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欢喜,章贵仪不免劳动,又乏了。病中的人性子古怪,最易伤春悲秋,便是高兴了一些,一时又难过,怎么劝也劝不好,心气上又更要强些,生怕被人说成是个病人,见同个兰林殿里住着的晓彬成日无事坐着梳妆,章贵仪怎么都要捱起身来,靓妆丽服,头发用呵胶篦得一丝不乱,面上贴了金箔花,两靥灿灿,可她的精神,还是日复一日地萎顿下去了。
章贵仪一开始只是嗜睡,大家还很高兴,以为是见好了,多睡可以养足精神,比药补还好。后来发觉不对,她神思迟钝、懒怠说话,人也有些干缩。
御医来看,却始终看不出问题,只说病久了,怕积成了七伤五痨。辛沅急起来就要和他辨:“痨病是要过人的,你看整个兰林殿,谁过了痨病了,不都好好的。”
御医忙解释:“七伤五痨就是虚弱多病,并不是说积成痨病了。整个人病虚了,要慢慢养实了就艰难。”
辛沅一肚子气,这御医来来去去都是空话,连个病症都断不明白,真不知怎样选进宫里当差的。初娘看她没好气,忙备了散碎银子好好儿送了御医走,进来才道:“阿姊好歹忍耐些,有什么可万不能开罪医者的。”
辛沅低低骂了一句“不学无术”,转头进去服侍章贵仪了。
入了夏,宫里又多了一笔冷饮的开销,为防着中了暑气,每日内府要分发藿香正气水祛暑,或是喝或是沐浴用。午后则是一道绿豆汤或红豆汤,再加一个西瓜。如今内囊上都捉襟见肘,哪里轮得到每人一个西瓜,能分到一瓤就不错了。那绿豆汤也稀得跟河水一般,半日捞不上几颗绿豆。
内府熬不过底下怨声载道,禀明了皇后与太后,两下里一商议,绿豆解暑是不能停的,西瓜倒是可以。还是沈后以身为则,连着今岁外头的进贡都免了,又怕底下埋怨上头不仁,连瓜果也克扣,便道折了西瓜银子的一半贴补月银,众人才一时无话了。
经了这几番波折,宫里人员冗杂务必得裁减成了头等大事,人少了,开支自然也小了。年纪小的或是老迈无能的,第一拨要拨出去。偏生那些积年的老人知道太后与皇后心软,一一去哭求,说家乡早无亲人,老无所依,宁肯在宫里做到死,断不肯出去的。内府的主司急了,最怕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惯会哭闹耍滑的。
那一日辛沅在沈后身边回禀章贵仪的病况,听得说起此事,便道:“真有年老家中无人不肯走的,硬赶他们出去,是断了他们生路,但也怕他们耍滑托赖的,就说年过五十的要留下可以,但月银是不给了,反正宫里管吃穿,不必花银子。若这样还肯留下,那就是真心的,到时若看她们勤谨,再把月银补到三分之一数目……”
沈后稍一思索便明了,怡然微笑:“先无再有,便不好闹了。”
“是啊,人心多是不足,减一分不悦,多一分则欢喜。这样一周折,比直接说减去多半要好。便是对其他适龄留下的宫女和嫔妃们,也是先给三分之一数,往后再补到半数。只有她们才知恩呢。”
“宫里的嫔妃都是好说话的,但也怕有一二个心里含恨,倒不好了。”沈后点头,“这一回旁人不说,芷妃倒是头一个不爱人多伺候的,将自己宫里年岁适合的宫人写了一张名单,都叫放出去,只留几个人就行。”
芷妃性子孤冷,不喜人多,金华殿的宫人也觉跟着这样无宠的主位没有指望,除了几个亲近的,其他人倒愿意出去。她起了这个头,每个宫里多则三五少则一二,也有打发了适龄的宫人出去,这样出宫后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而且锦都中人都喜欢娶出宫的宫人,因她们伺候过嫔御,识大体,懂规矩,是家中主母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年轻宫人出宫后家中找好人家嫁人,不仅家人团圆,还能得一笔丰厚的聘礼。比只放年老的要好。太后知道了无比欢喜,直夸芷妃是敬奉佛母之人,行止慈悲,一时满口间夸的把皇后都比了下去。
拥雪和怀霜她们知道了直为沈后不平,沈后倒不在意,只道:“历来为上位者,哪有只受尊重不挨数落闲话的。便是个菩萨呢,供起来受了香火,也要被信众们说灵验不灵验的。何况是这样裁人减银的事,便是落下恶名,也得要做的。”
这一番人事波动,哪有人不在意的。枚儿在宫里走动多,回来便跟辛沅说笑:“这样清一清人也好,从前不说别的,便是寅吃卯粮顶了死人的名头去冒领月银的都有呢。”
辛沅看着章贵仪的药,热气氤氲着扑到脸上,她转头拿蒲扇扇了扇火,道:“有这样的事?”
枚儿坐在辛沅对面的小矮凳上,翘着一双足儿,素净的鞋面上沾了薄薄一层灰:“咱们这里是大户,走出去谁都认识,当然没这样的事。可越到底下水越浑,就拿洒扫监说,旺来死了那么久,与他同住的旺喜只说他病重人还没死,照样支走他的月银呢。”
“竟有这样的事!”辛沅吃了一惊,将蒲扇搁下,“他死的事咱们都知道啊。”
枚儿浑不在意:“咱们知道,他们的新管事也知道,可谁会去说呢。再说他们洒扫监的素日辛苦,多领一份月银上下分了,何乐而不为。”
辛沅就此上了心,有差事出去便特意往洒扫监走,果然问起旺来,那新来的管事善来只是支支吾吾。辛沅便道:“旺来死了这差事才归了你的,你装什么糊涂不知道。”
旺善苦着脸道:“好姐姐,我本也不愿意这么干,可是旺来死得突然,又那么凄惨,领了他的月银也不是我们自己花,哥儿几个买点香烛纸钱祭拜也是有的。”
辛沅不以为然:“旺来是自己吃错了搁了老鼠药的点心死的,难道还含冤么?要什么香烛纸钱?”
“旺来活着就是个贪吃贪色的坯子没错!”旺善“嗐”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叹气,“可就因他贪吃,才格外留心这些差事。那点心里搁老鼠药的差事本来是旺来做的,他偷懒推给了旺喜,自己只在旁盯着。哪些点心有饵他会忘了?要不就是记差了,或是哪路鬼神罚他偷懒才叫他误吃的,所以旺喜害怕,说要我们一起祭拜祭拜呢。”
辛沅听着这话里似有文章,可旺来死了才轮到眼前的旺善顶了管事的位置,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便趁放饭的时候叫住了旺喜。旺喜是个穿灰黄皮子的半大小子,禁不住多少话套弄,便赌咒发誓道:“按理说这差事本该是旺来哥做得,可他偷懒,指使了我做,他就瞅着。我往点心夹层里塞的老鼠药,旺来哥就在旁袖手看着,不会记错了吧?莫不是老鼠成了精,恨他药死了同伴来寻仇的。”他脸色发白,“反正我不愿意再药老鼠了,瘆得慌。”
辛沅疑惑:“你们洒扫监药老鼠的点心总不是御膳房给的,都自己做么?”
旺喜“嗐”了一声,缩了缩脖子,“我们洒扫监什么地方,什么事都得自己做。底下手巧点的小宫女都帮忙做过。以前去了兰林殿的初娘就会做,她手巧心也灵,做的点心别说引老鼠了,人闻着也香,也爱吃呢。”
疑影是埋在土里的种子,一点点水就能催着它发芽,何况是下了大肥。辛沅强按着心底的怀疑,淡淡道:“初娘和旺来不大和睦吧,我总听旁人说,旺来最爱打骂初娘的?”
“有这样的事?”旺喜差点跳起来,“旺来和初娘挺好的呀,旺来一直挺照应她,初娘领的差事都不算最苦的。我和旺来一同住,还听旺来说过,若是初娘哪日愿意了,他俩凑个照应一起过下半辈子也好。”
辛沅脑中嗡然一声,口中讷讷:“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初娘在洒扫监很苦,才叫人照应她。”
“这儿当然是苦,没个出头的时候。”说起差事,旺喜就忍不住抱怨,“可再苦的活计,总有分个轻重高低的,初娘算不错了。没姐姐您发话的时候,旺来也算顾着她;有姐姐你发话了,更是有好日子过,做的活计比灯草还轻巧。我羡慕都还来不及。”他啧啧的,“不过初娘也没良心,旺来死了那么久,她来还了点银子,草草拜了拜就算了。”
辛沅没有再说话,她舌头底下发苦。细细辨着,那苦味是从腔子里冒出来的,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畏惧。辛沅想,她认识了初娘很久很久,便是一起住着,如今细细想来,她是不大了解初娘的。初娘自然是温柔的,温柔里带着一点韧劲,事事都说听辛沅的顺着辛沅的意,活在辛沅的庇护下。可是分明,初娘是其实是很有主意的一个人。
辛沅不做声,回到了兰林殿里,章贵仪照旧昏昏沉沉的斜卧着,无甚精神。自从她的病重了,兰林殿里说不上来,总似染了一股子暮色黄昏山雨将至的气息。那气息是昏黄的,带着沉沉的水汽,像江南潮湿的梅雨季节,又似滴不干净的眼泪,咸答答的,让伺候的人都跟着心里郁郁的,什么事都望不到边似的。
辛沅住的小屋子来不及细细粉刷过,湿气最重,她闷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无比憋气。初娘从外头进来,拍了两手的灰,抹了抹面上的汗水,笑着道:“阿姊猜我下午忙了什么,趁贵仪睡着无事,我缝了两个金银花和杭白菊的枕头,还夹了搓细了的艾叶,这样既能清凉明目,又防寒气冲了头。这枕头我和阿姊一人一个,到老都是耳清目明的,好不好?”
“当然好。”辛沅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儿艰难,“你手真巧,自进宫一直呆在洒扫监做粗活,没想到还事事都能。若不进宫,依你的手艺,做一家的主妇娘子操持饮食衣衫,哪样不是拔尖的。”
“阿姊今日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初娘照旧拍打着衣裳,并未上心。
“我是感伤你在洒扫监吃了那么多苦,心疼你。”她想了想,试探着问,“在洒扫监,不分男女做一样的活儿,你一定很吃力。若有个能说话的人解解闷倒还好些。”
初娘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那种温柔的雾气便散了,有种炯炯的警惕的清明:“我在那儿只顾埋头做事,少和人来往,也不用说什么话,更没聊得来的人。”
辛沅坐在床边,手里把着一件衣裳似乎在叠,却没个章法:“也是,整日都忙些什么呢?”
初娘低着头:“洒扫监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低头抬头能见着的地方都不许见灰落尘,每日早起到天黑忙得没个歇晌。四季还要杀虫杀白蚁药老鼠。”
“药老鼠,那该怎么药?”辛沅停了折衣,状若好奇,“是将老鼠药丢在路边吗?”
“阿姊是清贵人,不晓得这些腌臜活计。现今老鼠都被药得精乖了,不吃墙角路边上洒的老鼠药,就是放在香糕上也不吃。须得在香糕的馅儿里塞进老鼠药,馅儿外头再抹上蜜糖掩盖气味,老鼠才肯吃。且那药性掂过,光吃一个半个一时还死不了,老鼠以为无碍,必定召小鼠来吃,或是想法子弄到窝里一起吃,过个两三个时辰便都死了。”
“那就是药性不重,不能即刻杀死老鼠的?”
“药性重不重,要看塞的份量。多个十倍剂量,人吃下去也便死了。”
“所以要吃完一盘子十个,才是药死人的剂量。可是谁会一口气连吃十个糕点呢,还是有人在馅儿里做了手脚,包他吃上两三个就死了。还得是自己信任的人递过来的糕点,否则他一个洒扫监的管事,日日知晓药老鼠的事,怎会自己误吃了呢?”
辛沅慢笃笃的,说到最后一句,初娘膝盖一软,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一手撑着地,一手扒着桌子,望着辛沅,眼底慢慢沁出泪来。“阿姊终于来问我了。我早就想好了,这种事阿姊知道只会脏了阿姊的耳朵,污了阿姊的心眼。阿姊不问,我绝口不说;阿姊问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辛沅想过千百个可能,初娘会推诿会否认会辩解会哀求,甚至可能撒泼抵赖,却没有想到她那样静就认了。凭她问什么便说什么。
辛沅声线如冰:“其实你与旺来关系不算坏,他还算照应你,所以我所听到见到他打骂为难你,都是你与她做戏给我看?”
初娘颤声道:“我捱不了在洒扫监的日子,一则是活计苦,二则就是这所谓的他的照应。他是一个内监,身子不全乎的人,开口闭口要我陪他下半辈子做什么?当差就是当差,除了差事没别的,更别想在差事里捞个婆娘回家,我不干,也不肯。我便告诉他,别的好处不能给他,若是能进了兰林殿,我攒了月银还他这个人情。他也愿意,就出主意告诉我怎样才能离了洒扫监,就是趁兰林殿要用人,为怕阿姊你不肯,他特意在你面前打骂我,换我进兰林殿的机会。”
“是我轻忽了,当真是看你可怜,又在阿窈刚死的悲伤劲儿上。”辛沅发恨道,“你与那旺来串通一气,故意让我看见他打骂你,惹我怜悯护你进兰林殿。你既答应了旺来好处,做到便了,为何还要杀了他?”
初娘一直忍着泪,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听到此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下来,委屈透了:“旺来几次来找我,除了烦银子的事不算,总说要我记着他的好处,纠缠不休,要我下半世陪他过。我实在不愿意,也怕阿姊你发觉,所以狠了狠心……”
初娘虽然哀切,辛沅心底直如明镜一般:“你是怕我发觉还是怕他害你被赶出兰林殿?”
“其实……其实是一样的。我不想回他身边去,我不想和一个内监过下半辈子。”她拉住辛沅的袖子,“我是苦怕了,阿姊。我真的是苦怕了,不想再受那样的罪,才出此下策。阿姊,我是用了你的同情心,可这宫里人命如草芥,除了我们有旧日的情分,谁会同情我?”
“你明知我同情你,还要利用我的同情心铺平你进兰林殿的路。”辛沅忿忿。
“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我只有你一个阿姊,进宫重逢,我欢喜坏了。可是阿姊你呢,你不止我一个妹妹,你更心疼阿窈。心疼阿窈是应该的,她身世那么可怜。我就是不想自己有一天和阿窈一样命薄。我也怕阿姊你所有的同情和怜惜都给了阿窈就不管我了,我一时糊涂,就想看看我们姐妹是否旧情如故。没想到这一试,阿姊你依旧待我那么好,我每日和你在一块儿,心中总是惭愧得紧,想多补偿你一些,想日日夜夜与你一起,好好在这宫里把日子过下去。谁曾想……这件事到底是藏不住。”她哭到最后,收了泪,心气渐硬,“既然如此,我立刻去内府领罪,要打要杀都随便。”她说着便不顾一切往外冲去。
“你回来!”辛沅定了定神,“你若想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今日。”
初娘的脸酸楚地皱巴着,鼻子和眉毛伤心而惶然地拧作一团。初娘正欲辩解什么,枚儿三步并两步地跨进来,“姐姐们怎么还在这儿,君上请贵仪至闻仙宫饮酒夜宴,咱们得请贵仪起身,赶紧梳洗更衣了去呢。”她瞥见辛沅神气不好,初娘又眼红红的,便问道:“这事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辛沅便道:“初娘灰迷了眼睛,要我给她吹,一时又吹不出来,她急着去当差,所以急哭了。”
枚儿便笑道:“哭了好,一哭眼睛里的灰就冲出来了。”
辛沅命枚儿先去,亦示意初娘噤声,不得再提此事。
宫中一切紧缩,许久不开筵席今晚非年非节的,也没个道理,想是任赞兴致来了,便请了几个有名位的嫔妃小聚。旨意来得突然,章贵仪虽然疲倦,也不得不强打了精神应付.拂杉先伺候章贵仪喝了一碗药,又含了参片振作神气。枚儿挑选适合的衣衫挂在衣架上展开,底下一个香炉缓缓冒着甜丝丝的烟,熏香了衣衫。流苏帐卷夏寒侧侧,纱窗沉碧,美人推镜,一副枕斜衾凉的疏懒模样。
时间太赶,晓彬左右无事,也帮着来打下手。外头黄莺飞动花影乱,窗里停梳睥睨犹相猜,辛沅故意地不看初娘,只领着枚儿为章贵仪理妆,初娘只得在一旁按着辛沅所言调弄脂粉颜色,然后交到枚儿手中。辛沅涂上细细的晕成远山的眉,施淡薄的主色腮红,大片化开,再用洁白的珍珠粉匀面,显出天然的好气韵,又带着她病中特有的慵困、倦怠之色,嘴唇注淡淡樱子红,仿佛刚吃了樱桃,带着一丝俏皮,号慵来妆(1)。
至于头发,辛沅章贵仪头皮上的头发又稀疏了许多,仅用自己的头发已经抓不住一个大鬏儿,便得用义髻填在真发之内,上头蒙裹了更多更厚宫人们铰下来的青丝——章贵仪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些笼不住那把义髻了,还得用整整一盏呵胶抹匀了义髻和额头、鬓角翘起的毛躁的碎发。不过自凉朝以来,妃嫔贵妇们爱高髻,多用义髻,也是寻常。
辛沅先在章贵仪两鬓挑出了几缕短发抹上香膏用卷筒钗卷上固定,不一会就成了松松的卷曲鬓角。枚儿看了连连称赞,连拂杉也说有新意。辛沅道:“贵仪本就抱病,不必强打精神,今日之宴让君上邀请的都是亲近之人,贵仪大可流露几分娇媚倦怠之色,让君上知道,您如此悉心打扮,全是为君上而来。”
拂杉忙道:“君上在这些事上最是心细,哪能不明白贵仪的心意?”
辛沅做好鬓角,用了更多的银发针和金栉定稳髻根,前用金海水孔雀纹和合簪,一对孔雀口衔折枝牡丹团花,俯仰起舞,孔雀长尾之端各顶一颗火珠,殷红火光流华,用点睛之辉。髻后再用双鸾纹折枝花玳瑁帘梳固住。那帘梳踵饰增华,内缘打作一溜花牙子,镶以金珠,作双飞鸾鸟翩翩。外缘一溜缀网的小金环密密包贴在玳瑁梳背上,约百十朵折枝宝相花错落有致相连,每相连处缀一粒水晶,就成了一面玲珑纤丽的花网,底下遍缀蝴蝶形的铃式缀脚。帘梳插于发中,花网联珠络索,披垂如帘。所谓“累金梳子凤尾鬟香”,既有琳琅作声之美,又可显得后脑发丝丰隆。
因着发量少义髻多,不得不用大量的金银钗簪拢住,可是章贵仪一个病人,青丝揪紧都觉得头皮发紧难受,这一头沉甸甸的,又配着耳垂上一对金穿珠慈姑叶耳环。章贵仪才披挂了一会儿,就扶着额直呼头痛。晓彬捧着那一盏呵胶,看哪里头发不够密贴光洁,又用青玉羊毫笔点了细细地补一层,口中道:“旁的也就罢了,君上既然来邀,贵仪若说不能,只怕拂了君上的兴致。往后君上就总念着您不能起身,这种场合再不想起您来了。”
“你说的何尝不是本位的想头呢。”章贵仪看了晓彬一眼,“听说你今儿好些了,就陪本位一起去。”
晓彬淡淡笑了,并未有喜上眉梢之色,稍去打扮。章贵仪披上对鸾如意花两色绫,系银对蝶佩。初娘一直心神不定,竭力想藏住神色又藏不住,手上没个轻重,那压裙的银对蝶佩就玎玲作响。拂杉横了她一眼,章贵仪亦察觉了,不悦道:“做事怎么手脚没个稳当?”
初娘怯怯看一眼辛沅,恰巧拂杉也横她,道:“辛沅,初娘人是跟着你住的,你有没有好好调教她?”
辛沅面不改色心不跳:“是婢子不好,见贵仪这些日子没胃口,外头又停了时新瓜果的进贡,就逼着初娘想一个酸酸甜甜的膏子做出来,好教贵仪生津开胃。”
章贵仪颔首:“难为你们留心着,口舌乏淡,是想吃这个滋味呢。”
初娘便侧首思索:“金橘膏不错,之前做过荔枝膏,贵仪也喜欢,可惜经不得吃几回……容婢子想一想试着再做了。”
“两样都好,做得清甜些便罢。”章贵仪应道,又喝了一碗药提神,这厢梳洗端正,辇轿相候,晓彬也紧赶慢赶过来。她发髻轻挽如云,不过是一对银榴枝对鸟簪儿,与章贵仪肖似的云髻珠子缨络儿一兜,佩银灯笼坠,身上是暗一色的细绫裙子,秀丽而不醒目。
章贵仪很满意她这样的装束,二人便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