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晴光寸寸好,永巷兩側聳立的紅牆上一簇一簇金色的陽光跳躍着,如同活潑的小鳥。可那快活都是別人的,是聞仙宮裏遙遙傳來的男女嬉戲歡笑的聲音,不知是孫珠珠,姚茜還是刀晚晚、錢鈺兒,總之與她是毫無幹系的。那快活曉彬聽得到,卻一點兒也沾不到,越發是可恨的。曉彬身上虛乏,只不過咬着一口勁兒拼力往前走,以此來抵擋心底無處可着落的空茫。可是整個蘭林殿裏,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整個後宮裏上至皇後下至宮人,沒有一個她可以說話的人,沒有一個她可以依靠的人。她此時才清清楚楚地明白,什麼內人,什麼霞帔女,她就是孤零零一個,孤單若浮萍無依的女子罷了。
曉彬低着頭往前走,兩側的宮苑院落裏伸出幾樹熱鬧的花樹來,此時杏粉褪殘妝,暮紅下海棠,枝頭紅豔盈尺的是新開的石榴花,打着明兒照眼。有幾個低位的嬪妃立在石榴樹下賞花,笑吟吟道:“如今十六剛開,花還不夠紅,得像火燒一樣才好看呢。”
曉彬閉上眼睛,去年的榴花一團火似的還烙在眼睛裏。那時她還有着私心,無論怎樣,得了君王雨露之恩,總想着有個孩子。石榴是送子花,看着便是喜興的好兆頭。她在石榴花樹下把這念頭轉了又轉,章貴儀無子,自己總該有一個,就算替章貴儀一些半分兒也好。
可是這一刻,想起去年的願望,曉彬只覺得心酸難忍,只想與親近的人說說話。
草木蓊鬱,佛花靜開,午後的日影攜了融融花香,在金明苑內悠悠蕩蕩。成寧宮內一派天地同春的景色。待得靠近了廊下,供佛的沉檀和龍腦香的氣味一股腦兒攪了上來,兜頭兜腦罩在人身上,霸氣而凌厲,容不得一點抗拒。
龍腦香又羯婆羅香,出自南邊海上極熱的羯婆羅國,素來爲帝王所愛御。可任贊的性子,嫌那龍腦氣味過於純淨明潔,久聞有甘冽氣息,與金房瑤臺的聞仙宮實在氣質不合,他情願用楊貴妃帳中香、芳積香、龍涎香,或是用鮮花露凝聚乳香、箋香混在一處,暈出帳深枕膩炷沉煙,也極少肯單用龍腦這般清神闢邪的香料。
曉彬年輕,覺着這種半老女人身上的氣味是最煩膩的,帶着因年歲衰敗而不肯承認的強硬,連着香氣都那樣硬邦邦的,不讓人有浸浴花香之感。阮太儀也住在成寧宮,不可避免地沾染與太後一樣的燻香,可在阮太儀身上,那又是親切的,知冷着熱的。是入口正溫的銀耳湯,是浸浴時熱冷合度的溫水,是疲累時手勁恰達好處的按揉,是手上的傷口有一張小嘴溫溫地吹着。阮太儀總是那樣溫聲細語,軟言安慰,熨帖着人心。此時此刻,她最盼聽到的是阮太儀的聲音。成寧宮的侍者認出她霞帔女的衣裝,又說是來見阮太儀的,只說“太後預備午睡”,叫她去裏頭廊下候着。
阮太儀不在自己住的偏殿正,在太後正殿的暖閣服侍着。曉彬從天水綠的薄紗蒙在萬字不到頭的紋窗上,朝裏望進去,隱隱約約見到阮太儀雙膝抵在地上,背脊拱得像個蝦米一般。曉彬是見過阮太儀洗奉佛像勞作的,可這般如洗腳婢一般趴伏在地,卻是從未見過。曉彬喫驚到了極處——這好歹是太儀啊,就算是上陽宮裏那些被安置起來的連個太嬪都沒撈着的嬪御,也不至於做如此下役啊。
太後抬起一雙油光玉滑的足來。這雙足,從未曬着過太陽吹着過風,從未穿過略粗糙一點的布鞋,永遠是用最矜貴的絲緞細細包裹得合腳,坐在轎上,少有玉足落地的時候。
阮太儀展開闊大厚實的白絹,小心翼翼地用白絹包住太後溼漉漉地花水泡過的雙足,像懷抱嬰兒一般仔細。待白絹輕柔吸去了太後足上多餘的水份,阮太儀便捧着太後雙足在懷,一點一點用絲棉蘸飽了潤膏爲太後塗潤足上肌膚,連趾甲之間的細縫也不會放過一絲。
不知怎地,太後輕輕“哎”了一聲,阮太儀一驚,誠惶誠恐抬起臉來:“是不是妾哪裏不小心,碰着了太後?”
太後蹙了蹙眉,還是緩和了口氣道:“都做了那麼久嬪妃了,手指頭上的皮還是那麼粗,碰着哀家腳上有些疼。”
阮太儀滿面羞紅,忙察看自己十指,俯身道:“妾有罪,妾卑賤出身,就算錦衣玉食,手腳還是粗糙的。望太後恕罪。”
太後嘆了口氣,撫着手裏的金絲楠念珠,淡淡道:“罷了。你一把年紀,身子服侍了先帝,臨老還要來服侍哀家,是委屈你了。”
阮太儀急得有些結巴了:“妾不委屈,不委屈。太後許妾留在成寧宮,是莫大的恩典。環顧先帝嬪妃,都去了上陽宮,誰人有妾這般恩遇,妾一生一世都感謝太後的寬恩厚慈。”
太後並沒有聽這些剖白的心情,只是展開雙臂,由翠婑和翠屏扶持着穿了軟底雲鞋起身,才道:“你也別跪着伺候了。哀家要午歇了。”
話是這麼說,阮太儀忙用淨水反復洗了三遍手,扶着太後起身到了寢殿。翠婑已經整理好了牀鋪,阮太儀伺候太後躺下,才放下櫻桃紅的鷓鴣雙雙連珠帳,蹲下身爲太後擺正絲絹制的淺金橘色松竹常青紋軟鞋,只一扇窗留了一條縫通風,才掩身出去。這一應都是阮太儀做慣了的,做得又輕又利落,連翠婑都笑:“這麼些年了,伺候太後的工夫,婢子實在不如太儀您。”
實在不如自己?呵,那是伺候了這位尊貴的主子從南越嫁到西蜀,從公主成了太後的。她從來都享受着世上最好的一切,自己成日看在眼裏,能有什麼伺候是不到位的。
衆人尚在服侍太後睡下後的事宜,或點安息香,或理好太後換下的衣服,也有忙着去預備太後醒來要喝的櫻桃鷓鴣羹。阮太儀捧着一大銀盆的洗腳水顫顫巍巍出來,正要尋地方倒掉,抬頭正見曉彬,兩下裏都呆住了。還是曉彬搶着要端那盆洗腳水,先道:“您怎麼忙起這個來了?您腰不好,我來幫您。”
阮太儀連忙攔住:“得了,我的差事叫君上的人做了,回去有我受的排揎。你還是走開些好。”
曉彬明白其中厲害,忙乖乖讓開了,看阮太儀洗淨了銀盆交還給小宮女,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才扶着曉彬的手往自己院中坐。比起太後所居,阮太儀偏殿的閣院是按着規制來的,一點不少,但也一點不多,樣樣都是按着數目擺設的。阮太儀見她來極高興,親手要去烹茶,想想又坐下,赧然伸手在膝蓋上抹了兩下道:“我才伺候了太後沐足,哪能給你這樣的貴人倒茶,菁環,你來,上紫蘇飲子。”
菁環應聲而來,倒飲子,備點心,一氣呵成,又立刻退下了。
阮太儀凝視她:“怎麼?有心事?您身上不好,不該出來吹風。”
曉彬由己及人,直同戳心,含着的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我竟不知成了太儀也這般辛苦,沒有個出頭之日。”
“原本的主位在嘛,她一手拉拔你上來了,總不能說不伺候到底吧?那豈不成了背信棄義、數典忘恩的東西了?”阮太儀一臉從容淡然,安之若素。
“原本的主位在,就永遠婢子就只是婢子,怎麼也輪不到翻身做主子了?”曉彬雙眼發直,喃喃自語。
“癡兒,你在想什麼呢。”阮太儀愛憐地撫了撫曉彬跑毛了的鬢角,婉聲道,“你呀就是喫虧在太忠心、太肯爲你家貴儀分憂了。若不是當初你心急替貴儀分擔,爲她爭寵,怎會用藥想縮短月事,結果弄拙了,落下這病。”
曉彬想到此事就滿面羞愧,深恨自己拿身子做筏,弄巧成拙,可細想起來,她忽然添了幾絲恨意,“我是太忠心、太聽話了,想我這病根,就是從貴儀罰我提鈴夜行着了風雨開始的,那回我高熱之下引起了月事不調,從此就沒能斷根。”
“這事兒啊你也別怪章貴儀,當時她在氣頭上,哪裏顧得了這些。便是我和太後這麼多年主僕情分,她氣起來說打便打說罵便罵,過後照樣兒什麼都惦記着我。我呢也是不記事兒的人,大家始終和和氣氣的。”
“您的氣性實在是太好了。總歸是我不懂事,以爲在宮裏久了,總歸和旁人不一樣些。其實我要跟您學的,還多着呢。”曉彬的聲音有些發虛,一陣接一陣兒的顫。
“你要學什麼,我能不教你麼。我無兒無女,把你是當半個女兒來疼。”阮太儀攬過曉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語氣無限慈愛溫和,“今兒進來看你神色不大好,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原沒什麼要緊事。”曉彬輕輕側首,忍住了眼底的淚,“是我糊塗,到如今才明白,原來她們個個都不想我得寵,個個都想害我。”
阮太儀並不追問“她們”是誰,只是那樣柔聲的,聲線溫柔到帶了一絲行將破碎的恐怖,“木秀於林當然風必摧之。你是個萬裏挑一的人才,誰願意看你爬上去看你得寵,踩在她們肩膀上、踩在她們腦袋上。便是有人要抬你上去,也不是爲了要你和她並肩,而是要你站在她下首,照舊地低人一等,她才安心。至於要害你……”阮太儀微微沉吟,揉搓着她細柳條似的肩膀,“你呀得心疼自己,早早除了這病根,且也不能再沾病氣了。章貴儀病了這麼久,反反復復,多少這蘭林殿的病氣也太重了”
“我哪裏離得了蘭林殿,封不了衛仙,我一直就得住在那裏,還得和拂杉擠一個屋子。說起來還不如蘇辛沅呢,那屋子雖然窄舊了些,到底和她住的人與她同心,不似我總被盯梢着,行動說話都沒個自在。”
“誰說不是呢。章貴儀這麼病着,於你封衛仙的事說不上話,你就一直這麼半吊子懸着,沒個正經封位;於章貴儀呢也是折磨,好好一個人,都熬成什麼樣子了。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我聽久病的人說呢,好活才好呢,賴活還不如死了,從此解脫。”阮太儀言畢,有莫大的哀憐之意。
曉彬一時怔忡,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陽光在二人中間慢慢地踱着,一步一步往後退,留下深灰的暗影,漫出過於悽厲的寂靜。太後在午睡,尊貴體面是她的,與阮太儀無幹。章貴儀也在午睡,榮華安逸是她的,與自己也無幹。天地間若非要尋出一個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人來,也唯有阮太儀了。二人正沉默,菁環進來,道南越送了家鄉魚來,多是河豚海鰻一類,一路送來艱難,活的沒有多少,加之南越近年屢屢都城被圍,籌措這些東西來實在是不易,只爲解太後鄉情,要請阮太儀快些去處理下。
曉彬好奇:“這些事都要太儀您做的麼?”
阮太儀頷首道:“宮中雖然不止我和太後是南越人氏,但我自幼陪着太後長在南越宮廷,太後愛喫什麼、口味如何我都知道。太後茹素的日子多,那都是御膳房做的。若哪日想動葷腥海味,便由我親自來做,尤其是這些南越的食物,落到旁人手裏,怕失了南越風味。”
曉彬嘆道:“太後真是事事都離不得您。按這麼說,早該封您爲貴太儀了。”
“什麼太儀太妃,虛名而已。我不似你,年輕輕的,日子還長,掙一寸名位是一寸。”阮太儀和頤微笑,“我呢就陪在太後身邊,仔細這些喫食,免得太後不小心喫到了魚肝什麼的,中毒就不好了。”
“這些魚會中毒?”曉彬喫驚。
“天下萬物,有藥性的就有毒性,只是光一點點劑量,什麼毒性都沒有,日積月累才看得出,所以不用怕。有經驗的廚子,都是會謹慎處理的。”阮太儀不甚在意,“便是那些呵膠,也不是都用魚鰾熬出來的膠貼在肌膚用在頭發上,那得是上等貨色才行。”她轉首看菁環,“好了,你陪本位去收拾那些南越送來的魚,再留幾條給曉彬。”
“給我?”曉彬瞠目。
“是啊。”阮太儀柔聲道,“今夕不比往昔,如今這些東西章貴儀那兒也能分到,從前只怕盡在成寧宮,也就太子爺和君上還能嘗嘗了。我聽說了,君上不是讓貴儀喫魚粥養身麼,你也別說是君上和太後賞的,免得旁人氣不平,就你們宮裏小廚房煮魚粥的時候添幾樣,嘗嘗新就是了。若是缺了,再讓菁環給你送魚肉泥去。也當是太後替君上疼貴儀的一片心意。”
曉彬猶有些癡癡怔怔的,被菁環拉着,直往小廚房去了。曉彬離開成寧宮時候太陽甫下山,中天月色初上,猶在柳梢上薄薄的,像個窗外的紙影子,溜溜兒的掛不穩。她筆直地站着,挺着酸軟的腰身。她想,她得自己尋條好出路了。她站了許久,反復聞自己的手,南越的魚腥氣頗重,用姜花水洗了好幾次還有淡淡的味道。那味道是生在她手上了,一直生着,不肯散盡,跟着她進了蘭林殿,進了小廚房,衆人都在忙,見她來了忙都起身恭恭敬敬喚“王霞帔”。曉彬檢視了角落裏吊爐上自己喝的藥,正嘟嚕嘟嚕滾着,章貴儀的藥也在另一個裹了牛皮把手的銅藥鍋裏。白粥在小銀吊子裏溫着,各色魚皮、魚肉泥、魚肝泥分列在十幾個小瓷盤裏,還有蔥花、姜汁,預備着給章貴儀加了熬煮。曉彬將這些一樣一樣添進白粥裏,嘆道:“許久沒服侍貴儀了,這活兒累不着我,我來吧。”
就算封了霞帔女,也還是半個僕婢,衆人客氣了幾句,見她堅持,便也罷了,曉彬趁人不備,將兩碟預先備好的魚肝泥添了進去,米香和魚香在蔥姜汁裏攪動,越發地濃稠起來。
章貴儀進得頗香,聽聞是曉彬親手熬得,也頗動容:“難爲你了,封了霞帔女,還爲本位做這樣的事。”
“就算封了霞帔女,妾也是您一手抬舉出來的人,只盼着您好。更盼着……”曉彬低首抹了抹淚,“貴儀與妾主僕情分長存,便如太後和太儀一般。”
這話是倒是大有盼着貴儀榮升的好祈願,章貴儀淡淡一笑,“本位這身子……”
曉彬懇切道:“貴儀,您養好身子了就成。您別把妾當君上的人,妾永遠是您的人。”
這話甚是貼心,章貴儀幾乎是含着淚喝完了這碗魚粥的。曉彬端着碗出來,外頭月上西樓,如銀如練,似是水銀傾落,要將人湮沒。東風將夜,原來比初秋寒意更甚,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輕輕的,格一下,又一下。她的一顆心,也跟着那一下下的輕顫,一涼如夜水潺潺。
此後,曉彬的性情安寧了不少,雖然也不和其他宮人搭話,總是默默想着什麼心事,可章貴儀要喝魚粥用湯羹了,她能搭把手便搭把手,再不自詡身份,便是拂杉都說她轉了性兒。
這樣燕窩魚皮肉糜細粥地養着,章貴儀的身子越發地差了。這話她卻是不敢聲張的,生怕人說她喬張做致,滿宮裏銀根兒一縮,沒有大滋大補的物兒養着,就做出病好不了的樣子來。更怕人說從前喫下的山珍海味都丟在了海裏,就是堆也堆出個玉人兒來,唯獨她喫下去跟丟進了海裏一般。
倒是任贊新賞下來的荔枝膏,拿熱水化了,香甜輕潤,章貴儀倒很能喝一盞。
那荔枝膏本是南越膳房所制,生津止渴,去煩消乏,也可作藥用。只是荔枝價貴,西蜀本土少產,只能每年自南越採購荔枝百多顆,價計約萬貫。或看下半株果實累累的荔枝樹,價錢更煩三四倍,以解太後鄉愁。荔枝又名離枝,意爲離開本枝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這一顆荔枝價值千文,比都中五十文一斤的豬肉貴出無數,尋常人根本不敢問津。新鮮荔枝千裏迢迢從南越運到西蜀,用的辦法是把荔枝帶枝剪下,裝在剛砍下的竹筒裏,再用筍殼和溼泥蓋住運送。
往年還好,一騎紅塵,馬不停蹄,只在入蜀後的涪州稍歇,便是幾日也到了,送到時荔枝色還不變,味道鮮甜。可這幾年戰事連綿,道路上不安寧,便有荔枝也被搶了,或是路上耽擱,送到宮中已經色香味盡失。此事難爲,便是太後也左右不得。到底太後是南越出身的公主,南越國事再艱難,也不得不慰藉自家公主鄉情,最後想出的法子,是用荔枝做成了荔枝膏送到西蜀宮裏。這樣,就太後、帝後和幾個位高的嬪妃那裏有幾壇子罷了。
章貴儀病中還有這個榮寵,自然感念。可惜所得不過一壇子,喫得再省也沒多少回。倒是有一回胃裏泛酸喫不下了,剩下半碗遞給了辛沅。
辛沅知道荔枝貴重,自己舍不得,特意又留了一半等着初娘。初娘大爲感動,愛若珍寶一般喝了兩口,咂摸着滋味道:“真好喝,仿佛就是荔枝的蜜甜味兒。”
“新鮮荔枝熬得的膏子呢。快都喝了,涼了那新鮮香甜勁兒就散了。”辛沅說着,初娘只是不停品着滋味,“阿姊可喝出來了,裏頭有什麼?”
“那也不難。”辛沅不防初娘考自己,便笑道,“荔枝剝殼去核留淨肉,將果肉擂碎,舂搗成糊後拿新鮮玫瑰花、烏梅、豆蔻、熟蜜所制。這樣好滋味,不可多加物事,以免亂了滋味。”
初娘邊喝邊頷首道:“難得就難得在是南越的新鮮荔枝,個大味甜。若是蜀地那些荔枝,就沒那麼鮮甜,還有荔枝幹,我們宮裏也有,不在乎南越送那些。”
辛沅道:“荔枝幹是容易得的,和桂圓幹一樣多呢。御膳房的庫裏多的是。”
“若是拿荔枝幹的肉熬膏子呢……”初娘問。
辛沅細細想了想:“少了新鮮勁兒,甜味又太重而且荔枝幹有股烘幹日曬的氣味。”
初娘斟酌着道:“氣味可以遮掩。貴儀胃寒,經不起太涼的東西,荔枝本就性溫熱,再兌一點點生姜汁順着它的熱性增溫調味,熬煮去滓,澄定後以滾水衝飲,貴儀更能受用。”
辛沅歡喜:“若是太後也能歡喜,能以此解些鄉愁,也好不用等着每年的鮮荔枝。再說了,這數萬貫的開銷皇後娘娘早就愁悶,只不敢開口勸阻,背上不孝之名。若真能有荔枝幹做膏子填補,多少也省儉些。你這法子,定當讓各宮都歡喜。”
初娘羞澀一笑:“我不過一說,成不成還不知呢,怎就被阿姊說的這樣好了。”
話雖這樣說,辛沅連夜去膳房討了荔枝幹來,與初娘剝殼去核,用溫水泡發棕褐色的果肉,按着先前所說調制,老姜味過濃,改用無渣滓的嫩姜,氣味不衝。幹果本就比新鮮的味甜,便減幾分蜜糖,又加舊年醃的甜桂花調味。初娘與辛沅再四試過味道不錯,才敢送上去給章貴儀,果然一嘗之下,有新鮮荔枝膏八分之味,章貴儀亦擊節大贊:“這法子好,不必候着每年這個時候嘗口新鮮的荔枝,時時都有荔枝膏喫了。”說罷又想着曉彬,“荔枝膏溫熱,對女子身體有益。往年只得那麼一點點,你也喫不上多少。可如今荔枝幹膳房多的是,盡着你喫都成,於你調養身體也是好的。”
曉彬忙起身陪笑,章貴儀興致頗盛,張羅着讓人給蓬萊殿和成寧宮送去,又笑:“太後若嘗了,不知多麼喜歡呢。”
辛沅道:“這膏子是初娘親手做的,便由她送去。若是好,自然是貴儀的心意;若是不好,總歸也是婢子們的拙心罷了。”
初娘有些喫喫艾艾地,手足無措地看着周遭的人,道:“婢子偶然能做出些喫食東西,都是憑貴儀的寬厚垂憐,哪能笨嘴拙舌地去太後和皇後面前獻醜。”
章貴儀笑而不語,只是品着那荔枝膏化開的甜露,還是曉彬含着一縷薄切切的笑意瞟她:“皇後最是好性子的人,荔枝又是太後愛喫的,這是個妙宗兒,辛沅讓你露臉去呢,你怕什麼。”
初娘哪裏敢接曉彬的話,只得拉住辛沅的袖子不放,神色急切。章貴儀放下手裏的甜湯,“罷了,辛沅是去慣了蓬萊殿的,只是你冒犯過阮太儀,到了太後的成寧宮,少說話爲妙,只在外頭給初娘壯膽就是了。”
辛沅應聲去了,果然沈後那裏一切順利,初娘特意按着庫存的荔枝幹說了所費不過幾錢,又消耗了庫存的荔枝幹,省得年年白白黴爛,沈後邊聽邊頷首,一疊聲叫蓬萊殿的小宮人們跟着初娘學,又朝辛沅笑道:“如此心靈手巧的人兒,可比得上你了。”
這一來章貴儀都更喜初娘,又贊辛沅:“留得好人兒爲蘭林殿效力。”初娘見辛沅到了各宮也只爲自己說話,從不搶功,也銘感於心,對辛沅越發的好。
到太後宮中時,特意挑了皇後也在的時候,辛沅不露聲色便落在了最外頭。
初娘戰戰兢兢的,當場爲太後化開了荔枝膏,調制了濃濃一碗甜露,眼見着太後啜飲了一口,又一口,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還算有味。請阮太儀也嘗嘗。”太後淡淡一言,阮太儀忙捧起一盞啜飲。飲畢,阮太儀看看皇後,又看看太後,只是不言。
太後不耐煩道:“有話便說,這樣看人眼色做什麼,哀家便看不上你這小家子氣。”
阮太儀揉了揉眼睛,低低道:“這滋味讓妾想起侍奉太後還是公主的時候,南越的荔枝開了花,妾與您站在花下,就是聞到這樣的甜香。”
這話說得太後的神色柔軟了許多,“南越是你我的母國,自從到了蜀國,咱們都數十年沒有回去了。這荔枝膏做了多少?你也喜歡的,多留幾壇給你。”
阮太儀溫然應承,再三謝了恩。初娘捧上幾個小小的白瓷壇子,不敢抬頭:“這一批是新制成的,後面要多少有多少,只望太後和太儀喫得喜歡,能略解思鄉之苦。”
太後示意翠婑接過,一時感傷得很,撫着那小巧白瓷壇子哀嘆道:“南越的國事這樣壞,眼看就扛不住北周威逼。一旦國破,明年還不知能不能喫上這故鄉的荔枝,有你這樣用心爲哀家,甚是不錯。”
沈後見機道:“南越爲了母後,也是費盡心思,不顧戰火,千裏萬裏送了這荔枝來。只是路上艱險,爲這一口滋味,搭上母後故族鄉人的性命,母後必定也不忍心。其實我蜀地也有荔枝,只是味道稍遜南越而已。”
太後心懷不忍:“荔枝也罷了。往後就黜免了這一項,免得南越和咱們大蜀兩頭擔心。”
“太後體下慈心一片良苦,可惜故鄉滋味難得了。”阮太儀幽幽一嘆,看向皇後,“那麼皇後娘娘,恕老身多嘴問一句,太後平日裏所用的南越河豚海鰻總不會停吧?太後也嘗過東虞蘇揚所產的河豚,肉質遠不及南越所產的細嫩,魚皮更是不能比。倒是東虞的江鰻,還可將就一喫。”
沈後淡淡一笑:“河豚海鰻不比荔枝是時節之物,用故鄉河水海水盆養,一路小心總還能活。母後母儀天下,君上仁孝,以天下養——只要天下平安,什麼都易得。再說了,東虞和我大蜀總算有舊親,每年四季都送江鰻來,也是交好之意。”
太後眼圈微紅,別過頭拭了拭淚道:“皇後這句說的很是,只要天下平安,喫的用的不在這一時,將就些也是了。”她說罷,扶了翠婑的手起身,“哀家禮佛的時候到了,務必得虔誠祈禱,求菩薩保佑。皇後,你可記着,什麼都可儉省,這一樁是斷斷不能的,絕不可短了對佛祖禮敬之心。”
沈後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頷首道:“是。”
阮太儀趨前兩步,穩穩扶住了太後,回首一笑:“那這荔枝膏,往後就要蘭林殿的人費心了。”
初娘忙屈身答應,恭送太後。沈後目送太後與阮太儀離開,出了成寧宮,不覺眉眼含笑:“本宮萬難開口的事,倒被你們做成了,是該好好賞賜。”她轉首,看一眼辛沅,又睇初娘,“蘇內人,你在蘭林殿雖是章貴儀的臂膀心腹,但這次的功勞最大不是你,是邵氏。”
辛沅笑道:“皇後娘娘明鑑。”
初娘急急忙忙道:“不是的,皇後娘娘,阿姊連夜陪我做荔枝膏,試了無數回……”
沈後與辛沅相視一笑,“那可沒你什麼賞的。倒是邵氏……蘇內人,如今各宮都有調動,問問你家貴儀,邵氏去內殿侍奉,可還妥當?”
辛沅一時大喜,拉着初娘一同跪下:“還不謝皇後娘娘舉薦之恩。”
章貴儀聽得辛沅回稟,也無有不準的,“皇後娘娘和本位想到一處去了。也好,也好,邵氏來蘭林殿的日子雖短,卻是能幹,平日裏除了殿外的功夫,也是許她跟着蘇內人進殿學着的。如今這麼快正式進了內殿,也有你蘇內人的教引之功。她好便是你的好處,本位也不另賞你什麼了,帶邵內人去更衣吧。”
初娘聽得被章貴儀親口稱爲“內人”,激動得話也不會說了,只連連叩頭,枚兒撇着嘴道:“邵內人是該好好磕頭,咱們多少年才熬進內殿,你可有皇後娘娘的誇贊呢。”
辛沅知道枚兒有些小氣,便笑:“枚兒,你是內殿裏的領班兒,除卻我和拂杉姐姐,其餘人都歸你管。你可要管得似模似樣些。”
初娘又連跟着叫“請枚兒姐姐教誨”,枚兒兜不住便笑出聲來,很有幾分資深內人的樣子,“有我和蘇內人教你,你有什麼不懂的,盡管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