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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迎白曉

辛沅從聞仙宮出來時已是夜半,時在暮春,空氣裏是溫暖繾綣的溼潤,桐花老盡,香氣卻有着瀕臨死亡拼盡一歡的濃鬱,是一種軟綿綿沉撲撲的黏與重,在琉璃宮燈微明的光暈下流轉纏綿。

青衣小轎依舊在偏門等候,她系着披風上了轎,沉默地回去。夜鳥撲棱聲聲,很快到了蘭林殿。她悄然入內,才發覺暖閣有燈火微亮,幾張薄薄的側影落在明紗窗上,是有人徹夜挑燈等候。她心下微微一沉,忙進去了,果然章貴儀卸了寢妝卻還未歇下,那燈花結了老大一朵,燭火黯沉沉的,她手裏握着一枚長長的喜鵲登梅銀簪子,欲挑未挑,只是出神。

這顯然是半夜未睡,在閣中等候她歸來的消息。拂杉與曉彬也都伴隨在側,面有困倦之色,卻依然強打精神。在見到辛沅的一瞬,曉彬眼底有一抹難掩的嫉妒雪亮閃過,她很快不動聲色地退到燈火的暗影裏。

章貴儀見她回來,精神一震,脣角便含了溫糯糯的笑意:“辛苦你了。快用些湯點吧。”

幾上擱着一個雪錠般盞兒,溫着冰糖乳梨,兩個同色的碟子裏是細巧蒸酥,一個是香芋紅棗泥餡兒的,一個榛松蓮蓉餡兒的,都澆了玫瑰蜜醬,那嫣紅的蜜醬凝住了,欲流未流,晶瑩的如一汪盛開的玫瑰花瓣。

拂杉笑着催促道:“快喫吧,勞動你辛苦了,這都是貴儀賞你的。”辛沅卻不過,忙飲了幾口冰糖乳梨甜湯,胡亂喫了幾口蒸酥。那香芋棗泥餡兒的入口粉粉綿綿,柔膩松軟,並不是很甜,上頭澆的玫瑰蜜醬正好中和了這種味道,化去了在聞仙宮中因緊張而在舌底泛出的苦澀,就着乳梨清甜,實在是難得的放松。

曉彬看她這般貪食,忍不住用鼻尖哼了一聲:“這般辛苦麼?餓成這樣子?”

辛沅實在是餓了,這大半夜算是耗費了極大的體力,不比做粗活省勁。可她立即明白了曉彬這句話底下的曖昧和醋妒,她面上一紅,那甜蜜的微溫還哽在喉頭,拂杉也問道:“這個時候回來,想來很順利?”

她們都在等一個揣想了很久的答案。

章貴儀面色微微發青,顯然體力難支,只是苦苦支撐。這大半宿,對她也是煎熬吧。成功自然是好,不成功也未必就不好。可她酒渦裏的笑意更深了,喁喁低柔:“君上是性子溫柔的人,自然待你是很好的。”

辛沅喫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碗盞,屈膝道:“婢子無能。”

章貴儀一怔,那訝異與錯愕裏有隱約的喜色明滅:“難道君上不喜歡你?不可能啊。”

“那你在聞仙宮待了那麼久……”拂杉疑惑。

辛沅解下披風,答案以墨梅清淡之姿展開,不言而明:“君上很喜歡貴儀爲婢子悉心打扮的這身衣裙,親手賜畫了一幅墨梅。婢子得了這額外恩賞,喜出望外,所以不敢解衣,一路小心回來。”

“這……”章貴儀眼底的狐疑是田裏波浪起伏的稻下的水,偶爾風吹狠了,才露出底下一點渾凌凌的光。

拂杉與曉彬亦是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明白。

曉彬極力掩着喜色,帶着刻意憐憫的口吻:“君上竟一點也不想碰你?”

拂杉忙問道:“可是因爲當日君上和皇後娘娘爭執,你就在蓬萊殿內,如今君上見了你想起不快之事,你撞在了這當口上,所以君上不想理會你?”她想想又搖頭,“那也不會。若是君上真因此厭惡你,就不會應承你去侍寢,且貴儀這般盛裝打扮送你去,君上不理你,也是落了蘭林殿的臉面。”

曉彬一夜的不樂此刻都消解了,對着她不免露出幸災樂禍之色:“白費了貴儀這番心思送你去,你竟這樣回來,也太無能了。定是你舉止粗俗,惹君上不喜。”

章貴儀橫了曉彬一眼,軟語安慰辛沅:“你別怕,君上若是不喜,定也無興致在你衣裙上作畫。來日,總是有機會的。”她眸波盈盈,拉過辛沅的手拍了拍,“無論怎樣,今晚你都是勞累了,回去歇息吧。”

等來等去是這樣的結果,人人都大爲意外,但無論如何,這一夜都到此爲止了。當下無話,吹燈熄蠟,都去睡了。辛沅回到自己房中,果然初娘熬着未睡,挑燈相候。一碗熱氣騰騰地湯藥擱在半舊的桌上,冒着陌生的酸苦的氣息,她見了辛沅神色,什麼也不敢問,只是端起陰令事先送來的湯藥,辛沅只道“用不着”。初娘何等乖覺,便是滿腹疑惑也不問,緊着讓辛沅歇息爲上,嘴角卻不由自主噙了笑意,轉手將湯藥倒了。辛沅是很喜歡初娘這般的靜默的明白,委實是個聰明人。辛沅忙不迭換下衣衫,說一句“我可再不穿了”。

初娘替她將衣裳整齊掛起,道:“明日我熨好了燻過香再還給貴儀,貴儀留着賞人也好。”說着她便替辛沅解衣,端了水給她喝,兩人一並躺下了。

辛沅亦微微笑,熟悉的牀鋪叫人安心,她放松下來,渾身骨酸肉軟,倒頭便睡着了。

醒來時天已放白迎曉,初娘已經出去了忙活,枚兒不知何時進來的,笑盈盈立在她身前,插燭似的屈膝下去才要道“恭喜阿姊”,辛沅已經止住了她,指了指外頭,枚兒明白,嘴上不說,臉上的喜色卻是禁不住的。辛沅搖頭,聲音壓到低不可聞:“不是你想的那樣,別多說了。”不管枚兒如何詫異難當,辛沅總是不再提起。

辛沅起身,照例如往日一般到章貴儀跟前侍奉。許是因爲看不透,章貴儀待她倒是更親切了些。蘭林殿上下的人瞧她的神色顯然是不一樣了,多了拘謹,也多了揣測,離她遠了些,總在背後悄悄打量着她。

後來的日子裏,任贊也來了蘭林殿幾回看章貴儀,辛沅立在跟前,他也不多理會,一切都如尋常一般,仿佛並未有那一晚她入聞仙宮寢殿之事。漸漸的,衆人看她也無異樣了。也許她們眼裏,她是一個想替主位侍寢辛勞一夜而不得的人,並不能掙得更好的出路。

私下與任贊相對時,章貴儀到底要問一個究竟,她對着窗外垂首侍立的辛沅努了努嘴兒:“妾瞧君上是喜歡辛沅的,是她哪裏做得不合君上的意麼?”

任贊拈了顆青梅喫了,慵懶地在榻上翻了個身:“一個宮人而已,可有可無。”

章貴儀似乎是愀然不樂:“妾身子不好,不能隨侍君上左右,心中每常自愧。原以爲辛沅可替妾分勞……”她歉意頗深,“終究是妾不好,不能爲君上調理出個可心的人兒來。”

任贊溫然笑:“你多想什麼。調理出再好的人來,能及你萬一?你身子不好,便安心養着,不要這樣費神。”他瞟一眼外頭的辛沅,淡然道,“這丫頭說說話還罷,侍寢麼……”他轉臉看着章貴儀,“朕已經收了你一個陪嫁了,也封了她霞帔女,再要蘇內人做什麼?你爲朕選的自然是你最放心、最得意的人,只是朕左一個右一個都納了,說是收你的好意,其實讓你身邊連個可使喚的人都沒了。”

任贊這番話說得貼心貼肺,章貴儀感動得雙眸瑩然,她轉過臉拿了絹子悄悄拭去,才強笑道:“妾不能爲君上誕育下一兒半女,每每思之慚愧不已。想着身邊人若能有娠,也算替妾分憂了。”

任贊按住她脣,爲她正了正發髻上的金瓣點紅玉屑牡丹櫛:“不要說這樣的話,否則滿宮裏除了皇後,不是人人都要羞慚掩面了。兒女福分本在天意,不用寄望他人。那個辛沅,聽說服侍得你極好,連皇後也稱贊。所以朕沒留用,也未曾教諸犍記檔,留着好生侍奉你和皇後就是。”

辛沅立在茜紗窗下,隱隱約約聽見二人說話,神思朦朧間,她又被帶到了那散花迷金的寢殿裏,燈火幽幽晃晃,燻香騰騰的,濃鬱甜醇,似一壺燒熱了的米酒滾溢出來。任贊面色陰沉似水,一手撫上她的面頰。他的指尖落在面上似有千鈞之力,辛沅有些受不住,話已經到了這份上,她已經沒有辦法了。他凝視她片刻,輕呵了一聲:“朕不喜歡勉強。你去吧。”

辛沅是感激他的,感激他的放過,感激他那一夜之後的冷漠,恍若無她這個人一般。一個不被君王上心在意的人,驕矜如孫珠珠,也只是嗤笑蘭林殿無人,不會與她爲難了。便是沈後知曉,頂多是可憐她,但那可憐也比可能的疏遠要好得太多太多。

任贊放出如此態度,章貴儀也再無別話,只是與拂杉說起時,才露出喜憂參半的神色:“君上在意本位,對辛沅便是有些上心也不過如此,便是留用曉彬,將來也斷不可能給她過高的位分。不過說來,辛沅是蘭林殿中最出挑的人才,君上若連她都不要,本位身邊實在是無可用之人了。”

拂杉軟語安慰:“君上心中有貴儀,才不受用辛沅。待貴儀玉體安康了,何用倚賴他人,貴儀還是安心將養才好。”

說到身子的事,章貴儀便緘默了,拂杉也不好再提。

宮中的日子安漾如舊,一日復一日地從指間緩緩滑去,挽也挽不住。宮裏的日子過得越發拮據了,過了春天,辦了二月二龍抬頭、二月十二花朝節和三月三的上巳節、四月的清明節,內府裏的銀錢便漸漸跟不上了,=得寵的嬪妃那裏還好說,不大得寵的嬪妃,還有底下的宮人都晚了幾個月的月例,鬧得怨聲載道。最後不得不是皇後出面,變賣了一些嫁進宮後不大穿的新衣裳,先補足了底下人的月銀,欠了嬪妃們的則是皇後賞賜下了舊年的衣料和一些首飾填補。

另則,中宮先停用了日常所食的鮑參翅肚,羊肉供應也減半,一切炮制繁瑣耗費人力物力的昂貴菜式都非節慶都不得上桌。皇後與太子共用膳時則每餐八道菜,皇後一人用膳則只四道菜,葷腥只能佔一半。皇後如此表率,太後也不得不爲形勢所迫,她雖然茹素的日子居多,但喫食上精細,靡費不少。素菜上要減份就太委屈了。太後那邊就只能少制了新衫,成寧宮所用的名貴香料減半。很快,任贊的膳食也都由每日每餐三十六道菜色減份爲十五道。金華殿的芷妃還好說,她刻苦慣了,減膳也無所謂。孫珠珠卻是叫苦不迭,最後還是任贊安撫,每日撥自己的三道菜給她才算完。

蘭林殿裏每日用藥就是筆大開支,章貴儀爲養身,參湯和燕窩是不斷的。沈後只叫她好生安養爲上,並未曾有停了她參湯和燕窩的意思,可章貴儀如何肯腆顏獨享,見了任贊時便道:“什麼鬥大靈芝、成形的紫河車不說,只人參燕窩喫了也有一車了,總不見好,只費銀子不說,人倒養嬌了。還不如索性停了,清粥飯菜最養人。”

任贊見她這般溫存體貼,當然是感念的:“國事艱難,朕看奏折上百姓餓得易子而食,也是不忍。等形勢好些,你要什麼千年人參,朕都天天供着你。”他眼底有股認真的神氣,那神氣跟小孩兒似的,是玻璃珠上的光。任贊又問了章貴儀飲食起居,又見章貴儀胃口不好,日常進食甚少,便道:“母後是南越人,小時候朕沒胃口,母後便吩咐人常作魚粥,或用魚皮,或用魚肝和魚肉磨成了泥化在粥裏煮成粥糜,既好克化,又有鮮味,再添些碎燕窩在裏頭,總是養人的,你着人學着做給你喫,比御膳房的例粥好喫。”

百姓那麼苦,宮裏也要儉省。她是一宮主位,不能做這個樣子。血燕是不能明着大量喫了,任贊這也算是一個折中的辦法。平日裏養生的甜湯,各宮都把血燕換了白燕和銀耳,總是有女人在,滋陰養顏是頭一等要緊事。

章貴儀病着,曉彬也只有一兩回好了能侍寢,照舊是留不住君心,冊封衛仙的話也無人再提起了。任贊不提,章貴儀不提,曉彬任是滿腹焦心也不能自己提,又許是見了自己病中章貴儀送了辛沅去侍寢,哪怕辛沅是失敗了,但誰知下回會不會有換別人去。這兩下裏憂煩夾攻,她的身子不見起色,脾氣倒是越發地壞了。都說女子月信來之前數日體形臃腫、心浮氣躁,動輒就來氣,當年的黃香兒就是這般。曉彬卻是日日地如此,只是當着章貴儀的面不敢發作罷了,壓抑了一會子,等下到了宮人們面前嘴便更兇,手也跟着狠,要不是拂杉好聲好氣攔着點,幾個小宮人皮肉不見露的地方便得帶彩,衆人便是愈加地敢怒不敢言罷了。

這一回,曉彬的月信來了很久,與上回隔了才半月又來了第二回,淋淋漓漓二十日有餘,沒有減少之像,反而越來越多。五六月的天氣逐漸悶熱,陰雨不斷地潮溼,曉彬平日的衣物可以丟給底下小宮女洗,可來月信時這些白疊子和貼身衣褲是不肯讓外人瞧見的,寧可喫力些自己洗。曉彬洗換洗褲子洗得發煩了,看着掛了一屋子潮漉漉待燻幹的衣衫就來氣:“醫女給的湯藥反反復復喫着也沒用,到底什麼時候身上才會好?”

拂杉坐在妝臺邊梳頭發,她很是耐心:“女人家就是事情多,你又是侍寢過的,不是姑娘兒了,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婦人症候。再說月信不止的事,你也不是頭一回這樣了。再好生養養,少動氣,多歇息。”

曉彬看了看落着雨的灰蒙蒙的天空,嘟囔了一句:“早知這樣煩惱,還不如沒有了呢。”

拂杉嗤地一聲笑,放下了手裏的水牛角梳子:“你倒是想呢。宮裏的娘娘們誰不是這樣想,沒了月信就是有娠了。要不然你還盼望着上了年紀沒了月信,那可不成老婆子了,還能伺候君上嗎?”

曉彬臉一紅,知道是說錯話了。她和拂杉雖是一樣的陪嫁,可拂杉掌管着章貴儀的財帛錢物,是最心腹的,也不知這話會不會傳到章貴儀跟前。她心裏是有數的,自從得了霞帔女的身份,她在蘭林殿就有些不尷不尬了,想把她正眼當妃嬪的人也沒忘記她曾經和這些人差不多一樣出身。且,章貴儀也曾將辛沅推去聞仙宮侍寢,大有在自己病時取自己而代之的架勢,她又月信淋漓不止,自己的身子也倒了一半,要爭氣也不能,就算再不滿辛沅,更不敢得罪了拂杉和章貴儀。

曉彬囁嚅着上前,拉住了拂杉的衣袖搖了搖:“好姐姐,我怎麼敢在貴儀前頭有娠,空口白舌的,我也不是咒自己,只恨不能爲貴儀分憂。我是貴儀的陪嫁,就算有了一點子名分,也得事事遵循貴儀的安排。”

拂杉氣定神閒地笑了笑,看着曉彬不安的樣子,和顏悅色地道:“你是君上的嬪御,我是貴儀的宮人,高低有別,別怕我會去貴儀跟前嚼舌。你侍奉了君上的回數不少了,眼看着馬上要封衛仙,我也盼着你好,成了貴儀的臂膀,咱們蘭林殿才能屹立不倒。”

曉彬咬着嘴脣,雙眼通紅着道:“我知道貴儀有心抬舉我,所以屢屢推了我去侍奉君上。可就算封了霞帔女,我總覺得君上不喜歡我。”

拂杉越發笑了:“君上不喜歡你,還能讓你侍寢?還能給你名位?不過是礙着貴儀有病在身,太熱絡了你怕教貴儀喫心,傷了身子。”

曉彬忙不迭擺手:“我怎麼會有和貴儀爭風的心思,那就是不識抬舉、萬死不容了。”她嘴角銜一縷幽微的恨,“我只是有時候覺着,君上待我,連對蘇辛沅那小婢子都不如。”

“蘇辛沅算什麼?”拂杉漫不經心道,“原本我還高看她一眼,可貴儀抬舉了她去聞仙宮侍寢,君上都不碰她。幫不了貴儀的人,能有什麼出息!”

曉彬心口一松,無聲無息地笑了,她起身拿起了水牛角的梳子,甜甜道:“我給姐姐梳頭吧。”

拂杉作勢便要攔她:“你已經是霞帔女了,來日更是貴不可及,只有我服侍你的道理,我哪還敢勞動你。”

曉彬哪裏肯,千哄萬哄着拂杉,半含半露着委屈:“姐姐和我相處了多少年,是知道我的脾氣的。我再不好,難道還比不上一個伺候了貴儀沒多久的蘇辛沅?我是怕貴儀理了辛沅不理我了。”

拂杉嘴上安慰着:“怎麼會?蘇辛沅有多中用,扶了扶不起來,你是自己看見的。別多心,安靜養着,你的病才好得快。”

曉彬聽了心頭歡悅,滿嘴裏照舊“姐姐姐姐”叫着。正逢初娘端着湯藥進來:“曉彬姐姐,涼血的湯藥得了,您快喝了吧。”

御醫說曉彬是上次擅自用藥後血熱妄行,不能歸經,才崩漏不止,又叮嚀說年輕輕的不可長久如此,若是落下血崩的症候,損了根本,往後就難有身孕了。這藥方裏有熟軍、白頭翁、丹皮、蒲黃等,都是涼血止血的好藥,更有一把竈心土入藥。那竈心土又名伏龍肝,是釜臍下土竈內經火久煉而成形的中心的焦黃土塊,醫書中說它具土之質,得火之性,凡諸血病,由脾胃陽虛而不能統攝者,皆可用之,常做黃土湯飲用,宮中人人知道。

曉彬當時看了藥方便直皺眉:“叫我喫土?怎麼喫得下?”

御醫陪着笑臉道:“這是好藥呢,還不是輕易能得的。掏了御膳房好幾個竈窩,才尋得這一小塊。王霞帔不知道吧?別說竈心土,虎尿更是了不得的好藥,而且難得,可誰能接到活老虎的尿呢?得拿命去博呢。還有許多藥引子,更是稀奇古怪。王霞帔爲了身子好,不能不喫。”

曉彬當下喚了初娘進來,跟着御醫去抓藥,每日煮藥,也是初娘看藥,楨楨看火,二人一起。楨楨來蘭林殿日子不短,雖然和人說笑,但不大交心,跟初娘更是沒什麼話說。正巧這一日枚兒進來竈間看預備下的膳食,只見楨楨一人守着藥爐,初娘卻不在。

枚兒粗聲大氣地問:“就你一人忙活,初娘呢?”

楨楨沒個好聲氣:“被貴儀叫進去伺候洗頭調弄發膏了,可不只剩了我一個頂兩個用。”

楨楨又要看火又要看藥,被沸騰的湯藥蒸出的水汽迷了眼睛,正抬頭揉一揉,恰見枚兒臉色,滿臉暈紅,不像害羞,倒像是被氣着了。她忙不迭問:“姐姐可是怎麼了?”

枚兒見沒外人在,索性一股腦兒地倒苦水:“我是個低賤東西,可那也得是貴儀來打來罵,貴儀尚好好地待我們,從沒怎麼着,她倒借着飯菜好壞,成日的挑嘴,這個不好喫那個不香甜,挑的好似有了身子似的。”

楨楨撇嘴道:“這不月事一直沒完麼,怎麼能有身子,枚兒姐姐說笑話呢。”

二人相視一笑,大有譏諷之色。

楨楨不耐煩道:“一個霞帔女的藥,催得死緊。也不想想,她的事再要緊能要緊得過貴儀去?”

枚兒說着更來氣:“她嘴上說敬重貴儀感激貴儀,行事上半點兒沒分寸。才成了霞帔女,還沒混上個正經嬪御,就成日隨手打罵,哪裏有個上進的樣子。”

楨楨道:“你就送膳食時聽她幾句數落。我們呢,藥喝了沒用,怪我們不用心熬制。我們敢不用心麼?你看初娘,費盡心思給她收着竈心土,要的時候小心翼翼下一點進去,弄得灰頭土臉的。”

枚兒越聽越惱,眼珠子一轉,一手扶牆,一手摘下左腳的靡綠色布鞋,她在外奔波了一天,鞋底結着不少塵土。她朝着楨楨道:“我看看那藥得了麼?”

楨楨聽話打開藥壺,枚兒撲撲幾下就把腳底泥都拍進了煮得滾熱的藥爐裏。

楨楨嚇得變色:“枚兒姐姐,你是不是氣瘋了,可別害我!”

枚兒輕聲一笑,得意洋洋道:“這可不是壞東西,是我的鞋底土呢。”

楨楨不敢擔這個幹系,忙取了一個長柄的銀勺子在湯汁裏攪動,想要撈出來,一壁急得變了神色:“糟了糟了,這爐湯藥可壞了。”

枚兒抱着臂膀,倚着牆閒閒道:“不是要竈心土麼?這足下土也是土,都是難得的藥材呢。”

楨楨也看呆了,“這……這……嘗出味道來了可怎麼好?”

“你也想讓她嘗嘗不是麼?嘗不嘗出來是另外一回事兒。”枚兒冷笑,“你以爲御醫爲什麼要開竈心土,也是不喜歡她素日冷臉對人,來看病也不點茶水辛苦錢,故意地叫她喫土呢。否則用什麼藥不能呢?藥房也不是沒有現成的竈心土,非要去御膳房的熱竈裏掏,鬧得人盡皆知,那日送御醫回去,他老人家不說話,跟着的醫女便忍不住對我說了。”

楨楨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該呢。曉彬每常只當自己是個玉人兒,我們都是土人兒,端着架子使勁兒拿作踐我們顯擺自己的身份,難怪人人煩她。”

枚兒用力啐了一口痰在地上,用鞋底用力蹭了,拿湯匙刮在了藥罐子裏,一下沒入沸騰的湯藥,轉瞬不見。枚兒恨恨道:“憑她也用什麼竈心土。當日我們那麼討好她讓着她,哪裏得過她什麼好臉色,還動不動就挨打挨罵,不許喫飯,簡直就是個二等主位。我們這些底下人,受了她多少苦楚。”

楨楨不自禁地摸了摸臉,有些後怕:“從我進蘭林殿到如今,總挨了她二十個巴掌不止,還停了十幾頓飯,挨的罵就不用說了,就當刮風不疼不癢也算了。還有栩兒,年紀小更不必說,便是初娘和辛沅,不也是一來就被她巧立名目立規矩給罰受。”

枚兒哼一聲道:“如今只給她喫點鞋底泥算得什麼。就算她知道了,她還能撈起來送到貴儀跟前說這個不是竈心土麼?從前貴儀疼她,如今可不一定了。我們辛沅姐姐比她更得貴儀和皇後的心。”

楨楨擔心道:“就算貴儀和皇後覺着辛沅姐姐好,可君上不是碰也沒碰辛沅姐姐嗎?”

“那是一時。”枚兒大有信心,“辛沅姐姐這樣的樣貌人品,難道還能不如那個臭脾氣的曉彬了。我們便走着瞧罷了。便是貴儀真知道了,也不定就會責罵我們,還會覺得該教訓教訓曉彬呢。”

曉彬立在窗外,本是想進去看看湯藥的,只聽見裏頭二人抱怨,索性站住了腳仔細聽着。她越聽越氣,渾身發抖,幾欲衝進去揪住二人頭發浸到藥罐子裏燙個一頭一臉才好。可越聽到後頭,她越是渾身冰涼。原來不是自己多心,章貴儀看輕自己重視辛沅之心,連這些下賤婢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也是,她們最會見風使舵,如何能不趁機踩低自己輕賤自己呢。

曉彬腳底如灌鉛一般,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只聽裏面一句“藥滾了”。她怕兩人出來撞上,死命掐着手心,拔了腳就走了。她邊走邊落淚,一壁恨着自己不爭氣,爲什麼要哭,使勁拿指甲掐着自己手心要忍淚,一壁又實在覺得委屈,陪嫁入宮多年,自己對章貴儀算得上是掏心掏肺,惡人都是她做了,連自己的身子都舍了出去,還有什麼不夠忠心的,到頭來,竟還不如一個新進來的蘇辛沅。曉彬正哭着,初娘爲章貴儀洗了頭過來,雙手猶自溼淋淋的,沿着牆根走着,打算回房收拾一番。她撞見曉彬如此,好奇地看了一眼,趕緊垂下眼皮不敢多事。只這一眼,曉彬已然察覺了,一想到初娘是辛沅帶進蘭林殿的人,拉幫結派的一夥子人,這會兒也巴不得看她笑話呢。她一股火氣就往心頭竄,順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初娘臉上,罵道:“不會叫人麼,啞巴似的,要你進蘭林殿做什麼。”

初娘才到蘭林殿沒多久,知道曉彬不好惹,當下捂着臉叫了聲“問王霞帔安”。曉彬斥道:“眼皮子淺的東西,就會裝乖巧賣好,轉頭又去告狀,背後扎刀子。看我得了空,不割了你的舌頭。”

初娘在底下呆久了,知道有品階的宮人教訓底下人下手都不輕。也知道曉彬的威勢,真要尋隙割了她舌頭,也不是沒可能。初娘嚇壞了,忙忙道:“王霞帔教婢子是爲婢子好,婢子不敢胡亂說話的。”

曉彬瞪她一眼,徑自走了。初娘不敢做聲,回到房中,對着辛沅也是一點神色都不敢漏,一個字都不敢提,只怕牽連了辛沅。

枚兒端着藥入曉彬房時,曉彬已經止了淚,對着鏡子補妝,一點也看不出哭過的神色,依舊是粉白嬌嫩的一張臉。

曉彬臉上淡淡的,問道:“平日不是初娘送藥嗎?今兒怎麼換了你?平日也沒見你比初娘手腳伶俐多少呀。”

枚兒到底有些心虛,陪笑道:“貴儀要初娘伺候洗頭去了,婢子便幫着端進來。王霞帔趁熱用。”她見曉彬目光比往日更銳利,趕緊放下藥,一陣風兒似的走了。曉彬看着枚兒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身體裏的血液隨着她起身熱熱地湧出來一下,她腳步有些虛浮,走到桌邊,看了那烏褐色的湯藥一眼,一身不吭潑進了牆角一株花樹裏。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