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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交意

周朝後宮妃嬙嬪御侍寢向無定例,皇帝想寵幸誰就寵幸誰,只不過現下嬪妃人少,況映又不常往後宮,一切都隨興致所至。如今薛九泠和蘇辛沅入宮,聖尊後覺着宮裏添了人,侍寢也該排上規矩,便讓皇後安排。馮皇後雖病着,但兩位妃子都還能幫襯,面上也聽她的話。所以馮皇後親自指點尚寢局,定下燕見進御的次敘。每回嬪妃月事結束後的三日內都可任意親近君王,月事前三日亦如此,至於這六日皇帝是不是都願意召這個嬪妃侍寢,那是皇帝的決斷,但這六日,這位妃嬪即使不侍寢,陪侍皇帝遊園用膳,或是閒話幾句,機會也比別的嬪妃多上不少。

歷來嬪妃侍寢都是馮後安排的日子,辛沅讀過醫書,心中明白,女子兩回月事中間的三五日最易受孕,這周朝後宮侍寢的安排麼,多半是不想嬪妃再有生育了。這馮後病怏怏的,心中倒都是成算,不過邵氏和秦氏仿佛不懂這些事,也無異議。馮後特意安撫說邵氏和秦氏兩位妃子和素黎貴嬪前後各多兩日也無妨。三人忙謝恩不迭,她們都有孩子,倒也不算很急。尤其素黎貴嬪生育早,如今雖然尚有君恩,但多是舊情。她長年思念嫁到青詔的女兒,於男女之事上早就無心了。

薛九泠在南越一人爲大慣了,也曾想替李定恭生個皇子以報恩寵,這事上研究得透了,磕着瓜子肉吐了一嘴,“這麼安排日子,不就是防備我們這些亡國妖女有身孕麼?”

辛沅輕輕一嗤,“要想防這個,事後喝蕪子湯也是可以的。璹貴嬪一兩個月才侍寢一回,皇後那兒都盯着她喝蕪子湯呢。”

九泠詫異道:“病皇後不嫌這麼做難看得很麼,白白丟了賢名兒。說到底,璹貴嬪也她帶來的媵妾啊,有孕了不好麼?”

辛沅壓低了聲音道:“皇後倒是可有可無,聽說是麗妃防璹貴嬪防得緊。璹貴嬪大約也不想喝傷身的蕪子湯,所以在恆甯殿書房伺候陛下筆墨時,也盡量遠離陛下,安分處事。”

薛九泠大爲不滿:“若陛下真喜歡璹貴嬪,停了她的蕪子湯就是了。我不信皇後還敢駁回!”

“皇後自己的媵妾,自有權處置。陛下大約也是因爲如此,才不願與皇後執拗。再者說,後宮之事上,聖尊後是支持皇後的多!”

“那你喝過蕪子湯麼?”九泠俯近了她的身,貼着她的耳問。

辛沅面上一紅,還是道:“沒有。”

“你看!”九泠雙手一攤,“陛下到底是偏心的,連着住在你的綠綺閣,都沒讓你喝蕪子湯。”

辛沅臉上更紅,但又不好說況映只是睡在自己閣中,並無魚水之歡,便道:“我不能生養,你忘了麼?皇後是讓孟御醫給我望聞問切過的,所以我也不必喝。”

“什麼玩意兒!不過我自在南越不好生保養,貪圖與定恭享樂歡愉,小產了後,也一直未能再有孕。”九泠嘆口氣,“不過那孟御醫也不好,至少爲我調理了身子,月事來時沒那麼痛了。”

辛沅道:“孟御醫爲我們診脈,皇後知情,自然也會稟告聖尊後。她們都當我們是難以生養之身,自然不用多費一碗蕪子湯了。”

“聖尊後!這老東西!”薛九泠笑着啐罵了一句,絞着手絹兒玩,“我看能對付這位大周聖尊後的也就舊越從前那位縱性撒歡兒的夏太後和舊蜀出身高貴的的李老夫人了,可惜舊虞的太後死的早,否則湊一桌馬吊,個個拿出在深宮裏熬了幾十年的本事,越活越有精神頭。”

辛沅笑道:“聖尊後身體康健,聽說還會自己下地種菜收糧。”

九泠也跟着笑:“真能幹,要動起手來。其他幾國的老太後們怕還不是對手。”

辛沅覺得好笑:“看你說的,都是一國太後,哪能動手。”

九泠抱臂冷笑道:“要我說還不如動手呢,大耳刮子打上去多爽氣。聽她們憋着氣捏着嗓子鬧肚裏文章,才受不了呢。”

辛沅頑笑道:“你就是舊越的夏太後不在了,才由着你的性子來。”

“不敢不敢。”薛九泠連連擺手,笑得花枝亂顫,“我再胡鬧,能和舊虞那位小金氏比麼。婆婆早伸腿兒了,大金氏又趕着去喝孟婆湯給她騰地兒,丈夫又是個耳根軟怕小的,縱得她沒邊兒了。”

“你這話說的。”辛沅掩扇笑道,“不就是你自己麼。”

“唉!”薛九泠忽而變了臉色,長長地嘆了口氣,“我以爲我能做自己男人的主,其實什麼寵冠六宮,他只疼他自己,只在乎他自己。我呢,不過是落了個虛名兒。”她旋即慘然一笑,“不過也是,世人誰不是只疼惜自己呢。”

既然皇帝要辛沅相伴,不按皇後安排的日子來,皇後自負賢德之名,自然不會違背皇帝的心思。

直到這一個月滿,除了初一十五在馮後宮中,兩日在麗妃閣中,諴妃與璹貴嬪各得了一晚,諴妃是侍寢了,璹貴嬪陪着皇帝挑燈夜讀,終究是各自睡下了。餘下的日子,況映都是在辛沅這裏。這實實在在是驚動了後宮所有人。這麼多年來,況映少進後宮,後妃們都習以爲常,偏這個蘇辛沅一來,皇帝就在綠綺閣斷斷續續留宿了十餘日。這真是一滴水掉進了油鍋裏,全炸開了。

按照明敬皇後在時的舊例,除了有公事和明敬皇後身子不便的時日,通房才能侍奉,其他時候況映都是和明敬皇後一處。到了皇太弟時,明敬皇後乃正妃,府邸裏人又少,所以逢五逢十日都是兩人一處,餘者世間則看醬油心情。待到了馮皇後進宮,赫然帶着自己的陪嫁妾媵,況映心中不喜,就把還是遵照逢五逢十日帝後同寢的規矩。知道馮後生養後身子弱了,聖尊後又盼着其餘嬪御有孕,就叫馮後安心養息身子,只初一、十五況映會到皇後得柔甯殿中宿夜。

馮皇後臥病,自然不好主動要求侍寢,可蘇辛沅的事太蹊蹺,她心中不免疑惑,喚來司寢一查,上書“上與蘇婉儀同榻酣眠,婉儀夜奉湯水進藥,上無寵幸之舉。”

當然這一句“婉儀夜奉湯水進藥”是何緩特意讓司寢添上的,否則長夜漫漫,一男一女同榻而眠,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太駭人聽聞。這樣寫着,至少看上去是況映睡得不安穩,夜裏要進安神藥服用湯水,須得一個極穩妥會伺候的人在身邊。

但即便如此,衆人還是驚翻了一片。這……這叫什麼,放着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在身邊不叫侍寢,放着滿宮裏春色無邊的女子不侍寢,卻來了個什麼夜奉湯水進藥,簡直……簡直虛度良夜,白費青春!

終於這事也驚動了聖尊後,召了何緩去細問。何緩不緊不慢道:“陛下從前戎馬倥傯,後來又懸心國事,一顆心從沒真正放下來過,夜裏總也睡得不大沉穩。倒是在蘇婉儀身邊,人盡放松下來了。蘇婉儀也從不媚好於陛下,不過是家常服侍,讓人入閣便覺得松弛適宜,陛下自然就放松下來,一開始還喝御醫開的安神湯藥,漸漸停了藥,只聞着蘇婉儀特調的安神香就能睡得香甜。蘇婉儀睡侍在側,陛下若要喝水或更衣,蘇婉儀也服侍的極周到。”

何緩說這話的時候,幾乎老臉都要繃不住了。旁人不知道綠綺閣寢殿的內情,他能不知道?陛下根本就舍不得蘇婉儀侍奉什麼湯藥更衣,只怕還吵醒了她,兩人頭並頭一夜睡到大天亮。

聖尊後聽得幾乎熱淚長流:“我映兒自做了皇太弟,肩挑家國重擔,何時好好歇息過,若能在蘇氏那裏歇得好,再過去添補一個午覺也無妨。”

何緩忙道:“聖尊後還不了解陛下的性子?陛下夜裏睡得沉、睡得香,次日起來精神就好,處理國事也不覺疲憊。諴妃娘子提醒了按時送進補湯,蘇婉儀那兒的飯菜做的又適口又補身,已經足夠了。”

聖尊後連聲道:“好好好!就看在蘇氏侍寢多日只爲照顧陛下睡得安穩,就不會是什麼狐媚妖嬈之輩。依哀家的話,進蘇氏爲嬪,不可居於那性子古怪的薛氏之下。”

何緩忙道:“聖尊後垂愛,可蘇婉儀謙和謹慎,從不敢肖想位分,陛下幾次提及,她都婉拒了。”

聖尊後凝神片刻,道:“蘇氏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那也好。明着不晉位分,暗着就按貴嬪位的份例給她,享個實在的好處。”

辛沅在婉儀位上,本就領了嬪位的份例,有些心虛。如今聖尊後開口提了貴嬪的份例,自然更不好意思。但此事是不過明路的,辛沅也不好謝恩,便受了這份好處。

況映來過夜時,兩人分被而眠。雖然牀榻大,但兩人一人一條被子,終究有點擁擠。這一夜她就沒睡好,晨起梳妝時揉着眼睛和夙芳嘀咕:“多一個人多一牀被子,睡得緊巴,也睡不安穩。”

況映不知何時起來的,雙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揉按着,倒嚇了她一大跳。辛沅要起身行禮,況映按住了不讓,滿臉是笑:“春色惱人眠不得。(1)一張榻上兩條被子,各睡各的,的確睡得緊巴,也不安穩。夙芳,快來收拾。往後朕來,榻上只許留一條被子。”

夙芳看了看辛沅,到底不敢當面回絕,忙應了一聲“是”。

辛沅面上飛紅:“一大早的,陛下胡嚷嚷什麼!”

況映俯下身貼耳道:“那還是兩牀被子?”

辛沅攥緊了手裏的玉梳篦,嘟噥道:“我不知道,別問我。”

況映輕輕在她耳上一吻,他突然這般親近,辛沅又驚又羞,推開他道:“有人在哪!做什麼!”她一回頭,只見珠簾微動,不知何時夙芳已經退了出去,只留他二人在寢閣殿內。

況映還欲再吻,辛沅推着他出門去,道:“陛下要上朝,可別耽誤了。”

待到況映出了院門,夙芳才捂着嘴笑着進來。

辛沅怪不好意思的:“你笑什麼,不許笑了。”

夙芳笑道:“婢子看陛下疼娘子,心裏高興。”

辛沅道:“什麼疼不疼的,他又不是我侍奉的第一個君王。”

夙芳正色道:“那是不一樣的,萊國公那時爲國君,雖然寵愛娘子,但不比娘子和陛下這般親厚無忌。”

辛沅細細想着,她對任贊無忌,是因爲完全無愛,全部在意。對況映,仿佛不是那樣的。

上川京的春日短暫,轉眼初夏已至,時氣越發和暖。因有叢嘉光指點修繕仙都宮,薛九泠如今越發喜歡逛園子了。瓊琅苑雖具涼朝舊制,形制古樸大氣,該華麗處亦精雕細琢,可以想見當年的盛況。如今瓊琅苑雖還不能和涼朝末年相比,但向西一角養了許多進貢的珍奇動物,有大象、金錢豹、黑豹、白虎、白獅、長脖子鹿…還有犀牛和夢貘獸……稀奇是稀奇,打掃得再幹淨,也有畜牲的味道。辛沅記得舊蜀宮苑裏也養過幾只大象和犀牛,後來實在養不起,便都送給青詔了。

九泠逛了幾回,嫌棄南邊的孔雀到了這兒都不愛開屏了,逗來逗去就膩了。有一回九泠累了,一時近前也沒個涼亭,就順手折了片闊大幹淨的芭蕉葉在長石凳子上一鋪,將夾金線墨紗的團花扇蓋在臉上,就這麼悠悠然睡着了。

那日恰好況映進宮來,經過這兒,驚見一個美人兒躺在石凳芭蕉葉上酣睡,忍不住好笑。平日牙尖嘴利,對誰都張牙舞爪的薛九泠正睡得酣甜,如一個甜美的嬰兒。他在那一刻心念一動,又摘了一片闊大的芭蕉葉蓋在她身上,便悄悄走了。過了幾日,宮中都知道了此事,一時引爲笑談。薛九泠倒不放在心上,只是想念舊越宮裏滿植的芭蕉,翠蔭蔭的,便央求況映在瓊琅苑裏安一座舊越式樣的別致的涼亭供她一人納涼午歇,再移植幾株芭蕉供自己賞玩。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周朝後宮宮苑延用涼朝宮苑,因火災只能用一角。如今天下大定,國庫充盈,宮苑是王朝的體面,總要加緊修復起來的。

於是,宮中有越地來的工匠叮叮當當,正在御苑最南角建一南海式樣的亭子,形制頗爲幽勝。亭旁移植了幾株高大無比的芭蕉,足有兩三層樓那麼高。那蕉葉又長又大,躺兩人都足夠,將將蓋住涼亭,更增幽雅清涼之意。

九泠看了很是滿意,手中也換了一把芭蕉葉形青紗扇搖着,道:“聽聞文人雅士們最喜歡種芭蕉,如今我也風雅一回了。”

辛沅道:“芭蕉易得,也好存活,可遮陽、可聽風,亦可聽雨。李一山言‘留得殘荷聽雨聲’,卻不知下小雨時雨落芭蕉葉也是一種趣致。”

這日陽光融融逸逸的,帶着一點輕薄的暑氣。昨夜後半夜一直在下雨,到天明才淅淅瀝瀝停了。這天色倒像洗過一半碧藍,豔陽天裏絲絲縷縷的白雲攪出了一點纏綿的意味。

薛九泠一身越式梳妝,越發顯得削肩纖腰。她抱臂支着下巴看着監工,身邊兩個周朝裝束的侍女紅蕉和牙蕉撐着大傘爲她遮陽,這情形看着就古怪。她見了辛沅就招手:“你來了。”

辛沅笑言:“我聽聞有個美人兒遊園累得睡着了,就折了芭蕉葉一躺,睡歪了過去。”

薛九泠一臉不以爲意:“這宮裏除了陛下就是內監黃門,誰敢輕薄我麼?倒是陛下經過,怕我着涼,又給我蓋了一片蕉葉,說透氣又涼快。我怎麼覺着,像是我們倆合力做了個綠玉棺材呢。”

辛沅忙皺眉,舉起薄綾扇子拍了她一下,嗔道:“胡說什麼呢,別說不吉利的話。”

薛九泠似笑非笑睨她一眼,眸光清冷如練:“不吉利又怎麼了,咱們倆就現成兩個不吉利的人。”

二人正說話,卻見麗妃閒閒踱步過來,巧笑倩兮:“蘇婉儀,你原是棠國公夫人,念着前夫也是有的。何況宮裏這樣的人可不止你一個,薛氏也是呢。難怪你們兩人投緣,無話不談。只是一女心懷兩男,總是別扭吧。哦,對了,你還有薛氏比不上的長處。”她露出一絲詭祕的笑意:“聽聞程篤程大人,也是你未嫁成的夫婿吧。”她的目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掃撥着辛沅,對左右笑道:“蘇婉儀到底是何物,區區一女致男子交爭至此?實在有趣!”

辛沅正色道:“妾與麗妃娘子同爲女子身,是人非物,麗妃莫以貶損妾而自貶。”

麗妃言詞機鋒上不如辛沅,正要變色,只見況映已從假山後緩步而出。薛九泠似笑非笑,眸中含着冷意,顯然也是聽見了麗妃譏刺自己的言語,大有鄙夷之色。

況映溫然道:“昔日曹魏文帝曹丕納袁熙之妻甄宓爲夫人,後追爲文昭皇後。女子再嫁有何不可?何況倦倦故夫,其心可原。若一心割離,才是絕情絕義。何況蘇娘子瑰姿豔逸,亂世飄零中有人愛惜眷顧,有何不好麼?”

麗妃勉強對着況映行了一禮,賭氣道:“妾初嫁就是陛下,不知再嫁之身爲何?”

薛九泠忍不住輕笑出聲:“我糾正麗妃娘子一個字,你可不是初嫁,是陪嫁,陪爲媵妾之身,當日不知何爲嫁了。明媒正娶這種事,你是不知的。”

麗妃勃然作色,但當着況映的面還是極力克制道:“薛娘子與蘇娘子在舊國也不過是妃子,又哪裏知道嫁娶之道了?”

薛九泠冷笑道:“我和蘇娘子,多少是做過幾日國公夫人,爲人正妻的。麗妃娘子可從來沒有過吧?”

麗妃正要分辯,卻發覺辯無可辯,氣得一時噎住了,漲的滿面通紅。

況映溫和道:“天兒熱,別聚在一起嚼舌。自去尋個涼快地方歇一歇吧。”說罷便先走,麗妃一路喚着“陛下”,忙追了上去。

被麗妃聒噪了一番,薛、蘇二人也嫌煩。九泠話鋒一轉,“不過你說的也對,我該給自己討點吉利。皇帝老兒還挺大方,我說想家了,他問我要什麼,我說想建個蕉葉亭,他說不算靡費,讓工部和尚宮局核了價錢,最後是了許多年的大芭蕉移植過來的價錢比建亭子貴,皇帝也允了。”

“建亭子只需花些竹子和人工的費用。好的芭蕉要從越地挪來,一路好生養活着,移植到這兒也能展葉舒卷,實在費花匠們的心思。不過這兒地處御苑南邊,日曬久些,難免偏熱,有個這樣的亭子坐着吹吹涼風很是不錯。”辛沅看亭子已經建成,八角翼然,亭身皆是選用女子手臂般均勻粗細的綠竹搭建,整個亭子不用一個鐵釘,自用榫卯連接,輕巧又牢固,八面都裝有上下一體的竹門,可以隨風靈活轉動。若不要它們轉了,門後有個小門栓栓上就齊全了。這碧綠的竹亭,配上左右舒展如蓋的翠陰陰芭蕉,觸目生涼。

這亭子外頭都好,只差內裏還在布置。辛沅看得喜歡,便道:“這亭子看着就生清涼之意,顏色也與你愛伴眠的芭蕉相襯,哪日裏着紅衣坐在這裏,那真真是出塵奪目的美人呢。”

薛九泠笑着拍了拍她道:“喲!得美人誇我呢,不過我臉皮厚,誇我什麼我都受的住。那我不在這裏的時候,不就一片綠沉沉的,沒個亮眼處?”

“此處滿眼皆碧,衣底生涼。”辛沅笑的極有耐性,指着最高的一片芭蕉葉道,“着人在這兒掛個鎏金鳥架子,你喜歡呢養只金剛五彩紅鸚哥兒逗逗趣,熱鬧熱鬧;不喜歡呢,就一個架子做點綴,也都亮眼了。”

“這個主意周全。我雖喜歡鳥兒,也愛聽鳥叫聲,但這裏是專爲清靜歇息的,就不要鳥兒聒噪了,只掛一頂鎏金鳥架子點綴就成。”九泠拉過她的手,自己拿扇子指着亭子道,“你果然心思別致,又最擅妝扮,裝點內飾自然也拿手,說說看有什麼好主意。”

辛沅細細打量那亭子,外觀小巧,內裏卻開闊,足以容納兩人坐在裏頭觀景、閒話,便是倦了,午憩也是極好的,只消兩扇小窗對開,涼風自然,靜臥無汗,好個自在天地。而且竹子太過剛勁雅致,超凡脫塵,她道:“芭蕉像你,時而豁達爽直,時而曠然翩翩,時而情絲悠長,是個生動的煙火美人兒。”

九泠聽她說得“情絲悠長”四字,不覺面上一紅,很快板着臉道:“幾株芭蕉而已,引得你說起胡話來,什麼情絲悠長,我是個最無情絲之人。”

辛沅笑了笑,不欲戳穿她,便道:“這是你夏日乘涼的亭子,既然做了綠竹亭,裏頭起坐用器都用白竹。那種白竹生得細長,青詔多長,這樣做的器具細密,你用着也不覺硌着。”她指着一面牆道,”這兒坐南朝北,靠牆的地方按一張大大的竹榻,由着你貪睡。但是竹榻生涼,不可過貪,你坐臥間還是得鋪上緞子。另則你若喜歡光亮些,四周就懸掛明紗;若喜歡暗些,外頭再垂一層湘妃竹簾,最外頭一層深綠的厚緞垂簾,顏色只挑與這綠竹同色的好。這樣你在裏頭睡着,便是刮風下雨也不怕了。”

二人說着,薛九泠連連點頭,命侍女牙蕉用心記下告訴尚宮局,辛沅有幾分感慨:“我小時候住在東虞,家家戶戶都有種芭蕉的。黃梅天至雨水紛紛。芭蕉夜雨,一聲聲,一更更,這就是舊日江南的煙雨纏綿。”

九泠道:“好好兒的說芭蕉,倒惹你傷感了。是我的不是。你一氣兒說了這麼多話,也不知道口渴。今日我便請你喫我越地最消暑美味的清補涼。”

辛沅頗有意外之喜:“這我可有口福了!從前在蜀地聽說李老夫人愛喫清補涼,只是東西不全,喫個大概罷了。也沒賞過我們,不知是什麼滋味?”

薛九泠笑道:“李老夫人也太小氣了。今後只要你想喫,我這兒管夠。”她又道,“清補涼食材不貴,無外乎紅豆、綠豆、冰粉、薏米、去幹淨皮的紅棗肉、西瓜丁、蜜瓜丁、木瓜丁、葡萄、百合、銀耳、桂圓肉、蓮子等。”

辛沅笑道:“這還不豐富?只怕一個碗還裝不下。”

“誰說我們要用碗啦?越地雖也出瓷器,但不如周地和虞地量多質好,所以椰子砍下來喝掉椰汁,挖了椰肉,對半切開平常人家就當碗用。我們喝清補涼呢,就是將新鮮椰子對半劈開,倒出清甜的椰汁,加入喜歡的食材,最後倒入椰汁和牛奶。中間無需加糖,取其天然鮮甜的滋味,那才清涼適口呢。”

辛沅抿嘴兒笑道:“聽的人嘴都饞了,那我就等着喫了。”

九泠左右顧盼,半是譏諷道:“這瓊琅苑着實是小,難爲我能踅摸出這麼個角落來清靜清靜。否則宮裏這麼幾個人,要是都出來,怕也擠滿了半個瓊琅苑。”

辛沅笑着搖了搖頭:“你說話也忒刻薄了。”這瓊琅苑是涼朝的舊苑,景致大氣闊朗,數百年的經營,一步一景,很多樹木都是前朝開國時留下來的古木,後人再仔細經營,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個年頭。最古老的幾棵躲過了幾次祝融之怒,也沒被雷劈蟲蛀。年年春天新芽依舊發起來,新枝一梯接一梯地往上揚,森森挺拔,綠蓋如雲。”

“既如此,今日先去我閣中喝清補涼,待亭子都好了,我和你慢慢在這裏品嘗各種口味的清補涼。”九泠頓了頓,“你方才說仙都宮的來歷,不妨繼續說給我知道。”

辛沅道:“上川京原是涼朝陪都,自憲宗皇帝繼位後,不喜歡長安舊宮,就大規模修葺上川京的仙都宮。憲宗之子穆宗則是上川京和長安各住半年,慢慢成了定例。也不知是不是擅自遷都,直到穆宗之孫欽宗去世,建好的宮殿多遇祝融之禍,毀於一夕。涼朝老族貴戚畏懼天火,只得又挪回長安舊宮去住。如今的仙都宮和瓊琅苑才被丟下了,只剩如今這點地兒,留下的園子和毀損倒斃的那些不在一處,正巧隔了個湖,當時火勢沒有蔓延過來,後宮東邊和南邊的幾個大宮殿都保住了。北周建國的時候,把皇帝生母和嫡母所居的宮殿修葺了一番,其他都沒有大動,連嬪妃們的閣子都是涼朝留下的風格,只不過有些翻新了而已。辛沅頗有感觸:“其實大周前幾任君王手裏都爲國庫積存了不少金銀,有心要復建亭臺樓閣也不難,只是銀子花在了這上頭,軍需民用就短了。”

薛九泠默然良久,似在琢磨她的話,好一會兒才笑笑道:“也是,錢花在哪兒是有定數的。自己做個享樂天子,底下臣民就苦了。”

薛九泠很少嘴上說出這樣明理的話,她一向看着是驕奢享樂,任性妄爲的,其實心裏也是比誰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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