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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火

两人并肩绕着走了一段,到了湖边,见湖水绿盈盈的清澈,底下幔子长的水草柔柔地摇曳着,红鱼儿穿梭其间,她便就过身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口中念念道:“我们旧越的御花园那是不消说,亭台楼阁虽不多,但胜在草木繁盛,奇花异草四季不断,飞鸟彩雀,婉转啼鸣。要是去行宫,还是在海边,那海水无边无涯的,蓝得透心,光看着心情就好。我喜欢光脚踩着沙子,那沙子又细又白,踩着可舒服了!到处都是贝壳海螺,还有海星,每日看那潮涨潮落,那才得趣儿!”

辛沅听她语中颇多怀念之意,心中也颇为艳羡:“我一辈子也没去过那种地方,也没见过海。小时候在太湖上坐船,就以为海是那么大了。后来到了蜀地,那儿的人叫‘海子’,其实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湖。大海是什么样子,不过是听你说说,得些趣味。”

薛九泠道:“我也没去过旧蜀,听说你们那儿后宫楼台殿阁华丽异常,又有满园杜鹃、芍药、牡丹、红栀子,嫔妃们喜欢什么,国君就种什么,是个多情种儿。连你们那边的花鸟也有情,听闻地上杜鹃花开时,天上杜鹃鸟儿也叫个不停,是么?”

辛沅黯然道:“望帝春心托杜鹃(1)。杜鹃啼血,那声音是很凄凉的,我如今是更不敢听了。”

薛九泠明白她心里在意蜀亡之事,与她同病相怜,便道:“你念的诗我虽不懂,但杜鹃啼血我是知道的,你的心思我也明白。”说着故意转了话头道,“旧虞水道四通八达,冬天不像这儿极冷,夏天不似越地那么长那么热,物产富庶,温养得几代国君都是风雅人。亭台楼阁都建得十分精致,以巧为上,装饰都用贵重宝石,不吝价格的。这儿的后宫人少地小,御苑也不广大,这亭子的建法还是陛下垂询了莒国公,是莒国公亲自来勘了地形,又画了图纸献上的。说来,他们俩倒要好,莒国公夫妇在这儿也住得安稳。”

辛沅默然片刻,还是望向那竹亭,赞许道:“此地幽胜,你贪眠选的地儿是妙,莒国公的心思构图也妙。来日看在我今日为你出谋划策的份上,可要许我来困个午觉,做回神仙般的闲人。”

她的眼睛湿湿亮亮的,神色松散:“我原打算在这儿赤足尽情呆着,但你要来,我是无妨的。”

“你很喜欢赤足么?”

她的语调里尽是怀念,如一壶温过的酒,酒香四溢:“这个自然。我是赤足跳波斯舞得蒙圣宠的。且旧越天热,宫里又都是木地板,到处有连廊相接,我们嫌穿木屐麻烦,都喜欢赤足清凉。这样去海边行宫踏沙也方便。那时候……真是……多自由自在。”

辛沅不动声色地含笑:“难怪听陛下说旧越子民教化颇难,只这穿鞋一项,官员们便落实了好久。”

九泠抬眸,眉间有明显的蹙起如峰峦:“怎么了?现下觉得我们旧越是野民,不受中原文化教化。皇帝也不想想,一处有一处的不同,旧越四季里三季都炎热难耐,老百姓都恨不得赤膊劳作,衣服都不想穿了,何况鞋子。我便是如此,脚磨得起了茧子,是不比你们娇嫩。就算你们用最软的绸缎给我做鞋,我穿着也嫌勒脚。”

辛沅好声好气道:“你别恼,听我仔细说。从前神农尝百草时代,人们也多穿不起鞋子,有双草鞋就当是宝贝了。可你晓得在民间赤足有多危险,被毒草蛰了,踩着碎石割破脚了,那还能治。若是被毒蛇咬了,或是踩到个锈了的铁钉得了破伤风,那肯定是死路一条。而且脚上有许多穴位,寒从脚底气,光脚最易感染风寒。你难道希望你的旧越子民因为赤足而生活在危险中么?”

九泠滞住了,耷拉着涂成深红的眼皮,讪讪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要是为旧越百姓好,我只有赞成没有反对的。”

辛沅款款劝解道:“我想,旧越百姓也不是真不爱穿鞋,多半是家贫穿不起鞋。听闻陛下分发的宫人们亲手做的千层底的布鞋,我想百姓人家哪里舍得穿布鞋……”

薛九泠眼中一亮:“陛下是好心,但东西太贵重了,人不舍得用,也是白费。不如我去劝陛下,先分发草鞋,再教他们在天寒的时候穿布鞋。”

辛沅含笑:“由你去说,陛下自然乐意听。想来陛下更愿意听你说些旧越的风土人情,也好多颁布一些益民的良政。”

薛九泠滞了一滞:“他要和我说话,我也从来没有不理他。他愿意和我说说旧越的事,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辛沅与薛九泠叙话完了,又赏过了亭子,这一日十分尽兴。眼看黄昏将近,便沿着花荫慢慢往自己的绿绮阁走。辛沅从来少往这边走,今日要不是薛九泠相邀去看新亭,也不会到这边来。听说这边风景独好,住着况映为皇太弟时随侍的两位嫔妃,素黎贵嫔和蓁嫔。她们二人同在皇太弟府时就一为良娣一为良媛,又都生了帝姬,且都是圣尊后的养女,是圣尊后亲自挑了给况映为身边人的,因此况映也待她们颇亲厚。两人所居的玉津阁和潇梦阁也都邻近。素黎贵嫔自长女静宁帝姬嫁往青诏后,思念过甚,便少在宫中宴席出现,只独自抚养内向的次女淳宁帝姬。蓁嫔则是因为女儿随宁帝姬性子逆反,难以约束,连累她也觉得羞以见人。所以这两位况映的旧日嫔妃,都极低调地在宫中半隐居着度日。

辛沅正走过水畔紫藤长廊,此时正是紫藤盛放的时节,千万朵紫藤齐齐开放,密密簇簇结成花穗串串垂落,由白而紫,灿若晨熹明霞。香气浓郁芬芳,美得浩然盛大。那紫藤花木后隐约有深蓝木色楼阁,隐隐听得一个年长的女声带着劝导之意道:“你们都说丰如性子倔,眼里没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觉着却是好得很。”

辛沅知道,那丰如就是皇三女随宁帝姬的乳名,生母便是蓁嫔甘氏。

另一个女声低低啜泣着道:“反正圣尊后和陛下都教导训斥过丰如,全然没用,我这个生母更是管不了她了。秋霁姐姐,你是有静宁帝姬远嫁的功劳,这辈子是不愁的了,到时候看在静宁的功劳上,陛下定是会把你另一个女儿淳宁帝姬留在身边,指个好驸马都尉的。”

秋霁是素黎贵嫔的闺名,这显然是蓁嫔和素黎贵嫔在潇梦阁说体己话,只是她们开着窗,不防后墙有人经过听到。

素黎贵嫔亦愁道:“静宁打小是什么性子,活泼好动,爱舞刀弄枪的,和丰如性子多像,所以她远嫁青诏去联姻我也不怕,女孩子家就得自己能拿主意……”

蓁嫔不觉扬声打断道:“静宁帝姬好动,可也不像丰如那么不知礼,否则这些年怎么压得住青诏联部那些人平安无事,要知道底下各部的族长娶的也是旧蜀的郡主们,静宁自然是有帝姬的清华气度。丰如她……她也太不成个样子,我说她几句,她还总嫌我这个做母亲的懦弱怕事。”

素黎贵嫔爽利道:“别看丰如还小,这话没说错,你还真是懦弱怕事,和丰如不像是一对母女。你要真能厉害些,拿得住她,我也没话说。”她似是在苦笑,“说来我原也是个快人快语不怕事的,只是静宁小小年纪就远嫁,淳宁为着这个缘故吓着了,成了镇日不爱说话的胆小性子,我才灰了心,守着她默默度日罢了。说来我们真是该掉个个儿,丰如做我的女儿,淳宁给你罢了。”

蓁嫔念了句佛,似乎在拭眼泪,道:“那倒是我的福了。我最喜欢静静的,淳宁不爱说话,就来我这儿坐着。我只求姐姐替我看着些丰如。姐姐位分远比我高,静宁又是青诏的主母,姐姐说话总管比我有用。”

素黎贵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咱们姐妹从皇太弟府就守望相助,如今我没了一个女儿傍身,彼此更该扶持。与其出去和那些新人费口舌耗精神,不如好好守着女儿们,等她们选定了在京中的驸马都尉,我们此生也算安心了。”

辛沅一时听住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就算有资历有生养有功劳,也有说不尽的烦心忧愁,要这般避世度日。她望着碧蓝无尽的天空,心下也涩住了。

九泠自哪日与辛沅交心谈了一番,想着李定恭无用,自己虽然身为女子,也该为了越地百姓的好处尽些心力。九泠特意更换了周朝嫔位该穿的宫装,主动去恒甯殿见了况映。越地离帝都颇远,又多骆族等异族。况映听九泠细说风土人情,多加了解,管理越地三郡自然是好的。

九泠一连去了恒甯殿三日,连午膳、晚膳都与况映说越地之事。辛沅知趣,让何缓告诉御膳监只让越地厨子动手,只要薛九泠在恒甯殿陪膳,就上越地的膳食。第四日况映到了绿绮阁用午膳,一进门辛沅便愕然道:“陛下,今日午膳妾嫌油大腻味,所以赏给底下人吃了。”

“尚食局做的不好你就别吃,”况映担忧道,“可都赏了人,那你吃什么?”

况映算了算时节道:“是不是该做槐叶冷淘了?去年做的滋味极好,朕很爱食。”

辛沅笑嗔道:“陛下张口就来,那槐叶冷淘要准备好久呢。妾是想吃点清素的,做起来也方便的金银柰花索粉。”

况映忍不住笑道:“索粉便索粉呗,还金银柰花。

辛沅知他戎马生涯,不惯这样小巧意趣的名字,便道:“金银乃金银花,柰花即茉莉花也。索粉就是用绿豆粉和米粉做成的粉丝。粉丝越细越好入味。小厨房一直预备着吊好的鸡鸭猪骨熬的清汤,粉丝煮透后过冰水,那冰水也是清汤冰在那里的,这样过一道冷河,索粉极富弹性,入口劲道,不易软烂。”

况映故意道:“这样做的索粉倒也寻常。”

夙芳正端了两碗上来,分给况映和辛沅。夙芳一进来,况映连道“好香!”

辛沅也道:“不过寻常高汤做的索粉,有和不寻常?”

况映端详那粉碗,雪白若透明的索粉浸在齐平口的汤中,上头点缀了两朵未开的茉莉和金银花苞,他取过筷子尝了两筷子,凝神细品道:“索粉雪白,汤色清澈,却有肉香。但若只是肉香,就俗气了。夙芳一端进来,就是花香冲鼻,是茉莉花气味,再吃入口,才觉还有金银花的清凉。”

“夏日食金银花下火,茉莉花与肉汤融合,会逼出一股奇香,让淡而无味的索粉从内而外浸透了鲜香甘芳。”

说话间况映已经吃了半碗,道:“和你做的金银柰花索粉逼,御膳监做的粉都可丢了。”

“其实要说开胃,还有一种做法,索粉用高汤煮至七分熟,然后捞起,放于荷叶铺底的碗中,再撒上鸡肉末、蛤蜊肉、菌菇末、花生碎、葱姜沫子,切细的蛋皮,少许金银花和茉莉花,用烧滚的鸡油一烫,激出花香和肉香,再浇上滚烫的鸡汤,更是入口适意。”

况映不知不觉已经了一大碗,似乎还是意犹未尽,道:“若有这个,快来一碗。”

辛沅摆手道:“时节不到,不吃那个。”

夙芳陪笑道:“陛下,这么热的天气,还要用滚油浇粉,虽然有荷叶铺底,但未用荷花,说明已是荷花不盛的季节才吃的。”

“夏末秋初。趁着最后一茬茉莉花和金银花,润肺滋养,吃法不同。”辛沅笑道,“食到七分饱,才能恋恋不忘,陛下若不够吃,小厨房还有水饭、咸豉、旋鲊、瓜姜,(2)也是开胃下饭的。”

况映笑道:“你这个人,小气得很。”

“妾小气么?妾想这几日为了谈论越地民生之事,瑾嫔多次赶往恒甯殿。如今陛下已经来了后宫。妾就为晚膳备下了金银鸡蛋花索粉。”

“金银鸡蛋花?名字好听,可是炒的蛋白蛋黄。”辛沅听了只抿嘴不笑,况映恍然大悟,“越地多鸡蛋花,花芯黄色,花瓣雪白,色如鸡蛋,故名鸡蛋花。”

辛沅笑得欢悦:“陛下猜的很是。本来妾是要送这个给瑾嫔做晚膳的。如今正好赶上了,陛下又还吃得不过瘾,不如去凉月阁用此为晚膳。”

况映捏捏她的耳垂,“旁人恨不得把朕留在身边,偏你要赶朕去和别人用膳。”

辛沅半开顽笑道:“陛下这话也是不尽不实吧。璹贵嫔一旦看书入了迷,连自己饿不饿都顾不上,还管陛下呢。慎才人也是,见了陛下就容易手忙脚乱,也没有全心全意要留住陛下啊。至于瑾嫔,更是随意了。”

“那么你呢?”他看着她,似要望进她心底去。

辛沅心头微微一颤,道:“妾随缘。”

“随缘?”他呢喃几句,笑了笑道:“缘分使然,你我相遇多年后还能重逢,你还能到朕身边,那就随缘吧。”

“若非缘分,妾也奇怪。陛下想吃什么,让妾做了送到恒甯殿去就是。总是非要到绿绮阁来用膳闲坐,也不知是为什么?”

况映脱口而出道:“朕也是来自民间,自从做了皇太弟,做了皇帝,很久没感受到民间的烟火气。在你这里,说什么你都懂,吃得也顺口,朕就喜欢这种家常烟火气。”

辛沅怔了半日,她在后宫辗转多年,最后还是这位再嫁的新帝明白她喜欢的生活的样子。她原是不喜欢、不在乎他的,所以无所谓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偏偏这样就可了他的心,待她独一无二。她却不好意思了,或许真心对真心,才算不辜负他吧。

况映听了辛沅的劝,夜里便在凉月阁用晚膳,谁知道膳后下起了倾盆大雨,夹着雷电不断,况映便干脆歇在了凉月阁里。

到了半夜时,琼琅苑中骚动起来,外头有奔走呼喝省,说是走水了。嫔御们所居阁子与琼琅苑不远,一个个也被惊醒,披衣起身眺望,又有小黄门来告诉,才知是蕉叶亭走水了。

辛沅听着一阵心疼。蕉叶亭精致玲珑,建好了不过才几日,九泠和自己还没好生享受过,怎么就走水了。再问小黄门,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天火降落,烧了蕉叶亭。

今夜雷电不断,说是天火,倒也有可能。可此时雷声渐远,雨水也淅淅沥沥,快要停了,怎会在这个时候起天火?

辛沅正要更衣出去看个究竟,得欢忙劝阻道:“娘子,刚下了大半夜的雷雨,路湿滑脚,不便行走。而且蕉叶亭着了天火,都是救火的人在呢,一时乱的很,只怕冲撞了娘子。”

辛沅的绿绮阁地势居中,比不得九泠的凉月阁和丽妃的藏乐阁位置高,也许能遥遥望见起火之处。

次日起来,宫中便纷纷传说天火之事。仙都宫殿阁和琼琅苑的古木在凉朝末年就遭遇过数次天火,故毁坏至此。只是这次天火与上次已经相隔近百年,实是罕见。因蕉叶亭是九泠主张所建,如今招致天火焚烧,人人都说是九泠不祥的缘故。又有说天火落的蹊跷,皆因芭蕉是招阴鬼之物,更是晦气鬼祟。宫中更是传说:“宫中有二嫁者,阴鸷不祥,必驱逐出宫,才得保安宁。”

辛沅听了向夙芳笑道:“这么直喇喇地要跟我和九泠走,一点儿弯儿都不拐的,也是好笑。”

不过辛沅担心九泠,心中不踏实,用过了早膳就往蕉叶亭去。夙芳一路扶着她,边走边劝:“路上还有昨夜的雨水呢,娘子慢些走。”

待到蕉叶亭时,鎏金鸟笼烧得扭曲乌黑,落在地上,孤零零地滚在角落。碧绿的竹亭烧了一半,竹子遇火易爆,也不知是不是天火劈的,幸而昨夜雨大,救火也及时,总算没有全部烧毁。

因此地被火烧过,火灭了之后,也没人再来。辛沅心怀疑惑,亭盖还留了大半,按理说天火落下,应该从上往下烧才对,怎么下面竹子的亭身烧毁了大半,芭蕉叶的盖顶倒还留了大部分。辛沅好奇地往亭子里走。许是过于专注没看脚下,她足底一滑,幸好夙芳扶得及时。

夙芳环视周遭,此地本就阴凉,因被烧过,亭子污黑残缺,看着阴恻恻的。她心中不安,道:“娘子,咱们属地也有芭蕉招阴鬼之说,这儿不大吉利,也不安全,赶紧回去吧。”

辛沅敛起裙角,蹲下身摸了摸,竹节拼接的缝隙下陷,看着像是积水,用手轻轻一蘸,嗅着却有股清油味。这也没什么,因怕竹节有毛刺,亭子建完后刷过一层清油——不过这样的话,哪怕没有天火,只要有火,这个亭子也很容易着起来。

辛沅到恒甯殿暖阁时,丽妃和諴妃都已经在了。諴妃拿着账簿子,正算着建蕉叶亭花费了多少银两,若需重建则要更多。丽妃则是一脸嫌弃地说着芭蕉阴气,容易招鬼魂,这宫苑又是凉朝时传下来的,少不得有枉死的冤魂,自建了竹亭,蕉叶郁郁荫盖,成了阴鬼聚集之地,才会在雷雨夜招了天火。

辛沅进来默默行了礼,便坐在最下首,拨弄着裙子上的银鎏金缕百事吉结子把玩。那百事吉结子通体有一大一小两个相连花结,大的带心结,表面镂刻六簇雪花,小的顶端穿环,一只鸟首衔落长长的流苏。行走时如波澜微漪,闲坐时可把玩打发时光。

辛沅百无聊赖,直听到丽妃尖细的嗓音道:“如此不祥之人一心所建之物,天雷已降天火烧了,这不祥人也该赶出宫去,宫里才得安宁。”

况映大约是不信鬼神之说,只是两个妃子都坐在自己跟前,一个言人心,一个算银钱,他怎么也得耐着性子听着。末了,他压抑着不耐烦,对辛沅道:“你来的晚,可是去蕉叶亭看过了?”

辛沅起身道:“回陛下,妾已经看过了。这回的天火,真真是有诫示的。”

諴妃不觉转脸看她,况映问:“你看出什么诫示来了?”

辛沅长叹了一口气道:天火从天而降,自然是从上而下,最该烧毁的因是丽妃娘子所言的阴气聚集的芭蕉叶亭盖。可惜天火居然放过了芭蕉盖顶,反而是竹子亭身烧毁得最厉害。当然,天火并非沿着墙体烧落,只烧了朝外那一边。所以妾想天火烧亭要诫示的是上无错,错在下。

丽妃即刻抢白道:“苏婉仪说的也是,瑾嫔位分低微,自然是错在她。”

“可是用芭蕉来建凉亭是瑾嫔的主意呢,芭蕉亭盖未有大损,说明一则瑾嫔不是不祥人,二则芭蕉也不是不祥招鬼之物。否则历来文人雅士爱画的伏鹿图不就是蕉叶下伏一鹿,以表福禄双全,还有圣尊后宫里挂着的瑞鹤图,也是芭蕉配白鹤。总不能是有人有心在圣尊后宫中招阴弄鬼吧。”

况映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你所言天火所之事错在下,是为何意?”

辛沅微微扬了扬脸,夙芳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食指大小的瓷瓶,倒了一点里面的液体在帕子上,送到何缓跟前,由何缓看过无事,再交由况映。况映用手一拈,又闻了闻,蹙眉道:“是清油的气味。”

辛沅道:“是。蕉叶亭的亭身和亭底都是由竹节做成,上完清油以显亮泽,又可除竹节毛刺。但就有个坏处,油么,下雨也不好冲走,何况是已经晒了几天,渗进竹节里的。妾看那亭子被烧的样子,反而像是从下往上烧起来的,遇上雨水,故而下面烧得厉害,亭盖倒还好些。”

諴妃似笑非笑道:“苏娘子真是细心。”

况映旋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这并非天火,而是人为?”

辛沅道:“妾只查出来这个,至于事实如何,还得陛下明察。”

况映冷哼一声:“朕不过为瑾嫔建一个蕉叶亭,便传出什么芭蕉招阴鬼的无稽之谈,又招来天火谴责。何缓,你去细细地查。”

丽妃眼皮微微一撇,没什么好神色。

何缓应声。他在宫里当差久了,上下皆惧,比什么官员、尚宫去查更无牵连。而且宫中上上下下的小黄门们都是他的徒子徒孙,非要细查,就没有什么查不到的。

果然不过大半日,何缓便来回报,昨夜下雨前行雷闪电,琳嫔身边的小黄门小尤就鬼鬼祟祟在蕉叶亭一带徘徊。何贵才一动刑,小尤便招了,是琳嫔要他去蕉叶亭泼清油放火,奈何他个子不高,清油也没泼高,加上下雨,所以只烧了亭子下半部,亭盖倒没损毁多少。

事情查清,宫中那些那些鬼神之说便立时销声匿迹。

既查出了是琳嫔,她少不得到皇帝面前哭哭啼啼求饶,说道是她家乡传闻芭蕉不吉,易招阴鬼,她怕这蕉叶亭对宫中不利,才想趁天雷时烧了。

皇帝本要骂她“愚蠢”,但想起荆、楚一带历来多山精鬼怪之说,巫术蛊术盛行。她们的想法或者是与旁人不同。且她又是冯后的陪嫁妾媵,说不准皇后一系人都是这样想的。他想至此,便狠狠训了琳嫔一通,不许她满心有鬼怪念头,更不许借着此事指着宫中谁是阴邪之人,以后凡生此心,就抄《金刚经》静心。这次回去就先跪在佛堂里咬破指头用血抄出十篇来,再教由皇后训导。

琳嫔听得要用自己的血抄经书,早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垂头丧气回了宫里。

辛沅看况映对琳嫔一串处置,攻心为上,不留后尾,不觉好笑。既责罚了琳嫔,又敲山震虎,断了宫里以后可能有的流言。

对于只是抓到了琳嫔,九泠很是不满,一直嚷嚷着要找幕后指使之人。辛沅劝道:“罢了吧。宫里统共这么几个人,还能不知是谁?”

至于烧焦的蕉叶亭,况映命人照旧将建起来,建成之后由冯后这位后宫之主坐镇三日,祛除阴气。冯后本就身体不好,被琳嫔这般牵连,不由得气血攻心,叫来丽妃骂道:“做事只看眼前,见陛下给了薛九泠一点颜面,就醋得不行,非要毁了这蕉叶亭不可。可有什么用?陛下不信天火阴鬼之说,烧了一个就再建一个。你以为咱们陛下是一个遇难则退的主么?”

丽妃慢悠悠地拨着指甲,徐徐道:“也没什么,不就罚了琳嫔抄写血经书么?我给她多送点鸡汤啊鹿血羹啊补补就是了。我就是要让薛九泠和苏辛沅知道,她们要在宫里得到什么,没那么顺心遂意。”她抬眼看了看气得面色发青的冯后,撒娇道,“至于蕉叶亭重建后,要您去坐镇三日,表妹我也会自告奋勇替表姐分担。表姐体弱,不宜长久处于阴凉之地。我年轻体壮,我替表姐去,就当补过了”

冯后叹息一声:“总算你还有心。”她顿一顿,“你有皇子,又在妃位,便是陛下多偏疼那两个妖孽一些,你又何必那样过不去,非得让琳嫔去烧了蕉叶亭。”

丽妃嗤道:“谁教琳嫔小时候看过那些巫术,用刀砍芭蕉树会流血,她才相信这个。我只觉得陛下平时够偏心那两个妖孽了,她们还不知足,要这个要那个的,当自己是什么好玩意儿呢!”

冯后平和道:“你就当她们俩是个玩意儿就罢了。”

丽妃想了想,气又上来:“是想把她们当玩意儿不理会,可偏偏陛下把她们放心上,行动就让人伤心。”

冯后温然一笑:“你呀是命太好了!一入宫就得宠,生育了皇子。再说哪朝哪代的后宫能像咱们如今这么清净,以致于你连两颗毛刺都容不下了。依本宫说,你就安心享你的安富尊荣。”她压低了声音,“槟榔嚼着,水烟抽着,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丽妃闻得此言,默然片刻,便也罢了。

至于重修的蕉叶亭,况映特请了莒国公丛嘉光入宫来看,将烧焦的地面铲清,拆除烧剩下的半座亭子,按照南越的制式,在原有的样子上设计得更为阔朗些,布置也更精致。待得建成后,况映又在百步外养了几只白鹤,平日里随意踱步,更添雅意。

丽妃奉皇后命要来坐镇三日,九泠却嫌弃地很,嫌她污糟了自己的地方,丽妃也乐得省了这差事。九泠和辛沅在新建的蕉叶亭里着红绫裙对饮小酌,喝醉了便睡,醒了便传老火汤喝,十分自在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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