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第55章 東窗事

這一番歡喜,章貴儀不免勞動,又乏了。病中的人性子古怪,最易傷春悲秋,便是高興了一些,一時又難過,怎麼勸也勸不好,心氣上又更要強些,生怕被人說成是個病人,見同個蘭林殿裏住着的曉彬成日無事坐着梳妝,章貴儀怎麼都要捱起身來,靚妝麗服,頭發用呵膠篦得一絲不亂,面上貼了金箔花,兩靨燦燦,可她的精神,還是日復一日地萎頓下去了。

章貴儀一開始只是嗜睡,大家還很高興,以爲是見好了,多睡可以養足精神,比藥補還好。後來發覺不對,她神思遲鈍、懶怠說話,人也有些幹縮。

御醫來看,卻始終看不出問題,只說病久了,怕積成了七傷五癆。辛沅急起來就要和他辨:“癆病是要過人的,你看整個蘭林殿,誰過了癆病了,不都好好的。”

御醫忙解釋:“七傷五癆就是虛弱多病,並不是說積成癆病了。整個人病虛了,要慢慢養實了就艱難。”

辛沅一肚子氣,這御醫來來去去都是空話,連個病症都斷不明白,真不知怎樣選進宮裏當差的。初娘看她沒好氣,忙備了散碎銀子好好兒送了御醫走,進來才道:“阿姊好歹忍耐些,有什麼可萬不能開罪醫者的。”

辛沅低低罵了一句“不學無術”,轉頭進去服侍章貴儀了。

入了夏,宮裏又多了一筆冷飲的開銷,爲防着中了暑氣,每日內府要分發藿香正氣水祛暑,或是喝或是沐浴用。午後則是一道綠豆湯或紅豆湯,再加一個西瓜。如今內囊上都捉襟見肘,哪裏輪得到每人一個西瓜,能分到一瓤就不錯了。那綠豆湯也稀得跟河水一般,半日撈不上幾顆綠豆。

內府熬不過底下怨聲載道,稟明了皇後與太後,兩下裏一商議,綠豆解暑是不能停的,西瓜倒是可以。還是沈後以身爲則,連着今歲外頭的進貢都免了,又怕底下埋怨上頭不仁,連瓜果也克扣,便道折了西瓜銀子的一半貼補月銀,衆人才一時無話了。

經了這幾番波折,宮裏人員冗雜務必得裁減成了頭等大事,人少了,開支自然也小了。年紀小的或是老邁無能的,第一撥要撥出去。偏生那些積年的老人知道太後與皇後心軟,一一去哭求,說家鄉早無親人,老無所依,寧肯在宮裏做到死,斷不肯出去的。內府的主司急了,最怕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慣會哭鬧耍滑的。

那一日辛沅在沈後身邊回稟章貴儀的病況,聽得說起此事,便道:“真有年老家中無人不肯走的,硬趕他們出去,是斷了他們生路,但也怕他們耍滑託賴的,就說年過五十的要留下可以,但月銀是不給了,反正宮裏管喫穿,不必花銀子。若這樣還肯留下,那就是真心的,到時若看她們勤謹,再把月銀補到三分之一數目……”

沈後稍一思索便明了,怡然微笑:“先無再有,便不好鬧了。”

“是啊,人心多是不足,減一分不悅,多一分則歡喜。這樣一周折,比直接說減去多半要好。便是對其他適齡留下的宮女和嬪妃們,也是先給三分之一數,往後再補到半數。只有她們才知恩呢。”

“宮裏的嬪妃都是好說話的,但也怕有一二個心裏含恨,倒不好了。”沈後點頭,“這一回旁人不說,芷妃倒是頭一個不愛人多伺候的,將自己宮裏年歲適合的宮人寫了一張名單,都叫放出去,只留幾個人就行。”

芷妃性子孤冷,不喜人多,金華殿的宮人也覺跟着這樣無寵的主位沒有指望,除了幾個親近的,其他人倒願意出去。她起了這個頭,每個宮裏多則三五少則一二,也有打發了適齡的宮人出去,這樣出宮後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而且錦都中人都喜歡娶出宮的宮人,因她們伺候過嬪御,識大體,懂規矩,是家中主母最合適的人選。所以年輕宮人出宮後家中找好人家嫁人,不僅家人團圓,還能得一筆豐厚的聘禮。比只放年老的要好。太後知道了無比歡喜,直誇芷妃是敬奉佛母之人,行止慈悲,一時滿口間誇的把皇後都比了下去。

擁雪和懷霜她們知道了直爲沈後不平,沈後倒不在意,只道:“歷來爲上位者,哪有只受尊重不挨數落閒話的。便是個菩薩呢,供起來受了香火,也要被信衆們說靈驗不靈驗的。何況是這樣裁人減銀的事,便是落下惡名,也得要做的。”

這一番人事波動,哪有人不在意的。枚兒在宮裏走動多,回來便跟辛沅說笑:“這樣清一清人也好,從前不說別的,便是寅喫卯糧頂了死人的名頭去冒領月銀的都有呢。”

辛沅看着章貴儀的藥,熱氣氤氳着撲到臉上,她轉頭拿蒲扇扇了扇火,道:“有這樣的事?”

枚兒坐在辛沅對面的小矮凳上,翹着一雙足兒,素淨的鞋面上沾了薄薄一層灰:“咱們這裏是大戶,走出去誰都認識,當然沒這樣的事。可越到底下水越渾,就拿灑掃監說,旺來死了那麼久,與他同住的旺喜只說他病重人還沒死,照樣支走他的月銀呢。”

“竟有這樣的事!”辛沅喫了一驚,將蒲扇擱下,“他死的事咱們都知道啊。”

枚兒渾不在意:“咱們知道,他們的新管事也知道,可誰會去說呢。再說他們灑掃監的素日辛苦,多領一份月銀上下分了,何樂而不爲。”

辛沅就此上了心,有差事出去便特意往灑掃監走,果然問起旺來,那新來的管事善來只是支支吾吾。辛沅便道:“旺來死了這差事才歸了你的,你裝什麼糊塗不知道。”

旺善苦着臉道:“好姐姐,我本也不願意這麼幹,可是旺來死得突然,又那麼悽慘,領了他的月銀也不是我們自己花,哥兒幾個買點香燭紙錢祭拜也是有的。”

辛沅不以爲然:“旺來是自己喫錯了擱了老鼠藥的點心死的,難道還含冤麼?要什麼香燭紙錢?”

“旺來活着就是個貪喫貪色的坯子沒錯!”旺善“嗐”了一聲,搖頭晃腦地嘆氣,“可就因他貪喫,才格外留心這些差事。那點心裏擱老鼠藥的差事本來是旺來做的,他偷懶推給了旺喜,自己只在旁盯着。哪些點心有餌他會忘了?要不就是記差了,或是哪路鬼神罰他偷懶才叫他誤喫的,所以旺喜害怕,說要我們一起祭拜祭拜呢。”

辛沅聽着這話裏似有文章,可旺來死了才輪到眼前的旺善頂了管事的位置,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她便趁放飯的時候叫住了旺喜。旺喜是個穿灰黃皮子的半大小子,禁不住多少話套弄,便賭咒發誓道:“按理說這差事本該是旺來哥做得,可他偷懶,指使了我做,他就瞅着。我往點心夾層裏塞的老鼠藥,旺來哥就在旁袖手看着,不會記錯了吧?莫不是老鼠成了精,恨他藥死了同伴來尋仇的。”他臉色發白,“反正我不願意再藥老鼠了,瘮得慌。”

辛沅疑惑:“你們灑掃監藥老鼠的點心總不是御膳房給的,都自己做麼?”

旺喜“嗐”了一聲,縮了縮脖子,“我們灑掃監什麼地方,什麼事都得自己做。底下手巧點的小宮女都幫忙做過。以前去了蘭林殿的初娘就會做,她手巧心也靈,做的點心別說引老鼠了,人聞着也香,也愛喫呢。”

疑影是埋在土裏的種子,一點點水就能催着它發芽,何況是下了大肥。辛沅強按着心底的懷疑,淡淡道:“初娘和旺來不大和睦吧,我總聽旁人說,旺來最愛打罵初娘的?”

“有這樣的事?”旺喜差點跳起來,“旺來和初娘挺好的呀,旺來一直挺照應她,初娘領的差事都不算最苦的。我和旺來一同住,還聽旺來說過,若是初娘哪日願意了,他倆湊個照應一起過下半輩子也好。”

辛沅腦中嗡然一聲,口中訥訥:“是這樣的?我一直以爲初娘在灑掃監很苦,才叫人照應她。”

“這兒當然是苦,沒個出頭的時候。”說起差事,旺喜就忍不住抱怨,“可再苦的活計,總有分個輕重高低的,初娘算不錯了。沒姐姐您發話的時候,旺來也算顧着她;有姐姐你發話了,更是有好日子過,做的活計比燈草還輕巧。我羨慕都還來不及。”他嘖嘖的,“不過初娘也沒良心,旺來死了那麼久,她來還了點銀子,草草拜了拜就算了。”

辛沅沒有再說話,她舌頭底下發苦。細細辨着,那苦味是從腔子裏冒出來的,帶着一種說不上來的畏懼。辛沅想,她認識了初娘很久很久,便是一起住着,如今細細想來,她是不大了解初娘的。初娘自然是溫柔的,溫柔裏帶着一點韌勁,事事都說聽辛沅的順着辛沅的意,活在辛沅的庇護下。可是分明,初娘是其實是很有主意的一個人。

辛沅不做聲,回到了蘭林殿裏,章貴儀照舊昏昏沉沉的斜臥着,無甚精神。自從她的病重了,蘭林殿裏說不上來,總似染了一股子暮色黃昏山雨將至的氣息。那氣息是昏黃的,帶着沉沉的水汽,像江南潮溼的梅雨季節,又似滴不幹淨的眼淚,鹹答答的,讓伺候的人都跟着心裏鬱鬱的,什麼事都望不到邊似的。

辛沅住的小屋子來不及細細粉刷過,溼氣最重,她悶坐了一會兒,只覺得無比憋氣。初娘從外頭進來,拍了兩手的灰,抹了抹面上的汗水,笑着道:“阿姊猜我下午忙了什麼,趁貴儀睡着無事,我縫了兩個金銀花和杭白菊的枕頭,還夾了搓細了的艾葉,這樣既能清涼明目,又防寒氣衝了頭。這枕頭我和阿姊一人一個,到老都是耳清目明的,好不好?”

“當然好。”辛沅覺得自己笑得有點兒艱難,“你手真巧,自進宮一直呆在灑掃監做粗活,沒想到還事事都能。若不進宮,依你的手藝,做一家的主婦娘子操持飲食衣衫,哪樣不是拔尖的。”

“阿姊今日怎麼說起這個來了?”初娘照舊拍打着衣裳,並未上心。

“我是感傷你在灑掃監喫了那麼多苦,心疼你。”她想了想,試探着問,“在灑掃監,不分男女做一樣的活兒,你一定很喫力。若有個能說話的人解解悶倒還好些。”

初娘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那種溫柔的霧氣便散了,有種炯炯的警惕的清明:“我在那兒只顧埋頭做事,少和人來往,也不用說什麼話,更沒聊得來的人。”

辛沅坐在牀邊,手裏把着一件衣裳似乎在疊,卻沒個章法:“也是,整日都忙些什麼呢?”

初娘低着頭:“灑掃監什麼髒活累活都要幹,低頭抬頭能見着的地方都不許見灰落塵,每日早起到天黑忙得沒個歇晌。四季還要殺蟲殺白蟻藥老鼠。”

“藥老鼠,那該怎麼藥?”辛沅停了折衣,狀若好奇,“是將老鼠藥丟在路邊嗎?”

“阿姊是清貴人,不曉得這些醃臢活計。現今老鼠都被藥得精乖了,不喫牆角路邊上灑的老鼠藥,就是放在香糕上也不喫。須得在香糕的餡兒裏塞進老鼠藥,餡兒外頭再抹上蜜糖掩蓋氣味,老鼠才肯喫。且那藥性掂過,光喫一個半個一時還死不了,老鼠以爲無礙,必定召小鼠來喫,或是想法子弄到窩裏一起喫,過個兩三個時辰便都死了。”

“那就是藥性不重,不能即刻殺死老鼠的?”

“藥性重不重,要看塞的份量。多個十倍劑量,人喫下去也便死了。”

“所以要喫完一盤子十個,才是藥死人的劑量。可是誰會一口氣連喫十個糕點呢,還是有人在餡兒裏做了手腳,包他喫上兩三個就死了。還得是自己信任的人遞過來的糕點,否則他一個灑掃監的管事,日日知曉藥老鼠的事,怎會自己誤喫了呢?”

辛沅慢篤篤的,說到最後一句,初娘膝蓋一軟,從凳子上滑了下來,一手撐着地,一手扒着桌子,望着辛沅,眼底慢慢沁出淚來。“阿姊終於來問我了。我早就想好了,這種事阿姊知道只會髒了阿姊的耳朵,污了阿姊的心眼。阿姊不問,我絕口不說;阿姊問了,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辛沅想過千百個可能,初娘會推諉會否認會辯解會哀求,甚至可能撒潑抵賴,卻沒有想到她那樣靜就認了。憑她問什麼便說什麼。

辛沅聲線如冰:“其實你與旺來關系不算壞,他還算照應你,所以我所聽到見到他打罵爲難你,都是你與她做戲給我看?”

初娘顫聲道:“我捱不了在灑掃監的日子,一則是活計苦,二則就是這所謂的他的照應。他是一個內監,身子不全乎的人,開口閉口要我陪他下半輩子做什麼?當差就是當差,除了差事沒別的,更別想在差事裏撈個婆娘回家,我不幹,也不肯。我便告訴他,別的好處不能給他,若是能進了蘭林殿,我攢了月銀還他這個人情。他也願意,就出主意告訴我怎樣才能離了灑掃監,就是趁蘭林殿要用人,爲怕阿姊你不肯,他特意在你面前打罵我,換我進蘭林殿的機會。”

“是我輕忽了,當真是看你可憐,又在阿窈剛死的悲傷勁兒上。”辛沅發恨道,“你與那旺來串通一氣,故意讓我看見他打罵你,惹我憐憫護你進蘭林殿。你既答應了旺來好處,做到便了,爲何還要殺了他?”

初娘一直忍着淚,倔強地不肯掉下來,聽到此處,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滴答答下來,委屈透了:“旺來幾次來找我,除了煩銀子的事不算,總說要我記着他的好處,糾纏不休,要我下半世陪他過。我實在不願意,也怕阿姊你發覺,所以狠了狠心……”

初娘雖然哀切,辛沅心底直如明鏡一般:“你是怕我發覺還是怕他害你被趕出蘭林殿?”

“其實……其實是一樣的。我不想回他身邊去,我不想和一個內監過下半輩子。”她拉住辛沅的袖子,“我是苦怕了,阿姊。我真的是苦怕了,不想再受那樣的罪,才出此下策。阿姊,我是用了你的同情心,可這宮裏人命如草芥,除了我們有舊日的情分,誰會同情我?”

“你明知我同情你,還要利用我的同情心鋪平你進蘭林殿的路。”辛沅忿忿。

“不一樣了。我一直以爲我只有你一個阿姊,進宮重逢,我歡喜壞了。可是阿姊你呢,你不止我一個妹妹,你更心疼阿窈。心疼阿窈是應該的,她身世那麼可憐。我就是不想自己有一天和阿窈一樣命薄。我也怕阿姊你所有的同情和憐惜都給了阿窈就不管我了,我一時糊塗,就想看看我們姐妹是否舊情如故。沒想到這一試,阿姊你依舊待我那麼好,我每日和你在一塊兒,心中總是慚愧得緊,想多補償你一些,想日日夜夜與你一起,好好在這宮裏把日子過下去。誰曾想……這件事到底是藏不住。”她哭到最後,收了淚,心氣漸硬,“既然如此,我立刻去內府領罪,要打要殺都隨便。”她說着便不顧一切往外衝去。

“你回來!”辛沅定了定神,“你若想說,早就說了,不會等到今日。”

初娘的臉酸楚地皺巴着,鼻子和眉毛傷心而惶然地擰作一團。初娘正欲辯解什麼,枚兒三步並兩步地跨進來,“姐姐們怎麼還在這兒,君上請貴儀至聞仙宮飲酒夜宴,咱們得請貴儀起身,趕緊梳洗更衣了去呢。”她瞥見辛沅神氣不好,初娘又眼紅紅的,便問道:“這事怎麼了?怎麼哭起來了。”

辛沅便道:“初娘灰迷了眼睛,要我給她吹,一時又吹不出來,她急着去當差,所以急哭了。”

枚兒便笑道:“哭了好,一哭眼睛裏的灰就衝出來了。”

辛沅命枚兒先去,亦示意初娘噤聲,不得再提此事。

宮中一切緊縮,許久不開筵席今晚非年非節的,也沒個道理,想是任贊興致來了,便請了幾個有名位的嬪妃小聚。旨意來得突然,章貴儀雖然疲倦,也不得不強打了精神應付.拂杉先伺候章貴儀喝了一碗藥,又含了參片振作神氣。枚兒挑選適合的衣衫掛在衣架上展開,底下一個香爐緩緩冒着甜絲絲的煙,燻香了衣衫。流蘇帳卷夏寒側側,紗窗沉碧,美人推鏡,一副枕斜衾涼的疏懶模樣。

時間太趕,曉彬左右無事,也幫着來打下手。外頭黃鶯飛動花影亂,窗裏停梳睥睨猶相猜,辛沅故意地不看初娘,只領着枚兒爲章貴儀理妝,初娘只得在一旁按着辛沅所言調弄脂粉顏色,然後交到枚兒手中。辛沅塗上細細的暈成遠山的眉,施淡薄的主色腮紅,大片化開,再用潔白的珍珠粉勻面,顯出天然的好氣韻,又帶着她病中特有的慵困、倦怠之色,嘴脣注淡淡櫻子紅,仿佛剛喫了櫻桃,帶着一絲俏皮,號慵來妝(1)。

至於頭發,辛沅章貴儀頭皮上的頭發又稀疏了許多,僅用自己的頭發已經抓不住一個大鬏兒,便得用義髻填在真發之內,上頭蒙裹了更多更厚宮人們鉸下來的青絲——章貴儀自己的頭發已經有些籠不住那把義髻了,還得用整整一盞呵膠抹勻了義髻和額頭、鬢角翹起的毛躁的碎發。不過自涼朝以來,妃嬪貴婦們愛高髻,多用義髻,也是尋常。

辛沅先在章貴儀兩鬢挑出了幾縷短發抹上香膏用卷筒釵卷上固定,不一會就成了松松的卷曲鬢角。枚兒看了連連稱贊,連拂杉也說有新意。辛沅道:“貴儀本就抱病,不必強打精神,今日之宴讓君上邀請的都是親近之人,貴儀大可流露幾分嬌媚倦怠之色,讓君上知道,您如此悉心打扮,全是爲君上而來。”

拂杉忙道:“君上在這些事上最是心細,哪能不明白貴儀的心意?”

辛沅做好鬢角,用了更多的銀發針和金櫛定穩髻根,前用金海水孔雀紋和合簪,一對孔雀口銜折枝牡丹團花,俯仰起舞,孔雀長尾之端各頂一顆火珠,殷紅火光流華,用點睛之輝。髻後再用雙鸞紋折枝花玳瑁簾梳固住。那簾梳踵飾增華,內緣打作一溜花牙子,鑲以金珠,作雙飛鸞鳥翩翩。外緣一溜綴網的小金環密密包貼在玳瑁梳背上,約百十朵折枝寶相花錯落有致相連,每相連處綴一粒水晶,就成了一面玲瓏纖麗的花網,底下遍綴蝴蝶形的鈴式綴腳。簾梳插於發中,花網聯珠絡索,披垂如簾。所謂“累金梳子鳳尾鬟香”,既有琳琅作聲之美,又可顯得後腦發絲豐隆。

因着發量少義髻多,不得不用大量的金銀釵簪攏住,可是章貴儀一個病人,青絲揪緊都覺得頭皮發緊難受,這一頭沉甸甸的,又配着耳垂上一對金穿珠慈姑葉耳環。章貴儀才披掛了一會兒,就扶着額直呼頭痛。曉彬捧着那一盞呵膠,看哪裏頭發不夠密貼光潔,又用青玉羊毫筆點了細細地補一層,口中道:“旁的也就罷了,君上既然來邀,貴儀若說不能,只怕拂了君上的興致。往後君上就總念着您不能起身,這種場合再不想起您來了。”

“你說的何嘗不是本位的想頭呢。”章貴儀看了曉彬一眼,“聽說你今兒好些了,就陪本位一起去。”

曉彬淡淡笑了,並未有喜上眉梢之色,稍去打扮。章貴儀披上對鸞如意花兩色綾,系銀對蝶佩。初娘一直心神不定,竭力想藏住神色又藏不住,手上沒個輕重,那壓裙的銀對蝶佩就玎玲作響。拂杉橫了她一眼,章貴儀亦察覺了,不悅道:“做事怎麼手腳沒個穩當?”

初娘怯怯看一眼辛沅,恰巧拂杉也橫她,道:“辛沅,初娘人是跟着你住的,你有沒有好好調教她?”

辛沅面不改色心不跳:“是婢子不好,見貴儀這些日子沒胃口,外頭又停了時新瓜果的進貢,就逼着初娘想一個酸酸甜甜的膏子做出來,好教貴儀生津開胃。”

章貴儀頷首:“難爲你們留心着,口舌乏淡,是想喫這個滋味呢。”

初娘便側首思索:“金橘膏不錯,之前做過荔枝膏,貴儀也喜歡,可惜經不得喫幾回……容婢子想一想試着再做了。”

“兩樣都好,做得清甜些便罷。”章貴儀應道,又喝了一碗藥提神,這廂梳洗端正,輦轎相候,曉彬也緊趕慢趕過來。她發髻輕挽如雲,不過是一對銀榴枝對鳥簪兒,與章貴儀肖似的雲髻珠子纓絡兒一兜,佩銀燈籠墜,身上是暗一色的細綾裙子,秀麗而不醒目。

章貴儀很滿意她這樣的裝束,二人便匆匆去了。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