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一踏進聞仙宮的寢殿,就覺得滿目都是星星點點的華彩。四周都是澄澄的金色,仿佛無數的金粉灑進了眼睛裏,看久了就生疼生疼的,真朱色的御榻錦帳也是殷紅刺目,無數條明黃色的盤龍騰飛而起,逐明珠爲戲,那明珠粒粒滾圓,足有酒盅的口子那麼大,瑩瑩生光。地上則是最濃鬱的寶藍色絨毯,一踏下去半個腳背都沒了進去,綿軟無比。上頭滾着百色絲線和銀線繡的花開無盡圖案,牡丹、芍藥、粉荷、紅梅,更多的是杜鵑鳥和杜鵑花,四季的花卉都堆在一塊兒,無窮無盡地盛放着,顏色也沒個約束似的,紛繁又熱鬧,叫人墮在了花海裏,怎麼也掙不出來。她是第一次入聞仙宮寢殿,乍然之下目眩神迷,只得舉目向上尋一清淨處。那宏大的天花上,鑿金百合花紋燦然盛開,紋以綠松石和南紅研磨所得的粉末填鋪描畫,綴以琉璃,朵朵高懸,瓣瓣相連,金線百合盛放於頂,與地上相應,流光灼灼,彷如天地同春,總是百年好合的喜兆。
辛沅本能地想,難怪任贊與沈後不合,且看二人所居的宮殿,一個極盡富麗,流光錯彩若瑤臺瓊榭;一個香木鮫綃,素雅沉靜若霜洞雪府。無論誰睡在另一個人的寢殿裏,都會不慣吧。而且百合,是那樣臨水清雅的素色花朵,偏偏被這樣金粉銀彩塗就,失了本色。那些和她一樣被送進來的女子,會喜歡這樣花麼?百合百合,聽着總是好意頭,可那樣百年好合的夢,她曾經做過,是嫁與程篤的那一日,那歡喜和期待,全都是她的。這一刻,卻像個冷漠的諷刺,那麼多人見過這天花頂的百合吧?那麼多人都癡心過侍寢之後恩寵隆重的來吧?於她,卻不是的,是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辛沅垂着頭,不敢亂走也不敢動,雖然是章貴儀喜氣盈盈送了她來,可這並不意味着她能放肆,更不會讓她麻木到忘記其他女人譬如王曉彬會有的嫉妒。如何避過這一夜,最好能相安無事地回去,才是最合自己心意的。
辛沅努力思索着,直到任贊喚她的名字,才回過神來。她應聲行禮,在他的呼喚下小心地靠近。直到走到任贊身前,她才敢偷偷看他一眼。
和寢殿昏天黑地的刺目旖旎相較,一身素淡寢衣的任贊倒顯得清爽無比了。他長身玉立,人又瘦削,綿白的寢衣松松地系了一個結,外頭披了一層薄薄的紗衫。走得近了,才能分辨出是若有若無的的絳色輕容紗,無花無紋,如煙似霧籠在他身上,爲他向來蒼白的面容添了一絲好氣色。居然有男子穿這樣的絳色是好看的,而且在這豔堆裏能顯出別樣的雅致來,也是不易。她忽地想起有一回任贊穿紺色內裳,錦葵紫下衣,深紫外袍,衣襟滾銀白色杜鵑花葉,襯着他白得幾乎透明的膚色,居然不是妖嬈模樣,反顯不與世俗苟同的狂放與一絲莫名的愴然。
宮娥侍寢不比嬪妃,是能夠在偏殿換了寢衣走過來的。章貴儀對這次侍寢格外看重,親自着拂杉爲她沐浴,用的是任贊素日喜歡的梔子香花水浸浴,又備了薄羅裙衫給她更衣。辛沅很是難爲情,那衣裙是澹澹衫兒薄薄羅,隱約透出肌膚的顏色,實在是有些曖昧的。章貴儀不甚在意,左右是去侍寢的,那麼肅穆冷淡做什麼,自然是曖昧嬌豔的好。辛沅由着她們擺布,好在那衣裙是極淡的絳色,不算濃豔,倒是與今日任贊的裝束相應,想來章貴儀是很知道任贊獨自在寢殿時的衣着習慣。辛沅翠翹軟慵,發帶輕束一把青絲,只胸前訶子上有一痕散羽泥金白鷳,曳着長長的青尾,顯出今夜之行的矜貴。她左看右看覺得不自在,章貴儀便笑了:“要你去侍寢就這般爲難麼?”
辛沅是聽說過的,曉彬得以侍寢那日,是何等眉飛色舞,難掩喜悅,主動討好。縱然是章貴儀做主要她去侍寢爲蘭林殿博寵的,那也不意味着她心底一定高興萬分。辛沅本來就不情願,此時微咬下脣低頭不語,倒教章貴儀態度又溫和了幾分:“好了。本位知道你不是那等輕浮人,今夜也是本位力不能及,你才代爲侍奉君上的。” 她取過一襲自己常穿的錦茜色蹙金飛鶯燕遍繡奼紫嫣紅芍藥的披風要爲她結上,“這就不怕露了吧。”
辛沅哪裏敢受,連忙屈膝推辭,連道自己受不起。拂杉嘆道:“貴儀知道辛沅本分,這般厚賞只怕她心內不安。”說着,拂杉替章貴儀選了一襲平日不大穿的品月色披風,上頭是鈴蘭紋樣,又是七成新的樣子,算是這樣的披風裏最不起眼的一件。辛沅這才敢受了。
章貴儀卻執意不肯她這樣簡素,道:“你去,就是本位去。你是替本位站到君上跟前去的。”
辛沅聽出了她話底難言的酸澀,知道再推辭也不好,只得按着章貴儀的吩咐披上了那件豔光華美的披風。
這樣到底是招搖了,幸好有青衣小轎一抬,不顯山不露水地從聞仙宮的偏門入了寢殿。
臨去之前,章貴儀得了消息,任贊不知爲何又想起與沈後爭執之事,很是鬱悶,只怕今夜不好過。章貴儀沉吟須臾,再四叮囑她小心侍奉,這才罷了。
辛沅很是惴惴,然而她看不出任贊面上有任何不悅。或許,他一直與沈後長久的冷戰,再不高興也習慣了。
任贊招她近前,卻並不言語。她揣測着欲跪,他攔住了,只是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一件很有趣的物事。他的目光如有芒刺,教辛沅極不自在。可她不能動不能說,只能垂首直立任他觀看,以恬靜的姿態來應對。
任贊嗤地笑了一聲,伸出瘦長的手指在披風的花結上一撥,那華麗的披風便似被抽去了骨頭,倏然滑落在地。過於輕薄的衣衫讓辛沅周身陡然一涼,她發覺自己的身體隱隱約約暴露在這個男人眼前,便欲後退。任贊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勁:“你到哪裏去?”
辛沅又羞又急,順勢跪在了絨毯上蜷起了身子。那輕柔厚密的觸感讓她覺得安穩了些,君上問話她不能不答,只得道:“婢子在此侍奉君上。”
任贊意味深長地道:“章貴儀真是賢德淑惠,朕喜歡你的心思不用說破,她就把你送來了。”他的手指掠過她纖薄背脊上薄而透的衣衫,她一凜,感覺到他微熱的指尖隔着紗羅與自己肌膚輕觸的溫度,背上便起了一層細細的慄子。那是上好的輕容紗,乃紗之至輕至軟者,透薄更甚蟬翼,是越州歲貢的上品。
他的笑意也是那樣的輕薄,是陽光下淡若無跡的影子,帶着幾許諷刺:“態華還費了這般心思妝扮你。當日送那個叫曉彬的婢子來,態華可沒有這麼鄭重其事。可見她待你不同,皇後也待你不同。”
辛沅猜不透他語底的真意,章貴儀看出了他的喜歡,順着他的意送來了自己,當是博他高興,也是爲自己固寵,可他爲什麼又似乎不悅了?她緊張到了極處,不知該如何面對將要到來的長夜和這麼一個難以捉摸脾性的人。
過久的沉默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他索性走開,坐到了金漆木闊幾前,潦草地用狼毫揮了幾筆,有些煩躁地道:“邀寵,都是邀寵。朕露出幾分喜歡你的意思,態華竟連妒鬧醋意都沒有了,百般殷勤把你送來,這還是個女人麼?她是對朕有心麼?朕看她倒越發像皇後了,整日在蓬萊殿不理世事,只管做個賢後,任朕寵誰都不要緊。朕在這後宮裏,就成日被她們盯着看着算計着討着好兒,朕成了什麼了?”
辛沅心驚,章貴儀的一番忍讓討好,在他眼裏竟只是邀寵。可這也沒錯,章貴儀若是玉體安健,恩眷深厚,哪裏用借她來固寵。原來任贊要的,不僅是自己,還要看到章貴儀的爭風喫醋,小意脾性,才既遂了心意,又證明了自己在這些女人心裏是多麼重要。在他心裏,連沈後也是該如此的。
辛沅陡然神思清明,爲何孫珠珠這般得寵了,她原是喜怒哀樂擺在面上,爭寵喫醋也毫不掩飾的性子,才投了任贊的意。辛沅抬頭迅疾地瞟一眼任贊的容色,心知今夜果然不好過,他與沈後置的氣還不曾發泄,所以連送自己來他枕榻邊的章貴儀,也受了遷怒。
辛沅有一瞬的分神,她很難想像,像沈後那般剔透飄逸的人物,會與爭寵醋妒有任何關聯?
辛沅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在他氣頭上分神給自己找麻煩,她還是暗暗搖了搖頭,身爲帝王,他和一個索要關愛的稚童並無區別。那麼他說的話,就更不能當真了。他說喜歡自己,那喜歡是當不得真的。他也喜歡狸奴,喜歡鳥雀,喜歡美酒,喜歡投壺,可那些喜歡不過是一時的興致,是短暫的,易逝的,否則宮裏的女人們爲什麼要爭他的喜歡,多一點是一點。如果像曉彬一樣侍寢後又被這樣拋諸腦後,借着一夕歡娛在這宮裏到處博臉面,她情願不要。可是眼前,她不能任由他懊惱的情緒肆意滋長,那不僅爲讓章貴儀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更動搖,也會讓自己成爲這漫漫長夜他發泄情緒的對象。
辛沅靜了靜神,用他可以聽見的聲音低低道:“貴儀待婢子不同,是知道婢子來聞仙宮侍奉君上,不是只爲隨侍枕席。君上說喜歡婢子,那是婢子的無上榮光。君上什麼人不曾見過,對婢子青眼,定是知道婢子之能並非在此。”
任贊用鼻端輕輕哼了一聲,將手中狼毫隨手一撂,濺起數點墨汁。章貴儀爲她精心挑選的衣衫上未能幸免地落了幾滴。辛沅有點心疼,畢竟是這樣貴重的衣衫呢,若在民間,不知可以典換幾多米糧了,供平民之家喫上一年的了。
任贊頗爲不屑:“平日裏口齒伶俐,行止機敏,到了朕跟前就跟木頭似的杵在那裏,有什麼過人之能了?”
辛沅聽任贊有責怪之意,忙膝行上前。闊幾上散落着無數紙張,大大小小地寫着“孤”字。她忙道:“君上若要寫字,婢子可以侍奉筆墨。”
任贊斜她一眼,頗爲嫌棄:“論研墨潤筆,諸犍比你能幹百倍。朕幼時被父皇責罰抄寫百遍,都是諸犍連夜磨墨的。”
辛沅不以爲忤,只道:“婢子入宮後,只在蓬萊殿侍奉過幾日筆墨,自然不能和諸犍公公比。”她說罷就後悔了,此時提起沈後,無異是火上澆油。她只能默然等候任贊的怒火發作,然而他並不作聲,仿佛沒聽到一般,只是飛紙擲於她面前:“此字何解?”
何解?
帝王自稱爲孤,一方之長爲孤,少年喪父爲孤,滿心落寞無人解也是孤。她想,這個孤拐驕傲又計較的君王,這個追逐熱鬧與喜愛一切華美之物的男人,在與發妻冷漠許久之後,是否也有內心寂寥孤單的時候。
辛沅只得道:“君上乃我大蜀天子,天子稱孤……”
“庸俗不堪!”任贊強硬地打斷她,很是鄙薄,“自朕登基,這些話朕聽得多了。”
辛沅有些情急,任贊這樣心氣不順地挑剔,她怎麼說都錯。她急切地想着辯解之語,目光掃過那金漆木犀皮蒙角的闊大幾面,上頭零散地扔着筆墨紙硯,白玉紙鎮上雕着斜枝梅花,殘酒半盞,佐酒的炒瓜子兒和鹹酸生梅。
辛沅大着膽子伸手從銀碟裏抓了一把瓜子放在任贊跟前,“君上,婢子以爲孤就是瓜子。”
“哈?”任贊大覺匪夷,“你這可是胡說強辯了。”
辛沅指着那“孤”字,比着瓜子兒道:“孤字左爲子右爲瓜,拆解開來正是瓜子二字。婢子放瓜子,一點也不錯。”
“瓜子又怎樣?”任贊依然不滿意。
辛沅微微笑道:“瓜子外殼堅硬,非得用牙齒咬開才能得到一點甘香果肉,越嚼越有勁。雖然費些口舌,但回味無窮,令人難以割舍。且有瓜結子,瓜瓞綿綿,卜家室和樂,順遂昌盛,心中所想之事會有好結果。”
任贊原本頗爲不屑,但聽她說下去,不覺有些入神。良久,他撫着那字徐徐道:“你爲什麼不敢直說朕今日不悅,覺得孤單,才會寫這些字?”
辛沅不意任贊會這般直陳心思,也不知此前沈後在蓬萊殿與他到底爭執了什麼,教他這般耿耿於懷?她早聽聞這對少年夫妻感情不睦,冷淡疏遠,不想竟至如此。
辛沅柔緩道:“婢子不知君上爲何不悅。若是一人生悶氣,無人可說,的確是孤單;可若是爭吵拌嘴,算是有個說話之人,那就不算孤單了。婢子無知,在民間時見屋中有人爭吵,雖然言辭激烈,但到底說出心中所想,說過吵過也就罷了。比起那些獨居孤寡之人,無話可說的,可不知好了多少。”
“爭吵能說出心中所想麼?”任贊有些遲疑。
辛沅十分肯定:“當然是的。雖說氣話不好聽,可總比悶口不言、相互猜度,只往壞處想,其實錯了彼此心意的好。”
任贊看她一眼,語氣和緩些許:“你倒知道自己的長處,是會說話。”他靜靜地望着鬥大的一張“孤”字,神色寂寥,“今夜若不是你在跟前,而是皇後,皇後博學多識,定能引經據典,說得朕心服口服。若是珠珠在這裏,朕要問她,珠珠愛撒嬌使小性兒,就算答不出也會遮住這字不許朕看,奪走筆墨不許朕寫。若是態華……”他笑了笑,“態華其實很順朕的心意,會溫言勸慰陪伴。”
辛沅聽他對章貴儀不似方才那般態度,連忙道:“貴儀心中以君上爲重,有些事就算是勉強自己心意,也只盼君上多一分歡喜也好。貴儀常說孫昭華愛笑愛嬌,君上又寵又憐,她若一樣,只怕君上左右相顧,勞心分神,所以貴儀許多事便忍讓退卻了。這些話,貴儀是不肯和君上說的,但婢子日夜侍奉左右,實是看在眼裏明在心中。”
任贊微微頷首:“你倒是時時處處記着爲態華分說。”
“貴儀伴君數年,她的好處,君上自然明白。滿宮中貴人們的好處,君上個個都記在心裏,這便是君上最大的好處了。”
任贊笑了:“你很會奉承朕。”他抓過紙筆丟在她面前,“你能侍奉皇後筆墨,想來會識書寫字。你也寫一個,寫得好,朕便恕你方才木頭似的惹惱朕的罪過。”
真是……怎麼樣都是罪過。話到如此,辛沅也不猶豫了,她執過紙筆,不假思索地寫了一個“獨”字。
任贊的興致減了些許,“孤對獨,倒是沒錯。就是尋常了些,無甚新意。”
辛沅道:“君上以孤字自況抒解心境,婢子亦步亦趨,只當邯鄲學步,以獨字自況。”
“何解?”
辛沅低聲道:“婢子喪父失母,流落他鄉,後來入我大蜀後宮,也是獨身一人,失了親人依靠。這個獨字,是婢子自憐在蜀宮中如螻蟻蟲豸一般。”
“大膽!”任贊眉心陡然升騰起怒氣,“朕誇你幾句,你便如此放誕,言我蜀宮不是。”
辛沅知道他會生氣,可事實如此,她不能不言:“天地茫茫,無親可依,便是失了血緣來路。哪怕在蘭林殿有貴儀憐惜顧恤,衣食無憂,可形影相吊之苦,婢子錐心刻骨。”她愴然道,“婢子其實是過於瞧得起自己了,螻蟻蟲豸尚能成羣結伴,婢子並沒有這樣的福氣。”
這話很是傷感了,任贊見辛沅這般哀傷,也不忍心怪責了,道:“你這般聰慧,朕也會對疼你的。”他一把拉她起身,抱於自己膝頭,道,“朕答允你,侍寢之後會給你衛仙、不,是女御的名位,不會放任你與曉彬之流廝混其中。”
辛沅心中一陣慌亂,完了完了,頂多侍寢完就回去做宮女,執帚奉茶,日子照過就算。任贊倒是大方,隨手賞個女御的名位,卻不知是要逼她入窮巷了。章貴儀會如何心思復雜地看她?王曉彬和孫珠珠會如何虎視眈眈,沈後……她心頭一陣冰涼的激靈,沈後會如何看她?她恐怕,再不配侍立沈後身邊,爲她挽袖添磨了
男子突如其來的陌生懷抱教她不適,他陰晴不定的性子更教她如履薄冰。她心頭緊縮,渾身的皮膚都繃住了。任贊以爲她羞怯,越發得趣,欲以脣覆她面頰。
辛沅的心狂跳着,幾乎要轉過臉去。他握住了她的下巴,手指遊移地探入她輕薄的衣袖,撫上她的手臂。她神暈目眩,只覺得天地顛倒,窒悶無處可躲,實在是受不住了。慌亂間,她從他懷裏一掙跳了下來,他的脣還在即將親吻到她如玉面頰時,離他遠了。她終於能夠呼吸順暢些,見他蹙眉,強笑着指着衣裳上的墨汁道:“婢子弄污了貴儀所賜的衣裙,實在失禮於君上,回去也只怕貴儀責怪婢子不知愛惜。”
任贊意欲與她親近:“態華待你很好,怎會因一件衣衫責怪你。”
他的氣息再度靠近,辛沅無限惋惜:“畢竟……是婢子頭一回入聞仙宮寢殿所着的衣衫,實在是可惜了。”她嫣然一笑,婉聲懇求,“君上的字寫的好,畫一定也好,不如爲婢子衣裙上的墨跡點染作畫,也算樂趣。”
任贊興起,本不願停下,但見她雙眸忽閃,燦燦若星,似有無限期待,口中又這般稱許,便笑道:“你這個人,這樣喜歡別出心裁。”
辛沅含羞盈盈:“婢子得君上另眼相看,不就這一點別出心裁。”
任贊頗覺好笑:“好罷。你穿棠色衣裙,朕便畫了棠棣之華。”他沉吟,“棠棣黃花發,忘憂碧葉齊。(1),算是嘉獎你今夜巧言爲朕解憂。”
辛沅心思一轉,指着幾上的斜枝白玉梅花紙鎮道:“君上案頭就有梅花。棠棣寓意雖佳,卻不宜用墨色描畫,不如畫墨梅,與婢子訶子上的散羽泥金白鷳倒也相宜。”
辛沅猜得任贊放在近身的物事,定是素日所喜,果真任贊欣然應允,卷袖揮毫,暈然點墨,數筆就成了疏影墨梅,花開盈動。
畢竟是皇室出身,通曉六藝,任贊的畫藝不算差。那墨梅花枝婉媚,自裙幅底處攀沿而上,至訶子領口,與泥金白鷳相接,仿佛那赤爪紅首、青尾長轉、雪羽飛揚,便要自梅梢飛起,騰入青雲。
任贊自己也頗滿意,口角含笑看了數回,方喜滋滋放下狼毫。
辛沅作欣喜狀,拜倒謝恩:“君上御筆欽賜,畫了墨梅在婢子衣裙之上,婢子不勝榮光。婢子在蓬萊殿侍奉皇後娘娘筆墨時,見娘娘也愛畫墨梅,濃淡均勻,花枝清奇。”
任贊目中有一瞬黯淡,很快轉臉,淡淡道:“皇後是喜歡墨梅,比之朕畫的,如何?”
辛沅今夜所見,章貴儀失寵,一則因抱病不能侍駕,二則是孫珠珠借勢而上,奪了鋒芒。細細考究之下,孫珠珠撒嬌撒癡小心眼兒醋性,或許不合女德,在任贊心裏,卻可能是一種難得的天真坦率,不掩真性。那麼,刻意的奉承和褒揚,自小聽慣的任贊是不以爲然的。
辛沅雙眸清亮,似澄淨無遮:“婢子愚鈍,侍奉皇後筆墨次數不多,只見皇後畫過四回,頭一回是墨蘭,一回是松竹,其餘兩回是都是墨梅,生於嶙峋,枝條虯曲,花朵稀落,卻有傲然風骨,凌雪傲霜之後,猶有暗香盈盈。恰如皇後清豔無儔,性如冰雪。君上今日所繪,花枝柔韌舒展,花朵豐盈飽滿,不輸桃李,更似密陽暖風中的春梅。梅花本開冬春兩季,各有所美。”
“各有所美?你很會品評,用詞精準,似乎不得罪任何人,但胸中自有褒貶。”任贊的臉龐在燭火瑩然相照下,有奇異的柔美之色。辛沅喫不準他這話是否有怪責之意,可她目中所見,沈後的文墨畫作,脫了閨閣柔弱與匠氣,自成風骨,清逸超俗,非常人可比。饒是辛沅幼年跟在父親身邊覽文識字,閱盡詩書,也不由得由衷嘆服。相形之下,任贊的梅花便如這寢殿的布置一般,過於滿溢,甚至多了幾分媚態了。這般相較,要她說出那螓首蛾眉的女子所繪不如任贊,她是實在說不出口的。
辛沅垂首望着自己的足尖:“婢子無知,只是訴說所見所感,不敢胡亂分說。”
“春日梅花,不輸桃李,看似褒獎,實則梅花生於冬日,孤寒清絕,怎可混同桃李,豔俗笑春風。你心裏,自然是皇後的畫更好。”辛沅感觸於他的敏銳與慧心,這樣一個耽於遊樂的君王,也有這份清醒自知。也是,在沈後跟前,無論是誰,都會莫名生出一種蒹葭倚玉樹的自慚形穢之感,哪怕是上天之子,也是如此吧。
辛沅有些同情這個如人間富貴花般的男子了。娶得這般出塵絕世的女子,是潑天的福氣與驕傲,也會有難言的自愧與沉重吧。
辛沅老老實實答道:“皇後是天上皎月,婢子是流塵飛螢。皇後在婢子心中,自然是很好很好,無上之好,無人可及。君上麼……”她垂眸沉吟,“是皓日當空。日與月各有輝煌清美,春梅與冬梅也各有惜花懂得之人,教婢子如何說的出好壞來。婢子只知,凜寒之後便是春暖,彼此相接,四時輪回,年年歲歲都是如此。”
任贊廣袖舒卷,悄然而笑:“難爲你了,囉嗦這一堆,終究不肯摧眉折腰,謊言粉飾。”他這話頗有自嘲的意味,卻多了幾許柔和。他伸出手,在她訶子上的泥金白鷳上虛虛一指,“罷了,朕的春梅與你衣上的白鷳很合襯。喜上梅梢,白鷳又是清貴之鳥,是好兆頭。”他的語調越來越輕,有調笑之意。“哎,”他的面孔貼近過來,“你的肌膚細膩剔透,燭光之下很好看,像……”他思索,“春日的白玉蘭。來,讓朕一嗅花香。”
那是曖昧的情欲湧動,辛沅身子微微後傾,目光落在幾邊一個翠藍鎏金鳳膽瓶上,裏頭插着數朵名喚“烈香”的紅藥,花瓣累累垂垂,豐妍欲滴,紅得似要燃燒起來。她輕輕地道:“春暮花殘,玉蘭將謝,再無花香。”
“那明年春來,朕贈你滿院玉蘭,如何?”他貼得太緊,絲羅的寢衣閃起水波般柔光瀲灩,那水波盈蕩,一點一點漫上來。她輕輕推一推他,從他懷抱的空隙裏旋身出來,展衣撫摸,很是舍不得:“君上小心,別可惜了這墨梅。”
“這有什麼,總有更好的給你。”他伸手來捉她。
辛沅有些急了,“那不好。”
“什麼不好?”
“喜上梅梢,梅花上應是喜鵲,不該是白鷳的。”
任贊的眼角有粲然的春色,“朕喜歡你,過了今夜,你這小喜鵲就成了清貴的白鷳了。不,變鳳凰也可以。”
是麻雀變鳳凰吧。這是無數宮娥期盼的恩澤榮耀,她卻是不情願的。
“良夜如斯,莫再多言了。”任贊衣袂飄飄,已舉步過來,要把她橫抱起來。
辛沅大急,退開一步,跪下懇切道:“婢子大膽,懇請君上允準婢子今夜不脫此衣衫,待回到蘭林殿婢子再更衣脫下,從今往後好生供奉。也算不枉今夜以言語爲君上解悶得此恩賞了。”
任贊湧動的情意驟然冷卻,他脣線冷冷挑起:“你這麼說,是今夜不願爲朕侍寢了?”
辛沅臉上燒紅,被他說破心思,不如自己坦誠。她仰面承接他的目光:“是。滿宮中能爲君上侍寢之人何其多,牀笫之歡怎及解語之樂?”
任贊有些出神,喃喃道:“牀笫之歡怎及解語之樂。你這話,她聽了必定喜歡。”
辛沅不知他口中所言的“她”是誰,繼續道:“婢子有幸得君上喜歡,也盼此喜歡與他人不同,足以讓婢子自傲一生。所以,婢子不願做一夜的鳳凰,只願做枝頭喜鵲,常伴梅花喜樂。”
“你說什麼?”任贊因情欲被驚斷而惱怒的眼眸有些渾濁。
辛沅切切道:“婢子是幸運之人,侍奉過君上與皇後作畫娛興,而且巧的是,君上與皇後都畫過墨梅,能伺候檀郎謝女(2),如此機緣與福分,婢子可說是合宮中唯一一人。”
任贊有些惱羞成怒:“此時說這些做什麼!”
“婢子最怕的是,往後再入蓬萊殿,皇後娘娘會因憐惜婢子已侍寢君上,視若姐妹,不肯再要婢子侍奉筆墨。婢子若不能再見皇後揮灑作畫,定然畢生惋惜。君上若再問婢子對皇後的文墨品評,婢子無從說起,也會失了君上歡心。”
他的口氣有些淡漠和疏遠:“你這般拒絕朕,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分麼?”
“婢子羨慕君上與皇後乃檀郎謝女。” 辛沅俯身三拜,“君上,容婢子可侍奉您、皇後與貴儀,常做解語良伴,不爲枕畔君上一人所專的承恩之人。懇請君上保有婢子這份獨一無二的福分吧。”
“檀郎謝女,檀郎謝女……”他用極輕微的聲音呢喃着,“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3)”
辛沅聽得出,任贊是在緬懷與沈後曾經有過的甜蜜和融洽。只是他的面色陰沉若水,燭火映在壁上幽幽地跳着,影影綽綽,越燃越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