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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罢承恩

辛沅一踏进闻仙宫的寝殿,就觉得满目都是星星点点的华彩。四周都是澄澄的金色,仿佛无数的金粉洒进了眼睛里,看久了就生疼生疼的,真朱色的御榻锦帐也是殷红刺目,无数条明黄色的盘龙腾飞而起,逐明珠为戏,那明珠粒粒滚圆,足有酒盅的口子那么大,莹莹生光。地上则是最浓郁的宝蓝色绒毯,一踏下去半个脚背都没了进去,绵软无比。上头滚着百色丝线和银线绣的花开无尽图案,牡丹、芍药、粉荷、红梅,更多的是杜鹃鸟和杜鹃花,四季的花卉都堆在一块儿,无穷无尽地盛放着,颜色也没个约束似的,纷繁又热闹,叫人堕在了花海里,怎么也挣不出来。她是第一次入闻仙宫寝殿,乍然之下目眩神迷,只得举目向上寻一清净处。那宏大的天花上,凿金百合花纹灿然盛开,纹以绿松石和南红研磨所得的粉末填铺描画,缀以琉璃,朵朵高悬,瓣瓣相连,金线百合盛放于顶,与地上相应,流光灼灼,彷如天地同春,总是百年好合的喜兆。

辛沅本能地想,难怪任赞与沈后不合,且看二人所居的宫殿,一个极尽富丽,流光错彩若瑶台琼榭;一个香木鲛绡,素雅沉静若霜洞雪府。无论谁睡在另一个人的寝殿里,都会不惯吧。而且百合,是那样临水清雅的素色花朵,偏偏被这样金粉银彩涂就,失了本色。那些和她一样被送进来的女子,会喜欢这样花么?百合百合,听着总是好意头,可那样百年好合的梦,她曾经做过,是嫁与程笃的那一日,那欢喜和期待,全都是她的。这一刻,却像个冷漠的讽刺,那么多人见过这天花顶的百合吧?那么多人都痴心过侍寝之后恩宠隆重的来吧?于她,却不是的,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辛沅垂着头,不敢乱走也不敢动,虽然是章贵仪喜气盈盈送了她来,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放肆,更不会让她麻木到忘记其他女人譬如王晓彬会有的嫉妒。如何避过这一夜,最好能相安无事地回去,才是最合自己心意的。

辛沅努力思索着,直到任赞唤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她应声行礼,在他的呼唤下小心地靠近。直到走到任赞身前,她才敢偷偷看他一眼。

和寝殿昏天黑地的刺目旖旎相较,一身素淡寝衣的任赞倒显得清爽无比了。他长身玉立,人又瘦削,绵白的寝衣松松地系了一个结,外头披了一层薄薄的纱衫。走得近了,才能分辨出是若有若无的的绛色轻容纱,无花无纹,如烟似雾笼在他身上,为他向来苍白的面容添了一丝好气色。居然有男子穿这样的绛色是好看的,而且在这艳堆里能显出别样的雅致来,也是不易。她忽地想起有一回任赞穿绀色内裳,锦葵紫下衣,深紫外袍,衣襟滚银白色杜鹃花叶,衬着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居然不是妖娆模样,反显不与世俗苟同的狂放与一丝莫名的怆然。

宫娥侍寝不比嫔妃,是能够在偏殿换了寝衣走过来的。章贵仪对这次侍寝格外看重,亲自着拂杉为她沐浴,用的是任赞素日喜欢的栀子香花水浸浴,又备了薄罗裙衫给她更衣。辛沅很是难为情,那衣裙是澹澹衫儿薄薄罗,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实在是有些暧昧的。章贵仪不甚在意,左右是去侍寝的,那么肃穆冷淡做什么,自然是暧昧娇艳的好。辛沅由着她们摆布,好在那衣裙是极淡的绛色,不算浓艳,倒是与今日任赞的装束相应,想来章贵仪是很知道任赞独自在寝殿时的衣着习惯。辛沅翠翘软慵,发带轻束一把青丝,只胸前诃子上有一痕散羽泥金白鹇,曳着长长的青尾,显出今夜之行的矜贵。她左看右看觉得不自在,章贵仪便笑了:“要你去侍寝就这般为难么?”

辛沅是听说过的,晓彬得以侍寝那日,是何等眉飞色舞,难掩喜悦,主动讨好。纵然是章贵仪做主要她去侍寝为兰林殿博宠的,那也不意味着她心底一定高兴万分。辛沅本来就不情愿,此时微咬下唇低头不语,倒教章贵仪态度又温和了几分:“好了。本位知道你不是那等轻浮人,今夜也是本位力不能及,你才代为侍奉君上的。” 她取过一袭自己常穿的锦茜色蹙金飞莺燕遍绣姹紫嫣红芍药的披风要为她结上,“这就不怕露了吧。”

辛沅哪里敢受,连忙屈膝推辞,连道自己受不起。拂杉叹道:“贵仪知道辛沅本分,这般厚赏只怕她心内不安。”说着,拂杉替章贵仪选了一袭平日不大穿的品月色披风,上头是铃兰纹样,又是七成新的样子,算是这样的披风里最不起眼的一件。辛沅这才敢受了。

章贵仪却执意不肯她这样简素,道:“你去,就是本位去。你是替本位站到君上跟前去的。”

辛沅听出了她话底难言的酸涩,知道再推辞也不好,只得按着章贵仪的吩咐披上了那件艳光华美的披风。

这样到底是招摇了,幸好有青衣小轿一抬,不显山不露水地从闻仙宫的偏门入了寝殿。

临去之前,章贵仪得了消息,任赞不知为何又想起与沈后争执之事,很是郁闷,只怕今夜不好过。章贵仪沉吟须臾,再四叮嘱她小心侍奉,这才罢了。

辛沅很是惴惴,然而她看不出任赞面上有任何不悦。或许,他一直与沈后长久的冷战,再不高兴也习惯了。

任赞招她近前,却并不言语。她揣测着欲跪,他拦住了,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一件很有趣的物事。他的目光如有芒刺,教辛沅极不自在。可她不能动不能说,只能垂首直立任他观看,以恬静的姿态来应对。

任赞嗤地笑了一声,伸出瘦长的手指在披风的花结上一拨,那华丽的披风便似被抽去了骨头,倏然滑落在地。过于轻薄的衣衫让辛沅周身陡然一凉,她发觉自己的身体隐隐约约暴露在这个男人眼前,便欲后退。任赞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劲:“你到哪里去?”

辛沅又羞又急,顺势跪在了绒毯上蜷起了身子。那轻柔厚密的触感让她觉得安稳了些,君上问话她不能不答,只得道:“婢子在此侍奉君上。”

任赞意味深长地道:“章贵仪真是贤德淑惠,朕喜欢你的心思不用说破,她就把你送来了。”他的手指掠过她纤薄背脊上薄而透的衣衫,她一凛,感觉到他微热的指尖隔着纱罗与自己肌肤轻触的温度,背上便起了一层细细的栗子。那是上好的轻容纱,乃纱之至轻至软者,透薄更甚蝉翼,是越州岁贡的上品。

他的笑意也是那样的轻薄,是阳光下淡若无迹的影子,带着几许讽刺:“态华还费了这般心思妆扮你。当日送那个叫晓彬的婢子来,态华可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可见她待你不同,皇后也待你不同。”

辛沅猜不透他语底的真意,章贵仪看出了他的喜欢,顺着他的意送来了自己,当是博他高兴,也是为自己固宠,可他为什么又似乎不悦了?她紧张到了极处,不知该如何面对将要到来的长夜和这么一个难以捉摸脾性的人。

过久的沉默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他索性走开,坐到了金漆木阔几前,潦草地用狼毫挥了几笔,有些烦躁地道:“邀宠,都是邀宠。朕露出几分喜欢你的意思,态华竟连妒闹醋意都没有了,百般殷勤把你送来,这还是个女人么?她是对朕有心么?朕看她倒越发像皇后了,整日在蓬莱殿不理世事,只管做个贤后,任朕宠谁都不要紧。朕在这后宫里,就成日被她们盯着看着算计着讨着好儿,朕成了什么了?”

辛沅心惊,章贵仪的一番忍让讨好,在他眼里竟只是邀宠。可这也没错,章贵仪若是玉体安健,恩眷深厚,哪里用借她来固宠。原来任赞要的,不仅是自己,还要看到章贵仪的争风吃醋,小意脾性,才既遂了心意,又证明了自己在这些女人心里是多么重要。在他心里,连沈后也是该如此的。

辛沅陡然神思清明,为何孙珠珠这般得宠了,她原是喜怒哀乐摆在面上,争宠吃醋也毫不掩饰的性子,才投了任赞的意。辛沅抬头迅疾地瞟一眼任赞的容色,心知今夜果然不好过,他与沈后置的气还不曾发泄,所以连送自己来他枕榻边的章贵仪,也受了迁怒。

辛沅有一瞬的分神,她很难想像,像沈后那般剔透飘逸的人物,会与争宠醋妒有任何关联?

辛沅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在他气头上分神给自己找麻烦,她还是暗暗摇了摇头,身为帝王,他和一个索要关爱的稚童并无区别。那么他说的话,就更不能当真了。他说喜欢自己,那喜欢是当不得真的。他也喜欢狸奴,喜欢鸟雀,喜欢美酒,喜欢投壶,可那些喜欢不过是一时的兴致,是短暂的,易逝的,否则宫里的女人们为什么要争他的喜欢,多一点是一点。如果像晓彬一样侍寝后又被这样抛诸脑后,借着一夕欢娱在这宫里到处博脸面,她情愿不要。可是眼前,她不能任由他懊恼的情绪肆意滋长,那不仅为让章贵仪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更动摇,也会让自己成为这漫漫长夜他发泄情绪的对象。

辛沅静了静神,用他可以听见的声音低低道:“贵仪待婢子不同,是知道婢子来闻仙宫侍奉君上,不是只为随侍枕席。君上说喜欢婢子,那是婢子的无上荣光。君上什么人不曾见过,对婢子青眼,定是知道婢子之能并非在此。”

任赞用鼻端轻轻哼了一声,将手中狼毫随手一撂,溅起数点墨汁。章贵仪为她精心挑选的衣衫上未能幸免地落了几滴。辛沅有点心疼,毕竟是这样贵重的衣衫呢,若在民间,不知可以典换几多米粮了,供平民之家吃上一年的了。

任赞颇为不屑:“平日里口齿伶俐,行止机敏,到了朕跟前就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有什么过人之能了?”

辛沅听任赞有责怪之意,忙膝行上前。阔几上散落着无数纸张,大大小小地写着“孤”字。她忙道:“君上若要写字,婢子可以侍奉笔墨。”

任赞斜她一眼,颇为嫌弃:“论研墨润笔,诸犍比你能干百倍。朕幼时被父皇责罚抄写百遍,都是诸犍连夜磨墨的。”

辛沅不以为忤,只道:“婢子入宫后,只在蓬莱殿侍奉过几日笔墨,自然不能和诸犍公公比。”她说罢就后悔了,此时提起沈后,无异是火上浇油。她只能默然等候任赞的怒火发作,然而他并不作声,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飞纸掷于她面前:“此字何解?”

何解?

帝王自称为孤,一方之长为孤,少年丧父为孤,满心落寞无人解也是孤。她想,这个孤拐骄傲又计较的君王,这个追逐热闹与喜爱一切华美之物的男人,在与发妻冷漠许久之后,是否也有内心寂寥孤单的时候。

辛沅只得道:“君上乃我大蜀天子,天子称孤……”

“庸俗不堪!”任赞强硬地打断她,很是鄙薄,“自朕登基,这些话朕听得多了。”

辛沅有些情急,任赞这样心气不顺地挑剔,她怎么说都错。她急切地想着辩解之语,目光扫过那金漆木犀皮蒙角的阔大几面,上头零散地扔着笔墨纸砚,白玉纸镇上雕着斜枝梅花,残酒半盏,佐酒的炒瓜子儿和咸酸生梅。

辛沅大着胆子伸手从银碟里抓了一把瓜子放在任赞跟前,“君上,婢子以为孤就是瓜子。”

“哈?”任赞大觉匪夷,“你这可是胡说强辩了。”

辛沅指着那“孤”字,比着瓜子儿道:“孤字左为子右为瓜,拆解开来正是瓜子二字。婢子放瓜子,一点也不错。”

“瓜子又怎样?”任赞依然不满意。

辛沅微微笑道:“瓜子外壳坚硬,非得用牙齿咬开才能得到一点甘香果肉,越嚼越有劲。虽然费些口舌,但回味无穷,令人难以割舍。且有瓜结子,瓜瓞绵绵,卜家室和乐,顺遂昌盛,心中所想之事会有好结果。”

任赞原本颇为不屑,但听她说下去,不觉有些入神。良久,他抚着那字徐徐道:“你为什么不敢直说朕今日不悦,觉得孤单,才会写这些字?”

辛沅不意任赞会这般直陈心思,也不知此前沈后在蓬莱殿与他到底争执了什么,教他这般耿耿于怀?她早听闻这对少年夫妻感情不睦,冷淡疏远,不想竟至如此。

辛沅柔缓道:“婢子不知君上为何不悦。若是一人生闷气,无人可说,的确是孤单;可若是争吵拌嘴,算是有个说话之人,那就不算孤单了。婢子无知,在民间时见屋中有人争吵,虽然言辞激烈,但到底说出心中所想,说过吵过也就罢了。比起那些独居孤寡之人,无话可说的,可不知好了多少。”

“争吵能说出心中所想么?”任赞有些迟疑。

辛沅十分肯定:“当然是的。虽说气话不好听,可总比闷口不言、相互猜度,只往坏处想,其实错了彼此心意的好。”

任赞看她一眼,语气和缓些许:“你倒知道自己的长处,是会说话。”他静静地望着斗大的一张“孤”字,神色寂寥,“今夜若不是你在跟前,而是皇后,皇后博学多识,定能引经据典,说得朕心服口服。若是珠珠在这里,朕要问她,珠珠爱撒娇使小性儿,就算答不出也会遮住这字不许朕看,夺走笔墨不许朕写。若是态华……”他笑了笑,“态华其实很顺朕的心意,会温言劝慰陪伴。”

辛沅听他对章贵仪不似方才那般态度,连忙道:“贵仪心中以君上为重,有些事就算是勉强自己心意,也只盼君上多一分欢喜也好。贵仪常说孙昭华爱笑爱娇,君上又宠又怜,她若一样,只怕君上左右相顾,劳心分神,所以贵仪许多事便忍让退却了。这些话,贵仪是不肯和君上说的,但婢子日夜侍奉左右,实是看在眼里明在心中。”

任赞微微颔首:“你倒是时时处处记着为态华分说。”

“贵仪伴君数年,她的好处,君上自然明白。满宫中贵人们的好处,君上个个都记在心里,这便是君上最大的好处了。”

任赞笑了:“你很会奉承朕。”他抓过纸笔丢在她面前,“你能侍奉皇后笔墨,想来会识书写字。你也写一个,写得好,朕便恕你方才木头似的惹恼朕的罪过。”

真是……怎么样都是罪过。话到如此,辛沅也不犹豫了,她执过纸笔,不假思索地写了一个“独”字。

任赞的兴致减了些许,“孤对独,倒是没错。就是寻常了些,无甚新意。”

辛沅道:“君上以孤字自况抒解心境,婢子亦步亦趋,只当邯郸学步,以独字自况。”

“何解?”

辛沅低声道:“婢子丧父失母,流落他乡,后来入我大蜀后宫,也是独身一人,失了亲人依靠。这个独字,是婢子自怜在蜀宫中如蝼蚁虫豸一般。”

“大胆!”任赞眉心陡然升腾起怒气,“朕夸你几句,你便如此放诞,言我蜀宫不是。”

辛沅知道他会生气,可事实如此,她不能不言:“天地茫茫,无亲可依,便是失了血缘来路。哪怕在兰林殿有贵仪怜惜顾恤,衣食无忧,可形影相吊之苦,婢子锥心刻骨。”她怆然道,“婢子其实是过于瞧得起自己了,蝼蚁虫豸尚能成群结伴,婢子并没有这样的福气。”

这话很是伤感了,任赞见辛沅这般哀伤,也不忍心怪责了,道:“你这般聪慧,朕也会对疼你的。”他一把拉她起身,抱于自己膝头,道,“朕答允你,侍寝之后会给你卫仙、不,是女御的名位,不会放任你与晓彬之流厮混其中。”

辛沅心中一阵慌乱,完了完了,顶多侍寝完就回去做宫女,执帚奉茶,日子照过就算。任赞倒是大方,随手赏个女御的名位,却不知是要逼她入穷巷了。章贵仪会如何心思复杂地看她?王晓彬和孙珠珠会如何虎视眈眈,沈后……她心头一阵冰凉的激灵,沈后会如何看她?她恐怕,再不配侍立沈后身边,为她挽袖添磨了

男子突如其来的陌生怀抱教她不适,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更教她如履薄冰。她心头紧缩,浑身的皮肤都绷住了。任赞以为她羞怯,越发得趣,欲以唇覆她面颊。

辛沅的心狂跳着,几乎要转过脸去。他握住了她的下巴,手指游移地探入她轻薄的衣袖,抚上她的手臂。她神晕目眩,只觉得天地颠倒,窒闷无处可躲,实在是受不住了。慌乱间,她从他怀里一挣跳了下来,他的唇还在即将亲吻到她如玉面颊时,离他远了。她终于能够呼吸顺畅些,见他蹙眉,强笑着指着衣裳上的墨汁道:“婢子弄污了贵仪所赐的衣裙,实在失礼于君上,回去也只怕贵仪责怪婢子不知爱惜。”

任赞意欲与她亲近:“态华待你很好,怎会因一件衣衫责怪你。”

他的气息再度靠近,辛沅无限惋惜:“毕竟……是婢子头一回入闻仙宫寝殿所着的衣衫,实在是可惜了。”她嫣然一笑,婉声恳求,“君上的字写的好,画一定也好,不如为婢子衣裙上的墨迹点染作画,也算乐趣。”

任赞兴起,本不愿停下,但见她双眸忽闪,灿灿若星,似有无限期待,口中又这般称许,便笑道:“你这个人,这样喜欢别出心裁。”

辛沅含羞盈盈:“婢子得君上另眼相看,不就这一点别出心裁。”

任赞颇觉好笑:“好罢。你穿棠色衣裙,朕便画了棠棣之华。”他沉吟,“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1),算是嘉奖你今夜巧言为朕解忧。”

辛沅心思一转,指着几上的斜枝白玉梅花纸镇道:“君上案头就有梅花。棠棣寓意虽佳,却不宜用墨色描画,不如画墨梅,与婢子诃子上的散羽泥金白鹇倒也相宜。”

辛沅猜得任赞放在近身的物事,定是素日所喜,果真任赞欣然应允,卷袖挥毫,晕然点墨,数笔就成了疏影墨梅,花开盈动。

毕竟是皇室出身,通晓六艺,任赞的画艺不算差。那墨梅花枝婉媚,自裙幅底处攀沿而上,至诃子领口,与泥金白鹇相接,仿佛那赤爪红首、青尾长转、雪羽飞扬,便要自梅梢飞起,腾入青云。

任赞自己也颇满意,口角含笑看了数回,方喜滋滋放下狼毫。

辛沅作欣喜状,拜倒谢恩:“君上御笔钦赐,画了墨梅在婢子衣裙之上,婢子不胜荣光。婢子在蓬莱殿侍奉皇后娘娘笔墨时,见娘娘也爱画墨梅,浓淡均匀,花枝清奇。”

任赞目中有一瞬黯淡,很快转脸,淡淡道:“皇后是喜欢墨梅,比之朕画的,如何?”

辛沅今夜所见,章贵仪失宠,一则因抱病不能侍驾,二则是孙珠珠借势而上,夺了锋芒。细细考究之下,孙珠珠撒娇撒痴小心眼儿醋性,或许不合女德,在任赞心里,却可能是一种难得的天真坦率,不掩真性。那么,刻意的奉承和褒扬,自小听惯的任赞是不以为然的。

辛沅双眸清亮,似澄净无遮:“婢子愚钝,侍奉皇后笔墨次数不多,只见皇后画过四回,头一回是墨兰,一回是松竹,其余两回是都是墨梅,生于嶙峋,枝条虬曲,花朵稀落,却有傲然风骨,凌雪傲霜之后,犹有暗香盈盈。恰如皇后清艳无俦,性如冰雪。君上今日所绘,花枝柔韧舒展,花朵丰盈饱满,不输桃李,更似密阳暖风中的春梅。梅花本开冬春两季,各有所美。”

“各有所美?你很会品评,用词精准,似乎不得罪任何人,但胸中自有褒贬。”任赞的脸庞在烛火莹然相照下,有奇异的柔美之色。辛沅吃不准他这话是否有怪责之意,可她目中所见,沈后的文墨画作,脱了闺阁柔弱与匠气,自成风骨,清逸超俗,非常人可比。饶是辛沅幼年跟在父亲身边览文识字,阅尽诗书,也不由得由衷叹服。相形之下,任赞的梅花便如这寝殿的布置一般,过于满溢,甚至多了几分媚态了。这般相较,要她说出那螓首蛾眉的女子所绘不如任赞,她是实在说不出口的。

辛沅垂首望着自己的足尖:“婢子无知,只是诉说所见所感,不敢胡乱分说。”

“春日梅花,不输桃李,看似褒奖,实则梅花生于冬日,孤寒清绝,怎可混同桃李,艳俗笑春风。你心里,自然是皇后的画更好。”辛沅感触于他的敏锐与慧心,这样一个耽于游乐的君王,也有这份清醒自知。也是,在沈后跟前,无论是谁,都会莫名生出一种蒹葭倚玉树的自惭形秽之感,哪怕是上天之子,也是如此吧。

辛沅有些同情这个如人间富贵花般的男子了。娶得这般出尘绝世的女子,是泼天的福气与骄傲,也会有难言的自愧与沉重吧。

辛沅老老实实答道:“皇后是天上皎月,婢子是流尘飞萤。皇后在婢子心中,自然是很好很好,无上之好,无人可及。君上么……”她垂眸沉吟,“是皓日当空。日与月各有辉煌清美,春梅与冬梅也各有惜花懂得之人,教婢子如何说的出好坏来。婢子只知,凛寒之后便是春暖,彼此相接,四时轮回,年年岁岁都是如此。”

任赞广袖舒卷,悄然而笑:“难为你了,啰嗦这一堆,终究不肯摧眉折腰,谎言粉饰。”他这话颇有自嘲的意味,却多了几许柔和。他伸出手,在她诃子上的泥金白鹇上虚虚一指,“罢了,朕的春梅与你衣上的白鹇很合衬。喜上梅梢,白鹇又是清贵之鸟,是好兆头。”他的语调越来越轻,有调笑之意。“哎,”他的面孔贴近过来,“你的肌肤细腻剔透,烛光之下很好看,像……”他思索,“春日的白玉兰。来,让朕一嗅花香。”

那是暧昧的情欲涌动,辛沅身子微微后倾,目光落在几边一个翠蓝鎏金凤胆瓶上,里头插着数朵名唤“烈香”的红药,花瓣累累垂垂,丰妍欲滴,红得似要燃烧起来。她轻轻地道:“春暮花残,玉兰将谢,再无花香。”

“那明年春来,朕赠你满院玉兰,如何?”他贴得太紧,丝罗的寝衣闪起水波般柔光潋滟,那水波盈荡,一点一点漫上来。她轻轻推一推他,从他怀抱的空隙里旋身出来,展衣抚摸,很是舍不得:“君上小心,别可惜了这墨梅。”

“这有什么,总有更好的给你。”他伸手来捉她。

辛沅有些急了,“那不好。”

“什么不好?”

“喜上梅梢,梅花上应是喜鹊,不该是白鹇的。”

任赞的眼角有粲然的春色,“朕喜欢你,过了今夜,你这小喜鹊就成了清贵的白鹇了。不,变凤凰也可以。”

是麻雀变凤凰吧。这是无数宫娥期盼的恩泽荣耀,她却是不情愿的。

“良夜如斯,莫再多言了。”任赞衣袂飘飘,已举步过来,要把她横抱起来。

辛沅大急,退开一步,跪下恳切道:“婢子大胆,恳请君上允准婢子今夜不脱此衣衫,待回到兰林殿婢子再更衣脱下,从今往后好生供奉。也算不枉今夜以言语为君上解闷得此恩赏了。”

任赞涌动的情意骤然冷却,他唇线冷冷挑起:“你这么说,是今夜不愿为朕侍寝了?”

辛沅脸上烧红,被他说破心思,不如自己坦诚。她仰面承接他的目光:“是。满宫中能为君上侍寝之人何其多,床笫之欢怎及解语之乐?”

任赞有些出神,喃喃道:“床笫之欢怎及解语之乐。你这话,她听了必定喜欢。”

辛沅不知他口中所言的“她”是谁,继续道:“婢子有幸得君上喜欢,也盼此喜欢与他人不同,足以让婢子自傲一生。所以,婢子不愿做一夜的凤凰,只愿做枝头喜鹊,常伴梅花喜乐。”

“你说什么?”任赞因情欲被惊断而恼怒的眼眸有些浑浊。

辛沅切切道:“婢子是幸运之人,侍奉过君上与皇后作画娱兴,而且巧的是,君上与皇后都画过墨梅,能伺候檀郎谢女(2),如此机缘与福分,婢子可说是合宫中唯一一人。”

任赞有些恼羞成怒:“此时说这些做什么!”

“婢子最怕的是,往后再入蓬莱殿,皇后娘娘会因怜惜婢子已侍寝君上,视若姐妹,不肯再要婢子侍奉笔墨。婢子若不能再见皇后挥洒作画,定然毕生惋惜。君上若再问婢子对皇后的文墨品评,婢子无从说起,也会失了君上欢心。”

他的口气有些淡漠和疏远:“你这般拒绝朕,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分么?”

“婢子羡慕君上与皇后乃檀郎谢女。” 辛沅俯身三拜,“君上,容婢子可侍奉您、皇后与贵仪,常做解语良伴,不为枕畔君上一人所专的承恩之人。恳请君上保有婢子这份独一无二的福分吧。”

“檀郎谢女,檀郎谢女……”他用极轻微的声音呢喃着,“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3)”

辛沅听得出,任赞是在缅怀与沈后曾经有过的甜蜜和融洽。只是他的面色阴沉若水,烛火映在壁上幽幽地跳着,影影绰绰,越燃越微。

本章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