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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枚兒

京城與宮中經歷了此事,一時都不安寧。慎才人以“樂昌夫人”的身份在粥廠繼續施雜糧粥和泡菜,漸漸平息下來。

辛沅道:“爲食豬肉之事,後宮已經安定下來。便是麗妃她們,每日也會喫一道荊楚風味的豬肉菜。倒是前朝那些文官,都有自己的弟子和門客,若一直反對食豬肉,引得天下文人都抵制豬肉,那就壞事了。”

況映握拳輕輕捶在梨花木桌上,辛沅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陛下以爲,天下文人的老師是誰?”

“自然是儒聖孔子。”

“這就是了。妾聽聞山東孔氏爲孔孟之道傳人,乃天下文人的領袖和榜樣。每年祭祀必奉豬牛羊三牲,難不成孔聖人也以爲豬肉粗鄙不堪麼?那又怎會供以祭祀。與其文官胡亂多嘴,今年孔氏祭祀,陛下可帶官員一同參與,一表對聖人的尊敬,二則也讓那些文官親眼看見他們崇拜的孔家是用何種肉來祭祀的。陛下定要記着,第一道祭肉爲豬肉,得由陛下獻上。想來若無陛下,他們也看不到這些。看到之後,心意定會改變。”

況映開懷道:“甚好。朕剛一統天下,是該尊重儒學,去一趟孔府祭祀。事實勝於雄辯,朕就要他們啞口無言。”

慎終追遠,祭祀祖先,是華夏幾千年來的優良傳統,尤其山東孔氏聖裔,其家風更是如此,也歷來爲正統皇室所禮敬。孔氏家祭屬民間祭祀,每年兩次,分別於春季清明和秋季孔子誕辰日舉行,況映算着日子,趕去春祭還早,而且若在家祭之前先有一次帝王之祭,自然更是給了聖人後裔體面。

從上川京到山東並不遠,皇帝策馬而行,領着一班坐着馬車暈得七葷八素的文臣到了曲阜孔府,仍是神採奕奕。孔氏族人在族長帶領下,敬領況映與臣子歇下。況映與濟王況昀、近臣程篤住在孔府中,其餘大臣則分住到當地族人家中,好生歇養了幾日才緩過來,引得孔府族人對皇帝的御體康健頗爲敬服。

次日爲大吉之日,祭祀由況映主祭,孔子嫡長孫輔祭,祭祀禮爲向先師孔子及祖先上香、獻帛、祝文、敬爵、行三拜九叩大禮等一系列禮節儀規。

在大成殿內孔子聖像前,況映爲首,獻上第一道祭肉豬肉,孔子嫡長孫獻牛肉,孔氏族長獻羊肉。況映領文臣下跪,孔子後裔亦下跪三叩首。這班文臣都是讀孔孟之道才走上仕途的,一朝得以拜在孔府門內,頭磕得砰砰響,淚水縱橫。孔子後人亦是熱淚盈眶。畢竟涼朝有胡人血統,雖然尊重儒學,但並不看重,再加上割據縱橫、四國並立,百年來民生混亂,禮崩樂壞。孔府也許久不曾這樣大辦一次祭祀了。皇恩浩蕩,自然民心所向。

孔府有自己的家宴菜譜,族長看明皇帝獻祭的用意,自然心領神會。當日設宴款待百官與當地望族,席面上就多了兩道豬肉菜,還是一頭一尾上的菜。很快皇帝回宮後,山東一帶百姓開始風行食豬肉,便是京中文官,見孔府祭祀也是先獻豬肉,自然無話可說,再無反對之意。

辛沅如何不明白文官們的心思,況映不在宮裏的日子,興王況景留在京中主事。她閒來無事,用心做了幾道菜,一道是將櫻桃肉挖出一部分,填入小塊豬肉,稱之“櫻桃破萼”;一道是梅花肉切薄片,塗上青梅醬蒸熟後,將熬好的糖漿淋在上面,金黃酥脆,稱之“金陽梅花”;還有荊楚一帶流行的粉蒸肉是一層肉一層糖酥或豆沙,辛沅改了口味,用六成瘦四成肥的五花肉,將炒香米粉炒熟至黃色,拌特調的面醬蒸之,下用荷葉作墊,上籠蒸熟後米粉油潤,清香四溢。這特殊之處就在調制的面醬上,愛喫甜口的就調甜味,愛喫辣的可用辣醬,愛喫鹹鮮的還可放入剁碎的海鮮,所以稱之“美人千面”。最後一道菜則是要切兩手大小的大塊肉,肥瘦參半,用稻草密密匝匝扎好。一鍋正好放進一塊肉,這時就要一個善燒火的女工,用一根半人長的粗柴,慢慢小火燜燒。等一根柴燒完,一塊肉就正好燒熟,切開分開時肉質軟糯晶瑩,肥肉幾可透光,瘦肉入口即化,還帶着濃濃的稻香,讓人起了歸隱之意,配的湯是一種可食的黃菊花熬煮解膩,也很適合年長者食用,稱之“東籬肉。”

辛沅讓何貴出宮,將這四道菜置於文人墨客聚會的那些酒樓主推,配上宮中牡丹花瓣所釀的“牡丹酒”,既有高升富貴的好意頭,與這四道菜也相配。

至於每年科舉時節,不少貧窮士子爲了湊錢參加鄉試、省試、殿試,不得不省喫儉用。況映心疼天下士子茅屋爲秋風所破,路上風餐露宿,便將一路上的驛站全都打掃出來,供士子居住。除了不能飲酒,每天的肉菜便是一道小炒肉和一道清炒蔬菜。待每每有人中舉,驛站主廚便送上“櫻桃破萼”“金陽梅花”“美人千面”和“東籬肉”給鄉試、省試、殿試的第一名,這四道菜一時聞名國中,人稱“春風得意”,與“鯉魚躍龍門”的鯉魚菜色一樣,成了莘莘學子不可少的必喫之菜。

文人士子如此,天下讀書人莫不追隨。

豬肉也終於成了能上臺面的肉菜。

辛沅自入周宮,一直有一樁心事,便是要尋枚兒。只是三國宮人諸多,都是分批入上川京,經尚宮局挑選,再一一分派,至今人數尚未全至。

今日聽謝正宜說,三國的宮人陸陸續續,終於全安排了進了宮中和行宮。她有一樁心事,終於可以問了。辛沅與謝正宜也算得坦誠相交,便道:“我有一事要求尚儀,但請尚儀成全。”

謝正宜一驚,道:“婉儀何事這樣鄭重?”

辛沅斂衣下跪,泥首行禮,仰面求謝尚儀道:“我昔日有一侍婢情如姐妹,叫枚兒的,離開錦城後就沒了身影,我想尋她出來,在我這裏做個粗使女侍,能彼此照顧也好。”

謝正宜今日雖與她說明了情由,但也不願意興師動衆去尋人,便勸道:“以您的身份,挑什麼樣的內侍女使都可以,無須破例再從舊蜀宮人中添人了,也實在太點眼了。還有……”正宜悄悄撇了眼況映,“您是舊蜀嬪妃入宮,按理說身邊不能再有舊蜀宮人侍奉,您看薛娘子身邊的紅蕉和牙蕉,就都是周宮的宮人。陛下留一個夙芳給您,已經是破例了。娘子若要找出那侍婢,我還能盡力,可要送到您身邊來,這不成。這樣點眼的事,不僅會害了您,也會害了那侍婢。”

辛沅聽得心頭火燒火燎一般:“那我就索性不要臉面了,求尚儀替我尋尋這個人,是否還活着,是否還安好,我是陛下的婉儀,身份再低微也是婉儀,討要一個人出來哪怕不跟着我,給她個安穩處總是容易的吧。我還是那句話,女子之間,互爲扶持,那該多麼好。”

謝正宜思索片刻:“娘子既有這樣的心胸也是難得,我是顧不着這些事的,着下頭人替娘子盡心盡力找就是。”

謝正宜說到做到,只是周宮中一時間充進許多他國宮婢,要細細查訪也得時間。這樣過了半個多月月,她便來回稟:“枚兒有下落了,只是奇怪得緊。之前何中貴人也在找她,但是找不着。原來還在錦城呢,就有人點着名兒尋過她,尋出來了也沒爲難,只單挑出來,一進京城,就給她配了個人家,並沒進宮,倒也是……”她想着措辭,猶猶豫豫地說,“是個在軍中當着差的,也算自給自足的人家,喫喝用度是不愁的。”

辛沅沒想到枚兒竟嫁了人,簡直大爲意外,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道:“難道枚兒在京中有什麼得力的親眷,一路照顧了她,竟連婚事都安排下了。”

謝正宜躊躇着道:“那也……不是。”

辛沅急切道:“那枚兒過得好麼?那時我與棠國公一家剛入上川京,日子過得戰戰兢兢,連大門都不敢出,京中又無熟人,根本無處打聽枚兒的消息。後來託給何中貴人去查,也是杳無音信。如今她成婚了,論來在舊蜀宮中她也是我姐妹,我該送她點什麼。”

辛沅說着就吩咐夙芳開箱子,盡挑顏色鮮豔的衣料:“枚兒最愛俏,得挑顏色料子給她做衣裳,我和你親自動手,定比市面上的裁縫做的好。對了,她嫁在民間,首飾顏色要鮮亮,但不能過於貴重。”

夙芳難得見辛沅這麼興頭,便也高高興興地幫着翻找。

謝正宜忙止住道:“娘子,不必了。枚兒現下不宜穿紅,她……她嫁的丈夫是個下等士卒,性子兇悍,有次殺敵時他不肯好好給敵人一個痛快,非要虐殺取樂,結果被上峯下令鞭笞一百,他受傷後沒緩過勁兒來,就病死了。所以……枚兒還在孝期。”

辛沅驚了一跳,臉色都變了:“什麼?下等士卒便罷了,還要虐殺敵人爲樂?這能是什麼好人?”辛沅有些明白過來了,特意把枚兒找出來配給個性情殘暴之人,定然有問題。她把手裏的衣料丟開,追着問,“你說那士卒性子兇悍,那他對枚兒怎樣?”

“還能怎樣?”謝尚儀嘆息道,“兵營裏的下等士卒,哪裏把女人當人看。枚兒每日操持家務,他還非打即罵的,又愛喝幾口酒,喝醉了下手更沒輕重,有一回活活打掉了枚兒腹中的一個孩子。婢子這回在浣衣局找到她時,模樣兒人不人鬼不鬼的,神智也有些糊塗,婢子好歹叫她歇過兩天,才敢來見婉儀。”

辛沅一時不明白:“怎麼既在外頭嫁了人,還又進了浣衣局?”

謝尚儀面有不忍:“婢子問了,那士卒死後,有人告發她是逃出的舊蜀宮女,所以按例投配到浣衣局,給黃門雜役們洗鞋褲。”

浣衣局的差事很是辛苦的,那黃門內監一經閹割,小溺不能控制,平日裏當差都用白布毛巾兜包着身體。他們一當差就是四五個時辰,哪裏能忍得住,都溺在身上,回到屋裏換下,丟給浣衣局的宮女去洗。宮中內監多,浣衣局的宮人原是犯了過的宮女才罰過來當差,人數遠遠不足,忙得日夜不休。如今多的是越、虞、蜀三國的低等宮女充填來做事,盡是承擔了這些髒累的活計。但論低賤,也還有比浣衣局更苦更耗體力的地方,那就是洗穢寮,專管各宮各處收恭桶,將大小便溺倒進糞車送到宮外肥田,還要將恭桶清洗至無異味才可。當然,這是犯了大錯的內監被貶黜受罰之地。周帝寬仁,倒也不會將那三國投來的女子送到如此搓磨人的地方。

不多時,何能帶着一個穿粗布衣褲的女人過來,她低着頭,瞧不見臉兒,辛沅只看她一身衣褲都破了洞,翻出內裏來是蘆葦摻着發黑結團的棉絮,頭發顯是爲了來見她,抹了水抿過了,這一路暖陽照着過來,頭發又亂蓬蓬起來,腦後的發髻用荊釵挽着,果真是內庭裏最下等的宮僕裝扮。

何能領着她進了院門,看見早早等在廊下翹首盼着的辛沅,躊躇片刻,不敢領到近前,便扶着那女人勉強行了一禮,輕聲道:“娘子,奴婢是從浣衣局翻出她來的,旁人都叫她‘枚婆子’。奴婢心裏沒底,問了管事兒的。才知她男人是個軍中守牢門的下等卒子,一個月前病死了,她才被投入了浣衣局。奴婢仔細問過,她的確是蜀宮裏的舊人,入京前不知被誰挑了出去,到京中時已經配了人,只是姻緣不諧,老是挨打。她之前還知道自己叫枚兒,漸漸被她男人打得糊塗了,不認識人了。據說被打掉了孩子哪一回沒養好,身子弱,精神頭也差了。浣衣局的管事還發牢騷,說她人笨笨的,起先只發傻,後來跟着人學規矩才只知道埋頭洗衣服。手倒是不笨,兵士們換下來的臭襪子,又厚又泥,她都下死力洗的雪白幹淨,可見是幹慣了這活兒的。”他抬起頭看一眼辛沅,見她神色酸楚,眼淚只在眼角打轉,也不敢多言了,只好打了個千兒與謝正宜一同退出去,合上了門只留辛沅主僕倆和那婦人一塊兒。

那婦人見身邊沒了人,不知是惶恐還是冷,顫着身子左右張望了一下。她顯是許久沒有認真梳洗過了,臉上都是髒污的痕跡,然而辛沅一眼就認出來,那就是枚兒。那個曾經活潑愛俏的枚兒。蜀宮與她一同當差有過姐妹情誼的女孩兒們多半星離雨散,唯有一個交好的枚兒她還心心念念,不想見了,竟是這般模樣,被人當做了婆子看待。

辛沅眼底都是淚,扶着夙芳的手幾步趕上去,解下自己的火燒豹裏披風給枚兒系上了,壓抑着哭腔道:“枚兒,我可找着你了。”

辛沅原知道枚兒在錦城大亂時就失散了,心中並沒抱多大指望可以找到她。到底是何緩和何能兩師徒用心,謝正宜又肯盡心盡力爲她翻遍了周宮,才找到了枚兒。故人乍然相逢,心下熱切,卻見她如此狼狽瑟縮,便夙芳也觸動心境,轉過臉拿袖子拭了拭眼角。

那婦人眉目身段間依稀還留着枚兒的影子,可形兒還在幾分,神兒卻不知全丟在了哪裏。她聽得女子的聲氣,像是被狠狠嚇着了,腿一彎直挺挺就跪了下去。

辛沅細細打量着枚兒,只見她肉皮粗黑,不過這些日子不見,人已憔悴不堪,哪裏還是蜀宮裏輕靈俏皮的宮女枚兒,已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更兼消瘦支伶,像冬日裏一截枯萎的蘆葦,搖搖欲墜。

她的眼神木木的,似一潭死水,一時未認出辛沅和夙芳,只呆呆滯滯地出神。

當年的枚兒,是多伶俐如百靈鳥的一個姑娘呀!能說會笑,蘭林殿裏都是她清脆的笑語聲。

如今整個人成了個木頭,遇上誰揚聲問一句,她竟像驚弓之鳥一樣,嚇得只會跪下往角落裏躲。

辛沅心裏不落忍,叫了聲“枚兒”,眼淚便落了下來,伸手正要去扶她,她卻唬得避開了,轉臉對着她砰砰磕頭。那頭磕得真重,是叩首禮裏最重的泥首之禮。那泥首禮本是以泥塗首,表示自辱服罪,漸漸成了頓首至地的大禮,真真兒是把額頭叩進泥土塵埃裏。不過幾下,枚兒額頭又添了新傷,舊日腫起的地方碰着粗糲的石板磕破了,沁出血來。她還不管不顧的,只顧悶頭磕。辛沅和夙芳看着不忍,忙一邊一個強扯了她起來。枚兒彎着腰身胡亂還要跪下去,夙芳忙道:“婉儀,現下是剛入春,雖然今日響晴,午後太陽又暖,跟小陽春似的,但到底有風,枚兒身上怕受不住,咱們裏頭說話爲好。”

辛沅忍着淚點頭,夙芳打起白地深色黃花猩猩氈的門簾,兩人強拉她進暖閣裏按住了坐下。

爲了枚兒來,暖閣裏地上圍了一圈炭盆,燒得閣中暖如陽春。辛沅只在常服外套了三月桃花水旃的比甲,凡作旃,不須厚大,唯緊薄均調乃佳,穿着也足夠暖了,連絲襖都不需穿。

一對四尺高的燻籠罩着纏枝蓮花紋落銅落地罩,其中一個上頭蓋着一身宮人樣式的棉襖褲。枚兒一直抖索着的身子漸漸安靜了些。夙芳不敢拿手爐給她,怕燙着她手上的凍瘡,便只把幾個炭盆圍過來。枚兒也曉得要取暖,微微弓起了身子往燻籠上靠,不怕燙似的湊過去。辛沅怕誤燙傷了她,只拿一件狐腋裘實實裹住她的身子,軟語道:“你別怕,這兒暖和,就我們陪着你。”

枚兒聽了,似乎有些明白,身子不敢往前探,只僵在原地木木地不說話。

辛沅流淚道:“枚兒,你仔細看看我,還認得我不?”

枚兒驚惶地貼牆靠着,整個人瑟縮成一團,眼淚衝刷着臉上的污濁,倒露出底下的舊傷來。她直着兩眼,口中喃喃求饒:“別打我,別打我。我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了,還不成麼?”辛沅聽着有內情,與夙芳對視一眼,一壁哄孩子一般哄着她解開大氅,一壁悄悄着夙芳去拿了燻籠上烘暖的幹淨的棉襖來哄她換下,這一看不得了,她身上全是舊傷,都結了痂留着疤,顯然是被人拿東西打的。辛沅依稀辨出有鞭子打的、燭針劃的,且看得出是拿燭針故意刺進皮肉裏挑了一道傷出來,那傷口都極大極長,不像是女人家對付人的拿針刺拿簪子頭兒戳的,還有些地方一看就是男人毆打過的手筆。辛沅看得心驚肉跳,又叫夙芳打了熱帕子來給她淨臉。夙芳稍一下手,枚兒就疼得直叫喚,辛沅看得不妥,便接過帕子在溫水裏蘸了,一點兒一點兒化開她臉上的污濁,好容易安撫着枚兒忍着疼洗幹淨了臉面,辛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心都搐了兩下——枚兒的左半邊耳朵從底下到耳洞處都被撕開過,一直沒愈合好,還留着膿腫。難怪她雖然是浣衣局的宮人,耳朵上卻連個銅環都沒戴,只有十根指頭又紅又腫,裂開了無數道細小的口子,像是塊碎了的玉,全是斑駁的裂痕。

夙芳算是見過世面,也不覺嚇住了,恨聲道:“看手上的傷,是浣衣局幹活留下的。可身上的舊傷,定是那去見了閻王的王八卒子幹的。好不好的總是自己的妻房,下手那麼狠,這般搓磨人,合該在十八層地獄裏油煎火燒,永世不得超生。”

夙芳跟着辛沅那麼久,從來沒說過一句狠厲咒人的話,這會是真的嚇怕了,心痛枚兒的遭遇。辛沅看着那些傷口,每一道都像扎進眼睛裏,疼得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等辛沅吩咐,夙芳就去螺鈿臺櫃的屜子裏取了一個錯金銀的小盒子來,裏頭是況映出徵時帶着的瘡藥,杏林聖手們特調出來,愈合傷口是最靈驗的。這一小盒子,還是況映備在辛沅這裏的,如今也顧不得了。夙芳知道辛沅最此刻最心疼的是枚兒,這些御賜之物都是身外的,也不會吝惜。她便拿棉花蘸了盒子裏的軟膏,遞給辛沅一點一點給她上藥。

夙芳一直怕炭盆燒得不夠旺,用鐵長夾夾了新炭加進去,又揭開了燻籠的落地罩子,拿鐵通條往裏頭撥着灰堆,火苗呼呼地竄起來。屋裏更加暖和了,枚兒穿着單薄的中衣換藥也不怕冷了。

這一上藥就是大半個時辰。辛沅和夙芳都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可想到枚兒受的苦,自己這一下又算得什麼。

辛沅邊上藥邊摟着枚兒哭:“是我不好,離蜀的時候那麼亂,守蘭林殿的小宮娥趁亂跑了幾個,你和銀橸、楨楨都被帶入京了。我只顧着老夫人和主君父子,一直想把你撥到我身邊,誰知就差了那一步,你卻不見了蹤影。是我不好,沒有好好護佑你。”說起舊事,想起來就錐心之痛。惜女死於宮亂,還有當康,路上風雨兼程,還想着過來照顧她們,末了生了場大病,死在了半途上。

辛沅的淚連珠兒落下,別過了臉,生怕眼淚掉在枚兒傷口上,又叫她遭一重罪。枚兒雖然還不全然認得她,倒是也知道上藥是爲了自己好,一程子都還安靜,便是偶爾碰着了傷口,她疼得噝噝吸冷氣,卻也不掙扎,只偶爾叫一聲“姐姐”。

爲着那一聲“姐姐”,辛沅歡喜極了,忍着淚連聲喚她“枚兒”,又道:“我是你辛沅姐姐,你還認得我麼?”枚兒兩個眼珠子輕輕一轉,又定住不動了,喃喃着:“辛……辛姐姐……”卻還是不認識她一般。

夙芳假作被煙燻迷了眼睛,使勁揉着道:“好好的一個姑娘,愣是叫人欺負傻了。”

想當年初見,枚兒是蘭林殿外殿的宮女,因爲青春明媚,難免稍稍對新進的宮娥們驕矜些,可也不會過分趁勢拿大,又會察言觀色,雖然有點小心思,但處久了,待辛沅真如自己姐姐一般,事事爲她思慮。二人又同進了內殿當差,服侍態華,雖是伺候人的,也是嬌滴滴有頭有臉的大宮女,你幫我我幫你的。便是後來辛沅和初娘親近得同住一屋,枚兒有些妒嫉,可對辛沅真是沒話說。待態華薨後,又是枚兒領人守着蘭林殿,主掌祭奠之事,爲態華守孝,人品也算是挑不出的。

可如今一別轉眼數年,好好一個人被姻緣和際遇搓磨得不成人形,怎不叫人傷懷?

辛沅大爲惱恨,道:“等下叫何能去浣衣局問問管事的,就算是舊蜀的宮人,沒有這樣折磨人的,好不好的,先打五十杖,叫她賠我的枚兒。”

夙芳見辛沅又恨又是傷心,忙勸解道:“婉儀心緒略平些,您細想,浣衣局雖然活計繁重,穿戴也差,但周宮有尚宮局和司宮令看着,都沒有折磨各國舊人的例兒。婢子想,枚兒在浣衣局雖是低賤勞苦,成日忙得沒功夫料理自己,但您看她,臉上手上除了凍傷的,新傷是沒有的。枚兒這樣,多半是被她該死的男人打怕了,傷了神智。”

辛沅恨道:“我去面見陛下,枚兒必定得出浣衣局,人我留下了,在綠綺閣好好養病,待她好了,再分去別處當差。”

夙芳有些爲難,躊躇道:“何能領着枚兒出浣衣局來見娘子,已經是頂着風險,上頭有何緩照着。陛下雖然顧惜娘子,可浣衣局份屬尚宮局,叫司宮令和兩位尚宮知道了,怕也是不好。”

熱淚湧上來,順着面頰涼絲絲地落下,只覺得刺痛難忍。辛沅心中明白,道:“就爲我是舊蜀嬪妃,留了你在身邊就已經是大大地破例,我也不好叫陛下和司宮令爲難。”

“是呀。陛下上頭還有聖尊後,身邊還有皇後娘娘。後宮是這兩位做主的,陛下也不好多插手。若娘子執意留下枚兒,只怕有心之人以爲娘子召集蜀宮舊人抱團有異心。您細思量,薛瑾嬪身邊可是至今連一個舊越的宮人都不許留着的。若娘子真心疼惜枚兒,不如先放回浣衣局去,叫何能辛苦些,知會浣衣局的掌事勞姑私下照顧着。哪怕再不濟,婢子等人的衣物都是交給浣衣局洗的,叫青葙去送取衣裳時盯着些送藥去就是了。”

辛沅滿心裏堵得慌:“枚兒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

夙芳道:“娘子獨自在周宮,愈加得萬分小心,別被人抓了把柄……”她朝着窗戶遙遙一指,“麗妃可是視您爲眼中釘肉中刺呢,諴妃面上不吭聲,可也生怕抓不住您的把柄。若是枚兒的事驚動了她,只怕苦的是枚兒。”

辛沅從沒那麼恨過,也顧不得後果了,眼中閃過一絲狠戾道:“枚兒那個男人雖然死了,可就看她把枚兒折磨成這樣,我便不會放過他。告訴何能,不管那男人死了多久,掘出來扔遠了喂狗喫,以後枚兒不算他的妻房,也絕不會和他合葬。”

夙芳打了個寒噤,上回見她辛沅如此恨一個人,還是孫珠珠那時候。她知道辛沅平時和善,但一旦翻臉,也是做的出的。這回她是鐵了心要爲枚兒出這口氣,夙芳忙答應了,好生扶了枚兒出去,依舊叫何能好生送回浣衣局。

自此以後,何能悄悄叮囑了浣衣局管事勞姑,不許給枚兒做粗重活計,也不許她喫冷飯冷菜。只要熱飯熱菜一來,頭先給她留下讓她先喫。另外青葙也是隔日去送取衣服就去看一眼,見枚兒現在專管在屋內疊衣服,風吹不着,手凍不着,活也輕省。人雖還木木的,也不認得人,可眼珠子會轉,就有了幾分活氣。

辛沅挑了匹顏色不起眼的無紋棉料,質地摸着卻是暖實的,絮了薄薄的新棉花,春天早晚還冷,夜裏當差也能穿。辛沅親手替枚兒做了一身新襖裙,又在領口邊緣繡了一朵深紅梅花和兩個圓點,取梅與“枚”同音,圓與“沅”同音,多少是一份舊日情誼。熬了兩個晚上,她揉着通紅的眼睛,笑着說:“雖然枚兒還糊塗,但穿新衣總還知道高興的。”

夙芳道:“只要人高興,比什麼都好。”

辛沅道:“我悄悄問過謝尚儀了,等揪個不起眼的時候,着人給枚兒看看。她這病是後天嚇壞的,不是天生的,許是還能治。”

夙芳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阿彌陀佛,那可太好了。青葙也說了,枚兒身上的外傷一直塗着藥,已經都快愈合,以前被那天殺的打骨折的地方雖然接上了,但長得不好,不能一直歪着胳膊腿兒,所以只能下狠心正骨。可是受了罪了,但也是爲她好。”

新做的襖裙在太陽下曬了兩天,有股簇簇香的陽光晴好的氣味。辛沅依舊交給青葙送去浣衣局給枚兒,盼着她在那個冷地兒也能穿上暖和的新衣服。

諴妃的拂雲閣裏溫暖如春,安靜得連珠簾亦紋絲不動。她輕輕地拍着懷裏已經入睡的善寧帝姬質如,自己也有些困倦,支着下巴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

錦緣和錦斑一同進來,錦緣爲諴妃披上一件灑金紅月桂紋一鬥珠的垂穗袍,諴妃不覺驚醒,將懷中的孩子抱給錦緣道:“你把質如抱給乳母去午睡吧,本爲也歇一歇。”

錦緣答應着,裹緊了襁褓,抱了帝姬出去。錦斑端着藥上來道:“娘子,該喝藥了。”

諴妃點點頭,拿過來一仰頭喝盡,又從錦斑端着的果盤裏揀了兩個香藥釀梅含了片刻,才道:“這藥還是這麼苦。”

錦斑道:“娘子上回生產後耗盡心血體力,非得用重藥好好調補過來,才好再有生養。”

“要不是爲了這個,本位何苦一碗碗喝這苦藥。” 諴妃頓了頓道,“對了,二月二前要給宮人們們都量出春衣的尺寸來,時間有些趕,尚宮局來得及做麼?”

錦斑放下手裏的果子盤子,道:“年年都是這麼做的,肯定來得及的。娘子放心。”

諴妃微微沉吟道:“今年不一樣,宮裏添了不少人,體面的要裁新衣,不體面的不管了麼。便是雜役、浣衣婢都要量尺寸的,以示皇恩遍布宮中,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這樣才好趕在四月初五那天滿宮都換上新的單薄春衣。”

“浣衣婢……”錦斑垂下眼皮,“自從蘇婉儀找到了那個枚兒,隔天就讓人去看她,傷也治得差不多了。”

諴妃慢慢嚼着香藥釀梅的肉,每嚼一口就會沁出一股酸楚,像是泄着難言的恨意。她慢吞吞道:“她們倆是舊交,應當應分的。”

錦斑氣不平道:“婢子記得娘子初入周宮時說過,是被蘭林殿上下的宮女擰成一股繩兒似的折磨,您受不了這零碎氣,才逃出來的。”

諴妃對着光亮處看了看自己新塗好的水紅色蔻丹,微微笑着:“人被逼到了絕境也好,逃出了不才有如今的地位麼?欺負本位的人,早就淪落到塵泥裏去了。”

錦斑壓低了聲音:“聽說蘇婉儀很憐惜枚兒,還要着人治她的病呢。婢子怕……”

諴妃望着那一簾珊瑚珠串成的珠簾,深色的紅影,看得久了,像一潑幹涸了的血跡。她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說:“今年的薄春衣,她是穿不上了吧。”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