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中人齊聚柔甯殿給皇馮後請安。
妘妃望着辛沅梳的芭蕉髻,微露豔羨之色,旋即按捺住神色,似乎漫不經心地贊道:“蘇婉儀的發髻好精巧,就算配的珠飾少些,光盤髻精巧就夠奪目了。”
辛沅自知身份乃嬪御之末,敬陪末座,因此也打扮得低調。她穿一身淡綠點薄圓金褙子,襟口繡舒揚的芭蕉紋,簡單清爽,內裏深綠窄袖短衣,下身穿更深一色的綠羅長裙,如初夏中庭新舒展開嫩綠卷葉的一株芭蕉,帶着一點薄薄的雨汽。周宮時興的裙衫較蜀宮的廣袖曳地長裙要窄小得多,且按身份高低,越是地位,袖口越窄。辛沅今日所穿衣衫袖口也只比手腕大一圈而已。她因位分低微,不可穿繡花過重的衣裙,索性她就不要繡花了,簡單的綠羅百褶裙,裙有細褶,多如細眉,雖無珠玉裝飾,也別有一種微波粼粼的精巧細麗之感。再梳一個簡單的芭蕉髻,髻形橢圓,上小下大,微微墜下如芭蕉,發髻四周綴以零星綠翠,發髻上端一只小小的纏枝蓮梵字分心蜻蜓簪,純以薄薄翠玉片打成,貼着水晶紗翅膀,立刻就有了活潑靈氣。
出來夙芳就誇贊道:“婉儀這個蜻蜓簪好,翠玉薄,本就不值錢,水晶紗更是尚服局用剩下的邊角料,您手巧自己您粘上就好,一點也不費事,看着與您裙角繡的綠蜻蜓也呼應。”
辛沅點點頭,耳朵上米珠似的兩粒小墜子晃也不晃,這般坐在嬪妃堆裏,也不起眼。
麗妃今日滿頭簪了數朵芍藥花,此時本非是芍藥季節,那只不過花匠手巧,利用秋季與春季溫度相似,在花房又培育出來。這些芍藥形狀碩大飽滿,滿室盈香綻舒紅濃花瓣,揚金黃花蕊,朵朵色如朝霞變幻,有正紅、粉紅、嬌紅、紫紅、嫩黃,看得人眼花繚亂,連葉色也竟似舊虞有名的絲帛天水碧那般青綠鮮明,濃翠欲滴。要簪住這麼多擠擠挨挨的芍藥,麗妃必然是梳了高大繁復的百合叢髻,髻底以金約、金釵勒束住才能固定。
辛沅耐不住心底好笑:這麗妃和她的封號一般,麗色鮮豔,五彩堆砌。
妘妃今日也簪芍藥,不過只有一朵,顏色也是淡淡的緋紅,本也好看,但和麗妃頭上的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比,自然是相形遜色。
琳嬪與珮嬪結伴進來,一壁快走一壁忍不住吸着鼻子道:“好香啊!我說皇後娘娘殿內怎麼比與瓊琅苑裏還香呢,原來這些新開的上品芍藥都到了麗妃娘子……”她注意到妘妃頭上亦有一朵芍藥,但顯然是被麗妃比下去了,忙順口說下去道:“和妘妃娘子頭上,這些芍藥都是名種,什麼紅庭春上、玉華露濃、綺霞嬌嵐、金臺明月,我記都記不住。”
麗妃打量着琳嬪笑道:“琳嬪,你雖不簪花,但這發髻梳得也別致啊。我記得叫同心髻吧,同心同心,你可是想陛下了?”
琳嬪梳着同心髻,這發髻梳法簡單,只需將頭發向上梳到頭頂,挽成一個圓如心形的發髻即可,只是特爲高大,裏頭須用銅絲和支撐,高可達二尺。原本皇家所用,必得純銀絲和金絲才尊貴,卻不知金銀二絲,越純越軟,爲撐住發髻,只得退而求其次用銅絲。琳嬪本就身量高大,再梳尺高發髻,簡直壓過衆人一頭去,只好勉勉強強改到半尺高,插以鏨花銀鎏金球長簪六支,後插卷草紋貝母梳。珮嬪則梳妝簡雅,只貝珠釵子和海棠花作飾也就是了。
琳嬪聞言不覺面泛紅霞,坐下飲了口花露道:“陛下忙於政務,一向少來後宮,到我那裏也不過坐坐就走,我也有兩月未見陛下了。”
璹貴嬪、珮嬪、琳嬪與尚美人和麗妃都是皇後馮氏的陪嫁媵妾,但麗妃姿容出衆,最得聖眷,璹貴嬪一身書卷氣,亦稍有寵愛,唯琳嬪與珮嬪恩幸不過爾爾,只不過還有個性子更怯懦些的尚美人作底罷了。
衆人說起璹貴嬪還不來,麗妃半諷半笑道:“璹貴嬪素日雅有禮度,最動循矩法,躬守婦德,無違禮制,凡有定省,事必躬親。今日怎麼這麼遲了還不見人?”
還是妘妃想起來道:“璹貴嬪擅長詩書繪畫,無一不精,尤其是寫得一手好字。今日定是被聖尊後請去抄彔《法華經》了。”
麗妃無趣地撇撇嘴道:“也虧她年紀輕輕耐得住性子寫這個,我是一提筆就頭疼。”
妘妃笑道:“聖尊後曉得你的脾氣,所以用璹貴嬪也不用你呀。就怕你頭疼起來,聖尊後還得多請個御醫在旁守着。”
妘妃這般笑語可親,衆人都笑了起來。
妘妃這才正色向辛沅道:“蘇婉儀新來不知,璹貴嬪雅好經書,尤善詞畫。她自幼喪母,十分傷心,每年都刺破手指親寫《報恩經》一部,自畫佛像一幅,每到母親忌月,鄭重祭拜,孝心無可比擬。便是對聖尊後,也是視同生母般親孝柔順。皇後娘娘常言自己多病,都是璹貴嬪替中宮侍奉聖尊後,盡孝左右,陛下亦十分稱許。”
辛沅與璹貴嬪因書結緣,自然知道這些事。既然妘妃要當面說出來,她也只作不知,笑笑而已。
麗妃不耐地打斷道:“好啦好啦。誰不知道璹貴嬪是個千古難得的賢女,連前朝的大臣都誇她敏識衝和,韶姿婉秀,是國朝嬪御的典範。陛下當日亦要封她爲妃,是她自己百般推辭,說自己無有生養,不敢忝居妃位,堅辭多次,自雲身在貴嬪,無寸功於社稷,已是日夜不安,陛下才只好隨着她去。”
辛沅想,簡衣素飾的珮嬪雖然常琳嬪一處,但與璹貴嬪也有來往,與緊緊圍着皇後與麗妃的琳嬪與尚美人不同,看來同爲媵妾陪嫁,亦有獨來獨往和自己愛親近的。
此時瑾嬪薛九泠姍姍來遲,璹貴嬪緊隨其後,也默默進來,行了禮坐下。瑾嬪也不管旁人自顧自坐下,接過宮女遞來的木瓜飲子就喝了一口。衆人看薛九泠今日換了周朝的宮裝,更顯得端麗。她一襲青蓮色對襟落花流水紋上襦,下系木槿色綾波裙,裙擺瀑布流絲銀菊花處繡着雙雙兒一對金鷓鴣。早晚已經有了涼意,但她一樣怕熱,依舊不着褙子,而是更清涼些的紗羅半臂,那半臂是櫻花含苞未放時的顏色,特稱“淡墨櫻”,顏色清雅暗淡,立刻調勻了青蓮色濃鬱的明豔。她梳着雙蟠髻,那發髻只比鬟髻扁些,髻心特大,亦雙根彩繒扎住,鳳翥龍蟠,飛揚勁健,回旋多姿,頗有豪爽飄逸之態,和她性子倒是相契。那發髻周圍加插孔雀翡羽翠毛和真珠所制的玲瓏簇羅花簾梳,上以彩線穿珍珠和彩羽四向縱橫勾結如花網,自然披垂如簾,圍着發髻一圈,琳琳琅琅,飾着小朵的海棠花,富貴清華中不失俏麗。她打了個呵欠,隨意找了個位次坐下,大剌剌道:“早起宮人非要給我梳什麼高髻,我一個小小嬪位,又沒什麼珠玉金股釵裝飾,讓人去瓊琅苑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開的花朵,好的都叫人剪去了,我隨便梳個雙蟠髻就是了。”
妘妃溫和地道:“連日下雨,瓊琅苑新培的芍藥開得不多,所以教我們幾個姐姐搶了先了。下回有開更好的,先剪了給瑾嬪送去。”
“那也不用這麼麻煩了。”薛九泠摸了摸鬢邊垂落的真珠花簾下墜落的琉璃水滴珠,道:“這雙蟠髻也叫龍蕊髻,我頗喜歡的。”
麗妃聽到那發髻的別名旋即冷下臉來道:“陛下不喜我們過分用金玉裝飾,奢侈無度。且不說你這龍蕊髻名字囂張,區區美人,發髻竟然以龍爲名?可知陛下才是真龍天子,皇後是鳳,我等嬪妃不過鸞翟,到你這品階,乃是妃嬪末流,不過是鶯雀而已。而且這玲瓏簇羅花簾梳也太耀目了,違反國朝妃嬪裝束之制。”
“國朝妃嬪裝束之制?”薛九泠冷嗤一聲,“可有司飾來爲我講解,哪些許穿戴,哪些又不許?”
妘妃忙打圓場解釋道:“尚服局司飾爲女官中正六品,也算與你品階相差不多……”
麗妃格格冷笑起來,顯得猶爲刺耳:“妘妃自己是宮女出身,喜登青雲,就把女官的品階與嬪妃的品階相提並論。”她冷了臉子,“要知道,女官再有品階,也不可能與嬪妃的位分相提並論。因爲呢,女官也是宮人,就是伺候我們這些皇室中人的。”
妘妃被麗妃劈頭蓋臉說了一通,不覺雙眼微紅,可是這種場合,怎能拭淚教人落下話柄。她忍下一口氣,柔聲道:“涼朝時正六品司飾本有三位,分別侍奉陛下、皇後娘娘和太後娘娘梳頭。這其中,唯有侍奉陛梳櫛的的可稱梳頭夫人,以顯尊貴。那是因爲,司飾不僅要善梳各種發髻,搭配頭飾,還要爲勞碌一日的陛下用導引術紓解疲勞。到了我朝,聖尊後與皇後都不是愛華髻高聳之人,因而司飾與其他司級一樣,都只兩人。”
麗妃冷笑一聲:“別以爲找個年輕長得好看的就會導引術。要知道導引,意爲導氣令和,引體令柔,是爲了按摩發根、理疏筋絡,令人早起有神清氣爽之效,夜晚則沉睡少夢。”
妘妃微微一笑道:“咱們這兒楊司飾會用導引術,不知道三位國公曾經宮中舊人,可有善於導引術的?”
辛沅點點頭:“棠國公少年中毒,身體羸弱,所用導引術除了梳頭,還要按東漢名醫張仲景在《金匱要略》中強調以“導引、吐納、針灸、膏摩”治療四肢“重滯”症。日積月累下來,導引術對五髒六腑諸病候均有不同方法。我所知甚淺,只曉得有‘呵’、‘呼’、‘吹’、‘嘻’、‘噓’、‘口四’六字用以治五髒病。”
衆人聽得呆了,珮嬪道:“這樣好的導引術者在何處?趕緊招來,咱們有個腰酸病痛的,也好調理調理。”
辛沅有些難過:“棠國公的欽烈王後在世時,多爲欽烈王後按照醫術緩解國公不適。後來欽烈王後有了孩子,不能專一治療,便將此導引術教給身邊的了妾。可惜欽烈王後殉國,妾學的晚,只得欽烈王後三分之一的本事。”
琳嬪連連搖頭,甚是惋惜:“真是可惜了,做什麼要緊殉國呀,好好活着不好麼?可惜了這一手好導引術!”
璹貴嬪聽琳嬪言語粗俗,不覺搖頭:“人各有志,遂其心願,欽烈王後殉國,可見剛烈,才如此得人愛戴。”
辛沅觸動心事,低聲道:“在舊蜀,人人提到棠國公便罵不絕口,可對欽烈王後卻是贊許有加,敬若神明。”
麗妃嗤笑道:“這樣的夫妻,天差地別,怕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妘妃輕咳了一聲:“原是我不好,說什麼梳頭夫人,竟說到舊事上去了。”
璹貴嬪沉吟片刻道:“如今宮裏缺梳頭夫人,皇後一直抱病,若有導引術梳理,精神也會健旺些許。至於聖尊後,年事漸高,更是需要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有人說話作伴,導引術也做得順暢。”
麗妃蹙眉道:“你真是個書呆子,說的千好萬好。人呢?哪兒來現成的梳頭夫人?”
璹貴嬪嘆口氣,又要費脣舌和人解釋,可見那人愚笨:“如今三位國公,都曾享帝王之尊,舊越與我朝風俗相去太遠,自然也沒有什麼導引術之說。舊蜀能幹的人都不在了,那麼三位國公夫人中,最會享受和保養的是誰?我想那人,肯定不止一個梳頭夫人罷。”
珮嬪倒是聽明白了,不覺歡喜起來:“貴嬪娘子是說莒國公府吧?聽聞那位國公夫人小金氏金尊玉貴,非山珍海味不用。我們陛下與莒國公親善,私下一直有恩賞。莒國公喜歡書畫,陛下還親賜了文房四寶,請他安心在國公府中吟詩作畫呢。”她說罷,便看麗妃和妘妃,興衝衝道,“我看就把小金氏的梳頭夫人請來。”
妘妃略感爲難道:“這樣不大好吧?仿佛是我們在明着搶人。”
麗妃拍了下桌案道:“我們是請人,他要覺得是搶人,那就搶吧。一個亡國之君的繼室,狐媚子霸道的,配用什麼梳頭夫人?”
辛沅忙解圍道:“這也不是搶人,好好請進宮來,與司飾們切磋技藝,各施所長,融會貫通,回去也能更好地侍奉主君。”
麗妃瞟了她一眼,輕哼一聲:“你的嘴倒巧。”
妘妃忙幫襯着道:“從前在舊蜀宮中,蘇娘子常追隨欽烈王後左右,習其蘭馨之德,周濟下人,用心奉上,宮中無有不喜歡蘇娘子的。”
“哦——”麗妃摸了摸鬢角垂落的紅瑛珠,“如今是拿着這套來我們大周宮裏顯擺了。”
辛沅忙起身道了“不敢”。妘妃的侍女豔紋上來添了各種時新飲子,衆人才又說起這個話頭。
“如今宮中只一位正經會梳頭的夫人楊司飾,她隨侍陛下身邊,便是要教徒弟也沒空。幸好皇後素日也只靜養,聖尊後也不拘這些,便不用楊司飾梳頭導引,都是曹大侍御和兩位孟小侍御服侍慣了。”
薛九泠冷冰冰地道:“我卻奇怪了,正六品的司飾自然厲害些。可譬如正七品的典飾就一點也不會導引術麼?”
麗妃眼波得意地一蕩,“典飾佐司飾掌御用膏沐、巾櫛、器玩之事,人數不多,也就三人。其中一個胡典飾很會梳頭,本位就用着她。導引術什麼的,本位身子康健用不着,倒是她手巧,梳得發髻式樣又多又精巧,這才是術業有專攻。”
璹貴嬪聽她滿是炫耀之意,實在顯得輕浮,不夠莊重,在薛氏和蘇氏兩個曾經的寵妃面前炫耀,豈不是班門弄斧。她暗暗搖頭,只得道:“另有江典飾和柏典飾在尚服局跟着尚服忙新制飾品香藥之事,也顧不過來我們,我和珮嬪、琳嬪、尚美人都是自己身邊內人梳頭,若有大典儀,才請典飾、掌飾幫忙的。”
“難怪了,原本是我不曾受教。”薛九泠冷笑道,“一則這叫龍蕊髻,我等是真龍天子嬪御,如龍身之旁嬌花俏蕊,這名字我覺得很相宜。另則呢,我這花簾梳雖然看着耀眼些,選用的不過是翠羽彩羽,的確是黃鶯彩雀所有,真珠呢……”她的目光水凌凌掃過麗妃和妘妃的面龐,“國朝喜歡用珍珠貼靨,我是知道的,今日兩位娘子都用珍珠做新月狀貼靨。我這點頭上的真珠不過是尋常貝珠,根本不是海珠南珠,不值錢的。麗妃娘子若喜歡,盡管拿去,只怕它配不上您身份。”
麗妃雖然封號爲“麗”,但也只是在周宮中美色爲冠,如今有了薛九泠和蘇辛沅,早就被比下去了。
薛九泠又道:“再者說,真比起價來,您頭上一朵名種芍藥培植所費銀錢,只怕還在我這些珠子之上吧。”
麗妃一時氣得無話可說,倒是琳嬪拉住只戴着小小玉鈿冠子,冠周戴一圈密密絹花的尚美人笑吟吟問辛沅:“蘇婉儀,你說麗妃和妘妃兩位娘子,誰戴芍藥更好看啊?”
這話顯然是沒存好意。辛沅懵懵然抬起頭來道:“百花之中,牡丹爲花王,芍藥爲花相,皇後娘娘是花中之王,鳥中鳳凰,座下有幾位花相,只要能輔佐得宜,都是好的,何須計數比美呢。”
琳嬪聽她的話挑不出錯來,只得偃旗息鼓,暫不做聲。
皇後馮氏病着起不來,正好柔甯殿中正四品女官曹大侍御帶着正五品孟小侍御二人與服侍帝姬們的正七品恭使各四人和正八品長使各六人簇擁着幾位帝姬出來與嬪妃們相見。
這些有品階的女官在一殿之中深有威儀,與內監同管宮事,尤其是大侍御,便是嬪妃們見了她都客客氣氣。柔甯殿的曹大侍御是馮後乳母,隨侍入京,是馮後最親近信任之人,司宮令滕氏更是先頭的明敬皇後和氏手裏就放心的人,兩人都五十上下,領着緊袖長衫形類男裝的女官們出來,帝姬們都她倆都頗敬重。
這是辛沅第一回見到幾位帝姬,明敬皇後和氏所生的長女崇寧帝姬,小字展如,取《詩經》“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之意。明敬皇後所生的長女崇寧帝姬已經十四歲,豆蔻年華的女孩子,明年就要及笄了。她是長姐,最有國朝邦媛的清華沉靜,容貌已顯冰雪之姿,進退舉止亦有從容雍貴之度。崇寧帝姬是況映元後和氏所生,乃嫡長女,又早早喪母,況映視爲掌上明珠,特所鍾愛。自從和皇後早逝,崇寧帝姬、昭顯郡王和弘顯郡王三人便養在聖尊後膝下,如今已在慈甯殿分得殿閣,獨居一所了。不管女兒多大,都是父親的心頭肉,何況崇寧帝姬是況映抱得最多的孩子,一得空時便要召見,親近父女之情。明敬皇後早逝,崇寧帝姬姐弟得聖尊後撫養,心中感激,處事卻越發謹慎有禮。她幼而聰惠,淑質妙成,婉侍聖尊後與況映左右,極之純孝。閒時還親自督促兩位皇弟讀書習字,又如嚴母一般,毫不松懈。
宮中嬪御不多,多是馮後的陪嫁,佔了嬪媵的大半。崇寧帝姬自小見妘妃侍奉生母周全,任勞任怨,因而對妘妃敬重逾於常人。崇寧帝姬也常來探望現任的皇後,名義上的嫡母馮氏,親自事奉湯藥,而對麗妃等人,只淡淡的保持禮數的距離而已。
素黎貴嬪所生的靜寧帝姬宜如早早遠嫁聯姻青詔,其妹淳寧帝姬貞如才十歲,是個貞靜不愛說話的性子,除了禮數周到,便是安靜坐在一旁,如個影子般不起眼。而蓁嬪的女兒隨寧帝姬豐如也滿八歲了,是諸姊妹最壯實的一個,雖說不上多好看,但個子高挑修長,一雙杏眼精光,遠比其母有架勢的多。衆人都知隨寧帝姬雖然年紀不大,但性子最橫,連她生母都拘束不住,且每每因她任性,才受了牽連,一直不得遷升位分。蓁嬪拿這個獨女無可奈何,只得背着人哭罷了,平日裏也覺得失了顏面,不愛與人走動。況映幾次訓誡豐如,奈何這女兒性子倔強,挨了訓斥也不哭,只瞪着眼睛,況映想着蓁嬪可憐,也不好對一個八歲的孩子太過發作,只換了更嚴厲的乳母養娘教養,卻也是無濟於事。
妘妃所生的第五女善寧帝姬小字質如,將將才五歲,團團一張喜臉兒,見誰都笑,格外招人喜歡。妘妃身邊人亦常稱善寧帝姬性聰穎外發,孝睦友善,敬姊愛妹。妘妃自己讀書不多,對女兒教養卻甚嚴,善寧帝姬小小年紀,已請了名師學習飛白和楷書,日日勤爲練習。崇寧帝姬看了質如的字,果然喜歡,又誇她有進益,將她抱在膝頭親了又親,又命人將帶來的繡匣打開,裏頭是一對通體晶潤的南紅串兒,上頭垂落同色的錦帶,道:“質如妹妹頭發多,扎上一定好看。”
妘妃忙推卻道:“這南紅遠自青詔而來,實屬難得。何況色近正紅,質如是庶女,不配戴這個。”
崇寧帝姬正色:“什麼顏色可用不可用,孤心中明白,絕不會給妘妃娘子惹禍,娘子也說了是色近正紅,那就並非正紅,又因南紅晶瑩透明,紅色便淡一層,質如妹妹戴上,一定是最漂亮的小帝姬。”
妘妃聽得她這般說,才喜滋滋謝過。
隨寧帝姬一時看不過眼,輕哼一聲:“大姐姐好偏心,怎麼這南紅串兒只質如有?一樣是姊妹,獨大姐姐和晗如妹妹是嫡出,有什麼好的都應該,我沒有話說。可庶出的帝姬,不該是誰有都一樣配上麼?”
崇寧帝姬到底是長姐,有不怒自威之態:“什麼時候你得了尚儀誇獎,認你知禮數懂進退,我自然一樣疼你。”
隨寧帝姬雖然不服,但在馮皇後宮中,到底也不敢越性,便板過一張臉靠近淳寧帝姬坐去,淳寧卻似有些怕她,稍稍退了些許,向隅獨坐,不敢與隨寧說話。
善寧帝姬見了妘妃就要和她親近,嘴裏一一稱呼各位娘子,連對着薛九泠也稱呼了“薛娘子”,只在看到辛沅時表示出陌生與疏離。
妘妃柔聲細氣解釋道:“這是你爹爹的蘇婉儀,雖然還未在嬪妃序秩,但想來遲早有進封,你就叫蘇娘子好了。”善寧帝姬應了“是”。
麗妃冷眼道:“妘妃別老提未在嬪妃序秩的事呀,我與你不是也在昭儀和德儀的位子上呆了多年,琳嬪、珮嬪和尚美人也是。蘇娘子如今位階低,說不定哪日就能和璹貴嬪比肩了。”
璹貴嬪正眼觀鼻鼻觀心坐着,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怔了一怔,茫然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得含糊道:“那也是好的。”
麗妃望着這個隨嫁而來位分僅次於自己的璹貴嬪,心中鄙夷,不覺冷笑了一聲,都說她是個才女,可讀書鑽了進去成了個書呆子,不懂侍奉陛下,又有什麼用呢。
明敬皇後和氏生前惠而有色,待下寬和。彼時況映因戰功被先帝封爲殿前都點檢兼侍衛將軍都指揮使,掌行從宿衛,關防門禁,督攝隊仗,總管本司事務。處理朝政之餘,她常服寬衣,佐御膳,勸食點茶,侍奉左右,恭勤不懈,洗手作羹湯,低眉縫衣衫,都盡力親力親爲,難得假手於人。那時況映尚未登基,雖爲嗣子,但不敢張揚,十分低調,府中連侍妾也無幾個,一切都是嫡妻和氏主持中饋。因而況映十分尊重和氏。爲表示對和皇後的追念與尊重,況映再娶馮皇後,馮氏族中陪嫁之女便是得寵,也還是長久位於九儀之列,生兒育女也不得進封爲嬪妃。若非此回登基,邵氏與秦氏也不會升至妃位,撐起新朝後宮的顏面。
妘妃默然片刻,善寧帝姬察言觀色,已經甜甜叫了“蘇娘子”,辛沅忙回禮稱呼“善寧帝姬”。那小帝姬很好地掩飾了對她品階的不屑,只是一味依偎在母親懷中甜甜笑着。
妘妃的另一個女兒皇八女延寧帝姬安如尚在襁褓中,被乳母抱在懷裏,眉眼皺巴巴的,偶爾貓兒似的低低咳嗽了兩聲。她自出生就胎裏帶病,會喝奶就喝藥,比馮皇後所生的第七女長寧帝姬晗如身子還弱。今日馮皇後就舍不得抱女兒出來見風,妘妃卻不敢失禮,便是幼女咳着,照舊還是抱來了皇後宮中。
崇寧帝姬轉首關切道:“安如妹妹還喫着藥麼?”
妘妃有些難過,別過頭道:“從會喝奶就會喫藥,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怎麼會?”崇寧勸解道,“父皇雄才大略,一統四海。妘妃娘子顯德溫良,定會爲安如妹妹積福納壽。”
妘妃膝下有女,卻無子息,她是侍奉過先皇後的人,崇寧帝姬與昭成、顯成兩位郡王居嫡長,自然也算她的小主人,她素來擁嫡尊長,不能白白丟了這個好名聲,因而見了崇寧帝姬便格外親熱,噓寒問暖,十分關切。
崇寧帝姬落落大方道:“妘妃娘子厚愛,展如一切都好,三餐飲食四季衣衫都很周全。”旁邊小小的延寧止不住咳嗽幾聲,似喘了起來,隨寧帝姬當即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似是嘀咕了句什麼。崇寧帝姬略帶嚴厲地看了隨寧一眼,見她只管我行我素,轉而向妘妃關切道:“安如妹妹生下來就體弱,妘妃娘子得着御醫多來瞧瞧,好生調治着。孤會去祈福,願上蒼賜予福祉安康給安如妹妹。”
妘妃千恩萬謝,崇寧帝姬最見不得她這樣子,早早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