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中人齐聚柔甯殿给皇冯后请安。
妘妃望着辛沅梳的芭蕉髻,微露艳羡之色,旋即按捺住神色,似乎漫不经心地赞道:“苏婉仪的发髻好精巧,就算配的珠饰少些,光盘髻精巧就够夺目了。”
辛沅自知身份乃嫔御之末,敬陪末座,因此也打扮得低调。她穿一身淡绿点薄圆金褙子,襟口绣舒扬的芭蕉纹,简单清爽,内里深绿窄袖短衣,下身穿更深一色的绿罗长裙,如初夏中庭新舒展开嫩绿卷叶的一株芭蕉,带着一点薄薄的雨汽。周宫时兴的裙衫较蜀宫的广袖曳地长裙要窄小得多,且按身份高低,越是地位,袖口越窄。辛沅今日所穿衣衫袖口也只比手腕大一圈而已。她因位分低微,不可穿绣花过重的衣裙,索性她就不要绣花了,简单的绿罗百褶裙,裙有细褶,多如细眉,虽无珠玉装饰,也别有一种微波粼粼的精巧细丽之感。再梳一个简单的芭蕉髻,髻形椭圆,上小下大,微微坠下如芭蕉,发髻四周缀以零星绿翠,发髻上端一只小小的缠枝莲梵字分心蜻蜓簪,纯以薄薄翠玉片打成,贴着水晶纱翅膀,立刻就有了活泼灵气。
出来夙芳就夸赞道:“婉仪这个蜻蜓簪好,翠玉薄,本就不值钱,水晶纱更是尚服局用剩下的边角料,您手巧自己您粘上就好,一点也不费事,看着与您裙角绣的绿蜻蜓也呼应。”
辛沅点点头,耳朵上米珠似的两粒小坠子晃也不晃,这般坐在嫔妃堆里,也不起眼。
丽妃今日满头簪了数朵芍药花,此时本非是芍药季节,那只不过花匠手巧,利用秋季与春季温度相似,在花房又培育出来。这些芍药形状硕大饱满,满室盈香绽舒红浓花瓣,扬金黄花蕊,朵朵色如朝霞变幻,有正红、粉红、娇红、紫红、嫩黄,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叶色也竟似旧虞有名的丝帛天水碧那般青绿鲜明,浓翠欲滴。要簪住这么多挤挤挨挨的芍药,丽妃必然是梳了高大繁复的百合丛髻,髻底以金约、金钗勒束住才能固定。
辛沅耐不住心底好笑:这丽妃和她的封号一般,丽色鲜艳,五彩堆砌。
妘妃今日也簪芍药,不过只有一朵,颜色也是淡淡的绯红,本也好看,但和丽妃头上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比,自然是相形逊色。
琳嫔与珮嫔结伴进来,一壁快走一壁忍不住吸着鼻子道:“好香啊!我说皇后娘娘殿内怎么比与琼琅苑里还香呢,原来这些新开的上品芍药都到了丽妃娘子……”她注意到妘妃头上亦有一朵芍药,但显然是被丽妃比下去了,忙顺口说下去道:“和妘妃娘子头上,这些芍药都是名种,什么红庭春上、玉华露浓、绮霞娇岚、金台明月,我记都记不住。”
丽妃打量着琳嫔笑道:“琳嫔,你虽不簪花,但这发髻梳得也别致啊。我记得叫同心髻吧,同心同心,你可是想陛下了?”
琳嫔梳着同心髻,这发髻梳法简单,只需将头发向上梳到头顶,挽成一个圆如心形的发髻即可,只是特为高大,里头须用铜丝和支撑,高可达二尺。原本皇家所用,必得纯银丝和金丝才尊贵,却不知金银二丝,越纯越软,为撑住发髻,只得退而求其次用铜丝。琳嫔本就身量高大,再梳尺高发髻,简直压过众人一头去,只好勉勉强强改到半尺高,插以錾花银鎏金球长簪六支,后插卷草纹贝母梳。珮嫔则梳妆简雅,只贝珠钗子和海棠花作饰也就是了。
琳嫔闻言不觉面泛红霞,坐下饮了口花露道:“陛下忙于政务,一向少来后宫,到我那里也不过坐坐就走,我也有两月未见陛下了。”
璹贵嫔、珮嫔、琳嫔与尚美人和丽妃都是皇后冯氏的陪嫁媵妾,但丽妃姿容出众,最得圣眷,璹贵嫔一身书卷气,亦稍有宠爱,唯琳嫔与珮嫔恩幸不过尔尔,只不过还有个性子更怯懦些的尚美人作底罢了。
众人说起璹贵嫔还不来,丽妃半讽半笑道:“璹贵嫔素日雅有礼度,最动循矩法,躬守妇德,无违礼制,凡有定省,事必躬亲。今日怎么这么迟了还不见人?”
还是妘妃想起来道:“璹贵嫔擅长诗书绘画,无一不精,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今日定是被圣尊后请去抄录《法华经》了。”
丽妃无趣地撇撇嘴道:“也亏她年纪轻轻耐得住性子写这个,我是一提笔就头疼。”
妘妃笑道:“圣尊后晓得你的脾气,所以用璹贵嫔也不用你呀。就怕你头疼起来,圣尊后还得多请个御医在旁守着。”
妘妃这般笑语可亲,众人都笑了起来。
妘妃这才正色向辛沅道:“苏婉仪新来不知,璹贵嫔雅好经书,尤善词画。她自幼丧母,十分伤心,每年都刺破手指亲写《报恩经》一部,自画佛像一幅,每到母亲忌月,郑重祭拜,孝心无可比拟。便是对圣尊后,也是视同生母般亲孝柔顺。皇后娘娘常言自己多病,都是璹贵嫔替中宫侍奉圣尊后,尽孝左右,陛下亦十分称许。”
辛沅与璹贵嫔因书结缘,自然知道这些事。既然妘妃要当面说出来,她也只作不知,笑笑而已。
丽妃不耐地打断道:“好啦好啦。谁不知道璹贵嫔是个千古难得的贤女,连前朝的大臣都夸她敏识冲和,韶姿婉秀,是国朝嫔御的典范。陛下当日亦要封她为妃,是她自己百般推辞,说自己无有生养,不敢忝居妃位,坚辞多次,自云身在贵嫔,无寸功于社稷,已是日夜不安,陛下才只好随着她去。”
辛沅想,简衣素饰的珮嫔虽然常琳嫔一处,但与璹贵嫔也有来往,与紧紧围着皇后与丽妃的琳嫔与尚美人不同,看来同为媵妾陪嫁,亦有独来独往和自己爱亲近的。
此时瑾嫔薛九泠姗姗来迟,璹贵嫔紧随其后,也默默进来,行了礼坐下。瑾嫔也不管旁人自顾自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木瓜饮子就喝了一口。众人看薛九泠今日换了周朝的宫装,更显得端丽。她一袭青莲色对襟落花流水纹上襦,下系木槿色绫波裙,裙摆瀑布流丝银菊花处绣着双双儿一对金鹧鸪。早晚已经有了凉意,但她一样怕热,依旧不着褙子,而是更清凉些的纱罗半臂,那半臂是樱花含苞未放时的颜色,特称“淡墨樱”,颜色清雅暗淡,立刻调匀了青莲色浓郁的明艳。她梳着双蟠髻,那发髻只比鬟髻扁些,髻心特大,亦双根彩缯扎住,凤翥龙蟠,飞扬劲健,回旋多姿,颇有豪爽飘逸之态,和她性子倒是相契。那发髻周围加插孔雀翡羽翠毛和真珠所制的玲珑簇罗花帘梳,上以彩线穿珍珠和彩羽四向纵横勾结如花网,自然披垂如帘,围着发髻一圈,琳琳琅琅,饰着小朵的海棠花,富贵清华中不失俏丽。她打了个呵欠,随意找了个位次坐下,大剌剌道:“早起宫人非要给我梳什么高髻,我一个小小嫔位,又没什么珠玉金股钗装饰,让人去琼琅苑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开的花朵,好的都叫人剪去了,我随便梳个双蟠髻就是了。”
妘妃温和地道:“连日下雨,琼琅苑新培的芍药开得不多,所以教我们几个姐姐抢了先了。下回有开更好的,先剪了给瑾嫔送去。”
“那也不用这么麻烦了。”薛九泠摸了摸鬓边垂落的真珠花帘下坠落的琉璃水滴珠,道:“这双蟠髻也叫龙蕊髻,我颇喜欢的。”
丽妃听到那发髻的别名旋即冷下脸来道:“陛下不喜我们过分用金玉装饰,奢侈无度。且不说你这龙蕊髻名字嚣张,区区美人,发髻竟然以龙为名?可知陛下才是真龙天子,皇后是凤,我等嫔妃不过鸾翟,到你这品阶,乃是妃嫔末流,不过是莺雀而已。而且这玲珑簇罗花帘梳也太耀目了,违反国朝妃嫔装束之制。”
“国朝妃嫔装束之制?”薛九泠冷嗤一声,“可有司饰来为我讲解,哪些许穿戴,哪些又不许?”
妘妃忙打圆场解释道:“尚服局司饰为女官中正六品,也算与你品阶相差不多……”
丽妃格格冷笑起来,显得犹为刺耳:“妘妃自己是宫女出身,喜登青云,就把女官的品阶与嫔妃的品阶相提并论。”她冷了脸子,“要知道,女官再有品阶,也不可能与嫔妃的位分相提并论。因为呢,女官也是宫人,就是伺候我们这些皇室中人的。”
妘妃被丽妃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不觉双眼微红,可是这种场合,怎能拭泪教人落下话柄。她忍下一口气,柔声道:“凉朝时正六品司饰本有三位,分别侍奉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梳头。这其中,唯有侍奉陛梳栉的的可称梳头夫人,以显尊贵。那是因为,司饰不仅要善梳各种发髻,搭配头饰,还要为劳碌一日的陛下用导引术纾解疲劳。到了我朝,圣尊后与皇后都不是爱华髻高耸之人,因而司饰与其他司级一样,都只两人。”
丽妃冷笑一声:“别以为找个年轻长得好看的就会导引术。要知道导引,意为导气令和,引体令柔,是为了按摩发根、理疏筋络,令人早起有神清气爽之效,夜晚则沉睡少梦。”
妘妃微微一笑道:“咱们这儿杨司饰会用导引术,不知道三位国公曾经宫中旧人,可有善于导引术的?”
辛沅点点头:“棠国公少年中毒,身体羸弱,所用导引术除了梳头,还要按东汉名医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强调以“导引、吐纳、针灸、膏摩”治疗四肢“重滞”症。日积月累下来,导引术对五脏六腑诸病候均有不同方法。我所知甚浅,只晓得有‘呵’、‘呼’、‘吹’、‘嘻’、‘嘘’、‘口四’六字用以治五脏病。”
众人听得呆了,珮嫔道:“这样好的导引术者在何处?赶紧招来,咱们有个腰酸病痛的,也好调理调理。”
辛沅有些难过:“棠国公的钦烈王后在世时,多为钦烈王后按照医术缓解国公不适。后来钦烈王后有了孩子,不能专一治疗,便将此导引术教给身边的了妾。可惜钦烈王后殉国,妾学的晚,只得钦烈王后三分之一的本事。”
琳嫔连连摇头,甚是惋惜:“真是可惜了,做什么要紧殉国呀,好好活着不好么?可惜了这一手好导引术!”
璹贵嫔听琳嫔言语粗俗,不觉摇头:“人各有志,遂其心愿,钦烈王后殉国,可见刚烈,才如此得人爱戴。”
辛沅触动心事,低声道:“在旧蜀,人人提到棠国公便骂不绝口,可对钦烈王后却是赞许有加,敬若神明。”
丽妃嗤笑道:“这样的夫妻,天差地别,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妘妃轻咳了一声:“原是我不好,说什么梳头夫人,竟说到旧事上去了。”
璹贵嫔沉吟片刻道:“如今宫里缺梳头夫人,皇后一直抱病,若有导引术梳理,精神也会健旺些许。至于圣尊后,年事渐高,更是需要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有人说话作伴,导引术也做得顺畅。”
丽妃蹙眉道:“你真是个书呆子,说的千好万好。人呢?哪儿来现成的梳头夫人?”
璹贵嫔叹口气,又要费唇舌和人解释,可见那人愚笨:“如今三位国公,都曾享帝王之尊,旧越与我朝风俗相去太远,自然也没有什么导引术之说。旧蜀能干的人都不在了,那么三位国公夫人中,最会享受和保养的是谁?我想那人,肯定不止一个梳头夫人罢。”
珮嫔倒是听明白了,不觉欢喜起来:“贵嫔娘子是说莒国公府吧?听闻那位国公夫人小金氏金尊玉贵,非山珍海味不用。我们陛下与莒国公亲善,私下一直有恩赏。莒国公喜欢书画,陛下还亲赐了文房四宝,请他安心在国公府中吟诗作画呢。”她说罢,便看丽妃和妘妃,兴冲冲道,“我看就把小金氏的梳头夫人请来。”
妘妃略感为难道:“这样不大好吧?仿佛是我们在明着抢人。”
丽妃拍了下桌案道:“我们是请人,他要觉得是抢人,那就抢吧。一个亡国之君的继室,狐媚子霸道的,配用什么梳头夫人?”
辛沅忙解围道:“这也不是抢人,好好请进宫来,与司饰们切磋技艺,各施所长,融会贯通,回去也能更好地侍奉主君。”
丽妃瞟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你的嘴倒巧。”
妘妃忙帮衬着道:“从前在旧蜀宫中,苏娘子常追随钦烈王后左右,习其兰馨之德,周济下人,用心奉上,宫中无有不喜欢苏娘子的。”
“哦——”丽妃摸了摸鬓角垂落的红瑛珠,“如今是拿着这套来我们大周宫里显摆了。”
辛沅忙起身道了“不敢”。妘妃的侍女艳纹上来添了各种时新饮子,众人才又说起这个话头。
“如今宫中只一位正经会梳头的夫人杨司饰,她随侍陛下身边,便是要教徒弟也没空。幸好皇后素日也只静养,圣尊后也不拘这些,便不用杨司饰梳头导引,都是曹大侍御和两位孟小侍御服侍惯了。”
薛九泠冷冰冰地道:“我却奇怪了,正六品的司饰自然厉害些。可譬如正七品的典饰就一点也不会导引术么?”
丽妃眼波得意地一荡,“典饰佐司饰掌御用膏沐、巾栉、器玩之事,人数不多,也就三人。其中一个胡典饰很会梳头,本位就用着她。导引术什么的,本位身子康健用不着,倒是她手巧,梳得发髻式样又多又精巧,这才是术业有专攻。”
璹贵嫔听她满是炫耀之意,实在显得轻浮,不够庄重,在薛氏和苏氏两个曾经的宠妃面前炫耀,岂不是班门弄斧。她暗暗摇头,只得道:“另有江典饰和柏典饰在尚服局跟着尚服忙新制饰品香药之事,也顾不过来我们,我和珮嫔、琳嫔、尚美人都是自己身边内人梳头,若有大典仪,才请典饰、掌饰帮忙的。”
“难怪了,原本是我不曾受教。”薛九泠冷笑道,“一则这叫龙蕊髻,我等是真龙天子嫔御,如龙身之旁娇花俏蕊,这名字我觉得很相宜。另则呢,我这花帘梳虽然看着耀眼些,选用的不过是翠羽彩羽,的确是黄莺彩雀所有,真珠呢……”她的目光水凌凌扫过丽妃和妘妃的面庞,“国朝喜欢用珍珠贴靥,我是知道的,今日两位娘子都用珍珠做新月状贴靥。我这点头上的真珠不过是寻常贝珠,根本不是海珠南珠,不值钱的。丽妃娘子若喜欢,尽管拿去,只怕它配不上您身份。”
丽妃虽然封号为“丽”,但也只是在周宫中美色为冠,如今有了薛九泠和苏辛沅,早就被比下去了。
薛九泠又道:“再者说,真比起价来,您头上一朵名种芍药培植所费银钱,只怕还在我这些珠子之上吧。”
丽妃一时气得无话可说,倒是琳嫔拉住只戴着小小玉钿冠子,冠周戴一圈密密绢花的尚美人笑吟吟问辛沅:“苏婉仪,你说丽妃和妘妃两位娘子,谁戴芍药更好看啊?”
这话显然是没存好意。辛沅懵懵然抬起头来道:“百花之中,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皇后娘娘是花中之王,鸟中凤凰,座下有几位花相,只要能辅佐得宜,都是好的,何须计数比美呢。”
琳嫔听她的话挑不出错来,只得偃旗息鼓,暂不做声。
皇后冯氏病着起不来,正好柔甯殿中正四品女官曹大侍御带着正五品孟小侍御二人与服侍帝姬们的正七品恭使各四人和正八品长使各六人簇拥着几位帝姬出来与嫔妃们相见。
这些有品阶的女官在一殿之中深有威仪,与内监同管宫事,尤其是大侍御,便是嫔妃们见了她都客客气气。柔甯殿的曹大侍御是冯后乳母,随侍入京,是冯后最亲近信任之人,司宫令滕氏更是先头的明敬皇后和氏手里就放心的人,两人都五十上下,领着紧袖长衫形类男装的女官们出来,帝姬们都她俩都颇敬重。
这是辛沅第一回见到几位帝姬,明敬皇后和氏所生的长女崇宁帝姬,小字展如,取《诗经》“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之意。明敬皇后所生的长女崇宁帝姬已经十四岁,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明年就要及笄了。她是长姐,最有国朝邦媛的清华沉静,容貌已显冰雪之姿,进退举止亦有从容雍贵之度。崇宁帝姬是况映元后和氏所生,乃嫡长女,又早早丧母,况映视为掌上明珠,特所钟爱。自从和皇后早逝,崇宁帝姬、昭显郡王和弘显郡王三人便养在圣尊后膝下,如今已在慈甯殿分得殿阁,独居一所了。不管女儿多大,都是父亲的心头肉,何况崇宁帝姬是况映抱得最多的孩子,一得空时便要召见,亲近父女之情。明敬皇后早逝,崇宁帝姬姐弟得圣尊后抚养,心中感激,处事却越发谨慎有礼。她幼而聪惠,淑质妙成,婉侍圣尊后与况映左右,极之纯孝。闲时还亲自督促两位皇弟读书习字,又如严母一般,毫不松懈。
宫中嫔御不多,多是冯后的陪嫁,占了嫔媵的大半。崇宁帝姬自小见妘妃侍奉生母周全,任劳任怨,因而对妘妃敬重逾于常人。崇宁帝姬也常来探望现任的皇后,名义上的嫡母冯氏,亲自事奉汤药,而对丽妃等人,只淡淡的保持礼数的距离而已。
素黎贵嫔所生的静宁帝姬宜如早早远嫁联姻青诏,其妹淳宁帝姬贞如才十岁,是个贞静不爱说话的性子,除了礼数周到,便是安静坐在一旁,如个影子般不起眼。而蓁嫔的女儿随宁帝姬丰如也满八岁了,是诸姊妹最壮实的一个,虽说不上多好看,但个子高挑修长,一双杏眼精光,远比其母有架势的多。众人都知随宁帝姬虽然年纪不大,但性子最横,连她生母都拘束不住,且每每因她任性,才受了牵连,一直不得迁升位分。蓁嫔拿这个独女无可奈何,只得背着人哭罢了,平日里也觉得失了颜面,不爱与人走动。况映几次训诫丰如,奈何这女儿性子倔强,挨了训斥也不哭,只瞪着眼睛,况映想着蓁嫔可怜,也不好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太过发作,只换了更严厉的乳母养娘教养,却也是无济于事。
妘妃所生的第五女善宁帝姬小字质如,将将才五岁,团团一张喜脸儿,见谁都笑,格外招人喜欢。妘妃身边人亦常称善宁帝姬性聪颖外发,孝睦友善,敬姊爱妹。妘妃自己读书不多,对女儿教养却甚严,善宁帝姬小小年纪,已请了名师学习飞白和楷书,日日勤为练习。崇宁帝姬看了质如的字,果然喜欢,又夸她有进益,将她抱在膝头亲了又亲,又命人将带来的绣匣打开,里头是一对通体晶润的南红串儿,上头垂落同色的锦带,道:“质如妹妹头发多,扎上一定好看。”
妘妃忙推却道:“这南红远自青诏而来,实属难得。何况色近正红,质如是庶女,不配戴这个。”
崇宁帝姬正色:“什么颜色可用不可用,孤心中明白,绝不会给妘妃娘子惹祸,娘子也说了是色近正红,那就并非正红,又因南红晶莹透明,红色便淡一层,质如妹妹戴上,一定是最漂亮的小帝姬。”
妘妃听得她这般说,才喜滋滋谢过。
随宁帝姬一时看不过眼,轻哼一声:“大姐姐好偏心,怎么这南红串儿只质如有?一样是姊妹,独大姐姐和晗如妹妹是嫡出,有什么好的都应该,我没有话说。可庶出的帝姬,不该是谁有都一样配上么?”
崇宁帝姬到底是长姐,有不怒自威之态:“什么时候你得了尚仪夸奖,认你知礼数懂进退,我自然一样疼你。”
随宁帝姬虽然不服,但在冯皇后宫中,到底也不敢越性,便板过一张脸靠近淳宁帝姬坐去,淳宁却似有些怕她,稍稍退了些许,向隅独坐,不敢与随宁说话。
善宁帝姬见了妘妃就要和她亲近,嘴里一一称呼各位娘子,连对着薛九泠也称呼了“薛娘子”,只在看到辛沅时表示出陌生与疏离。
妘妃柔声细气解释道:“这是你爹爹的苏婉仪,虽然还未在嫔妃序秩,但想来迟早有进封,你就叫苏娘子好了。”善宁帝姬应了“是”。
丽妃冷眼道:“妘妃别老提未在嫔妃序秩的事呀,我与你不是也在昭仪和德仪的位子上呆了多年,琳嫔、珮嫔和尚美人也是。苏娘子如今位阶低,说不定哪日就能和璹贵嫔比肩了。”
璹贵嫔正眼观鼻鼻观心坐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怔了一怔,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含糊道:“那也是好的。”
丽妃望着这个随嫁而来位分仅次于自己的璹贵嫔,心中鄙夷,不觉冷笑了一声,都说她是个才女,可读书钻了进去成了个书呆子,不懂侍奉陛下,又有什么用呢。
明敬皇后和氏生前惠而有色,待下宽和。彼时况映因战功被先帝封为殿前都点检兼侍卫将军都指挥使,掌行从宿卫,关防门禁,督摄队仗,总管本司事务。处理朝政之余,她常服宽衣,佐御膳,劝食点茶,侍奉左右,恭勤不懈,洗手作羹汤,低眉缝衣衫,都尽力亲力亲为,难得假手于人。那时况映尚未登基,虽为嗣子,但不敢张扬,十分低调,府中连侍妾也无几个,一切都是嫡妻和氏主持中馈。因而况映十分尊重和氏。为表示对和皇后的追念与尊重,况映再娶冯皇后,冯氏族中陪嫁之女便是得宠,也还是长久位于九仪之列,生儿育女也不得进封为嫔妃。若非此回登基,邵氏与秦氏也不会升至妃位,撑起新朝后宫的颜面。
妘妃默然片刻,善宁帝姬察言观色,已经甜甜叫了“苏娘子”,辛沅忙回礼称呼“善宁帝姬”。那小帝姬很好地掩饰了对她品阶的不屑,只是一味依偎在母亲怀中甜甜笑着。
妘妃的另一个女儿皇八女延宁帝姬安如尚在襁褓中,被乳母抱在怀里,眉眼皱巴巴的,偶尔猫儿似的低低咳嗽了两声。她自出生就胎里带病,会喝奶就喝药,比冯皇后所生的第七女长宁帝姬晗如身子还弱。今日冯皇后就舍不得抱女儿出来见风,妘妃却不敢失礼,便是幼女咳着,照旧还是抱来了皇后宫中。
崇宁帝姬转首关切道:“安如妹妹还吃着药么?”
妘妃有些难过,别过头道:“从会喝奶就会吃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怎么会?”崇宁劝解道,“父皇雄才大略,一统四海。妘妃娘子显德温良,定会为安如妹妹积福纳寿。”
妘妃膝下有女,却无子息,她是侍奉过先皇后的人,崇宁帝姬与昭成、显成两位郡王居嫡长,自然也算她的小主人,她素来拥嫡尊长,不能白白丢了这个好名声,因而见了崇宁帝姬便格外亲热,嘘寒问暖,十分关切。
崇宁帝姬落落大方道:“妘妃娘子厚爱,展如一切都好,三餐饮食四季衣衫都很周全。”旁边小小的延宁止不住咳嗽几声,似喘了起来,随宁帝姬当即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似是嘀咕了句什么。崇宁帝姬略带严厉地看了随宁一眼,见她只管我行我素,转而向妘妃关切道:“安如妹妹生下来就体弱,妘妃娘子得着御医多来瞧瞧,好生调治着。孤会去祈福,愿上苍赐予福祉安康给安如妹妹。”
妘妃千恩万谢,崇宁帝姬最见不得她这样子,早早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