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第17章 天火

兩人並肩繞着走了一段,到了湖邊,見湖水綠盈盈的清澈,底下幔子長的水草柔柔地搖曳着,紅魚兒穿梭其間,她便就過身看水裏自己的倒影,口中念念道:“我們舊越的御花園那是不消說,亭臺樓閣雖不多,但勝在草木繁盛,奇花異草四季不斷,飛鳥彩雀,婉轉啼鳴。要是去行宮,還是在海邊,那海水無邊無涯的,藍得透心,光看着心情就好。我喜歡光腳踩着沙子,那沙子又細又白,踩着可舒服了!到處都是貝殼海螺,還有海星,每日看那潮漲潮落,那才得趣兒!”

辛沅聽她語中頗多懷念之意,心中也頗爲豔羨:“我一輩子也沒去過那種地方,也沒見過海。小時候在太湖上坐船,就以爲海是那麼大了。後來到了蜀地,那兒的人叫‘海子’,其實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湖。大海是什麼樣子,不過是聽你說說,得些趣味。”

薛九泠道:“我也沒去過舊蜀,聽說你們那兒後宮樓臺殿閣華麗異常,又有滿園杜鵑、芍藥、牡丹、紅梔子,嬪妃們喜歡什麼,國君就種什麼,是個多情種兒。連你們那邊的花鳥也有情,聽聞地上杜鵑花開時,天上杜鵑鳥兒也叫個不停,是麼?”

辛沅黯然道:“望帝春心託杜鵑(1)。杜鵑啼血,那聲音是很悽涼的,我如今是更不敢聽了。”

薛九泠明白她心裏在意蜀亡之事,與她同病相憐,便道:“你念的詩我雖不懂,但杜鵑啼血我是知道的,你的心思我也明白。”說着故意轉了話頭道,“舊虞水道四通八達,冬天不像這兒極冷,夏天不似越地那麼長那麼熱,物產富庶,溫養得幾代國君都是風雅人。亭臺樓閣都建得十分精致,以巧爲上,裝飾都用貴重寶石,不吝價格的。這兒的後宮人少地小,御苑也不廣大,這亭子的建法還是陛下垂詢了莒國公,是莒國公親自來勘了地形,又畫了圖紙獻上的。說來,他們倆倒要好,莒國公夫婦在這兒也住得安穩。”

辛沅默然片刻,還是望向那竹亭,贊許道:“此地幽勝,你貪眠選的地兒是妙,莒國公的心思構圖也妙。來日看在我今日爲你出謀劃策的份上,可要許我來困個午覺,做回神仙般的閒人。”

她的眼睛溼溼亮亮的,神色松散:“我原打算在這兒赤足盡情呆着,但你要來,我是無妨的。”

“你很喜歡赤足麼?”

她的語調裏盡是懷念,如一壺溫過的酒,酒香四溢:“這個自然。我是赤足跳波斯舞得蒙聖寵的。且舊越天熱,宮裏又都是木地板,到處有連廊相接,我們嫌穿木屐麻煩,都喜歡赤足清涼。這樣去海邊行宮踏沙也方便。那時候……真是……多自由自在。”

辛沅不動聲色地含笑:“難怪聽陛下說舊越子民教化頗難,只這穿鞋一項,官員們便落實了好久。”

九泠抬眸,眉間有明顯的蹙起如峯巒:“怎麼了?現下覺得我們舊越是野民,不受中原文化教化。皇帝也不想想,一處有一處的不同,舊越四季裏三季都炎熱難耐,老百姓都恨不得赤膊勞作,衣服都不想穿了,何況鞋子。我便是如此,腳磨得起了繭子,是不比你們嬌嫩。就算你們用最軟的綢緞給我做鞋,我穿着也嫌勒腳。”

辛沅好聲好氣道:“你別惱,聽我仔細說。從前神農嘗百草時代,人們也多穿不起鞋子,有雙草鞋就當是寶貝了。可你曉得在民間赤足有多危險,被毒草蟄了,踩着碎石割破腳了,那還能治。若是被毒蛇咬了,或是踩到個鏽了的鐵釘得了破傷風,那肯定是死路一條。而且腳上有許多穴位,寒從腳底氣,光腳最易感染風寒。你難道希望你的舊越子民因爲赤足而生活在危險中麼?”

九泠滯住了,耷拉着塗成深紅的眼皮,訕訕道:“我沒有那個意思。只要是爲舊越百姓好,我只有贊成沒有反對的。”

辛沅款款勸解道:“我想,舊越百姓也不是真不愛穿鞋,多半是家貧穿不起鞋。聽聞陛下分發的宮人們親手做的千層底的布鞋,我想百姓人家哪裏舍得穿布鞋……”

薛九泠眼中一亮:“陛下是好心,但東西太貴重了,人不舍得用,也是白費。不如我去勸陛下,先分發草鞋,再教他們在天寒的時候穿布鞋。”

辛沅含笑:“由你去說,陛下自然樂意聽。想來陛下更願意聽你說些舊越的風土人情,也好多頒布一些益民的良政。”

薛九泠滯了一滯:“他要和我說話,我也從來沒有不理他。他願意和我說說舊越的事,我自然也是願意的。”

辛沅與薛九泠敘話完了,又賞過了亭子,這一日十分盡興。眼看黃昏將近,便沿着花蔭慢慢往自己的綠綺閣走。辛沅從來少往這邊走,今日要不是薛九泠相邀去看新亭,也不會到這邊來。聽說這邊風景獨好,住着況映爲皇太弟時隨侍的兩位嬪妃,素黎貴嬪和蓁嬪。她們二人同在皇太弟府時就一爲良娣一爲良媛,又都生了帝姬,且都是聖尊後的養女,是聖尊後親自挑了給況映爲身邊人的,因此況映也待她們頗親厚。兩人所居的玉津閣和瀟夢閣也都鄰近。素黎貴嬪自長女靜寧帝姬嫁往青詔後,思念過甚,便少在宮中宴席出現,只獨自撫養內向的次女淳寧帝姬。蓁嬪則是因爲女兒隨寧帝姬性子逆反,難以約束,連累她也覺得羞以見人。所以這兩位況映的舊日嬪妃,都極低調地在宮中半隱居着度日。

辛沅正走過水畔紫藤長廊,此時正是紫藤盛放的時節,千萬朵紫藤齊齊開放,密密簇簇結成花穗串串垂落,由白而紫,燦若晨熹明霞。香氣濃鬱芬芳,美得浩然盛大。那紫藤花木後隱約有深藍木色樓閣,隱隱聽得一個年長的女聲帶着勸導之意道:“你們都說豐如性子倔,眼裏沒人,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覺着卻是好得很。”

辛沅知道,那豐如就是皇三女隨寧帝姬的乳名,生母便是蓁嬪甘氏。

另一個女聲低低啜泣着道:“反正聖尊後和陛下都教導訓斥過豐如,全然沒用,我這個生母更是管不了她了。秋霽姐姐,你是有靜寧帝姬遠嫁的功勞,這輩子是不愁的了,到時候看在靜寧的功勞上,陛下定是會把你另一個女兒淳寧帝姬留在身邊,指個好駙馬都尉的。”

秋霽是素黎貴嬪的閨名,這顯然是蓁嬪和素黎貴嬪在瀟夢閣說體己話,只是她們開着窗,不防後牆有人經過聽到。

素黎貴嬪亦愁道:“靜寧打小是什麼性子,活潑好動,愛舞刀弄槍的,和豐如性子多像,所以她遠嫁青詔去聯姻我也不怕,女孩子家就得自己能拿主意……”

蓁嬪不覺揚聲打斷道:“靜寧帝姬好動,可也不像豐如那麼不知禮,否則這些年怎麼壓得住青詔聯部那些人平安無事,要知道底下各部的族長娶的也是舊蜀的郡主們,靜寧自然是有帝姬的清華氣度。豐如她……她也太不成個樣子,我說她幾句,她還總嫌我這個做母親的懦弱怕事。”

素黎貴嬪爽利道:“別看豐如還小,這話沒說錯,你還真是懦弱怕事,和豐如不像是一對母女。你要真能厲害些,拿得住她,我也沒話說。”她似是在苦笑,“說來我原也是個快人快語不怕事的,只是靜寧小小年紀就遠嫁,淳寧爲着這個緣故嚇着了,成了鎮日不愛說話的膽小性子,我才灰了心,守着她默默度日罷了。說來我們真是該掉個個兒,豐如做我的女兒,淳寧給你罷了。”

蓁嬪念了句佛,似乎在拭眼淚,道:“那倒是我的福了。我最喜歡靜靜的,淳寧不愛說話,就來我這兒坐着。我只求姐姐替我看着些豐如。姐姐位分遠比我高,靜寧又是青詔的主母,姐姐說話總管比我有用。”

素黎貴嬪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咱們姐妹從皇太弟府就守望相助,如今我沒了一個女兒傍身,彼此更該扶持。與其出去和那些新人費口舌耗精神,不如好好守着女兒們,等她們選定了在京中的駙馬都尉,我們此生也算安心了。”

辛沅一時聽住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就算有資歷有生養有功勞,也有說不盡的煩心憂愁,要這般避世度日。她望着碧藍無盡的天空,心下也澀住了。

九泠自哪日與辛沅交心談了一番,想着李定恭無用,自己雖然身爲女子,也該爲了越地百姓的好處盡些心力。九泠特意更換了周朝嬪位該穿的宮裝,主動去恆甯殿見了況映。越地離帝都頗遠,又多駱族等異族。況映聽九泠細說風土人情,多加了解,管理越地三郡自然是好的。

九泠一連去了恆甯殿三日,連午膳、晚膳都與況映說越地之事。辛沅知趣,讓何緩告訴御膳監只讓越地廚子動手,只要薛九泠在恆甯殿陪膳,就上越地的膳食。第四日況映到了綠綺閣用午膳,一進門辛沅便愕然道:“陛下,今日午膳妾嫌油大膩味,所以賞給底下人喫了。”

“尚食局做的不好你就別喫,”況映擔憂道,“可都賞了人,那你喫什麼?”

況映算了算時節道:“是不是該做槐葉冷淘了?去年做的滋味極好,朕很愛食。”

辛沅笑嗔道:“陛下張口就來,那槐葉冷淘要準備好久呢。妾是想喫點清素的,做起來也方便的金銀柰花索粉。”

況映忍不住笑道:“索粉便索粉唄,還金銀柰花。

辛沅知他戎馬生涯,不慣這樣小巧意趣的名字,便道:“金銀乃金銀花,柰花即茉莉花也。索粉就是用綠豆粉和米粉做成的粉絲。粉絲越細越好入味。小廚房一直預備着吊好的雞鴨豬骨熬的清湯,粉絲煮透後過冰水,那冰水也是清湯冰在那裏的,這樣過一道冷河,索粉極富彈性,入口勁道,不易軟爛。”

況映故意道:“這樣做的索粉倒也尋常。”

夙芳正端了兩碗上來,分給況映和辛沅。夙芳一進來,況映連道“好香!”

辛沅也道:“不過尋常高湯做的索粉,有和不尋常?”

況映端詳那粉碗,雪白若透明的索粉浸在齊平口的湯中,上頭點綴了兩朵未開的茉莉和金銀花苞,他取過筷子嘗了兩筷子,凝神細品道:“索粉雪白,湯色清澈,卻有肉香。但若只是肉香,就俗氣了。夙芳一端進來,就是花香衝鼻,是茉莉花氣味,再喫入口,才覺還有金銀花的清涼。”

“夏日食金銀花下火,茉莉花與肉湯融合,會逼出一股奇香,讓淡而無味的索粉從內而外浸透了鮮香甘芳。”

說話間況映已經喫了半碗,道:“和你做的金銀柰花索粉逼,御膳監做的粉都可丟了。”

“其實要說開胃,還有一種做法,索粉用高湯煮至七分熟,然後撈起,放於荷葉鋪底的碗中,再撒上雞肉末、蛤蜊肉、菌菇末、花生碎、蔥姜沫子,切細的蛋皮,少許金銀花和茉莉花,用燒滾的雞油一燙,激出花香和肉香,再澆上滾燙的雞湯,更是入口適意。”

況映不知不覺已經了一大碗,似乎還是意猶未盡,道:“若有這個,快來一碗。”

辛沅擺手道:“時節不到,不喫那個。”

夙芳陪笑道:“陛下,這麼熱的天氣,還要用滾油澆粉,雖然有荷葉鋪底,但未用荷花,說明已是荷花不盛的季節才喫的。”

“夏末秋初。趁着最後一茬茉莉花和金銀花,潤肺滋養,喫法不同。”辛沅笑道,“食到七分飽,才能戀戀不忘,陛下若不夠喫,小廚房還有水飯、鹹豉、旋鮓、瓜姜,(2)也是開胃下飯的。”

況映笑道:“你這個人,小氣得很。”

“妾小氣麼?妾想這幾日爲了談論越地民生之事,瑾嬪多次趕往恆甯殿。如今陛下已經來了後宮。妾就爲晚膳備下了金銀雞蛋花索粉。”

“金銀雞蛋花?名字好聽,可是炒的蛋白蛋黃。”辛沅聽了只抿嘴不笑,況映恍然大悟,“越地多雞蛋花,花芯黃色,花瓣雪白,色如雞蛋,故名雞蛋花。”

辛沅笑得歡悅:“陛下猜的很是。本來妾是要送這個給瑾嬪做晚膳的。如今正好趕上了,陛下又還喫得不過癮,不如去涼月閣用此爲晚膳。”

況映捏捏她的耳垂,“旁人恨不得把朕留在身邊,偏你要趕朕去和別人用膳。”

辛沅半開頑笑道:“陛下這話也是不盡不實吧。璹貴嬪一旦看書入了迷,連自己餓不餓都顧不上,還管陛下呢。慎才人也是,見了陛下就容易手忙腳亂,也沒有全心全意要留住陛下啊。至於瑾嬪,更是隨意了。”

“那麼你呢?”他看着她,似要望進她心底去。

辛沅心頭微微一顫,道:“妾隨緣。”

“隨緣?”他呢喃幾句,笑了笑道:“緣分使然,你我相遇多年後還能重逢,你還能到朕身邊,那就隨緣吧。”

“若非緣分,妾也奇怪。陛下想喫什麼,讓妾做了送到恆甯殿去就是。總是非要到綠綺閣來用膳閒坐,也不知是爲什麼?”

況映脫口而出道:“朕也是來自民間,自從做了皇太弟,做了皇帝,很久沒感受到民間的煙火氣。在你這裏,說什麼你都懂,喫得也順口,朕就喜歡這種家常煙火氣。”

辛沅怔了半日,她在後宮輾轉多年,最後還是這位再嫁的新帝明白她喜歡的生活的樣子。她原是不喜歡、不在乎他的,所以無所謂在他面前說什麼、做什麼,偏偏這樣就可了他的心,待她獨一無二。她卻不好意思了,或許真心對真心,才算不辜負他吧。

況映聽了辛沅的勸,夜裏便在涼月閣用晚膳,誰知道膳後下起了傾盆大雨,夾着雷電不斷,況映便幹脆歇在了涼月閣裏。

到了半夜時,瓊琅苑中騷動起來,外頭有奔走呼喝省,說是走水了。嬪御們所居閣子與瓊琅苑不遠,一個個也被驚醒,披衣起身眺望,又有小黃門來告訴,才知是蕉葉亭走水了。

辛沅聽着一陣心疼。蕉葉亭精致玲瓏,建好了不過才幾日,九泠和自己還沒好生享受過,怎麼就走水了。再問小黃門,他也說不清楚,只說是天火降落,燒了蕉葉亭。

今夜雷電不斷,說是天火,倒也有可能。可此時雷聲漸遠,雨水也淅淅瀝瀝,快要停了,怎會在這個時候起天火?

辛沅正要更衣出去看個究竟,得歡忙勸阻道:“娘子,剛下了大半夜的雷雨,路溼滑腳,不便行走。而且蕉葉亭着了天火,都是救火的人在呢,一時亂的很,只怕衝撞了娘子。”

辛沅的綠綺閣地勢居中,比不得九泠的涼月閣和麗妃的藏樂閣位置高,也許能遙遙望見起火之處。

次日起來,宮中便紛紛傳說天火之事。仙都宮殿閣和瓊琅苑的古木在涼朝末年就遭遇過數次天火,故毀壞至此。只是這次天火與上次已經相隔近百年,實是罕見。因蕉葉亭是九泠主張所建,如今招致天火焚燒,人人都說是九泠不祥的緣故。又有說天火落的蹊蹺,皆因芭蕉是招陰鬼之物,更是晦氣鬼祟。宮中更是傳說:“宮中有二嫁者,陰鷙不祥,必驅逐出宮,才得保安寧。”

辛沅聽了向夙芳笑道:“這麼直喇喇地要跟我和九泠走,一點兒彎兒都不拐的,也是好笑。”

不過辛沅擔心九泠,心中不踏實,用過了早膳就往蕉葉亭去。夙芳一路扶着她,邊走邊勸:“路上還有昨夜的雨水呢,娘子慢些走。”

待到蕉葉亭時,鎏金鳥籠燒得扭曲烏黑,落在地上,孤零零地滾在角落。碧綠的竹亭燒了一半,竹子遇火易爆,也不知是不是天火劈的,幸而昨夜雨大,救火也及時,總算沒有全部燒毀。

因此地被火燒過,火滅了之後,也沒人再來。辛沅心懷疑惑,亭蓋還留了大半,按理說天火落下,應該從上往下燒才對,怎麼下面竹子的亭身燒毀了大半,芭蕉葉的蓋頂倒還留了大部分。辛沅好奇地往亭子裏走。許是過於專注沒看腳下,她足底一滑,幸好夙芳扶得及時。

夙芳環視周遭,此地本就陰涼,因被燒過,亭子污黑殘缺,看着陰惻惻的。她心中不安,道:“娘子,咱們屬地也有芭蕉招陰鬼之說,這兒不大吉利,也不安全,趕緊回去吧。”

辛沅斂起裙角,蹲下身摸了摸,竹節拼接的縫隙下陷,看着像是積水,用手輕輕一蘸,嗅着卻有股清油味。這也沒什麼,因怕竹節有毛刺,亭子建完後刷過一層清油——不過這樣的話,哪怕沒有天火,只要有火,這個亭子也很容易着起來。

辛沅到恆甯殿暖閣時,麗妃和諴妃都已經在了。諴妃拿着賬簿子,正算着建蕉葉亭花費了多少銀兩,若需重建則要更多。麗妃則是一臉嫌棄地說着芭蕉陰氣,容易招鬼魂,這宮苑又是涼朝時傳下來的,少不得有枉死的冤魂,自建了竹亭,蕉葉鬱鬱蔭蓋,成了陰鬼聚集之地,才會在雷雨夜招了天火。

辛沅進來默默行了禮,便坐在最下首,撥弄着裙子上的銀鎏金縷百事吉結子把玩。那百事吉結子通體有一大一小兩個相連花結,大的帶心結,表面鏤刻六簇雪花,小的頂端穿環,一只鳥首銜落長長的流蘇。行走時如波瀾微漪,閒坐時可把玩打發時光。

辛沅百無聊賴,直聽到麗妃尖細的嗓音道:“如此不祥之人一心所建之物,天雷已降天火燒了,這不祥人也該趕出宮去,宮裏才得安寧。”

況映大約是不信鬼神之說,只是兩個妃子都坐在自己跟前,一個言人心,一個算銀錢,他怎麼也得耐着性子聽着。末了,他壓抑着不耐煩,對辛沅道:“你來的晚,可是去蕉葉亭看過了?”

辛沅起身道:“回陛下,妾已經看過了。這回的天火,真真是有誡示的。”

諴妃不覺轉臉看她,況映問:“你看出什麼誡示來了?”

辛沅長嘆了一口氣道:天火從天而降,自然是從上而下,最該燒毀的因是麗妃娘子所言的陰氣聚集的芭蕉葉亭蓋。可惜天火居然放過了芭蕉蓋頂,反而是竹子亭身燒毀得最厲害。當然,天火並非沿着牆體燒落,只燒了朝外那一邊。所以妾想天火燒亭要誡示的是上無錯,錯在下。

麗妃即刻搶白道:“蘇婉儀說的也是,瑾嬪位分低微,自然是錯在她。”

“可是用芭蕉來建涼亭是瑾嬪的主意呢,芭蕉亭蓋未有大損,說明一則瑾嬪不是不祥人,二則芭蕉也不是不祥招鬼之物。否則歷來文人雅士愛畫的伏鹿圖不就是蕉葉下伏一鹿,以表福祿雙全,還有聖尊後宮裏掛着的瑞鶴圖,也是芭蕉配白鶴。總不能是有人有心在聖尊後宮中招陰弄鬼吧。”

況映帶了不易察覺的笑意,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你所言天火所之事錯在下,是爲何意?”

辛沅微微揚了揚臉,夙芳上前,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食指大小的瓷瓶,倒了一點裏面的液體在帕子上,送到何緩跟前,由何緩看過無事,再交由況映。況映用手一拈,又聞了聞,蹙眉道:“是清油的氣味。”

辛沅道:“是。蕉葉亭的亭身和亭底都是由竹節做成,上完清油以顯亮澤,又可除竹節毛刺。但就有個壞處,油麼,下雨也不好衝走,何況是已經曬了幾天,滲進竹節裏的。妾看那亭子被燒的樣子,反而像是從下往上燒起來的,遇上雨水,故而下面燒得厲害,亭蓋倒還好些。”

諴妃似笑非笑道:“蘇娘子真是細心。”

況映旋即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這並非天火,而是人爲?”

辛沅道:“妾只查出來這個,至於事實如何,還得陛下明察。”

況映冷哼一聲:“朕不過爲瑾嬪建一個蕉葉亭,便傳出什麼芭蕉招陰鬼的無稽之談,又招來天火譴責。何緩,你去細細地查。”

麗妃眼皮微微一撇,沒什麼好神色。

何緩應聲。他在宮裏當差久了,上下皆懼,比什麼官員、尚宮去查更無牽連。而且宮中上上下下的小黃門們都是他的徒子徒孫,非要細查,就沒有什麼查不到的。

果然不過大半日,何緩便來回報,昨夜下雨前行雷閃電,琳嬪身邊的小黃門小尤就鬼鬼祟祟在蕉葉亭一帶徘徊。何貴才一動刑,小尤便招了,是琳嬪要他去蕉葉亭潑清油放火,奈何他個子不高,清油也沒潑高,加上下雨,所以只燒了亭子下半部,亭蓋倒沒損毀多少。

事情查清,宮中那些那些鬼神之說便立時銷聲匿跡。

既查出了是琳嬪,她少不得到皇帝面前哭哭啼啼求饒,說道是她家鄉傳聞芭蕉不吉,易招陰鬼,她怕這蕉葉亭對宮中不利,才想趁天雷時燒了。

皇帝本要罵她“愚蠢”,但想起荊、楚一帶歷來多山精鬼怪之說,巫術蠱術盛行。她們的想法或者是與旁人不同。且她又是馮後的陪嫁妾媵,說不準皇後一系人都是這樣想的。他想至此,便狠狠訓了琳嬪一通,不許她滿心有鬼怪念頭,更不許借着此事指着宮中誰是陰邪之人,以後凡生此心,就抄《金剛經》靜心。這次回去就先跪在佛堂裏咬破指頭用血抄出十篇來,再教由皇後訓導。

琳嬪聽得要用自己的血抄經書,早嚇得嗚嗚咽咽哭起來,垂頭喪氣回了宮裏。

辛沅看況映對琳嬪一串處置,攻心爲上,不留後尾,不覺好笑。既責罰了琳嬪,又敲山震虎,斷了宮裏以後可能有的流言。

對於只是抓到了琳嬪,九泠很是不滿,一直嚷嚷着要找幕後指使之人。辛沅勸道:“罷了吧。宮裏統共這麼幾個人,還能不知是誰?”

至於燒焦的蕉葉亭,況映命人照舊將建起來,建成之後由馮後這位後宮之主坐鎮三日,祛除陰氣。馮後本就身體不好,被琳嬪這般牽連,不由得氣血攻心,叫來麗妃罵道:“做事只看眼前,見陛下給了薛九泠一點顏面,就醋得不行,非要毀了這蕉葉亭不可。可有什麼用?陛下不信天火陰鬼之說,燒了一個就再建一個。你以爲咱們陛下是一個遇難則退的主麼?”

麗妃慢悠悠地撥着指甲,徐徐道:“也沒什麼,不就罰了琳嬪抄寫血經書麼?我給她多送點雞湯啊鹿血羹啊補補就是了。我就是要讓薛九泠和蘇辛沅知道,她們要在宮裏得到什麼,沒那麼順心遂意。”她抬眼看了看氣得面色發青的馮後,撒嬌道,“至於蕉葉亭重建後,要您去坐鎮三日,表妹我也會自告奮勇替表姐分擔。表姐體弱,不宜長久處於陰涼之地。我年輕體壯,我替表姐去,就當補過了”

馮後嘆息一聲:“總算你還有心。”她頓一頓,“你有皇子,又在妃位,便是陛下多偏疼那兩個妖孽一些,你又何必那樣過不去,非得讓琳嬪去燒了蕉葉亭。”

麗妃嗤道:“誰教琳嬪小時候看過那些巫術,用刀砍芭蕉樹會流血,她才相信這個。我只覺得陛下平時夠偏心那兩個妖孽了,她們還不知足,要這個要那個的,當自己是什麼好玩意兒呢!”

馮後平和道:“你就當她們倆是個玩意兒就罷了。”

麗妃想了想,氣又上來:“是想把她們當玩意兒不理會,可偏偏陛下把她們放心上,行動就讓人傷心。”

馮後溫然一笑:“你呀是命太好了!一入宮就得寵,生育了皇子。再說哪朝哪代的後宮能像咱們如今這麼清淨,以致於你連兩顆毛刺都容不下了。依本宮說,你就安心享你的安富尊榮。”她壓低了聲音,“檳榔嚼着,水煙抽着,還有什麼不順心的。”

麗妃聞得此言,默然片刻,便也罷了。

至於重修的蕉葉亭,況映特請了莒國公叢嘉光入宮來看,將燒焦的地面鏟清,拆除燒剩下的半座亭子,按照南越的制式,在原有的樣子上設計得更爲闊朗些,布置也更精致。待得建成後,況映又在百步外養了幾只白鶴,平日裏隨意踱步,更添雅意。

麗妃奉皇後命要來坐鎮三日,九泠卻嫌棄地很,嫌她污糟了自己的地方,麗妃也樂得省了這差事。九泠和辛沅在新建的蕉葉亭裏着紅綾裙對飲小酌,喝醉了便睡,醒了便傳老火湯喝,十分自在得趣。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