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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嫌隙(上)

第二天晨起,初娘眼睛底下發青。辛沅問她是不是睡得不好,她點頭道:“不知怎麼,艾草燙紅的地方還是難受,攪得我一夜沒睡好。”

辛沅一壁梳頭一壁向她道:“你昨晚貪睡,揭了魚媚子就睡了,哪裏顧得上其他。快去洗手淨臉,洗幹淨了,我好先給你上點藥,再讓楨楨去御藥房給你取藥膏來。”

初娘依言,用冷水衝洗了痛楚許久,過來取了藥膏抹了,才覺得好些,自嘲道:“我這般粗手,就是用不得貴儀那樣好的魚媚子,罷了,還是藏着點手在袖子裏吧。”她到底舍不得那帶珠箔雲母片的魚媚子,找了個錦盒珍重地藏好。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說:“我就收起來,這樣貴儀問起來也有話說,左右不是我弄丟了。”

辛沅笑一笑,這屋子統共這麼大,見初娘收進櫃子裏,便出門當差去了。

果然午後初娘爲章貴儀艾灸,章貴儀見她手上依舊露着胎記與疤痕,並不用魚媚子遮掩,便有詢問。初娘忙跪下垂首道:“婢子爲貴儀艾灸,熱氣上升,若貼着雲母片的呵膠,一則容易燙起來,二則呵膠受熱容易掉下來,所以不便用。”

章貴儀頷首道:“也是,你爲本位艾灸時,便要本位摘除所有釵環首飾,便是怕灸火的熱力燙着。那魚媚子既賞了你,便是你的了。待年節時貼上也好看。”

初娘答應了,依舊恭謹侍奉章貴儀不提。

連着幾日,辛沅幫着初娘塗了燙傷藥膏,那水鴨毛燒了的膏藥效用不錯,可初娘照常是要艾灸,也沒見得好多少。除此之外,蘭林殿少了人手,兩人更是各自忙碌,成日連話也來不及說上幾句。

章貴儀一直脾胃不合,飲食不多。辛沅備下了四神湯,用茯苓、懷山、蓮子、芡實同煮半個蘋果同煮,煮得的水微甜,代替白水飲用。這是健胃、補脾、養顏最好用的家常法子。又用小米一斤,黃芪、甘草各一兩,炒至微微焦黃,再熬成稀粥,只用上面薄薄的粥湯,喝點小米粥,也是補脾益氣的。

還是枚兒進來,見初娘在外頭同時看着章貴儀的藥爐,又要炒小米,忙得恨不得生出四只手來。枚兒便拉住了辛沅道:“我剛去了花鳥監看望從前當花鳥使的老人兒。”

辛沅向來厭惡花鳥使,便道:“你不是被花鳥使捉進來的嗎?去看他做什麼?”

枚兒眼眶一紅:“宮裏有幾個人不是花鳥使捉來的?無非我沒命沒運,做不得妃嬪,才充作宮女罷了。宮裏現今用着花鳥使的地方不多了,他人老了,要離宮啦,有些話現在去問就能問得出來。那時我是在家門口被抓的,後來我進了蘭林殿,成了內人,他們也不敢小瞧我了,我便託那花鳥使帶口信回去,說我過得不錯,也託他帶銀錢出去。沒幾年一場疫症,我爹娘和弟弟都死絕了,也是我拿錢託他去料理了後事。今兒他出宮後沒地方住,我說我家屋子若還空着,讓他替我守屋子。等我年老出宮了,好歹還能尋到自己的家,不會像阿窈一樣,到了最後,連家鄉何處都不知道。”

辛沅點頭道:“這是要緊事,你答允他了麼?”

枚兒忍着淚道:“他自然答允了。雖然我因他才進宮,但也因此逃過了疫症,沒有一家子死絕戶,算是積德。”她靠過去,“姐姐,你和初娘那麼要好,是因爲她是和你一起被捉的吧?”

辛沅雖然不喜提及那段往事,但枚兒和她親近,也沒必要瞞着她,便道:“不是,我和初娘當時是一塊兒在一個破廟睡下,初娘內急起夜在後門被花鳥使捉住,報信都不及。我醒來時只自己一人在,就被瓊郡王府中人帶走,”

枚兒疑惑道:“花鳥使在後門捉了初娘不再進去看看搜羅別人?這行事作風也毛躁了些,若真這般做事,哪能每年捉進這無數女子。而且若是王府的人和花鳥使的人兩路撞上了,怎麼也該讓花鳥使先挑人,難道花鳥使很滿意初娘卻看不上姐姐麼?他們抓了初娘充數,這麼多年初娘也一直只在灑掃處。我聽着,這裏頭文章可大。”

這些年裏,這疑惑一直存在心底,偶爾初娘哭了心軟,想開些也是個殊途同歸。可此刻好奇心挑起,又兼着旺來的事在裏頭,初娘的心思,也許真的不是那樣一望到底的。能問的人也即將要離宮,不若……去問一問。

枚兒看出了她的心思,起身走到外頭,端正了聲色道:“我和蘇內人有要緊事去內府辦差,你們好好做事,不許懈怠。”

那花鳥使老監縮在屋子裏,甚少有人過來探望。他年紀大了,但手腳還算便利,正要端一碗水喝,枚兒看見了那碗水渾濁,也不知放了多久了,朝屋外指責了幾句“小的們伺候不當心”,便將渾水倒了,拿帕子抹幹淨了碗,自去取幹淨的水來。那老內監眼巴巴看她端走了水碗,只好咽了口唾沫,說話像拉着一口破風箱一般,呼啦呼啦的。辛沅追問道:“你沒記錯,真記得是邵內人?”

“沒錯的。那個阿邵……哦,如今出息成內人了。”他呵呵一笑,“邵內人手腕有個月牙形的胎記,手背還有幾個很淡的水痘的疤。侍奉君上的女子不可有疤痕斑疥,爲着這個,哪怕邵內人面目姣好,也不能爲妃爲嬪,去伺候娘娘們也不成。咱們還很是可惜了許久。那時候又沒什麼可人兒入宮,咱們頭兒氣急起來,就把邵內人趕去了灑掃監伺候。”

辛沅心頭一緊:“那麼,你可還記得,當時是在哪裏找到邵內人的?”

那老內監微眯了雙眼,思索着道:“當時……我們在都城內搜羅很久,都沒有帶回相貌出衆的人兒,很難跟上頭交代。幸好後來在都城外郊野的一個荒地裏,捉到了邵內人。”

辛沅的心突突地跳着,失了準頭。不是破廟!不是破廟!竟是在一個荒地裏!

辛沅強壓着情緒問:“那麼多女子經你的手進了宮,怎麼邵內人的事你記得那麼清楚?”

“當然記得清楚。那時她膽小,又餓得快昏了,根本沒力氣逃,便是束手就擒。我們難得碰到不大反抗的女子……後來她被我們喂了水,聽說可以進宮,有了活路,還頗爲歡喜。要不是她自己身子有瘢痕胎記,早就往上爬了,恐怕更高興。這樣難得的人,我當然記得清楚。”那老內監嘿地笑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這樣有志氣,如今果然成了內人,好,好!”老內監說着,連道“口幹得緊”,枚兒聞聲進來,見他模樣是把知道的都說了,便將幹淨的水遞到他嘴邊,“您好好喝一口,解解渴。”

陽光太熱,曬得辛沅額頭逼出一層又一層的油,那油糊了妝,渾濁地滴在心上,越發糊塗起來。只有一點是清楚的,邵初娘騙了她!

辛沅不敢去細想,卻不得不想,那夜初娘若不是被捉走,那麼她是怎麼從那些人手裏逃脫的?不,她一個弱女子,根本不可能逃脫。唯一一個可能,是初娘先發覺了不妥,丟下自己跑了、辛沅記得清楚,她與初娘那夜喫過點東西,就算次日也不至餓暈難行,起碼得過了兩三日後。而且地點,根本不是初娘自己所言的破廟,而是在郊野荒地裏,可見她是一人獨自跑出來的,而非被人拋在那裏。

初娘,她明知自己同身在險境,也不叫醒她,任由她被人帶走,陷入這樣不堪的命運。她是救過初娘的啊,哪怕不求有恩必報,初娘又爲何要這樣對自己呢?

她蘇辛沅永遠也忘不了。半生的周折悽苦,都是從那夜開始的。

辛沅臉色如覆雪一般,全無人色,身體輕輕地打着擺子。那花鳥使老監嚇壞了,以爲自己怎地得罪了章貴儀身邊最得勢的宮娥,連連告饒道:“可不敢騙姑娘,我說的都是實情呀。您可不能自己不高興了,在我出宮的事情上爲難我啊。”

確是實情,一個急着出宮的老內監想不到會有人來問他陳年舊事,他也現編不出這樣的謊言。辛沅沒有力氣說話,只是擺擺手,表示並不介意。枚兒本立得遠些,見辛沅如此,立馬識得眉高眼低,將那老內監扶開,安慰道:“老人家,你快出宮去了。出去了好好養病,回去看着我家的舊屋,姐姐不會爲難你的。”她轉首看一眼辛沅,見她點頭,便拔下一支銀簪子交給那老內監,“這是姐姐賞你的,往後這些事別再跟任何人說起了。”

辛沅見枚兒帶着老內監去了,腿一軟,一下蹲坐在石階上,太陽曬得臉上熱辣辣的,一陣陣疼,她卻挪不動身子。也不知過了多久,枚兒回來了,見她如此,也唬了一跳,忙摸着她的臉道:“姐姐臉色這樣紅,莫不是中了暑熱?咱們快快回去吧,我尋幾丸藿香丸給姐姐祛暑。”

辛沅任由枚兒拉着起身,片刻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初娘怎會是這樣的人?”

枚兒從來就不喜初娘,沒好氣地道:“初娘油頭滑腦,也就姐姐當她是個好人。姐姐平時待她那麼好,她也巴結姐姐,要是再背後害姐姐,真是沒人心了。”她越說越氣,啐了一口,“姐姐,有什麼事咱們告訴貴儀去,叫貴儀處置這等小人。”

辛沅的手冰冷的,握住了枚兒的手。她頭腦中稍稍靜了些許:“咱們是侍奉貴儀的人,怎好叫貴儀煩心添堵。且貴儀病着,要爲了這等微末事傷了玉體,咱們怎麼對得住素日貴儀對咱們的疼愛。”

枚兒連連稱是,她比辛沅還要忿忿,一口氣咽不下,連連罵着初娘解氣。正說話間,一個小內監疾步匆匆趕路,見了辛沅便笑:“姐姐好,姐姐在這兒呢。”

枚兒問:“大熱的天,你去哪裏?”

小內監巴結地道:“天兒熱,邵內人怕貴儀熱,叫做冰雪冷元子給貴儀解暑。誰都知道貴儀雖然喜歡用冰雪冷元子,可用不了多少,都是賞了姐姐們喫。邵內人這都是對姐姐們的心意呢。這不,我正去御膳監要東西呢。” 蜀地的日子濡熱的時候多,冰庫所存冰雪,到了炎夏則價等金璧,非富貴中人不可用。當然宮中是不吝所用的,便是再節制用度,冰供是絕不能減的。

初娘手巧,常用黃豆和甘蔗汁煎曝所得的白沙糖制成冷元子給蘭林殿上下解熱。那法子也簡單,辛沅見初娘做過,是把上好的綠豆炒熟,去殼,煮到出沙,再用糯米粉和牛奶團成小團子,最後浸到甘泉水結成的冰塊裏,用蜂蜜拌勻,隨着冰塊化成冰水,入口香甜,沁涼舒心(1)。章貴儀身體單弱,喫不了幾口,看着底下人喫,倒也歡喜,越發看着初娘伶俐。

辛沅想到此節就有些心酸。枚兒嘟囔一句:“就會抓乖賣好兒,籠絡人心。上回的荔枝膏,不就討了各宮的好兒,連着皇後娘娘也對她青眼有加。”

辛沅定定神:“我總得去問個清楚。”她撇下枚兒,急急離去。

入屋時,初娘正拿着研鉢和玉杵專心搗着香料。她搗上片刻,便對着光亮處細細分辨,再用手指沾上一點搓揉,用嘴一吹,務求做到細膩如粉。辛沅靠在門口,看她勞作了一會兒,那身影她是看得極熟悉的,這一刻不知怎地,竟有些陌生。初娘因沒在章貴儀跟前侍奉,所以只穿着家常衣衫。一襲淡松青色衫子,底下一條松花色鑲錦邊褲子,頭發拿一枚銀簪子松松挽一個髻,那細細的紅線流蘇夾在一蓬青絲裏編成辮子兜在一邊,顯得貞靜裏帶着活潑氣,是尋常過日子的清寧安靜。

那一瞬間,辛沅心底是動搖的,或許是那老內監年老記岔了?她立在在門邊,看着初娘的身形,隱約有些恍惚,一時是近的,一時又遠得很。直到初娘轉過頭,發覺了她的存在。

初娘滿臉是笑,親熱地喚道:“阿姊回來了?怎麼立在門口,好熱的。”她站起身,在銅盆裏打了水,用素帕蘸上擰幹遞給辛沅,笑道:“瞧阿姊一臉的汗,這洗臉水是薄荷葉和松針煮的,洗了清涼呢,阿姊快擦擦。”

辛沅木然地接過抹了抹臉,果然清涼去暑,人也冷靜了不少。她胸口沉悶,一呼一吸都有扯痛,只能慢慢地說:“你在做什麼呢?”

初娘並未發現她的異樣,道:“今日上善寺裏做道場,主持親自送了齋粥到成寧宮,說是人人有份。銀橸姐姐已經去領來了。”

辛沅知道皇家的寺廟膳房最擅烹制素菜和粥點,並不輸御膳房的手藝。她雖未喫過,但也聽過。說話間銀橸端了兩碗粥進來,笑道:“辛沅姐姐可回來了?初娘這傻姑娘,非得等你回來了一起喫。還好我剛給貴儀熱了齋粥,便一並送來了。”

辛沅忙抓了一顆銀角子謝了銀橸,初娘更是謙和,再四地謝了。銀橸才說要忙,抬腳走了。

那兩碗粥熱氣騰騰地,雖然在夏日,但也有陣陣清香。辛沅實在沒什麼胃口,初娘倒是很歡喜,道:“雖然是簡單一道齋粥,但用料真好。這裏有青詔傳過來的玉蜀黍。我蜀地甚少人種植,野地裏倒是長了不少。聽去過上善寺的宮人說,上善寺揀了一些好的種在寺裏,結果時果實顆顆攢簇。子色非黃即白,顆粒亦如糉子。因是試種,不大有人喫。沒想到她們摻在粥裏,竟如此甜香。”

辛沅心思沉重,“哦”了一聲算是答應。

初娘一邊用瓷湯匙舀着,緩緩舀涼熱粥,一邊興致勃勃道:“哎呀,這齋粥裏不僅有玉蜀黍和新鮮生菜,還有雲耳。這雲耳真是肥厚,越煮越軟。上善寺可真舍得下本錢。”

“皇家寺廟所用的東西自然不會差,何況這次的粥宮中人人可喫,她們已經節約所出,在米粥裏加的是不值錢的玉蜀黍,自己種的的生菜和貴重的雲耳,以做平衡。對了,”辛沅看一眼初娘,“我方才進來,你在做什麼呢?”

“上回的荔枝膏貴儀用着頗好,我便想着能不能加些乳香進去,溫馨有木香,可活血化瘀,對貴儀玉體有益。”她頗爲擔心,“阿姊近日瞧着,貴儀身上好像越發不好了。”

辛沅扯了扯嘴角:“難得你有心。”

“我有心什麼呀,乳香的功效是阿姊告訴我的,阿姊忘了?”她有些羞赧,“我什麼也不懂,都是阿姊教得好。”

真會說話,一句句從舌頭底下迸出來,教人不知她說的哪句真那句假。辛沅便問:“你這麼聰明個人,被花鳥使帶到宮裏,一直做粗活,也沒個別的好些的去處,真是委屈你了。也是的,當日都逃到了郊野荒地,怎麼還被捉住了?”

“郊野荒地太曠了,大白天的沒個遮擋,要躲都沒地兒躲……”初娘的喉頭忽然澀住,察覺了不對,赧然看着辛沅強笑道,“我是說破廟外就是郊野荒地,不像在廟裏還有處藏身,我也是實在無處可逃了……”

在初娘未曾防備的慌亂裏,辛沅都明白了。她的心像被拋在荒郊野嶺的風露裏,一點一點涼透了。果然,是真的。

初娘的眼底盡是不安的疑惑,漸漸拱出委屈至極的神氣,那眼淚忍了又忍,伴着吸鼻子的長氣兒,到底還是忍不住滾落了下來:“阿姊怎會這般問我,阿姊是疑我什麼?”

辛沅脣角微微提起,極力扯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她是很想掩飾的,在瓊王府裏學的不就是掩飾真實的自己俯下身子做人麼?可是這一刻,辛沅覺得無比艱難,她裝不下去:“沒什麼疑你的,我只奇怪,破廟裏起夜是夜裏,到了荒郊野地裏就是大白天,我不明白,是你起夜太久,從破廟到了荒郊野地,還是這日夜輪轉在你身上過的格外快啊?”

初娘的面孔徹底煞白了。

若說這個蜀宮裏有什麼親密交好之人,那麼除了死去的阿窈,便是初娘。阿窈雖是認識得晚,可是兩心相照,風清月朗。初娘識得的時間久,就算中間離散,那畢竟是患難裏過來的生死之交呵。可是原來,她蘇辛沅所看重和初娘的這份情誼,竟是如此脆薄如紙糊成的光鮮,撕開之後,便是不堪入目的真相。

她爲何會失去自由身,爲何會被充入王府受盡折磨,爲何會被填進蜀宮掙命,都是因爲眼前與自己親好的初娘,看着溫柔敦厚的初娘,在可以喚醒她逃命的時候,只顧着自己逃走了。

日影漸漸地西斜,薄薄地罩在二人身上,像落着一層暗沉沉的翳,連着四周一同裹了進去,裹得寂靜無聲,叫人發悶。

外頭有不知名的蟲噝噝叫着,跟催魂似的,扯得耳膜一陣陣鼓脹。初娘越發惶恐,她試圖去拉辛沅的手,叫着她“阿姊”,可是她的指尖是涼的,像從冰水裏拔出來似的。辛沅一個激靈,忽然想起那日在破廟睜開眼來,眼前都是火把的時候,也是這般如被冰雪澆身的心情。

辛沅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拂了拂紛亂的心情,舉首正對上初娘惶惑的眼。外頭有腳步聲紛紛響起,是輪值的宮人們回自己屋子更衣食飯。她略略鎮定心神:“我去侍奉貴儀,你喝了齋粥,繼續做荔枝膏吧。”

辛沅步履匆匆地出去,初娘雙脣微顫,想要說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喉嚨裏一陣陣火燒火燎地疼。她慌得厲害,心怦怦地跳着,小宮女們見了她,紛紛恭敬地喚着“邵內人”,她心裏無比明白,她在這個蜀宮裏有什麼,無非是仰仗着章貴儀青眼。而章貴儀肯對她青眼有加,也是因着辛沅再四美言,又處處相護。她真正的依憑,從來只有一個蘇辛沅而已。

初娘顧不得應答小宮女們的招呼了,她失神地晃了晃身體,想要扶住門框,手心卻全是溼滑的冷汗,引得她嗖一下滑腳,重重跌坐了下來。她的失態惹來了小宮人們壓抑的笑聲,還有銀橸壓抑不住的奚落:“要不是辛沅姐姐,誰理她呢,她還能進內殿做事。如今倒學着拿喬起來了,坐那兒等我們去扶她呢。罷罷,我可不敢沾這個手。”

是,人人都知道,蘇辛沅是她的倚仗。可若她們知道,蘇辛沅不再是她的倚仗了,那可如何是好?那樣的結果,她根本不敢去想,那會是比當時日日跪在地上頂着風霜烈日擦地還要悽慘吧?她瑟縮起來,方才落地太狠,尾椎骨撞得不輕,疼得她幾乎站不起來,可是再疼又能怎麼辦呢?辛沅顯然是懷疑了,那次破廟的事,是她錯了,是她先察覺了危險背棄了辛沅逃掉了。起夜那陣,她看清了那是瓊王府的燈火,聽清了她們不捉到個人不會罷休。她怕極了,怕到甚至不敢悄悄叫醒辛沅一起逃命,生怕一個耽誤,連自己都逃不掉了。瓊王府是什麼所在,比花鳥使都可怕。若自己是被花鳥使捉進宮,大不了是粗使的下役,不入流的宮女,總能活着,還有口飯喫,運氣好的還能得君上寵幸。可瓊王府,這些年抓了那麼多女子進去,少有活着出來的。

那是她最對不住辛沅的事,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所以這些日子來,看她從瓊王府到了蘭林殿,哪裏都順風順水的,她才好受了些。她算是知道辛沅不是一般人了,在哪兒辛沅都能熬出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倚靠着辛沅,看着辛沅的臉色,猜着辛沅的心事,回報着她,也覓得一點安全的感覺。只盼着那件事過去了、過去了,一輩子都再無人知曉。

可如今,辛沅顯而易見地是知道了,還來問她了。怎麼辦呢?初娘迅速而費力地思考着,腦仁都要被絞幹了。她真的很想哭,可是她心裏清楚得很,哭是不頂用的。光是哭,只怕辛沅更加認定了她忘恩負義拋下自己,斷不會原諒她了。

得想個辦法,不能這樣失去了辛沅的。

初娘死死攥緊了自己冰冷的手指。

夜色來得特別地快,像巨大的黑色的鳥翼,譁一下遮住了所有的光。宮裏的燈火摻着香料,那甜而稠的氣味黏而綿長,輕巧地落在身上,一沾染上就不肯走了,燻着人,卻並不能暖人。

每個宮裏都有不同地香味,聞得久了,就能辨別出來。草木花卉的天然清新是蓬萊殿外宮人所有,而內殿侍奉的人,則帶着醇厚的木香。孫珠珠的芬芳殿則是少女躊躇滿志時傲然衆人的蜜甜的脂粉香,那香氣是懶怠嬌慵的,有隔夜酒氣的醺然。

那種復雜的氣味,讓整個芬芳殿上下的宮人都可以昂首挺胸行走於蜀宮內,帶着神祕的矜持的抑制不住的微笑,接受衆人豔羨的目光與巴結的奉承。

香草的芬芳裏含着姜花和艾葉暖意的,是章態華的蘭林殿所有,偶爾,還沾着點散不掉的藥氣,苦澀而別致。像卯足了一口氣一般,鼓鼓的,又憋着委屈勁兒的。可哪怕這樣,都比別的宮妃那裏強。

芷妃戚紋綺的金華殿裏,是四處彌散的酥油味,連着她宮裏的人,都像個影子,沒有人的活氣,慢悠悠地貼着牆根挪動,像發黴了一樣,急需陽光曬出那些陳酸氣兒。

而老一批已經失寵的嬙媛御婉們那裏,是閒散的幹果氣味,隔了夜的茶水氣味,瑣瑣碎碎,斷不是男人愛嗅的。就算是新充入宮的嬪妃們,一夕歡愛得寵之後,大多也投閒置散,那種期盼勁頭落下去,就有些百無聊賴沒有精神氣了。

這也是任贊的作風,新人們不斷地填充入宮,三日五日的歡愛後,那寵愛便衰弛了,仿佛得寵的,永遠是那幾個人兒,倒教人不知道該說任贊薄情呢還是重情。

議論得久了,也無非是這樣,日子照舊是波瀾不驚地過,月夜花朝,笙歌歡宴總是無日無休。嬪妃們爭取着恩寵眷幸,宮人們謀劃着離內殿的主人們近一些,更近一些,好叫那香意,沾染得更濃更久一些。

所以,初娘是着急的,那着急像小火苗滋滋地烤着心尖,烤得皮肉都焦了,滴出油來,滋啦一下又澆着肺腑,那痛楚無日無之起來。她幾次三番想走近辛沅跟前,卻發覺是艱難了。辛沅雖沒有明着呵斥責備她,可那疏遠是人人都瞧得見的,誰都知道她們往日如親姐妹一般形影不離,此刻影子離了形兒,多半是出了變故。誰也沒說破,可誰的肚子裏都沒停了揣測。

她故意乖覺地,不去打擾辛沅,仿佛她生着誰的氣一般,卻不是生自己的氣。心中卻只盼着辛沅能想通了些,看着自己殷勤小意的份上,算了吧,算了吧。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