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从闻仙宫出来时已是夜半,时在暮春,空气里是温暖缱绻的湿润,桐花老尽,香气却有着濒临死亡拼尽一欢的浓郁,是一种软绵绵沉扑扑的黏与重,在琉璃宫灯微明的光晕下流转缠绵。
青衣小轿依旧在偏门等候,她系着披风上了轿,沉默地回去。夜鸟扑棱声声,很快到了兰林殿。她悄然入内,才发觉暖阁有灯火微亮,几张薄薄的侧影落在明纱窗上,是有人彻夜挑灯等候。她心下微微一沉,忙进去了,果然章贵仪卸了寝妆却还未歇下,那灯花结了老大一朵,烛火黯沉沉的,她手里握着一枚长长的喜鹊登梅银簪子,欲挑未挑,只是出神。
这显然是半夜未睡,在阁中等候她归来的消息。拂杉与晓彬也都伴随在侧,面有困倦之色,却依然强打精神。在见到辛沅的一瞬,晓彬眼底有一抹难掩的嫉妒雪亮闪过,她很快不动声色地退到灯火的暗影里。
章贵仪见她回来,精神一震,唇角便含了温糯糯的笑意:“辛苦你了。快用些汤点吧。”
几上搁着一个雪锭般盏儿,温着冰糖乳梨,两个同色的碟子里是细巧蒸酥,一个是香芋红枣泥馅儿的,一个榛松莲蓉馅儿的,都浇了玫瑰蜜酱,那嫣红的蜜酱凝住了,欲流未流,晶莹的如一汪盛开的玫瑰花瓣。
拂杉笑着催促道:“快吃吧,劳动你辛苦了,这都是贵仪赏你的。”辛沅却不过,忙饮了几口冰糖乳梨甜汤,胡乱吃了几口蒸酥。那香芋枣泥馅儿的入口粉粉绵绵,柔腻松软,并不是很甜,上头浇的玫瑰蜜酱正好中和了这种味道,化去了在闻仙宫中因紧张而在舌底泛出的苦涩,就着乳梨清甜,实在是难得的放松。
晓彬看她这般贪食,忍不住用鼻尖哼了一声:“这般辛苦么?饿成这样子?”
辛沅实在是饿了,这大半夜算是耗费了极大的体力,不比做粗活省劲。可她立即明白了晓彬这句话底下的暧昧和醋妒,她面上一红,那甜蜜的微温还哽在喉头,拂杉也问道:“这个时候回来,想来很顺利?”
她们都在等一个揣想了很久的答案。
章贵仪面色微微发青,显然体力难支,只是苦苦支撑。这大半宿,对她也是煎熬吧。成功自然是好,不成功也未必就不好。可她酒涡里的笑意更深了,喁喁低柔:“君上是性子温柔的人,自然待你是很好的。”
辛沅吃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碗盏,屈膝道:“婢子无能。”
章贵仪一怔,那讶异与错愕里有隐约的喜色明灭:“难道君上不喜欢你?不可能啊。”
“那你在闻仙宫待了那么久……”拂杉疑惑。
辛沅解下披风,答案以墨梅清淡之姿展开,不言而明:“君上很喜欢贵仪为婢子悉心打扮的这身衣裙,亲手赐画了一幅墨梅。婢子得了这额外恩赏,喜出望外,所以不敢解衣,一路小心回来。”
“这……”章贵仪眼底的狐疑是田里波浪起伏的稻下的水,偶尔风吹狠了,才露出底下一点浑凌凌的光。
拂杉与晓彬亦是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明白。
晓彬极力掩着喜色,带着刻意怜悯的口吻:“君上竟一点也不想碰你?”
拂杉忙问道:“可是因为当日君上和皇后娘娘争执,你就在蓬莱殿内,如今君上见了你想起不快之事,你撞在了这当口上,所以君上不想理会你?”她想想又摇头,“那也不会。若是君上真因此厌恶你,就不会应承你去侍寝,且贵仪这般盛装打扮送你去,君上不理你,也是落了兰林殿的脸面。”
晓彬一夜的不乐此刻都消解了,对着她不免露出幸灾乐祸之色:“白费了贵仪这番心思送你去,你竟这样回来,也太无能了。定是你举止粗俗,惹君上不喜。”
章贵仪横了晓彬一眼,软语安慰辛沅:“你别怕,君上若是不喜,定也无兴致在你衣裙上作画。来日,总是有机会的。”她眸波盈盈,拉过辛沅的手拍了拍,“无论怎样,今晚你都是劳累了,回去歇息吧。”
等来等去是这样的结果,人人都大为意外,但无论如何,这一夜都到此为止了。当下无话,吹灯熄蜡,都去睡了。辛沅回到自己房中,果然初娘熬着未睡,挑灯相候。一碗热气腾腾地汤药搁在半旧的桌上,冒着陌生的酸苦的气息,她见了辛沅神色,什么也不敢问,只是端起阴令事先送来的汤药,辛沅只道“用不着”。初娘何等乖觉,便是满腹疑惑也不问,紧着让辛沅歇息为上,嘴角却不由自主噙了笑意,转手将汤药倒了。辛沅是很喜欢初娘这般的静默的明白,委实是个聪明人。辛沅忙不迭换下衣衫,说一句“我可再不穿了”。
初娘替她将衣裳整齐挂起,道:“明日我熨好了熏过香再还给贵仪,贵仪留着赏人也好。”说着她便替辛沅解衣,端了水给她喝,两人一并躺下了。
辛沅亦微微笑,熟悉的床铺叫人安心,她放松下来,浑身骨酸肉软,倒头便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放白迎晓,初娘已经出去了忙活,枚儿不知何时进来的,笑盈盈立在她身前,插烛似的屈膝下去才要道“恭喜阿姊”,辛沅已经止住了她,指了指外头,枚儿明白,嘴上不说,脸上的喜色却是禁不住的。辛沅摇头,声音压到低不可闻:“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多说了。”不管枚儿如何诧异难当,辛沅总是不再提起。
辛沅起身,照例如往日一般到章贵仪跟前侍奉。许是因为看不透,章贵仪待她倒是更亲切了些。兰林殿上下的人瞧她的神色显然是不一样了,多了拘谨,也多了揣测,离她远了些,总在背后悄悄打量着她。
后来的日子里,任赞也来了兰林殿几回看章贵仪,辛沅立在跟前,他也不多理会,一切都如寻常一般,仿佛并未有那一晚她入闻仙宫寝殿之事。渐渐的,众人看她也无异样了。也许她们眼里,她是一个想替主位侍寝辛劳一夜而不得的人,并不能挣得更好的出路。
私下与任赞相对时,章贵仪到底要问一个究竟,她对着窗外垂首侍立的辛沅努了努嘴儿:“妾瞧君上是喜欢辛沅的,是她哪里做得不合君上的意么?”
任赞拈了颗青梅吃了,慵懒地在榻上翻了个身:“一个宫人而已,可有可无。”
章贵仪似乎是愀然不乐:“妾身子不好,不能随侍君上左右,心中每常自愧。原以为辛沅可替妾分劳……”她歉意颇深,“终究是妾不好,不能为君上调理出个可心的人儿来。”
任赞温然笑:“你多想什么。调理出再好的人来,能及你万一?你身子不好,便安心养着,不要这样费神。”他瞟一眼外头的辛沅,淡然道,“这丫头说说话还罢,侍寝么……”他转脸看着章贵仪,“朕已经收了你一个陪嫁了,也封了她霞帔女,再要苏内人做什么?你为朕选的自然是你最放心、最得意的人,只是朕左一个右一个都纳了,说是收你的好意,其实让你身边连个可使唤的人都没了。”
任赞这番话说得贴心贴肺,章贵仪感动得双眸莹然,她转过脸拿了绢子悄悄拭去,才强笑道:“妾不能为君上诞育下一儿半女,每每思之惭愧不已。想着身边人若能有娠,也算替妾分忧了。”
任赞按住她唇,为她正了正发髻上的金瓣点红玉屑牡丹栉:“不要说这样的话,否则满宫里除了皇后,不是人人都要羞惭掩面了。儿女福分本在天意,不用寄望他人。那个辛沅,听说服侍得你极好,连皇后也称赞。所以朕没留用,也未曾教诸犍记档,留着好生侍奉你和皇后就是。”
辛沅立在茜纱窗下,隐隐约约听见二人说话,神思朦胧间,她又被带到了那散花迷金的寝殿里,灯火幽幽晃晃,熏香腾腾的,浓郁甜醇,似一壶烧热了的米酒滚溢出来。任赞面色阴沉似水,一手抚上她的面颊。他的指尖落在面上似有千钧之力,辛沅有些受不住,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她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凝视她片刻,轻呵了一声:“朕不喜欢勉强。你去吧。”
辛沅是感激他的,感激他的放过,感激他那一夜之后的冷漠,恍若无她这个人一般。一个不被君王上心在意的人,骄矜如孙珠珠,也只是嗤笑兰林殿无人,不会与她为难了。便是沈后知晓,顶多是可怜她,但那可怜也比可能的疏远要好得太多太多。
任赞放出如此态度,章贵仪也再无别话,只是与拂杉说起时,才露出喜忧参半的神色:“君上在意本位,对辛沅便是有些上心也不过如此,便是留用晓彬,将来也断不可能给她过高的位分。不过说来,辛沅是兰林殿中最出挑的人才,君上若连她都不要,本位身边实在是无可用之人了。”
拂杉软语安慰:“君上心中有贵仪,才不受用辛沅。待贵仪玉体安康了,何用倚赖他人,贵仪还是安心将养才好。”
说到身子的事,章贵仪便缄默了,拂杉也不好再提。
宫中的日子安漾如旧,一日复一日地从指间缓缓滑去,挽也挽不住。宫里的日子过得越发拮据了,过了春天,办了二月二龙抬头、二月十二花朝节和三月三的上巳节、四月的清明节,内府里的银钱便渐渐跟不上了,=得宠的嫔妃那里还好说,不大得宠的嫔妃,还有底下的宫人都晚了几个月的月例,闹得怨声载道。最后不得不是皇后出面,变卖了一些嫁进宫后不大穿的新衣裳,先补足了底下人的月银,欠了嫔妃们的则是皇后赏赐下了旧年的衣料和一些首饰填补。
另则,中宫先停用了日常所食的鲍参翅肚,羊肉供应也减半,一切炮制繁琐耗费人力物力的昂贵菜式都非节庆都不得上桌。皇后与太子共用膳时则每餐八道菜,皇后一人用膳则只四道菜,荤腥只能占一半。皇后如此表率,太后也不得不为形势所迫,她虽然茹素的日子居多,但吃食上精细,靡费不少。素菜上要减份就太委屈了。太后那边就只能少制了新衫,成宁宫所用的名贵香料减半。很快,任赞的膳食也都由每日每餐三十六道菜色减份为十五道。金华殿的芷妃还好说,她刻苦惯了,减膳也无所谓。孙珠珠却是叫苦不迭,最后还是任赞安抚,每日拨自己的三道菜给她才算完。
兰林殿里每日用药就是笔大开支,章贵仪为养身,参汤和燕窝是不断的。沈后只叫她好生安养为上,并未曾有停了她参汤和燕窝的意思,可章贵仪如何肯腆颜独享,见了任赞时便道:“什么斗大灵芝、成形的紫河车不说,只人参燕窝吃了也有一车了,总不见好,只费银子不说,人倒养娇了。还不如索性停了,清粥饭菜最养人。”
任赞见她这般温存体贴,当然是感念的:“国事艰难,朕看奏折上百姓饿得易子而食,也是不忍。等形势好些,你要什么千年人参,朕都天天供着你。”他眼底有股认真的神气,那神气跟小孩儿似的,是玻璃珠上的光。任赞又问了章贵仪饮食起居,又见章贵仪胃口不好,日常进食甚少,便道:“母后是南越人,小时候朕没胃口,母后便吩咐人常作鱼粥,或用鱼皮,或用鱼肝和鱼肉磨成了泥化在粥里煮成粥糜,既好克化,又有鲜味,再添些碎燕窝在里头,总是养人的,你着人学着做给你吃,比御膳房的例粥好吃。”
百姓那么苦,宫里也要俭省。她是一宫主位,不能做这个样子。血燕是不能明着大量吃了,任赞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平日里养生的甜汤,各宫都把血燕换了白燕和银耳,总是有女人在,滋阴养颜是头一等要紧事。
章贵仪病着,晓彬也只有一两回好了能侍寝,照旧是留不住君心,册封卫仙的话也无人再提起了。任赞不提,章贵仪不提,晓彬任是满腹焦心也不能自己提,又许是见了自己病中章贵仪送了辛沅去侍寝,哪怕辛沅是失败了,但谁知下回会不会有换别人去。这两下里忧烦夹攻,她的身子不见起色,脾气倒是越发地坏了。都说女子月信来之前数日体形臃肿、心浮气躁,动辄就来气,当年的黄香儿就是这般。晓彬却是日日地如此,只是当着章贵仪的面不敢发作罢了,压抑了一会子,等下到了宫人们面前嘴便更凶,手也跟着狠,要不是拂杉好声好气拦着点,几个小宫人皮肉不见露的地方便得带彩,众人便是愈加地敢怒不敢言罢了。
这一回,晓彬的月信来了很久,与上回隔了才半月又来了第二回,淋淋漓漓二十日有余,没有减少之像,反而越来越多。五六月的天气逐渐闷热,阴雨不断地潮湿,晓彬平日的衣物可以丢给底下小宫女洗,可来月信时这些白叠子和贴身衣裤是不肯让外人瞧见的,宁可吃力些自己洗。晓彬洗换洗裤子洗得发烦了,看着挂了一屋子潮漉漉待熏干的衣衫就来气:“医女给的汤药反反复复吃着也没用,到底什么时候身上才会好?”
拂杉坐在妆台边梳头发,她很是耐心:“女人家就是事情多,你又是侍寝过的,不是姑娘儿了,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妇人症候。再说月信不止的事,你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再好生养养,少动气,多歇息。”
晓彬看了看落着雨的灰蒙蒙的天空,嘟囔了一句:“早知这样烦恼,还不如没有了呢。”
拂杉嗤地一声笑,放下了手里的水牛角梳子:“你倒是想呢。宫里的娘娘们谁不是这样想,没了月信就是有娠了。要不然你还盼望着上了年纪没了月信,那可不成老婆子了,还能伺候君上吗?”
晓彬脸一红,知道是说错话了。她和拂杉虽是一样的陪嫁,可拂杉掌管着章贵仪的财帛钱物,是最心腹的,也不知这话会不会传到章贵仪跟前。她心里是有数的,自从得了霞帔女的身份,她在兰林殿就有些不尴不尬了,想把她正眼当妃嫔的人也没忘记她曾经和这些人差不多一样出身。且,章贵仪也曾将辛沅推去闻仙宫侍寝,大有在自己病时取自己而代之的架势,她又月信淋漓不止,自己的身子也倒了一半,要争气也不能,就算再不满辛沅,更不敢得罪了拂杉和章贵仪。
晓彬嗫嚅着上前,拉住了拂杉的衣袖摇了摇:“好姐姐,我怎么敢在贵仪前头有娠,空口白舌的,我也不是咒自己,只恨不能为贵仪分忧。我是贵仪的陪嫁,就算有了一点子名分,也得事事遵循贵仪的安排。”
拂杉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看着晓彬不安的样子,和颜悦色地道:“你是君上的嫔御,我是贵仪的宫人,高低有别,别怕我会去贵仪跟前嚼舌。你侍奉了君上的回数不少了,眼看着马上要封卫仙,我也盼着你好,成了贵仪的臂膀,咱们兰林殿才能屹立不倒。”
晓彬咬着嘴唇,双眼通红着道:“我知道贵仪有心抬举我,所以屡屡推了我去侍奉君上。可就算封了霞帔女,我总觉得君上不喜欢我。”
拂杉越发笑了:“君上不喜欢你,还能让你侍寝?还能给你名位?不过是碍着贵仪有病在身,太热络了你怕教贵仪吃心,伤了身子。”
晓彬忙不迭摆手:“我怎么会有和贵仪争风的心思,那就是不识抬举、万死不容了。”她嘴角衔一缕幽微的恨,“我只是有时候觉着,君上待我,连对苏辛沅那小婢子都不如。”
“苏辛沅算什么?”拂杉漫不经心道,“原本我还高看她一眼,可贵仪抬举了她去闻仙宫侍寝,君上都不碰她。帮不了贵仪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晓彬心口一松,无声无息地笑了,她起身拿起了水牛角的梳子,甜甜道:“我给姐姐梳头吧。”
拂杉作势便要拦她:“你已经是霞帔女了,来日更是贵不可及,只有我服侍你的道理,我哪还敢劳动你。”
晓彬哪里肯,千哄万哄着拂杉,半含半露着委屈:“姐姐和我相处了多少年,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再不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伺候了贵仪没多久的苏辛沅?我是怕贵仪理了辛沅不理我了。”
拂杉嘴上安慰着:“怎么会?苏辛沅有多中用,扶了扶不起来,你是自己看见的。别多心,安静养着,你的病才好得快。”
晓彬听了心头欢悦,满嘴里照旧“姐姐姐姐”叫着。正逢初娘端着汤药进来:“晓彬姐姐,凉血的汤药得了,您快喝了吧。”
御医说晓彬是上次擅自用药后血热妄行,不能归经,才崩漏不止,又叮咛说年轻轻的不可长久如此,若是落下血崩的症候,损了根本,往后就难有身孕了。这药方里有熟军、白头翁、丹皮、蒲黄等,都是凉血止血的好药,更有一把灶心土入药。那灶心土又名伏龙肝,是釜脐下土灶内经火久炼而成形的中心的焦黄土块,医书中说它具土之质,得火之性,凡诸血病,由脾胃阳虚而不能统摄者,皆可用之,常做黄土汤饮用,宫中人人知道。
晓彬当时看了药方便直皱眉:“叫我吃土?怎么吃得下?”
御医陪着笑脸道:“这是好药呢,还不是轻易能得的。掏了御膳房好几个灶窝,才寻得这一小块。王霞帔不知道吧?别说灶心土,虎尿更是了不得的好药,而且难得,可谁能接到活老虎的尿呢?得拿命去博呢。还有许多药引子,更是稀奇古怪。王霞帔为了身子好,不能不吃。”
晓彬当下唤了初娘进来,跟着御医去抓药,每日煮药,也是初娘看药,桢桢看火,二人一起。桢桢来兰林殿日子不短,虽然和人说笑,但不大交心,跟初娘更是没什么话说。正巧这一日枚儿进来灶间看预备下的膳食,只见桢桢一人守着药炉,初娘却不在。
枚儿粗声大气地问:“就你一人忙活,初娘呢?”
桢桢没个好声气:“被贵仪叫进去伺候洗头调弄发膏了,可不只剩了我一个顶两个用。”
桢桢又要看火又要看药,被沸腾的汤药蒸出的水汽迷了眼睛,正抬头揉一揉,恰见枚儿脸色,满脸晕红,不像害羞,倒像是被气着了。她忙不迭问:“姐姐可是怎么了?”
枚儿见没外人在,索性一股脑儿地倒苦水:“我是个低贱东西,可那也得是贵仪来打来骂,贵仪尚好好地待我们,从没怎么着,她倒借着饭菜好坏,成日的挑嘴,这个不好吃那个不香甜,挑的好似有了身子似的。”
桢桢撇嘴道:“这不月事一直没完么,怎么能有身子,枚儿姐姐说笑话呢。”
二人相视一笑,大有讥讽之色。
桢桢不耐烦道:“一个霞帔女的药,催得死紧。也不想想,她的事再要紧能要紧得过贵仪去?”
枚儿说着更来气:“她嘴上说敬重贵仪感激贵仪,行事上半点儿没分寸。才成了霞帔女,还没混上个正经嫔御,就成日随手打骂,哪里有个上进的样子。”
桢桢道:“你就送膳食时听她几句数落。我们呢,药喝了没用,怪我们不用心熬制。我们敢不用心么?你看初娘,费尽心思给她收着灶心土,要的时候小心翼翼下一点进去,弄得灰头土脸的。”
枚儿越听越恼,眼珠子一转,一手扶墙,一手摘下左脚的靡绿色布鞋,她在外奔波了一天,鞋底结着不少尘土。她朝着桢桢道:“我看看那药得了么?”
桢桢听话打开药壶,枚儿扑扑几下就把脚底泥都拍进了煮得滚热的药炉里。
桢桢吓得变色:“枚儿姐姐,你是不是气疯了,可别害我!”
枚儿轻声一笑,得意洋洋道:“这可不是坏东西,是我的鞋底土呢。”
桢桢不敢担这个干系,忙取了一个长柄的银勺子在汤汁里搅动,想要捞出来,一壁急得变了神色:“糟了糟了,这炉汤药可坏了。”
枚儿抱着臂膀,倚着墙闲闲道:“不是要灶心土么?这足下土也是土,都是难得的药材呢。”
桢桢也看呆了,“这……这……尝出味道来了可怎么好?”
“你也想让她尝尝不是么?尝不尝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儿。”枚儿冷笑,“你以为御医为什么要开灶心土,也是不喜欢她素日冷脸对人,来看病也不点茶水辛苦钱,故意地叫她吃土呢。否则用什么药不能呢?药房也不是没有现成的灶心土,非要去御膳房的热灶里掏,闹得人尽皆知,那日送御医回去,他老人家不说话,跟着的医女便忍不住对我说了。”
桢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该呢。晓彬每常只当自己是个玉人儿,我们都是土人儿,端着架子使劲儿拿作践我们显摆自己的身份,难怪人人烦她。”
枚儿用力啐了一口痰在地上,用鞋底用力蹭了,拿汤匙刮在了药罐子里,一下没入沸腾的汤药,转瞬不见。枚儿恨恨道:“凭她也用什么灶心土。当日我们那么讨好她让着她,哪里得过她什么好脸色,还动不动就挨打挨骂,不许吃饭,简直就是个二等主位。我们这些底下人,受了她多少苦楚。”
桢桢不自禁地摸了摸脸,有些后怕:“从我进兰林殿到如今,总挨了她二十个巴掌不止,还停了十几顿饭,挨的骂就不用说了,就当刮风不疼不痒也算了。还有栩儿,年纪小更不必说,便是初娘和辛沅,不也是一来就被她巧立名目立规矩给罚受。”
枚儿哼一声道:“如今只给她吃点鞋底泥算得什么。就算她知道了,她还能捞起来送到贵仪跟前说这个不是灶心土么?从前贵仪疼她,如今可不一定了。我们辛沅姐姐比她更得贵仪和皇后的心。”
桢桢担心道:“就算贵仪和皇后觉着辛沅姐姐好,可君上不是碰也没碰辛沅姐姐吗?”
“那是一时。”枚儿大有信心,“辛沅姐姐这样的样貌人品,难道还能不如那个臭脾气的晓彬了。我们便走着瞧罢了。便是贵仪真知道了,也不定就会责骂我们,还会觉得该教训教训晓彬呢。”
晓彬立在窗外,本是想进去看看汤药的,只听见里头二人抱怨,索性站住了脚仔细听着。她越听越气,浑身发抖,几欲冲进去揪住二人头发浸到药罐子里烫个一头一脸才好。可越听到后头,她越是浑身冰凉。原来不是自己多心,章贵仪看轻自己重视辛沅之心,连这些下贱婢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也是,她们最会见风使舵,如何能不趁机踩低自己轻贱自己呢。
晓彬脚底如灌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只听里面一句“药滚了”。她怕两人出来撞上,死命掐着手心,拔了脚就走了。她边走边落泪,一壁恨着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哭,使劲拿指甲掐着自己手心要忍泪,一壁又实在觉得委屈,陪嫁入宫多年,自己对章贵仪算得上是掏心掏肺,恶人都是她做了,连自己的身子都舍了出去,还有什么不够忠心的,到头来,竟还不如一个新进来的苏辛沅。晓彬正哭着,初娘为章贵仪洗了头过来,双手犹自湿淋淋的,沿着墙根走着,打算回房收拾一番。她撞见晓彬如此,好奇地看了一眼,赶紧垂下眼皮不敢多事。只这一眼,晓彬已然察觉了,一想到初娘是辛沅带进兰林殿的人,拉帮结派的一伙子人,这会儿也巴不得看她笑话呢。她一股火气就往心头窜,顺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初娘脸上,骂道:“不会叫人么,哑巴似的,要你进兰林殿做什么。”
初娘才到兰林殿没多久,知道晓彬不好惹,当下捂着脸叫了声“问王霞帔安”。晓彬斥道:“眼皮子浅的东西,就会装乖巧卖好,转头又去告状,背后扎刀子。看我得了空,不割了你的舌头。”
初娘在底下呆久了,知道有品阶的宫人教训底下人下手都不轻。也知道晓彬的威势,真要寻隙割了她舌头,也不是没可能。初娘吓坏了,忙忙道:“王霞帔教婢子是为婢子好,婢子不敢胡乱说话的。”
晓彬瞪她一眼,径自走了。初娘不敢做声,回到房中,对着辛沅也是一点神色都不敢漏,一个字都不敢提,只怕牵连了辛沅。
枚儿端着药入晓彬房时,晓彬已经止了泪,对着镜子补妆,一点也看不出哭过的神色,依旧是粉白娇嫩的一张脸。
晓彬脸上淡淡的,问道:“平日不是初娘送药吗?今儿怎么换了你?平日也没见你比初娘手脚伶俐多少呀。”
枚儿到底有些心虚,陪笑道:“贵仪要初娘伺候洗头去了,婢子便帮着端进来。王霞帔趁热用。”她见晓彬目光比往日更锐利,赶紧放下药,一阵风儿似的走了。晓彬看着枚儿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身体里的血液随着她起身热热地涌出来一下,她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桌边,看了那乌褐色的汤药一眼,一身不吭泼进了墙角一株花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