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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諴妃

皇帝如此隆而重之对待諴妃母女,可见对諴妃的看重,倒是諴妃始终郁郁不乐,锦缘知她心事,便劝道:“娘子可是不喜这諴字为封号?若论起来,凉朝宪宗定下惠諴华丽四妃的封号,您的位次是在丽妃之前。可是宫中谁不说您贤惠得人心,便是将‘惠’字给您为封号,您为正二品妃之首也是应当啊。”

“諴”是一个相当贵重的封号。前代多朝,皇后之下为贵淑德贤四妃并尊为正一品,后凉朝中兴之主宪宗不满此四妃封号延用年久,只保留贵妃为正一品之位,其下便是就是正二品妃位,而妃位之中,有封号比无封号的高上半阶。惠、諴、华、丽四妃次序为前,其余封号则随帝心而定,并不似四妃封号这般贵重。

諴妃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指尖狠狠掐在掌心,又觉得这样弄疼自己殊无必要,强忍着缓和了神气道:“能得封惠妃自然好,可便是如此,不也一样是正二品妃。我心中难受的是諴字虽好,可是那日陛下的话你也听着了,在陛下心中,我始终不过是明敬皇后和氏的婢女,连这封号都要与和氏攀上渊源。”

锦缘如何不知这是諴妃的一块心病,当日虽因此获幸,可时日越久,心中越不舒畅。她正不知如何劝解,倒是諴妃自己心思回转过来了,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所谓成也萧何,我既是因明敬皇后提携而得以侍奉陛下,如今身份也已越过当年陛下身边旧人,嫁女去青诏的素黎贵嫔是圣尊后的养女,更是比冯皇后的表妹、生下皇子的丽妃都略胜一筹,那何不抓紧了圣尊后的好处,为己所用呢?”

锦缘最佩服的便是自己的主位从来不自怨自艾,总是能巧借东风,便是不能,也会想方设法不惜一切破茧逆出困局,只须跟着她,何愁来日不得同享富贵?想到此节,锦缘越发死心塌地,道:“还是娘子杀伐果断,知道延宁帝姬养不大,又会分心拖累您掌六宫宫务,不如有个决断,换来今日荣华。从此宫中,除了病秧子皇后娘娘,便是丽妃也不能奈何您几分了。”

諴妃望着微黄的铜镜中自己一张平静如水的面容,轻轻攥紧了拳头。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明艳的容貌,有的只是比旁人多一分的细心与狠心。她没有什么可依靠的,能靠的不过是自己一腔子什么都舍得出去的决心,才有今日。说实在的,流泪伤心了这些天,其实她并不在意失去一个注定养不大的女儿,只要御医调理得当——不,哪怕不是自己生的,终久她会得到一个皇子,母凭子贵,远远凌驾于那些从前瞧不起她的人之上。

她有这分耐心,她等的住,也等得起。

妘妃获封号“諴”字,尊为諴妃,位次在丽妃之前,原本情理之中最该生气的人当是秦丽妃。可丽妃居于藏乐阁中闻知莫尚宫来报时,只顾低头剥着槟榔吃得津津有味,见莫尚宫来了叫小黄门端了小杌子让她坐下,又叫吩咐香白抓了一把颗颗雕成拇指大的柿子模样的“柿柿如意”金锞子。莫尚宫也是见过世面的,见那锞子手工精巧,意头也好,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原想着这趟差事指不定怎么受气,不想还有这样的赏赐,可见丽妃家底阔绰,明里暗里,皇帝又给了不少体己。

丽妃见了莫尚宫便开玩笑:“哎哟,妘姐姐进宫比本位久,早该有个封号了,陛下就是偏心,老惦记着人家是明敬皇后的侍女出身,生怕过于抬举了,教素黎贵嫔、蓁嫔、慎才人这般都是明敬皇后身边的旧人心里过不去。要本位看,这些年妘姐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在妃位上了,吝啬个封号做什么!”她笑着丢开了手里的槟榔,拾过艳纹递来的帕子拭手,“不过陛下赏赐了諴字为封号,一时之间叫本位送什么贺礼好呢?”她托着腮,故作娇俏道,“送咸菜咸肉好不好?听闻妘姐姐从前逃难,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送上咸菜咸肉请她佐餐,食可下咽,这份心意她一定明白。”

莫尚宫听得脸都白了,都知丽妃仗着是皇后表妹,又育有皇子,圣眷隆厚,难免任性,不想言语举动这般戳人心窝子。她陪笑着道:“丽妃娘子真会开玩笑,这一时之间送咸货去算什么呢,諴妃娘子宫里哪里就缺这些了。”

丽妃慵懒懒一笑道:“也是的。本位不过白说着玩儿罢了。”说着又嗔香白,“你好没眼色,见莫尚宫捧着金锞子说话多不方便,还不拿个荷包来装着。”

丽妃话音才落,香白已经取出一个五福云锦荷包来,替莫尚宫将金锞子一颗颗收好。莫尚宫心里暗暗呐喊,金锞子也罢了,丽妃随手赏人的竟是旧虞最出名昂贵的云锦。这样好的锦缎,在她手里,也不过是做个荷包而已。諴妃虽然掌着六宫宫务,可这样的差事和位置最易被人盯紧,虽然银两如流水在手里过,却是一分一毫都错不得。也难怪諴妃素日打扮素净温雅,少见锦衣华服,珠翠满头。这么看来,这諴妃做的,真还不如丽妃自在宽裕。

艳纹双手捧了一个红漆倭角长盘,里头放着金玉两柄如意,都雕刻着“諴安”两字,此外并五个精工手作的素色云锦荷包,各个式样不同,连缀着的流苏都是翠玉、白玉、绿玉髓、蓝宝、珍珠等,绝无一点红艳之色。艳纹笑吟吟道:“这是我们娘娘为諴妃准备的贺礼,因在延宁帝姬丧中,我们娘子膝下养着皇子,忌三房,就不过去了。请莫尚宫与香白同去拂云阁中,替本位敬贺諴妃娘子。”

莫尚宫见丽妃如此,也算周到,忙起身告辞,与香白同去了。待阁中人都散净了,艳纹见丽妃神色淡淡的,心中也没个底,便挪过来一个十香花妃红浮光锦隐囊靠在丽妃背后,取过一套银嘴象牙水烟默默点上,服侍她躺下抽了几口。丽妃娇艳欲滴的面庞在乳色的烟雾中柔和了许多,艳纹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諴妃这样得陛下抬举,位次都赶在您前面了,您若心中不痛快,大可和婢子说。”

丽妃深深吸了一口水烟,畅快了许多道:“陛下抬举她,是因为可怜她。谁教她等了多年,盼了多年,皇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活下来的只是个病痛缠身的小女儿,养了半年还是短命夭折。原以为我表姐这个皇后够丧气了,生下的皇子没了气息,好容易又有了身孕,生下的长宁帝姬是一半奶一半药喂大的,母女俩都弄了个多愁多病之身。諴妃的年纪比我大,要再有妊怕也不容易,能得封諴妃已是到了头了。”她停下来,敲了敲水烟竿子,那笃笃声在静谧的阁中显得格外刺耳,耳垂上一对金镶碧玉宝蝉的耳环晃得厉害,那碧玉颜色既浓又匀,如夏日最茂盛的梧桐叶,连带着她欺雪般的肌肤都映出一片幽幽的绿影。她沉声道,“而我还年轻,暂时屈居四妃之末又如何,諴妃出身低微,顶多止步于此,这还是赔上一个女儿的性命才换来的。表姐身子孱弱,坐在凤座上力不从心。我生的了一个皇子,就能生第二个,来日正一品贵妃位也是唾手可得。表姐若真是不济了,只看皇子份上,也知晓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便安安心心等着,等着这中宫柔甯殿空出来,换我住进去。”

这日正是延宁帝姬头七,諴妃带着女儿善宁帝姬一身缟素在宝华殿祭祷。崇宁帝姬一身素衣相陪。

事毕后诸人解下额头素布,素衣是来不及了,要回阁中去换,谁知迎面就撞上了一身红紫的丽妃,丽妃大是皱眉,啐道:“好不晦气。”

諴妃知道这样一行人浑身缟素行走于宫中有些理亏,自然不好回嘴、

崇宁帝姬禀中和之正气,浩然向丽妃道:“諴娘子为人母,丽娘子亦如是。安如幼妹新丧,宫中皆举哀,丽娘子还在此啐骂,难道不知禽兽亦爱子,有怜悯之心么?”

丽妃冷笑连连:“好个嫡长帝姬,说话如此难听,我若是禽兽,你父皇又算什么?”

崇宁帝姬自悔失言,不觉面上一红,不意未来的驸马都尉沈璩今日被皇帝召见,才出来便见此情形,便一一行过礼,淡然微笑道:“拾花弄鸟,养猫逗狗,人之常情。”

“好热闹!好个未来的驸马都尉!好生夫妻恩爱!”丽妃面皮紫涨,旋即傲然道,“崇宁帝姬,你别以为諴妃侍奉过你生母,你就对她分外青眼有加。你这幼妹不是男儿身,又在腹中就迫死了同胞皇子,自小不得諴妃宠爱,说不定就是她自己捂死了延宁帝姬,顺带做个慈母样子,换个諴妃封号!”她啐一口,“什么諴妃!分明是拿亲女儿性命换个封号罢了。”

崇宁帝姬自小尊贵,不知宫闱恶斗事,闻言骇然道:“丽娘子慎言,事不眼见,怎可胡言?”

諴妃闻言,落泪泣涕道:“崇宁帝姬与小沈相公为我分辩,我感恩不尽。只是丽妃……今日是安如的头七,何必再与她起争执!”

沈璩此时站到了崇宁帝姬身边,挡在帝姬跟前,有意回护。

“我当然没说错!”丽妃蔑然道,“可你算计过了我算什么,有本事你拿女儿的死找苏氏做文章,如当年武媚娘诬陷王皇后一般,让陛下废弃了苏氏,我才算佩服。”她冷笑一声,又作哀戚道:“左右我来这个宫里,就是被我那亲表姐害的,什么倚仗扶持,亲姊妹犹如此,有儿有女的人加一块儿还不如那亡国废妃呢。”

崇宁帝姬听不得这样的话,正色道:“丽娘子若洁身自好,安分守时,自能在宫中好好度日,何必这样妒气冲冲,牵扯苏小孃与当今母后,言行举止太过难看。”

丽妃虽傲,却也不敢和嫡长女争辩。她见崇宁帝姬有心回护諴妃,而諴妃母女只默默流泪,越发觉得晦气难言。恰此时,国舅桓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与众人见了礼后,便笑:“今日也没吃酒,丽妃娘子便醉了。”他又与諴妃道了伤心,说今日入宫正是因为延宁帝姬头七,特来安慰圣尊后的。

丽妃却偏不给他面子,道:“国舅爷,你是为你那继子求娶淳宁帝姬不成才进宫向圣尊后诉苦的吧。”桓穆又嬉皮笑脸道:“玩笑!玩笑!犬子年幼,不急着求亲。左右陛下是我外甥,求娶哪个帝姬都容易得。娶不到这个帝姬,还有别的帝姬么。我就从不生气,恼自己做什么呢?”说罢一阵风似的,催着丽妃走了。众人便也散了。

周朝皇帝按例称呼嫡母为“母后皇太后”或“慈殿”,生母为“圣母太后”,去一“皇”字,表将按例依昭穆降一等。况映等兄弟都是圣尊后一母所出,血缘亲浓,手足情深,一切就简单了。然而圣尊后以为三位国公之母皆曾为太后之尊,因而不喜“太后”称呼,由礼部改奉为“圣尊后”。

这一年到了年下时,圣尊后为表对三位降臣国公府老夫人的尊亲之意,连离世的李定恭和丛嘉光生母都一律册封正一品诰命夫人,加赠“慈亲夫人”。

丽妃一听说这懿旨就笑得直弯腰:“什么慈亲夫人,说得好似我们要与他们做亲似的。圣尊后也太抬举那帮降臣家的老妇了。”

那艳纹本姓焦,生母白氏曾为北周宫人,那年恰逢先帝万寿节开恩,放出一批适龄的宫女,务必出嫁成婚,让百姓以此为榜样,不断繁衍人口,来日打仗种田就都有劳力。

白氏出宫后很快成家生下了一个儿子,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艳纹。接连两年生育,又有男丁,官府奖励酒一壶,豚一只,鸡两只,鸡蛋一篮。从此之后,白氏养好了身子就生,一口气生到了四十五岁,为夫家生有九男八女,官府屡屡封赏,还减免税赋,惹得国都中的女人都羡慕,竞相生产,以求官府奖励。

白氏不仅善生养,儿女活下来的也多。要知道那年月,婴孩娇贵,往往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们的姓名。白氏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虽然不懂医术,但一有钱看病,二出宫时偷偷见了相熟的御医,背了几个方子出来。饶是这样,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六男六女。白氏对他们悉心教导,想着最坏儿子也能去个高门大户当个掌家管事的奴仆头儿,或者女儿跟着显贵官家的小姐做个陪房。

丽妃等人本就是媵妾,冯后不喜她们再带陪嫁,无端让北周后宫的宫人们分了派别,也怕她们有人依靠商量,与自己生分,生了异心。像尚氏等人出身中等人家,更不敢私下采买。丽妃却是仗着自己是冯后亲眷,到了北周后由家人亲自选买心腹,为的就是帮她适应北周宫廷习俗。彼时艳纹已经三十岁,一则一直没有生养,受夫家嫌弃;二则一场疫病夺走了父母和丈夫一家人的性命,她不愿高龄产子,索性不再嫁人。秦家初来乍到,也知晓了艳纹的名声,见她对宫规熟识,人也老到,姿容更是平常,不会引起帝王注意,便被看中送到了丽妃身边。艳纹早不喜宫外平常人家生活,日夜盼望能和母亲一般入宫服侍,最好是服侍个宠妃,自己也跟着荣华沾光。她跟着丽妃后,察言观色,细细揣摩,往往丽妃一个眼神,她便明白其意,不消数月就摸清了她的脾气好恶,深得丽妃欢心,是片刻不能离身的。

此刻听丽妃笑话,艳纹忙跟着道:“圣尊后给她们这个封号,未必就没有这一层意思,各王府里还有好几个待嫁的宗姬、郡姬、县姬,国公府里也还有没成亲的旧国公主,要配我们这儿的王爷或郡王、镇国将军。彼此做下亲事,消解冤仇,总是好的。”

“那些旧国公主,配个镇国将军也够体面了。”丽妃听她话语老道分明,不觉挥着帕子掩唇格格笑起来,“别说咱们这些郡王还小,就说要配王爷,咱们的王爷都娶亲了,她们想来,做妾吧。本位就想看谁有福分去了那有母老虎傅珪坐镇的济王府中,咱们就日日有好戏看了。”

艳纹左瞧右瞧,见四下伺候的人早退出去了,方抿嘴一笑,附耳道:“您还不知道吧,这回济王胆子可大了,去旧蜀押解君臣嫔妃入宫时,悄悄藏了旧蜀主的宠妃一个在外头,金屋藏娇呢。”

丽妃闻言立时来了兴致,连槟榔也不嚼了,瞪大了一双描画精致的明眸追问:“当真?可是那旧蜀有名的燕氏?说是死了,是不是被济王私藏了?”

“那倒不是。燕氏刚烈,路上殉主,人人皆知。”艳纹压低了声音道,“婢子打听到的是说乃后宫一个姓姚的嫔御,虽说位分不高,却也长得极可人,要不然济王怎么能看中呢。济王妃那边还不知道呢。”

丽妃拊掌笑道:“蜀中历来多美人,便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姚氏,便让济王敢偷着养在外头了。济王这色胆可真够大的。”

“可不是。”艳纹净了手,将槟榔送到丽妃唇边,道,“圣尊后不是圣人,做娘的总是偏心小儿子。您瞧兴王是何等循规蹈矩,一路押送人从旧越回来,路上差点让那个薛氏拿住了。”

丽妃嚼了几口,鄙夷道:“没用的人才循规蹈矩。”

艳纹撇了撇嘴道:“济王仗着军功,是一年比一年放肆了。”

丽妃笑道:“傅珪这个济王妃是出了名的醋妒悍妇,她把济王治得服服帖帖,内闱清净。我就不信了,一个前凉朝留下的太子之女,能拿捏新朝君王亲兄弟一辈子么?如今天下一统,济王的尾巴就藏不住了。这才开了个头呢,往后不知道有多少官司要打。多少年了,这宫里真是无聊极了,如今一来可有趣了。”

春华再次降临至上川京时,宫苑里的草色烟柳只敢瑟瑟地冒出一点嫩头来。绿濛濛的,真似早春的薄烟浅雾。辛沅便是愿意在廊下赏春,也少不得披一件薄薄的貂绒披风,兜着风帽,手里抱着一个铜丝缠枝花暖炉,外头罩着一个自己绣的绒锦绣花兜子,感慨道:“都说北地春来晚,果然是晚。”

夙芳道:“听薛娘子说,她们越地那儿四季都热,碰上凉快点儿的天就算冬天了。所以民间男女衣衫都露着臂膊,晒得墨墨黑的,唯有宫里府里的贵人,才穿得起有袖子的透气的长裙袍子。到了这儿,她可抱怨一年里有半年跟冻猫儿似的。”

辛沅忽然想念起锦城分明的四季了,幽幽道:“我们那儿,夏天也热,是湿热,又闷又黏;冬天也冷,是湿冷,关节都冒着寒气,不吃口烫的热的麻辣的,整个人暖不起来。唯有春和秋特别分明,美得别具一格。到这儿,就只有冬和夏两季最分明,春和秋一打眼就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谁人不爱春天呢?花房里齐聚了原来四国的能工巧匠,个个存着心思斗着手艺,想要脱颖而出。

都说宫里的女人想出头,可世间男子不也一样,都要争个出人头地、站稳脚跟的机会。因此,四国花匠齐聚上川京后,琼琅苑的春天便格外绮丽芬芳,春色绵延了。

当新绿染遍了仙都宫,水八仙开始在绿绮阁抽芽的时候,花匠们送来的红药一溜儿围满了绿绮阁的庭院。红药又名芍药,牡丹为花王,芍药则为次,乃花相。二者相似,都是尊贵之花。辛沅便问:“皇后宫里送去的可是牡丹?”

花匠并不隐瞒,春寒还有些薄薄的料峭,他们忙得满头大汗,道:“是,丽妃娘子那儿也是牡丹。”

这可是僭越了。辛沅问:“这是头一年这样送?”

那花匠规规矩矩地道:“回苏婉仪的话,不是。皇后娘娘和丽妃娘子是表姐妹,所以是一样的牡丹。您这儿的红药,是花苑新培的,各位娘子听到有个药子,多少有些忌讳,便选了月月红去。璹贵嫔倒喜欢红药,可她已经先要了紫云英了。陛下说,就把红药送来您这里,您必定喜欢的。”

夙芳道:“绿绮配红药,大红大绿的,挺俗气。不过,俗也有俗的好看。”

辛沅觉得好笑:“俗语形容美人,立则芍药坐则牡丹,言其有丰肌弱骨不堪衣之态度。”她取了色泽最红最浓郁的一朵用小银剪子剪了,丰容嫣然,簪在发髻上。又见何能给花匠们发了赏钱都送出去了,方低声道:“唐代的潘咸有两句写芍药的诗,闲来竹亭赏,赏极蕊珠宫。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陛下送红药来,不过是暗合了我从前的封号和如今的阁名罢了,又取笑我……总在他面前立着说话。”

夙芳也笑了:“娘子也是的,多半儿总不肯坐着和陛下好好说话。都说薛娘子脾气不好,我看娘子的硬骨头才长在里头。”

辛沅微微一笑:“陛下才是硬骨头呢……”

夙芳忍不住笑意:“陛下对着娘子也有软和脾气……否则金戈铁马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绿绮红药什么的?”

辛沅不觉莞尔:“那给我换衣裳,换一身绿绮罗褙子,山岚色齐胸裙子,随我去恒甯殿谢恩。”

夙芳服侍辛沅久了,深知她心意,手脚利索,就将辛沅打扮起来。

辛沅位在婉仪,位分低微,不可梳高髻,簪钗不饰长流苏。她倒是不在意,任何发髻,撇开金珠装饰,反而能梳得细巧精致,只须妆点些时新鲜花,便不落下乘。她这日着一身淡雅裙装,正对镜梳妆。她十指灵巧,再难的发髻也不在话下,今日懒怠了,只梳个简髻,连发包都不用垫在真发里了。就把自己的头发大部分梳拢,绕着一根碧玉簪子慢慢盘到后面,只露出簪首一只玉喜鹊,这样的发髻显得后脑勺格外饱满。

周朝人崇尚额发高福气高,头发要多密且黑,最宜高髻,尤其脑后头发要梳得结实饱满,才可在戴硕大的冠子,或满饰各种珠花。

辛沅生来头发挺多,前头剩余的头发正好梳了一对鹊髻,小巧精致又不引人注目,真真是低髻了。因鹊髻用青丝梳成,乌鹊似乎不够喜庆,辛沅从妆盒里取出四朵暗红琉璃梅花白珍珠钗间隔着戴,似霜雪点点,喜鹊登梅,虽说俏皮,却更有意境,她左右一照,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簪一朵红药,便添了几分生气。

夙芳取过一枚丝缎匣子来,道:“这是陛下新赏的簪子,婢子瞧着不像蓝宝石那样贵重东西,娘子今日发髻简单,缺个压髻的大簪子。您这就要去陛下宫里,不如戴上这个。”

辛沅取出一看,也吓了一怔,却也没多说话,随手簪上。

辛沅梳妆停当,对镜自照,颇为满意,带着夙芳与何能正要往恒甯殿谢恩,但见春色满苑,晴丝袅袅,一时不觉贪看住了。上川京的春光比旧蜀、旧虞和旧越都来得短暂,难得看到花事盛放,真生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之心。

辛沅贪看春色,足下也不急,嫔御们都要去谢恩的,她位分地位,恰好闲步揽春色,晚点去也无妨。

到了恒甯殿门口,何缓虽然着急等长了脖子,却也不敢再这儿失仪,眼巴巴见辛沅落了步辇,忙一阵风赶到跟前扶住了搀下来。他朝辛沅一看之下,竟然呆住了。初看之下,她算是九仪里打扮低调的。当年秦丽妃为昭仪时,虽然也不用长流苏,但红蓝宝石钗是用了不少,珠花也有做成手掌大的。可那些东西,哪及眼前这位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银点翠镶贝钿青金石簪贵重。

何缓的呼吸有点重,周朝不产青金石,青色为天,色如金星,青天金星,闪烁其华。这些青金石全部来自外蕃,因许多蕃国画家画画所用,出产又少,为用一点青金石颜料,不惜倾家荡产争相购买。所以无论是刚一统的周朝,还是曾经国力强盛幅员辽阔的凉朝,这都是极其难见的东西。尤其这颗青金石呈饱满的水滴状,好像一滴水欲落未落的样子。它个头大不说,质地又细腻,颜色从深蓝中透出紫色来,上头均匀地布洒着点点金星,实乃罕见。有这么大一颗顶珠,后头的螺钿由夜光贝制成,夜晚才隐隐有光,与点翠相呼应,也许工匠认为这样色泽暗了,用了一颗小两圈的珍珠为底,珠光熠熠,这是一支日夜都能生辉的簪子。

况映身边的嫔妃并不多,他平素也不甚放在心上。为着辛沅的位分低,可况映有好东西,第一个总想着给她用,偏宠如此,他何缓追随况映半生,也实属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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