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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侍寝

不知是不是刻意要下中宫的脸面,此番任赞所幸的女子,在宫中所担差事都格外下贱,一个是马房洗马喂草料的粗使宫人刀晚晚,一个是司仗司捧唾盂的使女钱钰儿,都封了卫仙,给予嫔御名位。

这一来连晓彬都忿忿不平,叉着腰斜坐着低声斥骂:“一个马房洗马喂马的贱奴,君上也不嫌她一股味儿。”

正赶上齐御婉来兰林殿探视章贵仪,本是要拿这些出出口怨倒倒苦水,正逢章贵仪午歇,她憋了一肚子气无处说,听得晓彬这句,不由得眉眼放光:“王霞帔说得很是,君上就算不喜欢皇后这样自视清高的,也不该将那些低贱的下等婢子全拉进了闻仙宫。那可是闻仙宫,可不是妖精贱货都能进的。” 齐御婉见辛沅蹲在地上,捣弄着一瓜棱盒中赤金色药油模样的物事,便用足见朝她点了点道:“苏内人,听说是你顶了王霞帔从前侍奉贵仪的差事,那定是个有见识的,你说是不是?”

辛沅原本听她们说话,言语粗鄙,立定了心思不干己事不开口。可是眼下问到了自己,只得停下手中活计,讪笑道:“什么低贱下等,婢子不懂。倒是听说昨夜御膳监赶着炸臭豆腐进奉,有人掩鼻子跑,有人却吸大气连说好香。”

辛沅所指,乃是昨夜孙珠珠起了兴致,催着御膳监做民间小食油炸臭豆腐,任赞进得极香。齐御婉虽然嘴碎,却不敢说宠妃的不是,只好充耳不闻。晓彬熟练地朝辛沅翻了个白眼,大为不满,却也不愿当着齐御婉的面斥责辛沅,平白落个不贤的名声。

齐御婉望望晓彬脂粉也掩不住的蜡黄面色,十分不值地摇头道:“话说君上该封卫仙也是你为先,怎么说你是兰林殿的人,伺候君上又早,怎地落了下乘呢。”

晓彬一口气堵在胸膛,无言可对,便道累了,起身回去躺着。

许是为了堵晓彬和齐御婉那样的闲话,任赞赏赐了刀晚晚千里马一匹,饰以五彩缨络,颈缚红绸大花,让她在金明苑骑马绕行三圈。而钱钰儿呢,则是赏了一个赤金多宝唾盂,上饰珊瑚、珍珠、玛瑙、翠玉、松石、碧玺,宝气琳琅,珠光满目,让她成日抱着随侍身后,任赞需吐痰时便捧上,实在令人咋舌。

晓彬听闻,想着素日自己侍寝后所得赏赐不过衣食之流,不值几何,更是连个正经的嫔御名位都没捞上。她越是动气,身上越是不好,气血涌动,下红更多,总是淋淋漓漓的不净。但凡这时候,晓彬便急得气性上来,大骂医女无用,可在章贵仪眼皮子底下,拂杉也一屋住着,她也怕这些话传到章贵仪耳中,嫌她轻佻沉不住气,于是嘟囔几句也不敢多言了,谁教是自己根医女讨药种下的祸根。只是难为了初娘,总被晓彬嫌汤药浓了淡了,一遍遍地淘澄,又要顾着外殿的差事,还要随着辛沅熬煮发油,实在辛苦异常。

可这样辛苦,初娘还是愉快的。说起来比起洒扫监的活计,已是轻松太多,而且无债一身轻,到底也不怕什么了。

这几日章贵仪没精神,又道头痛如针刺,落发又多起来,总是恹恹欲睡。辛沅趁着她歇息,调制新的金主百合发油,那是以蜀国所产的杜鹃花,和着沉香、零陵香、覆盆子、佩兰、诃子肉、旱莲台洗净晒干,炒制成黑,再捣成粉末,以三钱药浸入三钱菊花叶子泡的香油内泡煮,为使药性发挥,还得以蜡烛大小的细火苗慢慢炙烤。

那是细究功夫,最考眼力和定性,辛沅和初娘轮流看拂,以长柄裹了藤草的白鋈勺轻轻搅动,不停潎去浮沫,隔两个时辰再用细洁的白纱布滤去沉渣,保持油脂清亮,那发油熬煮越久越是浓厚稠密,有如蜜糖,赤红中泛着金亮,舀一勺高高浇下,如丝如缕。待得凉透,在瓷盒中以厚油纸密封,用时以象牙梳摩顶梳发涂在发丝上,可使发黑如漆、乌绀香滑,令抚摸者爱不释手。

辛沅与初娘彼此试用,都觉无可挑剔,才进与章贵仪。章贵仪见了是欢喜的,只是浑身乏力,只道:“如今满宫里都在看皇后娘娘的笑话,本位偏不是那样的人,绝无轻慢中宫之心。你们费尽心力做出这个来,就先送去蓬莱殿,以表对皇后娘娘的尊重。”

章贵仪虽然自己势头不比从前,但到底是嫔妃中位列前茅之人,她做出榜样来,下面的人也不敢太轻慢才解了禁足不久的沈后。

辛沅明白章贵仪心意,特意命桢桢和枚儿捧了金主百合油随后,一行三人前往蓬莱殿送礼,再替章贵仪向沈后问安。

入了蓬莱殿,殿中诸人都如往常模样,各安所劳,并无一丝因得罪君王而惊慌失措之态。

藤萝荫翠的绮窗下,沈后着一袭梅花玉版纹素衣,铺陈良纸,润笔作画。见了辛沅,她也未放下笔,只是唇角微翘,晕出柔软的笑意:“你来了。”

辛沅恭恭敬敬道:“婢子新调了发油,名金主百合油,贵仪特命婢子送来与皇后娘娘一试。”

“上回的香润绿云膏很不错,你的手很巧。”沈后虽贵为六宫之尊,言谈间却全无居高临下之意,连赞许都字字恳切,毫无敷衍。

辛沅日常侍奉章贵仪,无一不尽心,却也深恐哪里做得不好,会惹章贵仪不满。此刻皇后称许,她心中唯有感动,口中却是讷讷无言。

沈后看她这般呆立,温然而笑:“你很会磨墨,再来帮本宫一回吧。”

辛沅忙点头上前,挽起衣袖,侍立磨墨。

沈后身边立着拥雪怀霜二人,都是清冷淡泊的面孔,举动间有几分似皇后飘逸之意,想是日久朝夕侍奉,也耳濡目染。辛沅心中生了一丝羡慕之情,都说皇后母仪天下,丽色冠绝后宫,却孤傲无宠,倍受冷落,却在这纷杂嘈错的宫中,留有一方如此清静自在之地,不似金华殿死寂沉闷,不似兰林殿一点点坠落却要尽力挽回的无奈与急切。这儿的人,都是从容而温郁的。

沈后见她神色,不觉问:“在想什么?”

辛沅徐徐往砚台里注入清水,调出浓淡相宜的墨色,备着为沈后画墨竹所用。她手腕用力,口中道:“婢子觉得,宫人如水,跟着的人是什么颜色,自己也容易染成什么颜色。”

拥雪笑道:“辛沅是说,跟着什么主子就是什么奴婢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

沈后微微颔首,又摆首:“话是这么说,可又有不同。”

辛沅凝视着砚台出神道:“水无形,置于碗中则圆,瓶中则方,于江河湖海则随地势流转,不能自主。可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

沈后解颐:“你说的很是。宫中虽有尊卑之分,可人无论是否读书识字,都应当有自己的主意,不可人云亦云,从众失己。”

辛沅低头,细细咀嚼沈后的话,心中深为触动。她仰起脸,沈后正取笔蘸墨,挥洒下数痕竹竿,见她望过来,不觉宁婉微笑。辛沅道:“皇后娘娘喜欢画松竹而非寻常花草,就是疾风暴雪之下,花草柔弱易折,松竹直立不改,宁折不弯。”

沈后轻柔颔首:“当然,你身份处境不同,不可过于刚直,也可以学疾风劲草,风来避闪,风过依旧,来保全自身。”

辛沅继续添水,青衣奉墨,道:“那婢子还是喜欢水多一些,遇寒可化冰刃护人,遇热也可有温度些,作为回应,那才好呢。”

怀霜亦笑:“苏内人就是这些古古怪怪的念头,所以皇后娘娘爱和你说话。”

说着,众人都是一笑,便专心看沈后落笔洒脱,画就墨竹,又添一株劲松。

沈后道:“竹子太过刚劲,有松数为伴,也很好。”

辛沅心中被她语意染上平静安乐之情,情不自禁道:“皇后娘娘今日着的玉白绉衫,绣银线梅花,与画上松竹,正合岁寒三友,彼此相伴,风雪不改。”

沈后转眸凝视辛沅,微微颔首:“你淡妆素面,容色明丽,再着杏子青衫裙,倒有几分松竹淡雅翠意,与本宫今日的画作很相宜。”

辛沅得了沈后这般言语赞许,面上微红,“婢子粗陋,能得皇后娘娘这般赞许,是婢子的福气。”

沈后浅浅一笑,依旧专注落笔,只是道:“本宫不过是看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沈后天姿沉凝,言止简默,平素待嫔御与宫人皆淡淡的,喜怒极少形于颜色,便是对陪嫁的拥雪和怀霜,也不过分亲切,如此厚待辛沅,真是人所未见。便是等在外头的桢桢和枚儿听辛沅这般得皇后欢喜,也极是欢喜。

离开蓬莱殿时已近黄昏,春时日暮迟迟,天际是幽明的深蓝与浅蓝交错,一丸落日浑圆,如饱蘸了胭脂的丝棉,微微洇开朱红的晕。不知怎地,辛沅脑中含含糊糊,只循着记忆中的旧路挪步,唯记得分明的是蓬莱殿假山上数十株薜荔翠茎碧萝光滑垂落,展着心形的华叶,被滟滟霞光一淹,那簇簇片片都是红艳艳的一捧真心,殷红如血的真心。

桢桢和枚儿跟着辛沅走了一段,只见前头明黄御驾迤逦而来,三人忙紧紧贴墙屈膝,等候御辇经过。那本是等闲事,谁知辇上任赞瞧见了辛沅,看方向似从蓬莱殿归来,不知怎么就吩咐了诸犍驻足。

他心底似风起波澜,颇为内疚:那日这样丢下皇后离开,皇后一定很尴尬吧。

任赞想问,又无从问出口,只看着行礼的辛沅,顽笑道:“你哪里当差回来?心情这般好,两腮若桃花蘸水,粉扑扑好看。”

任赞这样调笑无忌,她满脸发窘,十分不安。她退后两步以表尊敬,低首应答:“婢子从蓬莱殿皇后娘娘处归来。”

“怎地又去了蓬莱殿?你来往皇后跟前,倒是勤快。”他的语调听不出欢喜还是恼怒。

辛沅只得字字陈述事实:“章贵仪得了新制的发油,用着颇好,贵仪不敢一人独用,特送两罐请皇后娘娘一试。”

任赞这才点了点头:“章贵仪还算有心,敬重皇后。”

辛沅忙道:“是。贵仪待人一心,行事做派不拜高踩低,跟红顶白。”

任赞戏谑地微眯了眼:“你倒忠心,时时刻刻说你们贵仪的好话。”他顿一顿,“朕记得你,你叫苏辛沅。”

辛沅不卑不亢道:“婢子微名能让君上记住,是婢子荣幸,也一定是君上关切贵仪,顺带记住了婢子这个侍奉之人。婢子多谢君上,更替贵仪多谢君上。”

“你倒是滴水不漏。”任赞饶有兴味,“说话滴水不漏,往来兰林殿和蓬莱殿也滴水不漏,真是个难得的机巧人儿。”

他说话时似笑非笑的,仿佛随口一荡的玩笑,辛沅也惯了他这样脾气,并不上心,行了礼便目送他离开。枚儿轻轻戳一戳辛沅,暗示她看行仗之后,果然一宫装女子双手捧七宝唾盂,面有得色,招摇过市,正是新宠钱钰儿。

桢桢连连摇头:“面目也不过中上之姿,还能得封卫仙,难怪王霞帔气愤难平。钱卫仙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

辛沅正色道:“人各有运,没什么可羡慕的,走吧。”

枚儿便笑:“姐姐说话做事,越来越像皇后娘娘近身的人了。”

回到兰林殿,章贵仪气色好了些,一壁喝药一壁叫拂杉陪着说说晓彬的病况。辛沅进来,拣要紧的回禀了蓬莱殿中事,章贵仪听了并不十分在意,只颔首示意她出去,独留了桢桢说话。桢桢一字不落,细细言明,连人色神情都分毫不差。章贵仪越听越是住了神,整张脸都没尽了残坠的深红娇紫的霞光里。

末了,章贵仪遣桢桢出去,对着拂杉幽幽然叹了声道:“此女颖悟,性子也庄重,君上来时都目不斜视,绝不行止轻佻。就算许她侍寝,也不会过于媚君惑主,欺辱主位,失了本位掌控。”

拂杉亦应:“或许可以一试了。”

日子这般平淡无奇地过了下去,兰林殿里因章贵仪和晓彬都在吃药,那草药的香气愈重,辛沅亦在殿阁各处多添了收罗香草的香球和香包,那里头足足添了薜荔与蕙茝、白芷、杜蘅的气味,闭上眼轻嗅,干暖的暗香盈动,恍惚一个错神,便是身在蓬莱殿中。风起,殿中垂落的轻绡吹得飘飘缈缈,隐隐添了一层雾意。

章贵仪端坐上首,将棋盘上的黑白玉子一颗颗收起,分别放进两个青玉罐里。她做得慢悠悠的,意态闲雅,也不让辛沅帮忙,叫了她进来,也只是由她站在一旁。

章贵仪笑意幽深:“君上与本位说起过你两回。”

辛沅一震,忙躬身道:“婢子微贱,不值君上圣口一提。”

“能叫君上记得你,且见你从蓬莱殿回来也无贬斥言语,你很不错。”棋子叮一声落在青玉罐里,有悠长的尾音,夹着章贵仪淡淡的问语,“三日后是十六追月之夜,本位记得,应该不在你的信期。”

辛沅耳朵里轰一下,有嗡嗡的余音,仿佛章贵仪说了些什么,可分明她没有再说,嘴唇都未张动,只是用那样幽凉的笑意对着她。她五内焦灼,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却不敢如实回答,只能说:“女子信期多无准数,婢子也不例外。贵仪要叫婢子有月信,婢子就能有;若不能,也可。”

她的话说得明白,她做不得自己的主,都听章贵仪的。虽然那并非她的信期,可若要有,章贵仪自然可这么回任赞,任赞也不能立刻查验。再不济,叫医女来给一副活血催经的药物就行了。

章贵仪显然对这回答还算满意:“顺其自然,没有也好。”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辛沅耳中都如轰雷一般,“君上不会无故对人留心,你是聪明人,该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只是心中含糊地惊痛着,自马房的刀晚晚、司仗司的钱钰儿之后,又要多一个自己了么?她觉得背上爬上了什么奇怪的虫子,多毛的足痒痒地刺过她的肌肤,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任赞是要自己三日后侍寝么?她晕眩得很,双腿一软就跪下了,“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章贵仪收好了所有棋子,慢条斯理地道,“人伦之欲而已,身为男女,都有那一日的。”

“可是婢子……”她五内如焚,一阵阵不安定地焦痛着。

章贵仪一句话打断了她,歪在锦茵榻上,倚着一个银朱色十香花迎枕上,那样明艳娇红的底子,映得她双颧有种异样的上浮红。“本位选你,自然是觉得你合适。既然合适,你就无可推托。”她阖目慢悠悠的说,“帝后不睦,太后也愿意见新人分宠,杀杀皇后的气性。可是君上抬举的都是些什么人儿,太后个个都看不上,只是没法自己打嘴。就是现摆着,也太下皇后的面子。你是本位宫里出去的人,自然不比那些低贱不上台面的,皇后也很中意你,此刻有你去侍寝——让满宫的人都知道,皇后喜欢的人君上也喜欢,那就彼此给了一个台阶下。而且……”她的目光斜斜瞟向偏院,“本位有心扶持晓彬,给了她霞帔女的名分,奈何她操之过急作茧自缚,自己坏了自己身子,于兰林殿一点助益都没有。那么你呢,是否要袖手旁观……”

章贵仪声音不响,却是字字戳在她心的软弱处。她鼻尖酸酸的,像是要哭出来,却没有泪。辛沅心底是不情愿的,可是驳无可驳。那股子憋闷淤在腔子里,几乎要呕出血来,可是她不能,她对着一个久病的人,这样入情入理地,半是说情半是胁迫,她哪里有当面驳回去的资格。

辛沅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暖阁,脚下湿漉漉地发滑,像是踩着厚腻的青苔。真的,明明是春阳轻散呢,她却觉得自己浑身冒着拧不开的水汽。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的理由。这事落在谁眼里都是喜事,又是章贵仪格外的宽容抬举,她若一流泪,倒添了丧气,也坏了章贵仪宽厚贤德的名声。她走到院中,初娘领着小宫女们蹲在地上,一点一点仔细抠除砖石缝隙里油绿的苔藓,保持着青石与青石密密的拼接处洁净无尘。瓦釜飞甍晴光流彩里恢宏里,那一点湿绿苔痕是说不得道不出的心事,水晶帘上染不得,白玉阶下容不得,丝履罗袜亦沾不得。苔痕上心绿,唯有她是无比清晰地感知着那卑弱的阴冷潮意。

闻知章贵仪这样的安排,枚儿简直是大喜过望,拉着她的手转了无数个圈,拿着颜色衣裳和珠花首饰就往她身上扯着比较,直论哪个好看。晓彬自然是恼恨的,可有章贵仪发话,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至于旁人,兰林殿中辛沅亦不是头一个侍奉君上的,虽然背后议论,可也见怪不怪,只是见到她时,脸上又多增了一层笑容。辛沅恍若无事地照常服侍着当差,可人人都是客气的,那客气带着未来可期的讨好,像湿手沾了蜜糖,闻着香,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粘腻,还无端招惹虫蚁。

辛沅郁闷难当,呼吸间总有一口血呕不出来的憋屈,那种屈意,带着血腥气,闻久了细细辨去,是居室的木梁里从芯子中散发出的腐木潮湿的气味,带着古旧的檐头铁马的锈气,黄铜器皿的腥气,沉重地压着人抬不起头来。

还是初娘最明白她的心意,无人时,悄然道:“阿姊不愿意的,是不是?可人在檐下,有什么办法呢?章贵仪若不是病坏了身子,怕也不愿意抬举他人吧。”

谁愿意把自己的宠爱堆倚在旁人身上呢?病中的章贵仪,怕也是无可奈何。所谓合适,所谓周全,不过是人人都捞着了些好处,又在可牺牲的范围里牺牲了一些。她只觉得愧悔无地,又是虚心,好像她真向往喜欢的蓬莱殿,是她有心凑上去邀宠的。她不愿意这么想,更不愿意沈后有一丝这样的念头。

可是轮不到她去揣测沈后怎么想,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辛沅记得初娘刚到兰林殿时,她手把手教着初娘怎样剥百合,用小银刀切除肥厚的根部,一片片掰下洁白甘润的芽肉在清水底下反复冲洗。这样甜白的果肉,细细品去其实有清寒的苦味。她舌底下全是那样的涩味,由着拂杉带人把她剥洗干净了,教年老的内人与她细说侍寝的规矩。所谓男欢女爱,在老内人面无表情的教导里只有无声的驯服和顺从。她不带任何声色,不苟言笑,一字一句刻板地复述着说了无数遍的内容。不知辛沅之前的女子是如何听从教训的,她耳中一直嗡嗡的,像夏日芙蓉池潭的惊雷,远远地轰一阵又一阵。

去闻仙宫的路走了无数次,每回有命在身,都是心思明确,步履匆匆。从未如这回一般,足下酸软,一步也难走。

头回侍寝后,内府的阴令会着人送来止疼的汤药。初娘魂不守舍地,一会子要去烧热汤,一会子要去热内府送来的止疼汤药,总没个定心。见拂杉命人将辛沅塞进小轿,更是满腹忧心,一双眸子盈盈望来,都是说不出的担忧。她反复握辛沅的手:“阿姊不回来,我就不睡,我专等着阿姊。”她不安之状,似比辛沅还惶然,最后她道,“不管阿姊侍寝后能不能高升,我总跟着阿姊。”

这话是定心丸,辛沅说不出的感伤,只得低低道:“我也想总在这儿,安分过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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