,百姓连命都没了,花鸟使自然也没捉不进什么年轻女子来。如今皇后明面上听理宫务,也无人敢提花鸟使的事,反正一切都从内府旧人里挑选。
原本章贵仪得宠,便是病着,又有了起色,兰林殿始终是个人人向往的所在。可现下章贵仪又病起来,年轻轻的已是这样三病两痛,病根难断的模样,看着寿数不长,宠爱也难守得长远。对于低等的宫女,当然是巴望着调进来,比在别处劳作好,可本就在内府的宫人们对进兰林殿侍奉倒没那么大兴致,不觉得是一个最热闹抢手的差事了。
世态炎凉,内府的个人弄鬼儿,章贵仪不知,拂杉与晓彬如何看不出来,只瞒着章贵仪说要慢慢挑人罢了。
初娘是来寻过辛沅几回的,含泪抱怨洒扫监的日子实在太苦。冬日里用冷水擦地,做得双手冻疮肌肤皲裂不说,春日里惊蛰前后防着蛇虫鼠蚁惊动,四下里要大撒雄黄和石灰,她们就不得不满头满脸包着布劳作,生怕迷了眼睛,就这样还总是呛得不行。
辛沅挂心初娘,和洒扫监的管事旺来打过招呼,尽量让初娘做些轻闲工夫。可初娘这般委屈,想来如今事忙,人人都有活做,她也清闲不得。这回在内府外撞见,辛沅本是为了挑人来的,可左看右看,拨来的都是粗蠢样子,怕调到跟前也不入章贵仪的眼,交代了几句,那内府主司也只是陪笑:“没什么新宫人进来,旧的里挑多半是这个样子,实在是……”
辛沅没说话,抬眼见初娘瑟缩在墙根底下,眼圈儿红红的,心中羁绊,嘴上也懒得再和内府主司敷衍,只嘱咐“用心挑人,这是君上的旨意”,便立刻迎了上去。初娘见她来,眼泪就落了下来,想要哭出声却忍住了,只翻出两只手给辛沅瞧。
“冻疮才好就被石灰粉烫破了几处,阿姊,我实在是疼。这日子太难熬了。”
那烫伤处微红溃破,看着有些唬人,辛沅心疼不已,“撒石灰必得干手,你这是不小心溅到了水烫伤的,幸好及时拿香油抹了,否则伤口更厉害。等我回去拿了药膏子给你抹,每日仔细擦拭,就不会留疤的。”
初娘连声道了谢,悄然抹泪道:“不是我存心偷懒敷衍,是真的忙不过来,这边撒石灰和雄黄,那边就催着净水抹地。一日做工夫九个时辰,我夜里睡得不足,人一恍惚走得快了几步,裙角沾了水溅到了手背上,就成了这样。阿姊,是我自己的不是。”
辛沅又是心疼又是为难:“洒扫监是累,如今贵仪不比从前,许多话不那么得力,等贵仪好些……”
初娘慌忙道:“阿姊别说这样的话,千好万好都不比和阿姊在一起好。我是个笨人,只盼和阿姊有个倚靠。”
初娘的话没有说破,辛沅也明白。可是兰林殿的难处却无法明说了,万一将初娘拨进来,章贵仪有个三长两短,再要自己做主就难了。可这话说不得,说了好似在咒章贵仪一般。
辛沅无奈,只得先安慰了初娘几句。初娘也不敢久留,惶惶然左顾右盼,怕被人发觉了一般。辛沅想着她是当着差溜出来的,也催了她回去。初娘依依不舍,却也无法。
辛沅目送她离开,心中实在放心不下,纵然有过言语吩咐过要格外照顾初娘,初娘这样跑出来被发现也要受不小的责罚。她看看天光,想着快步走去洒扫监再嘱咐一回旺来照应初娘,去分说几句也还来得及回兰林殿。她下定了主意,步履匆匆,才过几个转角,已见那洒扫监管的管事旺来迎面赶来,举起拂尘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了初娘几下,厉声喝骂道:“你个惫懒的贱种,一到撒石灰这种劳力活儿就偷跑了,教我好找!看我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那拂尘是马鬃尾集的一大束,一拂尘下去哪怕隔着衣衫也会抽得身上一片红,疼得不轻。
初娘起初还求饶几句,只喊“别打了!饶过这一遭!”但见旺来打得狠了,索性哭道,“公公只管打死我吧,我被打惯了也不想活了,左右少了我一个,照样有人做苦活儿。”
初娘这般顶嘴,旺来气不顺,越发往死里打得厉害。初娘一个女子,力气拗不过他,只得躲在墙根下缩成一团护住了要害。向来宫人挨打,不许哭叫嚎啕,怕惊扰了贵人耳目,于是初娘挨打也只敢捂着嘴呜咽。
辛沅看到此节,哪里还忍得住,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拦住了,怒道:“这儿是长街,不是你那洒扫监的矮门窄院,要打要骂自管关起来教训。当街怒喝打人,惊扰了哪位贵人或是有体面的公公内人,都不是你担得起的。”
那旺来素来在洒扫监掌事得意惯了,猛然见了辛沅,受了一顿喝骂,气焰立刻下去了,赔着笑脸道:“好姐姐,原是我错了规矩。只是过了惊蛰宫里怕闹虫,得到处撒雄黄石灰,一处都缺不得。这是宫里头等大事,我不敢疏忽了,才打了这偷懒跑出来的丫头。”
“原是我叫了她来问洒扫监撒雄黄和石灰粉的事如何了。”辛沅扶了初娘起来,护在身后道,“你虽是管事,我与你却不比和初娘熟识,才叫了她来细细问了,预备回禀给贵仪的。贵仪一直协理着宫务,你不是不知吧?”
旺来不想如此,登时愣住了:“可如今贵仪病了,后宫事都归了皇后娘娘,贵仪还要过问么?”
辛沅敬了敬蓬莱殿方向,郑重道:“贵仪为皇后娘娘分忧之心,你也敢疑?”
“那不是,那不是……”旺来连连摆手,吃吃艾艾道:“那……阿邵没有告诉我。”
“这宫里是你大还是兰林殿大,我找熟人问话,还得先和你报备么?”辛沅诘问道,“再说了,兰林殿的事也不须说与你们底下人晓得。”
“是,是。那自然……自然是不用的。”旺来生怕得罪章贵仪,吓得缩回了脖子。
“你且回去。初娘等下回去自会做活,她不会偷懒的。”辛沅故意言语厉声,吓得旺来低着下巴沿着墙根脚底就慢慢往外溜。他忽地想起什么,正要看初娘,初娘胆子已经大了些许,横了旺来一眼,旺来再不敢多说什么,赶紧一路小跑溜了。
辛沅见旺来走了,忙给初娘整衣衫理好了头发:“身上哪里疼?等下我叫枚儿一并送药酒来。”
“多谢阿姊救我。”初娘深深一福,感激不尽道,“我这条贱命总是托赖阿姊看顾的,我……我……”
“你放心。”辛沅柔声安慰,替她将鬓边碎发都理到了耳后,“我呵斥了旺来,他不敢再为难你的。”
“话是这样说。可阿姊知道,这种内监身子残缺最是心狠,明里怕着阿姊不敢做什么,暗里总得寻衅报复。我……我总归自己小心当差就是。”她抹泪不止。
初娘的话也不是没来由,宫中向来如此,自己也不过是个一时还算得势的内人。若章贵仪再这么病下去,自己的话也不中用的了。最好的办法,还是调了初娘离了洒扫监。
辛沅沉吟着道:“我想想办法,若是骊场缺打理的人手,或许我还能说上一两句。”
初娘见她这般说,越发哭泣道:“我在宫中相识唯有阿姊,当日拼命救护我的也是阿姊,除了阿姊,我不知该依靠谁能依靠谁?骊场是比洒扫监好,可我没什么才情舞技,也不会唱曲吹弹。我天生性子弱,只盼在阿姊身边,就算再愚笨,也彼此有个依靠。”
初娘这样哭求,辛沅实在不忍得,她伸手扶初娘,初娘也实在不肯起来,只是一味悲泣。这样孱弱无依,她心念动转,忽然想起来阿窈,那样天真可爱的阿窈,与她暗地里彼此照应。若是她当时能多照护阿窈一点,或许她不会那样惨死,自己也不会这样孤清。上天让自己再遇到落难时照顾过的初娘,或许是不让自在深宫重院里,连个说体己话的人也没有。
她沉吟再沉吟,终于道:“我尽力而为。”
初娘喜不自胜,说着就要跪下磕头,还是被辛沅止住了。她含笑带泪:“阿姊肯如此,就是搭救了我的小命了。”
回到兰林殿,辛沅左思右想,此事自己一个人是拿不得主意的,若是问晓彬,一定被驳回,便悄悄告诉了拂杉。拂杉还是个明理之人,便道:“兰林殿不比从前,有个真心实意要来的人,从比那起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要好许多。就是洒扫监出身太卑贱了些,怕是来了也只能从守门的开始一点点熬起。若不然,叫来试试会什么,贵仪问起来也好有个说话。”
有拂杉这番话,辛沅算是心里有了个底。
“不过……”拂杉说话不会十分满,又道,“内府这次挑来的六个人比上回的强,万一贵仪都看上了眼,那就没洒扫监那丫头什么事了。”
辛沅一五一十告诉了初娘,初娘也是有喜有忧,却也抱怨:“我这人运气总不大好,当初若不是和阿姊分开,也不至于如此……”
辛沅安慰道:“当初的事谁能预料,你进宫总比我入琼王府好些。”
“那也是……”初娘垂下了眼睑,怯懦懦地,“从前我没能和阿姊分忧,往后我总依着阿姊。我会和阿窈一样,一直陪在阿姊身边的。”
初娘一提起阿窈,辛沅心头就是一阵颤痛,阿窈已经不在了,自己没有护好阿窈,初娘……总不能再这么要她吃苦了。
初娘的运气也实在好,内府挑过来还能入眼的那六人,有两个从前伺候过一位含怨而死的太嫔,章贵仪觉得晦气了些,依旧还了回去,另四个都还觉得不错。一个叫阿玲,一个叫福枟,另一对叫朵儿瓣儿的姊妹,四个都还伶俐,原本在这四个里挑最伶俐乖顺的就是,拂杉是要让辛沅去回了初娘的。谁知辛沅还未来得及开口,那朵儿瓣儿突然前后脚发了红疮,这是要过人的毛病,自是不能再用两人了。一时有了两个缺,辛沅便正好领了初娘到了兰林殿的小厨房。
初娘手巧,从前一直自称打渔生活,船上的一应功夫都会做,厨艺不差。听辛沅说些调弄发式妆饰的,也跃跃欲试,颇有好学之心,能打些下手。
辛沅搓着手沉吟着想周全法子:“贵仪抱病心烦,我不好贸贸然带着你去贵仪跟前,万一碰到贵仪不痛快,就断了所有的路了。不如你先试试有什么拿手的汤点做一些我送上去,贵仪若吃顺口了问起来,我正好带你上去拜见。”
小厨房里里间做饭,外头檐下烧着药炉,药材食物各自分摆在两边。辛沅见初娘打量药材,不觉苦笑:“贵仪病得久了,为怕有什么药材要急用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君上关切贵仪,都叫存了些在这里。你看到的是如今常用的药,之前堆得满厨房都是,无处下脚的。”
“可如今听说贵仪好了些呢。”初娘笑着,双手合十诚心祝祷,“大吉大利,贵仪是福满德满的人儿,一定会好起来的。”
辛沅颔首道:“这几日喝着独参汤这么吊着,看着气色是不坏。开春了天气暖,万物转新也宜养身,是个好兆头。”
初娘轻吁一口气,可见她来的是时候,章贵仪果然有转向大安的样子了。
辛沅将章贵仪素日进药有何忌口的都仔细说了一遍,也说了贵仪平时爱吃个新奇的甜羹补汤或饮子。正逢外头叫差事,点理内府送来的春衣锦缎。这是要紧事,贵仪抱病,所用衣料质地务必软和,颜色纹样务必吉祥有好彩头。辛沅跟着拂杉一起拿主意,拂杉把几匹秋香色和红棕橘色都挑出了不用,几匹暗蓝松绿也不想要,还是辛沅劝住了,这几匹单色和前头那两匹一样的是不够明艳不衬好气色,但贵仪久病皮肤虚白,香色橘色会显出皮肤黄气,固然不能要。但暗蓝松绿若是搭配得好,是有我见犹怜之效的。最后再拣出几匹葡萄多子、麒麟送子图案的不要就好,免得让抱病的人想着对生养的盼头,虚耗精神不说,更容易触景伤情,于养身无益。
二人这样商议着,百子图这些床帐都不能用了,只能用些松鹤绵延、花开锦绣来安慰章贵仪病中脆弱的心。
这样站在花团锦簇里的两个人是很好看的,华丽的绸缎锦绣在日影下反着五彩旖旎的光,那光柔柔地漾在人脸上,再朴素的面容也有了神采华光。初娘有些羡慕,这样的光彩,在她们那群成日卑微匍匐在地面上,与尘土为伴的人身上,是见不到的。初娘再不犹豫,卷起袖子洗净了手,一心一意做羹汤。
初娘沉下了心思做羹汤,很快送膳食的枚儿就来候着了,辛沅不放心,也跟着进来留意。初娘做的甜羹才停手,辛沅已经注目,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会做一道拿手菜引得贵仪注意,不想你只煮了四红汤。四红汤只是保守的做法,并非欲急进展露自己。怎么?你不是满心要进兰林殿么?”
“想是如此想的。”初娘瞥一眼枚儿在那边忙碌着的御膳监送来的雕花梅球、糯米粉藕、鹅梨乳饼、菱粉奶糕、眉毛酥、合意饼六样吃食,还有八宝甜酪和木樨茯苓鸡头米两样甜羹,样样都用料精贵、厨艺精湛。
初娘有些自惭形秽地搓搓手,自己的四红汤只用红枣、红豆、花生红衣,加老红糖烹煮,都是常物,实在是不显眼。
初娘有些拿不准,也颇忧心:“阿姊,我是不是做的不对?”
辛沅略略沉吟:“也对也不对。过于出挑自然惹人妒恨,可太不出挑,贵仪尝到嘴里不过平平,我就难开口你进兰林殿之事了。”
初娘咬着牙望着那盏四红汤犹豫片刻:“好不好的,我且试试吧。若贵仪不喜,那便是我自己不中用,怨不得什么。”
一时枚儿备好了,转头便看辛沅:“姐姐看看,可能送进去了?”
辛沅看了看,将八宝甜酪取出,换上了四红汤。枚儿探出头瞧了瞧,看是平平无奇的一道汤羹,也奇道:“这暗红红的是四红汤?辛沅姐姐,这八宝甜酪浇上骆乳,是贵仪素日喜欢的,这么替换了,怕贵仪不高兴。”
“这骆乳原是补中益气、强壮筋骨的,但和八宝甜酪一样是实在东西,还有一道糯米粉藕,吃下去肚里实登登的,不好克化,怕贵仪一尝就饱,便不用其他东西了,今日且停一停吧。”
“姐姐这是有心让贵仪有胃口尝四红汤了。”枚儿似笑非笑瞟一眼初娘,“看辛沅姐姐多为你费心。”说罢也不敢耽误,便和辛沅赶紧端着点心进去了。
一时寂静,厨下另几个当差的宫人与初娘不熟,都不理睬她。初娘入宫多年,但一直只呆在洒扫监,出门劳作便在长街和金明苑,成日里看得地比天多,见过的鞋子比人的面孔多。蹲伏在地久了,能这样抬头挺胸坐着,都成了奢侈之求。她是费尽了心思,才走到这个宫殿里来的。
兰林殿,宠妃章贵仪所居。是她曾经无论如何也仰望不到的地方。如今,终于因为苏辛沅,可以和它沾上了游丝般的干系。她万分惴惴地守在小厨房,一步也不敢挪开,生怕一个离开,连这兰林殿的厨房烟火地都呆不得了。
辛沅和枚儿进去布置了吃食,果然章贵仪缓缓扫了两眼,选了雕花梅球和鹅梨乳糕吃了两口,便示意枚儿将糯米粉藕和合意饼送到晓彬面前,笑吟吟道:“本位记得你爱吃糯米粉藕,本位肠胃孱弱,吃上一块午膳就吃不下了,给你正好。那合意饼意头也好。”
晓彬晓得章贵仪的心思,自诩在宫人里身份不同才得赏赐,不觉粉面含春,连连谢过。晓彬陪着章贵仪用了些,便站起身亲自盛了木樨茯苓鸡头米奉到章贵仪跟前,“这鸡头米是时鲜货,是苏州千里迢迢运来的。这一路怕坏了,都是用冰块冰着装在竹筒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婢子亲手剥了叫送去御膳监,叮嘱化了茯苓霜久煮,加了新鲜木樨,闻着有花香,入口也清甜呢。”
“你有心了。”章贵仪喝了两口,赞了美味,又道,“你如今是君上的人了,这么好心思,也得送去闻仙宫一份。”
“婢子已经让御膳监给君上和皇后娘娘还有太子书房那儿都送了一份,便是太后娘娘和阮太仪那里也不敢落下。”晓彬不觉得意,抢着答道。
章贵仪嘴角笑容微微一滞,很快笑眼儿弯弯,手里却将那正喝的汤羹放下了。辛沅见机,满脸堆笑朝着晓彬道:“时鲜东西难得,好吃也就这一阵儿,不得长久。果然晓彬姐姐是周到人,事事想到贵仪前头去了。”
晓彬也不呆,忙恭谨道:“我是贵仪调教出来的人,敢不仔细么。做婢子的,伺候贵仪久了,自然明白贵仪心思,做在贵仪吩咐前头,这才有个为人奔走的样子。”
章贵仪斜了辛沅一眼,看向晓彬已然面色稍霁:“她们是都不如你。”说着,她便扫了那桌角的四红汤一眼,“那是什么?瞧着新鲜。”
辛沅左等右盼便是这句话,忙盛了一碗端过来道:“回禀贵仪,这是四红汤,是用红枣、红豆、花生红衣,加老红糖烹煮而成的。”
晓彬眨了眨眼,颇为惊异:“这些贱价东西,不合贵仪身份,不能入口的。”
“听着是补气血的东西,只要对身子有益又好入口,价廉也有美物。”章贵仪似乎颇有兴致,吩咐辛沅端到跟前,喝了小半碗才笑,“甜甜的不错。”她侧首看着晓彬,“也很合你用。”
晓彬一怔,方才才嫌弃四红汤低贱便宜,转头章贵仪就赏了她,一时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章贵仪和颜悦色道:“你每常月事不准,有时不免耽搁了伺候君上。这四红汤是调益气血的,你喝着身子定会受用。”
晓彬有些面红,赶紧起身自己舀了一碗喝了,皱眉道:“味道是好,不过贵仪,这鸡头米难得……”
章贵仪不去接话,只叫辛沅再舀了一碗四红汤缓缓喝着。
晓彬一时不解其意,倒不敢说话了。章贵仪便问:“辛沅,这四红汤做的口味显然与别样不同,是谁做的?”
辛沅终于盼到了章贵仪问起,嘴上倒不敢过分夸赞,只如实道:“回禀贵仪,是婢子带回来的那个洒扫监宫娥,原想试试她厨艺,不想她特意准备了这道四红汤,婢子便送上来请贵仪一尝。”
章贵仪微微颔首,也不说话,只用银匙慢慢调弄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片刻,章贵仪有些倦了,将余下没动过的糕点都赏了拂杉、辛沅和枚儿、桢桢几个得脸的宫人,四红汤都送去了晓彬房里。
辛沅和枚儿领了赏赐出来,两人也吃不完这许多,便让枚儿去分给外殿宫人一些,大家一同欢喜。枚儿去了,辛沅便往小厨房去。
初娘又是心怯又等的心焦,见了辛沅来,便如久旱盼甘霖一般,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急切道:“贵仪可说什么了么?”
辛沅摇摇头,“方才是晓彬姑娘和拂杉姐姐子啊伺候贵仪,我在时并未听到贵仪品评你的手艺。”
“那贵仪喝了多少四红汤?”初娘眉头紧蹙,分外担心。
“贵仪喝了不少,余下的赏给了王内人。”辛沅如实道。
“既然贵仪喝了不少,那是喜欢。可既然喜欢,为何剩下的都赏了旁人?”初娘满心揣测。
“贵仪肯喝就是好事。至于赏赐旁人,你以为若呆在兰林殿就知晓了。贵仪吃不完的都会看心情赏人的。”辛沅拉过初娘到一旁,“与我说说你的心思吧。”
“阿姊或许觉着我做的四红汤过于普通了,可做别的点心或许激进取巧,但万一太惹眼了,怕贵仪不吭声,其他人先盯上了。”她搓揉着衣角,低声道,“我不敢过于出头。”
“那为何做四红汤?”
“贵仪久病,哪怕好转也难免气血亏损。四红汤里的东西对女子身体都是有益无害的,便是贵仪不爱,或许哪位身份贵重的内人喜欢,看上了愿意留下我也是好的。”
“取道中庸,保守也是一种进取。”她意味深长道,“今日就是有人自以为聪明,事事冒尖拿自己当主子,才可能会成全了你。”
初娘听着这顿点心吃得颇有周折故事,但也不敢多问,只谦恭道:“谢阿姊明白。我也知道,兰林殿里调益贵仪身体的,上有御医和医女,下有拂杉姐姐和阿姊,我又不熟知贵仪凤体细况,不敢过于冒进。”她转脸瞧了瞧四周,虽无旁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谨慎道,“再说句不好听的,哪个宫里没个得宠失宠上下起落,这些东西于身子有益,却也不费事费银,便是落魄些也用得起。”
这话是真又妥帖又周全了。兰林殿无宠的日子辛沅不是没见过,这些苦不好向人说罢了。她握了握初娘的手:“难为你这般妥当。”
初娘低首道:“我这名字都是阿姊给的,当日满心报恩却不料出了意外,如今再得阿姊援手,敢不尽心尽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