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天熱,好容易這日下了場雨,趁着雨後清涼,諴妃便洗了頭,晾幹了青絲。到了夜裏,卸妝過後。諴妃拔下指上鎏金護甲,蘸了一點茉莉花蕾浸的發油抿了抿發腳,那一頭青絲愈發地油光水滑。幽香細細,錦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贊嘆道:“娘子這夜夜香的發油是宮裏獨一份的,且不說養頭發,便是這香氣也是別處沒有的,陛下最是喜歡。”
諴妃不聽也罷,聽畢冷冷一笑,望向那灑金粉瓷罐子裏的發油多了一分幽然涼意:“陛下喜歡的多了去了,何止這一份發油。”
錦緣低聲道:“娘子說的是薛氏和蘇氏……”她見周下無人,有些怨意道,“宮裏本就有個性子無忌的麗妃,時常對娘子刻薄輕蔑,如今那個薛氏更是性子乖張,倒是那個蘇氏還好……”
“好不好的,皇後那邊不是已經出手,容不下這兩人了麼?”諴妃輕描淡寫地道。
錦緣道:“婢子覺得皇後娘娘沒有那麼蠢!”
諴妃輕描淡寫道:“皇後是不蠢,可誰叫她帶來的媵妾蠢呢?她們捆綁一起,卻不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是琳嬪犯渾,陛下心裏對皇後也是有芥蒂的。所以本位獨善其身,也是爲了這個緣故。”
諴妃取過那發油罐子,輕輕一嗅,那發油裏浸的茉莉花是五月初開的最早的一撥花蕾,香氣最是濃鬱,將綻未綻時趁清晨未見陽光就摘下,香氣一絲不散,全凝在上好的發油裏,再調以草藥養發,將草藥氣味都掩盡了。諴妃的笑意凝在嘴角,便似那未露晨光的天色:“你曉得什麼,本位會制這發油,不過是當年跟在蘇氏身邊學來的一點微末功夫。你看她平日好似人畜無害,又有一個心性無常性子囂張的薛氏作比,仿若安分不生事端,其實她性最陰巧,善於無聲處用心討好人,謀算上意,否則在前蜀宮中怎能避過自己宮主的妒嫉,一躍成後主嬪御,又升妃、貴妃。連沈後那樣孤介清高不肯同俗的人都與她親厚,連舊蜀太後那樣不將人放在眼裏的養出來的皇後公主脾性,都對蘇氏另眼相看,到了我大周後,更是親如婆媳一般。這樣的人,你以爲比麗妃和薛氏好對付麼?”
錦緣聽諴妃將蘇辛沅的來歷講得清清楚楚,不覺道:“那還不如麗妃和薛氏喜怒都擺在臉上呢,那個蘇氏,和皇後娘娘一般,看着不聲不響的,原來專會生事。”
“你曉得這個道理就好。”諴妃擱下發油,另取了一盒香霜抹手。這些年在周宮保養得活,那麼粗糙的手都養得細潤了不少,雖然比不得馮後與麗妃等人自幼嬌養,一雙柔荑嫩白柔軟,香骨纖纖,可周帝總喜歡握着她的手感慨往日歲月,憐惜她戎馬之中亦服侍在側的忠勇之心。這點不完美,倒成了讓君王念念不忘的優處。
錦緣見她這副柔腸百結的模樣,知道是心系皇帝,便道:“陛下最念舊情,只憑這一點,娘子就勝過滿宮裏妃嬪。區區一個蘇氏,陛下就算強要了來,只怕蘇氏的心也未必在陛下身上,如何論爭寵奪愛呢。”
諴妃苦惱地搖搖頭:“此節本位也不明白,屢次問及陛下,陛下也只與本位玩笑,說諴妃也會好奇麼,還是嫉妒,不滿朕所爲?本位還如何敢問。依本位看着,陛下不是會被美貌迷惑心智的女子,他執意求取蘇氏,說是讓棠國公自行抉擇,其實亡國之人如喪家之犬,哪有什麼氣節保護自己的女人,陛下問一句,他就嚇得把人趕了出來。”
錦緣鄙夷道:“那也比那不要臉的萊國公自行獻上夫人薛氏來得好,說得在舊越時多寵冠六宮呢,爲了保命,還不是主動拱手獻給陛下,簡直恬不知恥。”
諴妃沉思着道:“李定恭若知恥,舊越就不會亡了。這薛氏性子剛烈,敢將萊國公正室送回舊越按本地舊俗安葬,可見是有心性作爲的人,怎麼會那麼順從就聽了萊國公的入宮來了?”
錦緣將諴妃的衣裳理好,口中道:“女人心性再高再得寵,還不是倚仗着男人。如今男人擺明是不要她了,趁她還年輕貌美時獻給新君換下半世平安,倒也劃算的。”
諴妃聽得入耳,嘆了一聲,摘了耳垂上的鎏金海棠流蘇耳墜子撩在一旁:“也是,男人眼裏,女人到底算不得什麼。所以後宮裏陰害謀算再多,都要陛下這個男人來決斷。我們都不得不倚賴陛下,可蘇氏……她好像不一樣。”
這一日天氣和暖,午後日頭暖洋洋的,蒸得花兒的香氣都甜絲絲的。夙芳打了水來,正好在廊下洗個頭。周宮宮人洗理頭發,是取用皁角加入淘米水中煮沸,待放溫了再洗發,若再講究些,就用上桂花胰子或玫瑰胰子,那都是用新鮮的花汁子擰了做的胰子,有品階的宮人才能用的。
夙芳仔仔細細洗完了頭發,自有底下的小內監拎了用過的髒水出去,有小宮女取過十數塊大帕子一一爲她輕輕吸幹長發上的水份。午後閒來無事,辛沅坐着嗑瓜子兒,夙芳陪她坐着,順便在太陽底下烘幹頭發。
夙芳見小宮女忙活完了退下去,抓過一把發尾細細看着,抱怨道:“到底北地幹燥,婢子的頭發在蜀地從不分叉的,如今也毛躁了許多。”
辛沅閒閒道:“尚宮局不是都給了發油麼?”
夙芳撲哧笑道:“旁人用那些厚重的頭發掩飾青絲幹燥也罷了。娘子最是內行的人,怎麼看的上她們的發油。婢子見從皇後到宮人,那頭發油膩膩的,光亮是光亮了,可那發油聞着,哪裏比得上娘子從前手制的那些發油輕薄香甜,養發是最好的。”
辛沅磕了一粒瓜子肉兒,輕笑道:“今兒嘴那麼甜,必是我給你的發油用完了,在這兒盤算呢。罷了,北地所產皁角不多,能用皁角與淘米水煮沸後用來洗頭,已不算粗糙了。”說罷她站起身,進閣子取了一把銀剪子、一個牛角篦子和一瓶金主百合發油出來,對着日頭細細將夙芳分叉的頭發都修剪幹淨了,再用篦子蘸着發油一點一點爲夙芳梳通頭發。
二人雖是主僕,可入周路上一路扶持慣了,也不分彼此。夙芳聞着熟悉的發油香味兒,閉着眼睛幽幽道:“一聞到這個發油味兒,婢子就想起在蜀宮的日子。那時候的日子太奢華太好過了,一個人的福氣在前半輩子都消磨足了,到了這裏還能有安寧日子過,真是不容易。陛下待娘子也好,雖說這發油都是尚宮局依例賞給後妃宮人的。可您要了藥材要自己做,陛下都隨着您的心意。”
辛沅淡淡道:“諴妃當初跟着我也學了不少做發油的法子,你瞧她入鄉隨俗,日常出門偏都不用那些好的,只用尋常嬪御那些。可她那一頭好頭發,經歷兩次生產還那麼豐厚,私下一定加意保養,這才是真真會站穩腳跟的人。”
夙芳抿嘴笑道:“娘子是不願意,您要想站穩了,滿宮嬪御和前朝大臣加起來,都推不倒您。”
辛沅忍不住笑起來:“這話說的,仿佛我現下是個不倒翁似的,誰都能推一把。”
夙芳也跟着笑了起來,忽而想起一事道:“說起來有件事好笑呢。北地少產皁角樹,所以只知道得了皁角做洗頭用,還說皁角樹葉果實都有毒,除非要入藥,否則都丟了。那些好好的皁角米,都浪費了。”
辛沅有些詫異:“有這樣的事?我這兩日正想喫個糯糯滑滑又清淡不膩的甜食,那些皁角米既無人要,你就去多取些來,我們熬桃膠皁角米銀耳羹喫。”
夙芳笑道:“您好歹是個嬪御娘子,喫東西越發不講究了,人人愛燕窩,您喫銀耳也罷了,連桃膠這種上不得臺盤的東西也喫起來了。”
辛沅擺了擺手裏的帕子道:“你知道什麼?桃膠活血益氣,臉上若有痘腫,喫幾次就好了。別看它不值錢,女子喫了好兒多着呢。還有窮人家得了痢疾,拿這個治也有效。只是大周貴女們不知,一窩蜂只追逐喫南洋進貢的血燕罷了。殊不知物不分貴賤,於身有益極好。”
辛沅說的夙芳和青葙都起了興致,青葙本就是周宮人,身份又比夙芳低,去取皁角米不打眼,很快拎了整整兩竹籃回來,順道又去御醫院要了一大包桃膠。
辛沅見到青葙這般豐盛地回來,不覺好笑:“你是真沒見過桃膠,這東西只消一點兒就能發漲成一大盆。你這一大包,放上好幾年也喫不了。”
夙芳亦笑:“咱們都是打小就進宮的,不比娘子的父親懂醫,我們聽着學着便是。”
衆人興興頭頭的先清洗皁角米,又發制桃膠過夜,果然皁角米泡得顆顆膨大透明,桃膠也是,十來顆就發了一大盆,青葙在小廚房守着熬了一大鍋,辛沅興致勃勃地往薛九泠和崇寧帝姬都送了好些。
到了夜裏,崇寧帝姬親身過來,謝了辛沅送的桃膠皁角米銀耳羹,贊許道:“我從前竟沒喫過這個,口感滑膩清甜,我都忍不住用了兩碗,又送去了孝敬給皇祖母。誰知皇祖母年邁,脾胃不合,腹中不適,這幾天都沒有如廁。喫了這個之後,倒通暢解了憂煩,所以我也來謝謝蘇小孃,也是來請教這甜羹的做法,以後好備着給皇祖母用。”
辛沅笑道:“這有什麼難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我着夙芳去帝姬閣中,教了宮人熬煮就是了。聖尊後鳳體通暢,是其中的皁角米有祛痰、開竅之用,於老人家更有潤腸的好處,,聖尊後及宮中老宮人都宜食用。”
崇寧帝姬見她並不藏私,或以此邀功,越發心裏喜歡,道:“我大周久在北地,宮中人雖然知道洗發要用皁角殼,但多不識皁角米之用,蘇小孃博學多識,多教我些可好。”
辛沅細細說與她知:“皁角米本就只在青詔和蜀地有種植,生長又慢,北地更是少見,所以不知皁角米的好處,平白浪費了。人多雲皁角有毒,誤食種子與果實會中毒。但其實醫者常用皁角治痰咳喘滿,中風口噤,痰涎壅盛,神昏不語。皁角米成熟後煮用,體積會膨脹、口感粘稠,貧苦人家喫這個,容易有飽腹感,味美且有益身體,不似樹皮觀音土毫無營養。因而蜀地青詔一帶,百姓多食此物充飢。”
崇寧帝姬聽得入神,又問:“皁角米當是時節之物,若不在此時節,或一時喫不完,可怎麼辦呢?”
“若皁角米一時喫不完,做成甜點皁兒膏也好。”
崇寧帝姬好奇道:“這皁兒膏可容易做麼?做成之後藥效可一樣?”
“這個不難做。先將皁角米加水磨成漿,倒入鍋中用大火燒開,然後加入蜂蜜,再改成小火持續熬煮。熬煮的時候要不停翻攪、撇沫,直到湯汁變稠、稠汁成膏,再停火出鍋,儲入瓶存放。”辛沅含笑取過紙筆,“我寫給帝姬,然後讓夙芳帶着這個方子去帝姬閣中試做幾次,任誰也學會了。而且皁兒膏只用皁角米,藥效比桃膠皁角米銀耳羹更強些,每次用兩勺化開就行了。”
崇寧帝姬高興地拊掌道:“這可大好了!有了這個,皇祖母不必再受腹脹之苦。”
夙芳拿了方子跟着崇寧帝姬回去,帝姬鼓搗了兩天,果然做出了皁兒膏,獻給聖尊後與宮中的老太嬪們一用,果然大減老人腸胃之苦。一羣老太太們本來就愛面子,這些苦楚不好對醫者說,便以身邊宮女的名義討要些腹瀉之藥,豈止濫用之後身子經不起,倒越發虛了。如今有了皁兒膏,每日喫上兩回,倒是輕松許多。便是連宣順皇後用了,也誇崇寧帝姬孝心巧思,賞賜了不少東西。
崇寧帝姬得了褒獎,將皁角米的好處細細說了一遍。周宮人對皁角米棄之不用,但蜀人愛喫桃膠皁角米銀耳羹。因皁角米有祛痰、開竅、清熱解暑、於老人家更有潤腸的作用,聖尊後及宮中老宮人都宜食用。聖尊後聽了更是高興,直誇她有孝心,能解自己煩憂。崇寧也不藏私,興衝衝去告知了況映。
這一日午睡剛醒,人還有些懵懵的,辛沅半倚在榻上醒神,想着起身也無事,不如這樣再靠一會兒。爲着午睡方便,辛沅只梳了個“偏梳朵子”,那還是從前天寶年間楊貴妃所發明的發式,頭頂梳一二大小不一的發髻朵子,其餘頭發梳攏於腦後,髻形比後腦略大,梳得油光水滑,再用黑色絲網兜住,頭發便不亂。這發髻形態上松散下垂,偏於一旁欹側不正,既可不戴首飾午睡方便,若要起身也不用再梳頭,只略理一理,就可插金釵步搖,更有一種嬌慵頹閒之美。
風正涼,花正香,正當好時光。從前心情不好的時候,辛沅情願找點事來做,也不喜歡手上空着,總要幹些什麼,才能填補心裏的悵落。可如今心裏安寧和靜,她情願什麼也不做,就這麼呆着。她呆着呆着就眯上了眼,也不知何時有人進來了,拿扇子輕輕爲她扇了扇風,她嘟囔一句,伸手遮臉,這才睜開眼,
只見天青色薄羅長衫一痕,卻是況映。辛沅午睡的閣子很小,僅可容納一榻,旁邊坐一宮人侍奉。乍然間走進來一個七尺男兒,立刻顯得窘迫起來。
辛沅見是況映,一下子醒了,忙扣好寢衣最上面兩粒盤花扣,便要起身行禮。況映一手按住了她,一手用折扇推開一點小窗,露出後院修篁深翠,觸目生涼,不覺笑嘆道:“真是個午寢的好地方,你合該多睡一會兒,是朕吵了你了。”
外裳是來不及穿了,家常交織色桃花孔紋雲羅半袖褙子掛在櫻桃木的衣架上。況映與她並肩靠着道:“你這兒安閒,朕也跟你閒適片刻。”
辛沅穿得單薄,胭脂色齊胸及地長裙,只在齊胸處繡了一橫金線夕顏花,外披無一點繡花的玄色廣雲紗的通身無袖褙子。因是納涼避暑,許多貴女獨處時或與閨閣好友相處時,都只穿無袖輕紗,更有甚者,裏頭只穿真絲肚兜和寬松短褲,也算是閨中情趣。
辛沅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往裏頭讓了讓,想要起身去套上半袖褙子,好歹像樣些。辛沅道:“妾身上犯懶,君前失儀了。”
況映幾乎沒有見過她穿得這樣輕薄兒嬌豔,不覺怔了怔,輕輕撫着她的青絲,按住她肩膀坐下,“天兒怪熱的,在自己閣中,穿得涼快些好。”說罷慢悠悠地道,“這發式好,看着就是困倦不願醒的美人。”
辛沅嗔道:“陛下怎地這般不正經起來?”
況映哈哈一笑,反問道:“閨房之中,也要多麼正經麼?”
辛沅背過身不理他,他扳過辛沅的肩細細道:“那麼我們說些正經的。”
辛沅往裏躲了躲道:“你說便說,我聽着就是。”
“展如這個孩子,很少語涉朕後宮之事。她對略諴妃親近些,也只不過是諴妃侍奉過她生母明敬皇後的緣故。還有璹貴嬪,她很欣賞璹貴嬪的博學,常常向她求教,可也沒有像誇許你一般在朕面前說如此多好話。”
辛沅心裏是很喜歡崇寧的,便道:“難得妾和崇寧帝姬投趣,妾身份尷尬,有她在,旁人待妾也和氣許多。”
況映眼中閃過一絲歉意,道:“近來前朝事多,朕進後宮的日子少,還得先去看幾個有孩子的後妃,來你這兒少了。”他關切道,“沒人爲難你吧?”
辛沅含笑道:“陛下把何中貴人的的徒弟給了妾伺候,誰還敢明面上和妾過不去?那不是現成給陛下遞話柄麼?”
況映想想也覺自己問的好笑,見她牀榻還未收拾,索性拉了她躺倒了道:“朕還不曾午睡,在你這兒躺一會兒,乘乘涼也是好的。”
辛沅笑道:“陛下不想走,非要賴在這兒,妾有什麼辦法?”
況映直直地看着她,眸中多了無限柔情:“古人說,月夜竹下讀書,最有趣致。可朕看你這樣穿得家常,胭脂配玄色,臂膊雪白,實在養眼。臨窗背後是翠色生生的竹林,所謂美人,當如是也。”
“陛下這般誇人,妾實在聽不下去。妾看陛下思東想西,睡不着的,不如說些正經事。”辛沅取過他手裏的芭蕉扇,搖了搖道:“雖然入了秋,但北邊天氣燥,中午也照樣熱。妾聽聞軍中爲保氣力,多用肉食和面食,菜蔬稍微少了點兒。”
況映自己是打行伍出身的,喫穿都和軍士們在一塊兒,自然清楚:“只要不打仗,軍隊駐扎各營地,就近供應菜蔬,還是不少的。”
辛沅見過舊蜀軍隊的散漫,也見過濟王手下並將的驍悍,很願意聽他說說軍中的事,便道:“在舊蜀時,軍糧總是跟不上,便是有,也被上峯克扣了,下邊的兵士們喫的很苦,也沒有鬥志。”
況映扶着膝頭,肅然道:“朕自己當過兵,知道裏頭的苦楚。那時爲追敵兵,常常日襲八百裏,朕與將士們根本沒有好好喫飯的時候。”
辛沅好奇道:“那陛下喫什麼?”
“你可聽過一種叫醋餅的?”
辛沅搖搖頭,況映耐心解釋道:“用小麥面粉做的蒸餅一枚,浸於一升醋中,當蒸餅吸飽了濃醋,再在大太陽底下曝幹,以蒸餅裏的醋蒸發透了爲度。我們就每日一個醋餅藏於懷中,每次喫的時候,掰下一小塊泡在水裏就能喫飽。”
辛沅蹙眉道:“這樣的醋餅怕不好喫吧?”
況映想起當年苦況,只是笑笑:“這樣制作出來的醋餅又幹又硬,用醋浸泡好歹帶了些滋味,同時也不易腐壞,既方便儲運也方便食用,不過它的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只是對趕着作戰的將士來說,作戰時有得喫就不錯了,沒什麼可挑剔的。倒是有一次,停下歇腳的時候,廚子看到滿山青梅,摘了好些與豬肉絲同煮。要知道青梅本就酸甜,省了用醋布調味,煮的豬肉實在味美。雖然那次喫的青梅多豬肉少,但好歹讓將士們喫了個飽足,提升了士氣。”
辛沅頷首道:“所以不用急行軍或者在軍中操練的時候,要盡量給將士們喫好些,作爲補給。妾還以爲周人只愛喫羊肉,不喫豬肉呢。”
況映頷首道:“那也不是,我朝羊肉雖多,但供給鍾鳴鼎食之家都不夠,老百姓能喫上點羊下水就不錯了。百姓雖不喜喫豬肉,但豬肉便宜,到底能添點油水。至於軍中上頭若想克扣軍糧,有的是辦法,所以朕想了個主意。軍中每日一個雞蛋,不許做湯或做羹,就是白水煮雞蛋,一人一整個拿到手裏,斷不缺斤少兩。”
辛沅掩袖笑道:“也是,若打散了做一個蛋花湯,只怕一大半的雞蛋都要被克扣了。”
況映對此很放心:“如今軍中是朕的二弟興王在掌事練兵。他雖然文弱些,但比朕還恨貪腐克扣,士兵每日用的米飯和肉菜,都經了他的眼過了秤的。”
辛沅聽聞過舊越王族是興王帶領入京,一路照顧有加,想到自己一行人入蜀路上種種遭遇,被濟王欺辱,便對興王愈發有好感。
辛沅由衷道:“興王既能辦實事,真是陛下的好兄弟。”
況映頷首道:“若說穩重妥當,自然是朕的二弟好。可論打仗,又是幼弟厲害多了。”
辛沅聽他提到濟王,心中不喜,便道:“陛下這麼說,可見濟王是有許多不妥當之處了。雖然後宮不可幹政,可從蜀地入京都,濟王待蜀宮舊人頗爲粗暴,更別說禮數了。聽說他那個王妃,也是個極彪悍的人物。”
況映嘆了一聲,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面頰:“你們一路的委屈,朕都聽程篤說了。所以他護送你們回來,朕也沒有嘉賞他。他呢,也是媳婦兒太厲害了,出身又太高貴,又一片癡心在他身上,難免對這個夫君約束嚴格了些,他有些氣不能對妻子出,就散在了旁人身上。”
“呵……難怪濟王如此好色!”辛沅想到此節,不由得擔心起姚茜來。
“濟王是朕的母後夭折了一個孩子後,四十歲上才得的幼子,難免寵慣些。我們做哥哥的,也偏疼他,讓着他些,幸好朕說話,他還是聽的。在軍中,他也能喫的了苦。”況映說着說着,又慨嘆起來,“有肉食、面食和雞蛋喫,這都是平日的好時候,一打起仗來,喫食就是便於貯存攜帶的餅子、肉幹,保證喫了有力氣,要能有風幹的菜條,那就是很好了。有時候爲了下飯,就是一片鹹肉或水蓼泡菜拌飯。飯是喫飽了……”他微微鎖眉,不知該怎麼和一纖纖如玉的女子說下去。
辛沅知他不好意思當自己的面說下去,便打趣道:“飯是喫飽了,人卻成了貔貅,進是容易出去難。”
況映被她這比方逗的哈哈大笑,忍不住攬過她的肩道:“在你這兒想歇歇也不成,盡顧着笑了。”
辛沅不以爲意:“平日陛下除了上朝就是在御書房,對着的不是大臣就是內監,誰敢逗您笑一笑。陛下莫不知笑一笑,十年少,再看劄子也沒那麼累了。”
況映笑出了眼淚,忙取了她枕邊的帕子拭了,才慢慢道:“虧你想的出只進不出的貔貅。不過將士們是有這說不出的難處。”
辛沅笑吟吟道:“其實這也不難。士兵們成日操練,除了起臥三餐,沒有一點空暇時間。人一心急呢,連水不都敢多喝,怕去小解多了,上官要責罵。豈不知這樣對身體大大有害!更別說有時候一日都來不及去茅房一次,於腸胃實在不好。若半個月不能大解,此人身體也壞了。不如將軍中每日所飲用的水改成蕎麥茶,既能明目,又能解毒,防止夜盲之症。臨睡前每位兵士加一晚皁角米湯,若有條件,就加些易得的菜蔬,南瓜藤、紅薯葉拿來同煮。如此一來夜裏不易飢餒,二來南瓜藤、紅薯葉不比精細的菜蔬,可使腸胃蠕動,晨起排空肚子,再用早飯就不會積實。再不然,崇寧帝姬制的皁兒膏,放在軍醫那裏,誰有難處,用上兩勺也就解了難處了。”
況映越聽笑意越深:“這都些是不值錢的東西,到處都是,得來也容易,只是難爲你到想着捋到了一處用。爲了這個皁兒膏,展如賢孝之名大盛,她是朕的嫡長女,也是第一個出降於京中的帝姬,堪爲天下年輕女子的典範。她的夫家是吳興沈氏,千載名門,文德載厚。朕也是第一回與沈氏聯姻。你在背後用心,她也願意出力,甚好,甚好。”
沈氏,沈氏。辛沅一聽得此名,不覺就想起了沈儀蘅。不知爲什麼,知道崇寧帝姬要嫁沈氏,她就莫名地想多喫些力、盡些心。辛沅卷起一綹頭發在手指上繞啊繞,語氣卻輕了起來:“妾少年時曾居蜀中山村,一物一用都不易得,因而愛惜物力,看着那麼好的皁角米因無人所識被白白丟棄,覺得太過可惜。”
說到少年時,兩人心中都是一動。初初的見面,可不是在蜀中山道上麼?那時他已掌兵戎,她還是眼神純淨、滿臉期盼的少女。可再見面時,她卻披着紅嫁衣,帶着一身的傷失去了丈夫和所有的親人。
如今,她那時未拜成天地的夫君成了他朝中的肱骨之臣。而她,也是成了自己枕邊的解語妙人。時光的顛倒,讓他們都各自換了身份,守在自己的位次上,不能再心有旁騖。
況映見辛沅目色鬱鬱,怕她想起傷心事,緩和道:“軍中飲食你了解不少?可是因爲隨軍北上時飲食上也喫苦了?”
“妾爲降臣眷屬,人也年輕,不過有什麼喫什麼,不能挑剔。倒是見周軍大部分還是恪守軍紀的,尤其入宮後爲陛下送飯到軍中,發現陛下領的兵比濟王那時也好不了多少。妾就想着,軍中訓練辛苦,有時一天下來,人累得沒了胃口。或者秋冬天不亮就起來餓着肚子先練上一個時辰,有些人胃都餓壞了,或者餓極時狼吞虎咽,更加傷胃。所以聽軍醫說周軍中腸胃不適者頗多。不如春夏的時候,早上起來先墊一碗茶泡飯配清爽的醬菜,秋冬的時候,則換成肉絲湯飯,再去訓練,練完回來用早飯。”
況映不假思索道:“這個主意好。軍中也愛喫茶的,只是不像我們這兒好茶葉。他們喝的是煎得濃濃的茶,可以提神。這兒春天也冷,就春秋冬三季早起先供肉絲湯飯,夏日喫茶泡飯,再行訓練,練後進早飯。朕會告知兵部,這是好事,立刻就能辦。”
辛沅道:“妾見軍中少食羊肉、豬肉,多食雞肉。軍中常年養雞,就是爲了好攜帶,好養活,母雞還能產蛋,傷者喝了雞湯也有利於傷口愈合。但新鮮雞肉做了一時不能喫完,第二天就壞了。所以若到行軍時,將士們除了將菜幹泡開,就只能喫臘肉和醋餅果腹。妾在蜀地時會做一道野雞瓜齏,家雞也可做得,做成後雞肉可長期儲存不壞,又能下飯,比光是肉幹、泡菜好味。當然,妾會先做給陛下嘗嘗。另則,還要增添油水的話。可將烤豬肉放在米飯上一起蒸,豬油會慢慢地滲透進米飯裏,起鍋時用一點醬油拌飯,一盤豬油醬油拌飯就做成了。”
況映對她的細心周到甚爲滿意,只是心疼她:“你想的倒細切。”
辛沅道:“妾小時候最愛娘做的喫豬油醬油拌飯,喫的人都壯實了。”
皇帝心疼道:“你是陪伴朕的,應該多享清福,倒給你添了許多事做。”
辛沅微笑:“妾做這些事也是爲了陛下,又有何難?”
況映想了想到:“眼下既皁角米囤了那麼多,以後也會源源不絕送進供來,不如先給宮裏的宮人們添一道午後的甜點。”
辛沅定了定神,道:“宮人多食了皁角米,總去如廁,耽誤了侍奉主位,終久是不合宮規,反成了妾的錯。倒是有要上夜的宮人,夜裏加餐不過一個白菜餡的蒸餅一碗清粥,過於清苦了些,也不易飽,不如換成兩個豬肉白菜餡的蒸餅和皁角米小米粥。喫了這個,通宵熬夜下來人也不易上火。”
況映並不幹涉後宮事宜,而是借口崇寧帝姬即將出降吳興沈氏,許多內宮的事也該知道,以後出嫁也好掌理家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