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与宫中经历了此事,一时都不安宁。慎才人以“乐昌夫人”的身份在粥厂继续施杂粮粥和泡菜,渐渐平息下来。
辛沅道:“为食猪肉之事,后宫已经安定下来。便是丽妃她们,每日也会吃一道荆楚风味的猪肉菜。倒是前朝那些文官,都有自己的弟子和门客,若一直反对食猪肉,引得天下文人都抵制猪肉,那就坏事了。”
况映握拳轻轻捶在梨花木桌上,辛沅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陛下以为,天下文人的老师是谁?”
“自然是儒圣孔子。”
“这就是了。妾听闻山东孔氏为孔孟之道传人,乃天下文人的领袖和榜样。每年祭祀必奉猪牛羊三牲,难不成孔圣人也以为猪肉粗鄙不堪么?那又怎会供以祭祀。与其文官胡乱多嘴,今年孔氏祭祀,陛下可带官员一同参与,一表对圣人的尊敬,二则也让那些文官亲眼看见他们崇拜的孔家是用何种肉来祭祀的。陛下定要记着,第一道祭肉为猪肉,得由陛下献上。想来若无陛下,他们也看不到这些。看到之后,心意定会改变。”
况映开怀道:“甚好。朕刚一统天下,是该尊重儒学,去一趟孔府祭祀。事实胜于雄辩,朕就要他们哑口无言。”
慎终追远,祭祀祖先,是华夏几千年来的优良传统,尤其山东孔氏圣裔,其家风更是如此,也历来为正统皇室所礼敬。孔氏家祭属民间祭祀,每年两次,分别于春季清明和秋季孔子诞辰日举行,况映算着日子,赶去春祭还早,而且若在家祭之前先有一次帝王之祭,自然更是给了圣人后裔体面。
从上川京到山东并不远,皇帝策马而行,领着一班坐着马车晕得七荤八素的文臣到了曲阜孔府,仍是神采奕奕。孔氏族人在族长带领下,敬领况映与臣子歇下。况映与济王况昀、近臣程笃住在孔府中,其余大臣则分住到当地族人家中,好生歇养了几日才缓过来,引得孔府族人对皇帝的御体康健颇为敬服。
次日为大吉之日,祭祀由况映主祭,孔子嫡长孙辅祭,祭祀礼为向先师孔子及祖先上香、献帛、祝文、敬爵、行三拜九叩大礼等一系列礼节仪规。
在大成殿内孔子圣像前,况映为首,献上第一道祭肉猪肉,孔子嫡长孙献牛肉,孔氏族长献羊肉。况映领文臣下跪,孔子后裔亦下跪三叩首。这班文臣都是读孔孟之道才走上仕途的,一朝得以拜在孔府门内,头磕得砰砰响,泪水纵横。孔子后人亦是热泪盈眶。毕竟凉朝有胡人血统,虽然尊重儒学,但并不看重,再加上割据纵横、四国并立,百年来民生混乱,礼崩乐坏。孔府也许久不曾这样大办一次祭祀了。皇恩浩荡,自然民心所向。
孔府有自己的家宴菜谱,族长看明皇帝献祭的用意,自然心领神会。当日设宴款待百官与当地望族,席面上就多了两道猪肉菜,还是一头一尾上的菜。很快皇帝回宫后,山东一带百姓开始风行食猪肉,便是京中文官,见孔府祭祀也是先献猪肉,自然无话可说,再无反对之意。
辛沅如何不明白文官们的心思,况映不在宫里的日子,兴王况景留在京中主事。她闲来无事,用心做了几道菜,一道是将樱桃肉挖出一部分,填入小块猪肉,称之“樱桃破萼”;一道是梅花肉切薄片,涂上青梅酱蒸熟后,将熬好的糖浆淋在上面,金黄酥脆,称之“金阳梅花”;还有荆楚一带流行的粉蒸肉是一层肉一层糖酥或豆沙,辛沅改了口味,用六成瘦四成肥的五花肉,将炒香米粉炒熟至黄色,拌特调的面酱蒸之,下用荷叶作垫,上笼蒸熟后米粉油润,清香四溢。这特殊之处就在调制的面酱上,爱吃甜口的就调甜味,爱吃辣的可用辣酱,爱吃咸鲜的还可放入剁碎的海鲜,所以称之“美人千面”。最后一道菜则是要切两手大小的大块肉,肥瘦参半,用稻草密密匝匝扎好。一锅正好放进一块肉,这时就要一个善烧火的女工,用一根半人长的粗柴,慢慢小火焖烧。等一根柴烧完,一块肉就正好烧熟,切开分开时肉质软糯晶莹,肥肉几可透光,瘦肉入口即化,还带着浓浓的稻香,让人起了归隐之意,配的汤是一种可食的黄菊花熬煮解腻,也很适合年长者食用,称之“东篱肉。”
辛沅让何贵出宫,将这四道菜置于文人墨客聚会的那些酒楼主推,配上宫中牡丹花瓣所酿的“牡丹酒”,既有高升富贵的好意头,与这四道菜也相配。
至于每年科举时节,不少贫穷士子为了凑钱参加乡试、省试、殿试,不得不省吃俭用。况映心疼天下士子茅屋为秋风所破,路上风餐露宿,便将一路上的驿站全都打扫出来,供士子居住。除了不能饮酒,每天的肉菜便是一道小炒肉和一道清炒蔬菜。待每每有人中举,驿站主厨便送上“樱桃破萼”“金阳梅花”“美人千面”和“东篱肉”给乡试、省试、殿试的第一名,这四道菜一时闻名国中,人称“春风得意”,与“鲤鱼跃龙门”的鲤鱼菜色一样,成了莘莘学子不可少的必吃之菜。
文人士子如此,天下读书人莫不追随。
猪肉也终于成了能上台面的肉菜。
辛沅自入周宫,一直有一桩心事,便是要寻枚儿。只是三国宫人诸多,都是分批入上川京,经尚宫局挑选,再一一分派,至今人数尚未全至。
今日听谢正宜说,三国的宫人陆陆续续,终于全安排了进了宫中和行宫。她有一桩心事,终于可以问了。辛沅与谢正宜也算得坦诚相交,便道:“我有一事要求尚仪,但请尚仪成全。”
谢正宜一惊,道:“婉仪何事这样郑重?”
辛沅敛衣下跪,泥首行礼,仰面求谢尚仪道:“我昔日有一侍婢情如姐妹,叫枚儿的,离开锦城后就没了身影,我想寻她出来,在我这里做个粗使女侍,能彼此照顾也好。”
谢正宜今日虽与她说明了情由,但也不愿意兴师动众去寻人,便劝道:“以您的身份,挑什么样的内侍女使都可以,无须破例再从旧蜀宫人中添人了,也实在太点眼了。还有……”正宜悄悄撇了眼况映,“您是旧蜀嫔妃入宫,按理说身边不能再有旧蜀宫人侍奉,您看薛娘子身边的红蕉和牙蕉,就都是周宫的宫人。陛下留一个夙芳给您,已经是破例了。娘子若要找出那侍婢,我还能尽力,可要送到您身边来,这不成。这样点眼的事,不仅会害了您,也会害了那侍婢。”
辛沅听得心头火烧火燎一般:“那我就索性不要脸面了,求尚仪替我寻寻这个人,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安好,我是陛下的婉仪,身份再低微也是婉仪,讨要一个人出来哪怕不跟着我,给她个安稳处总是容易的吧。我还是那句话,女子之间,互为扶持,那该多么好。”
谢正宜思索片刻:“娘子既有这样的心胸也是难得,我是顾不着这些事的,着下头人替娘子尽心尽力找就是。”
谢正宜说到做到,只是周宫中一时间充进许多他国宫婢,要细细查访也得时间。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月,她便来回禀:“枚儿有下落了,只是奇怪得紧。之前何中贵人也在找她,但是找不着。原来还在锦城呢,就有人点着名儿寻过她,寻出来了也没为难,只单挑出来,一进京城,就给她配了个人家,并没进宫,倒也是……”她想着措辞,犹犹豫豫地说,“是个在军中当着差的,也算自给自足的人家,吃喝用度是不愁的。”
辛沅没想到枚儿竟嫁了人,简直大为意外,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道:“难道枚儿在京中有什么得力的亲眷,一路照顾了她,竟连婚事都安排下了。”
谢正宜踌躇着道:“那也……不是。”
辛沅急切道:“那枚儿过得好么?那时我与棠国公一家刚入上川京,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连大门都不敢出,京中又无熟人,根本无处打听枚儿的消息。后来托给何中贵人去查,也是杳无音信。如今她成婚了,论来在旧蜀宫中她也是我姐妹,我该送她点什么。”
辛沅说着就吩咐夙芳开箱子,尽挑颜色鲜艳的衣料:“枚儿最爱俏,得挑颜色料子给她做衣裳,我和你亲自动手,定比市面上的裁缝做的好。对了,她嫁在民间,首饰颜色要鲜亮,但不能过于贵重。”
夙芳难得见辛沅这么兴头,便也高高兴兴地帮着翻找。
谢正宜忙止住道:“娘子,不必了。枚儿现下不宜穿红,她……她嫁的丈夫是个下等士卒,性子凶悍,有次杀敌时他不肯好好给敌人一个痛快,非要虐杀取乐,结果被上峰下令鞭笞一百,他受伤后没缓过劲儿来,就病死了。所以……枚儿还在孝期。”
辛沅惊了一跳,脸色都变了:“什么?下等士卒便罢了,还要虐杀敌人为乐?这能是什么好人?”辛沅有些明白过来了,特意把枚儿找出来配给个性情残暴之人,定然有问题。她把手里的衣料丢开,追着问,“你说那士卒性子凶悍,那他对枚儿怎样?”
“还能怎样?”谢尚仪叹息道,“兵营里的下等士卒,哪里把女人当人看。枚儿每日操持家务,他还非打即骂的,又爱喝几口酒,喝醉了下手更没轻重,有一回活活打掉了枚儿腹中的一个孩子。婢子这回在浣衣局找到她时,模样儿人不人鬼不鬼的,神智也有些糊涂,婢子好歹叫她歇过两天,才敢来见婉仪。”
辛沅一时不明白:“怎么既在外头嫁了人,还又进了浣衣局?”
谢尚仪面有不忍:“婢子问了,那士卒死后,有人告发她是逃出的旧蜀宫女,所以按例投配到浣衣局,给黄门杂役们洗鞋裤。”
浣衣局的差事很是辛苦的,那黄门内监一经阉割,小溺不能控制,平日里当差都用白布毛巾兜包着身体。他们一当差就是四五个时辰,哪里能忍得住,都溺在身上,回到屋里换下,丢给浣衣局的宫女去洗。宫中内监多,浣衣局的宫人原是犯了过的宫女才罚过来当差,人数远远不足,忙得日夜不休。如今多的是越、虞、蜀三国的低等宫女充填来做事,尽是承担了这些脏累的活计。但论低贱,也还有比浣衣局更苦更耗体力的地方,那就是洗秽寮,专管各宫各处收恭桶,将大小便溺倒进粪车送到宫外肥田,还要将恭桶清洗至无异味才可。当然,这是犯了大错的内监被贬黜受罚之地。周帝宽仁,倒也不会将那三国投来的女子送到如此搓磨人的地方。
不多时,何能带着一个穿粗布衣裤的女人过来,她低着头,瞧不见脸儿,辛沅只看她一身衣裤都破了洞,翻出内里来是芦苇掺着发黑结团的棉絮,头发显是为了来见她,抹了水抿过了,这一路暖阳照着过来,头发又乱蓬蓬起来,脑后的发髻用荆钗挽着,果真是内庭里最下等的宫仆装扮。
何能领着她进了院门,看见早早等在廊下翘首盼着的辛沅,踌躇片刻,不敢领到近前,便扶着那女人勉强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子,奴婢是从浣衣局翻出她来的,旁人都叫她‘枚婆子’。奴婢心里没底,问了管事儿的。才知她男人是个军中守牢门的下等卒子,一个月前病死了,她才被投入了浣衣局。奴婢仔细问过,她的确是蜀宫里的旧人,入京前不知被谁挑了出去,到京中时已经配了人,只是姻缘不谐,老是挨打。她之前还知道自己叫枚儿,渐渐被她男人打得糊涂了,不认识人了。据说被打掉了孩子哪一回没养好,身子弱,精神头也差了。浣衣局的管事还发牢骚,说她人笨笨的,起先只发傻,后来跟着人学规矩才只知道埋头洗衣服。手倒是不笨,兵士们换下来的臭袜子,又厚又泥,她都下死力洗的雪白干净,可见是干惯了这活儿的。”他抬起头看一眼辛沅,见她神色酸楚,眼泪只在眼角打转,也不敢多言了,只好打了个千儿与谢正宜一同退出去,合上了门只留辛沅主仆俩和那妇人一块儿。
那妇人见身边没了人,不知是惶恐还是冷,颤着身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她显是许久没有认真梳洗过了,脸上都是脏污的痕迹,然而辛沅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枚儿。那个曾经活泼爱俏的枚儿。蜀宫与她一同当差有过姐妹情谊的女孩儿们多半星离雨散,唯有一个交好的枚儿她还心心念念,不想见了,竟是这般模样,被人当做了婆子看待。
辛沅眼底都是泪,扶着夙芳的手几步赶上去,解下自己的火烧豹里披风给枚儿系上了,压抑着哭腔道:“枚儿,我可找着你了。”
辛沅原知道枚儿在锦城大乱时就失散了,心中并没抱多大指望可以找到她。到底是何缓和何能两师徒用心,谢正宜又肯尽心尽力为她翻遍了周宫,才找到了枚儿。故人乍然相逢,心下热切,却见她如此狼狈瑟缩,便夙芳也触动心境,转过脸拿袖子拭了拭眼角。
那妇人眉目身段间依稀还留着枚儿的影子,可形儿还在几分,神儿却不知全丢在了哪里。她听得女子的声气,像是被狠狠吓着了,腿一弯直挺挺就跪了下去。
辛沅细细打量着枚儿,只见她肉皮粗黑,不过这些日子不见,人已憔悴不堪,哪里还是蜀宫里轻灵俏皮的宫女枚儿,已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更兼消瘦支伶,像冬日里一截枯萎的芦苇,摇摇欲坠。
她的眼神木木的,似一潭死水,一时未认出辛沅和夙芳,只呆呆滞滞地出神。
当年的枚儿,是多伶俐如百灵鸟的一个姑娘呀!能说会笑,兰林殿里都是她清脆的笑语声。
如今整个人成了个木头,遇上谁扬声问一句,她竟像惊弓之鸟一样,吓得只会跪下往角落里躲。
辛沅心里不落忍,叫了声“枚儿”,眼泪便落了下来,伸手正要去扶她,她却唬得避开了,转脸对着她砰砰磕头。那头磕得真重,是叩首礼里最重的泥首之礼。那泥首礼本是以泥涂首,表示自辱服罪,渐渐成了顿首至地的大礼,真真儿是把额头叩进泥土尘埃里。不过几下,枚儿额头又添了新伤,旧日肿起的地方碰着粗粝的石板磕破了,沁出血来。她还不管不顾的,只顾闷头磕。辛沅和夙芳看着不忍,忙一边一个强扯了她起来。枚儿弯着腰身胡乱还要跪下去,夙芳忙道:“婉仪,现下是刚入春,虽然今日响晴,午后太阳又暖,跟小阳春似的,但到底有风,枚儿身上怕受不住,咱们里头说话为好。”
辛沅忍着泪点头,夙芳打起白地深色黄花猩猩毡的门帘,两人强拉她进暖阁里按住了坐下。
为了枚儿来,暖阁里地上围了一圈炭盆,烧得阁中暖如阳春。辛沅只在常服外套了三月桃花水旃的比甲,凡作旃,不须厚大,唯紧薄均调乃佳,穿着也足够暖了,连丝袄都不需穿。
一对四尺高的熏笼罩着缠枝莲花纹落铜落地罩,其中一个上头盖着一身宫人样式的棉袄裤。枚儿一直抖索着的身子渐渐安静了些。夙芳不敢拿手炉给她,怕烫着她手上的冻疮,便只把几个炭盆围过来。枚儿也晓得要取暖,微微弓起了身子往熏笼上靠,不怕烫似的凑过去。辛沅怕误烫伤了她,只拿一件狐腋裘实实裹住她的身子,软语道:“你别怕,这儿暖和,就我们陪着你。”
枚儿听了,似乎有些明白,身子不敢往前探,只僵在原地木木地不说话。
辛沅流泪道:“枚儿,你仔细看看我,还认得我不?”
枚儿惊惶地贴墙靠着,整个人瑟缩成一团,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污浊,倒露出底下的旧伤来。她直着两眼,口中喃喃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了,还不成么?”辛沅听着有内情,与夙芳对视一眼,一壁哄孩子一般哄着她解开大氅,一壁悄悄着夙芳去拿了熏笼上烘暖的干净的棉袄来哄她换下,这一看不得了,她身上全是旧伤,都结了痂留着疤,显然是被人拿东西打的。辛沅依稀辨出有鞭子打的、烛针划的,且看得出是拿烛针故意刺进皮肉里挑了一道伤出来,那伤口都极大极长,不像是女人家对付人的拿针刺拿簪子头儿戳的,还有些地方一看就是男人殴打过的手笔。辛沅看得心惊肉跳,又叫夙芳打了热帕子来给她净脸。夙芳稍一下手,枚儿就疼得直叫唤,辛沅看得不妥,便接过帕子在温水里蘸了,一点儿一点儿化开她脸上的污浊,好容易安抚着枚儿忍着疼洗干净了脸面,辛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都搐了两下——枚儿的左半边耳朵从底下到耳洞处都被撕开过,一直没愈合好,还留着脓肿。难怪她虽然是浣衣局的宫人,耳朵上却连个铜环都没戴,只有十根指头又红又肿,裂开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像是块碎了的玉,全是斑驳的裂痕。
夙芳算是见过世面,也不觉吓住了,恨声道:“看手上的伤,是浣衣局干活留下的。可身上的旧伤,定是那去见了阎王的王八卒子干的。好不好的总是自己的妻房,下手那么狠,这般搓磨人,合该在十八层地狱里油煎火烧,永世不得超生。”
夙芳跟着辛沅那么久,从来没说过一句狠厉咒人的话,这会是真的吓怕了,心痛枚儿的遭遇。辛沅看着那些伤口,每一道都像扎进眼睛里,疼得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等辛沅吩咐,夙芳就去螺钿台柜的屉子里取了一个错金银的小盒子来,里头是况映出征时带着的疮药,杏林圣手们特调出来,愈合伤口是最灵验的。这一小盒子,还是况映备在辛沅这里的,如今也顾不得了。夙芳知道辛沅最此刻最心疼的是枚儿,这些御赐之物都是身外的,也不会吝惜。她便拿棉花蘸了盒子里的软膏,递给辛沅一点一点给她上药。
夙芳一直怕炭盆烧得不够旺,用铁长夹夹了新炭加进去,又揭开了熏笼的落地罩子,拿铁通条往里头拨着灰堆,火苗呼呼地窜起来。屋里更加暖和了,枚儿穿着单薄的中衣换药也不怕冷了。
这一上药就是大半个时辰。辛沅和夙芳都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想到枚儿受的苦,自己这一下又算得什么。
辛沅边上药边搂着枚儿哭:“是我不好,离蜀的时候那么乱,守兰林殿的小宫娥趁乱跑了几个,你和银橸、桢桢都被带入京了。我只顾着老夫人和主君父子,一直想把你拨到我身边,谁知就差了那一步,你却不见了踪影。是我不好,没有好好护佑你。”说起旧事,想起来就锥心之痛。惜女死于宫乱,还有当康,路上风雨兼程,还想着过来照顾她们,末了生了场大病,死在了半途上。
辛沅的泪连珠儿落下,别过了脸,生怕眼泪掉在枚儿伤口上,又叫她遭一重罪。枚儿虽然还不全然认得她,倒是也知道上药是为了自己好,一程子都还安静,便是偶尔碰着了伤口,她疼得咝咝吸冷气,却也不挣扎,只偶尔叫一声“姐姐”。
为着那一声“姐姐”,辛沅欢喜极了,忍着泪连声唤她“枚儿”,又道:“我是你辛沅姐姐,你还认得我么?”枚儿两个眼珠子轻轻一转,又定住不动了,喃喃着:“辛……辛姐姐……”却还是不认识她一般。
夙芳假作被烟熏迷了眼睛,使劲揉着道:“好好的一个姑娘,愣是叫人欺负傻了。”
想当年初见,枚儿是兰林殿外殿的宫女,因为青春明媚,难免稍稍对新进的宫娥们骄矜些,可也不会过分趁势拿大,又会察言观色,虽然有点小心思,但处久了,待辛沅真如自己姐姐一般,事事为她思虑。二人又同进了内殿当差,服侍态华,虽是伺候人的,也是娇滴滴有头有脸的大宫女,你帮我我帮你的。便是后来辛沅和初娘亲近得同住一屋,枚儿有些妒嫉,可对辛沅真是没话说。待态华薨后,又是枚儿领人守着兰林殿,主掌祭奠之事,为态华守孝,人品也算是挑不出的。
可如今一别转眼数年,好好一个人被姻缘和际遇搓磨得不成人形,怎不叫人伤怀?
辛沅大为恼恨,道:“等下叫何能去浣衣局问问管事的,就算是旧蜀的宫人,没有这样折磨人的,好不好的,先打五十杖,叫她赔我的枚儿。”
夙芳见辛沅又恨又是伤心,忙劝解道:“婉仪心绪略平些,您细想,浣衣局虽然活计繁重,穿戴也差,但周宫有尚宫局和司宫令看着,都没有折磨各国旧人的例儿。婢子想,枚儿在浣衣局虽是低贱劳苦,成日忙得没功夫料理自己,但您看她,脸上手上除了冻伤的,新伤是没有的。枚儿这样,多半是被她该死的男人打怕了,伤了神智。”
辛沅恨道:“我去面见陛下,枚儿必定得出浣衣局,人我留下了,在绿绮阁好好养病,待她好了,再分去别处当差。”
夙芳有些为难,踌躇道:“何能领着枚儿出浣衣局来见娘子,已经是顶着风险,上头有何缓照着。陛下虽然顾惜娘子,可浣衣局份属尚宫局,叫司宫令和两位尚宫知道了,怕也是不好。”
热泪涌上来,顺着面颊凉丝丝地落下,只觉得刺痛难忍。辛沅心中明白,道:“就为我是旧蜀嫔妃,留了你在身边就已经是大大地破例,我也不好叫陛下和司宫令为难。”
“是呀。陛下上头还有圣尊后,身边还有皇后娘娘。后宫是这两位做主的,陛下也不好多插手。若娘子执意留下枚儿,只怕有心之人以为娘子召集蜀宫旧人抱团有异心。您细思量,薛瑾嫔身边可是至今连一个旧越的宫人都不许留着的。若娘子真心疼惜枚儿,不如先放回浣衣局去,叫何能辛苦些,知会浣衣局的掌事劳姑私下照顾着。哪怕再不济,婢子等人的衣物都是交给浣衣局洗的,叫青葙去送取衣裳时盯着些送药去就是了。”
辛沅满心里堵得慌:“枚儿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夙芳道:“娘子独自在周宫,愈加得万分小心,别被人抓了把柄……”她朝着窗户遥遥一指,“丽妃可是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呢,諴妃面上不吭声,可也生怕抓不住您的把柄。若是枚儿的事惊动了她,只怕苦的是枚儿。”
辛沅从没那么恨过,也顾不得后果了,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道:“枚儿那个男人虽然死了,可就看她把枚儿折磨成这样,我便不会放过他。告诉何能,不管那男人死了多久,掘出来扔远了喂狗吃,以后枚儿不算他的妻房,也绝不会和他合葬。”
夙芳打了个寒噤,上回见她辛沅如此恨一个人,还是孙珠珠那时候。她知道辛沅平时和善,但一旦翻脸,也是做的出的。这回她是铁了心要为枚儿出这口气,夙芳忙答应了,好生扶了枚儿出去,依旧叫何能好生送回浣衣局。
自此以后,何能悄悄叮嘱了浣衣局管事劳姑,不许给枚儿做粗重活计,也不许她吃冷饭冷菜。只要热饭热菜一来,头先给她留下让她先吃。另外青葙也是隔日去送取衣服就去看一眼,见枚儿现在专管在屋内叠衣服,风吹不着,手冻不着,活也轻省。人虽还木木的,也不认得人,可眼珠子会转,就有了几分活气。
辛沅挑了匹颜色不起眼的无纹棉料,质地摸着却是暖实的,絮了薄薄的新棉花,春天早晚还冷,夜里当差也能穿。辛沅亲手替枚儿做了一身新袄裙,又在领口边缘绣了一朵深红梅花和两个圆点,取梅与“枚”同音,圆与“沅”同音,多少是一份旧日情谊。熬了两个晚上,她揉着通红的眼睛,笑着说:“虽然枚儿还糊涂,但穿新衣总还知道高兴的。”
夙芳道:“只要人高兴,比什么都好。”
辛沅道:“我悄悄问过谢尚仪了,等揪个不起眼的时候,着人给枚儿看看。她这病是后天吓坏的,不是天生的,许是还能治。”
夙芳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阿弥陀佛,那可太好了。青葙也说了,枚儿身上的外伤一直涂着药,已经都快愈合,以前被那天杀的打骨折的地方虽然接上了,但长得不好,不能一直歪着胳膊腿儿,所以只能下狠心正骨。可是受了罪了,但也是为她好。”
新做的袄裙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有股簇簇香的阳光晴好的气味。辛沅依旧交给青葙送去浣衣局给枚儿,盼着她在那个冷地儿也能穿上暖和的新衣服。
諴妃的拂云阁里温暖如春,安静得连珠帘亦纹丝不动。她轻轻地拍着怀里已经入睡的善宁帝姬质如,自己也有些困倦,支着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锦缘和锦斑一同进来,锦缘为諴妃披上一件洒金红月桂纹一斗珠的垂穗袍,諴妃不觉惊醒,将怀中的孩子抱给锦缘道:“你把质如抱给乳母去午睡吧,本为也歇一歇。”
锦缘答应着,裹紧了襁褓,抱了帝姬出去。锦斑端着药上来道:“娘子,该喝药了。”
諴妃点点头,拿过来一仰头喝尽,又从锦斑端着的果盘里拣了两个香药酿梅含了片刻,才道:“这药还是这么苦。”
锦斑道:“娘子上回生产后耗尽心血体力,非得用重药好好调补过来,才好再有生养。”
“要不是为了这个,本位何苦一碗碗喝这苦药。” 諴妃顿了顿道,“对了,二月二前要给宫人们们都量出春衣的尺寸来,时间有些赶,尚宫局来得及做么?”
锦斑放下手里的果子盘子,道:“年年都是这么做的,肯定来得及的。娘子放心。”
諴妃微微沉吟道:“今年不一样,宫里添了不少人,体面的要裁新衣,不体面的不管了么。便是杂役、浣衣婢都要量尺寸的,以示皇恩遍布宫中,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这样才好赶在四月初五那天满宫都换上新的单薄春衣。”
“浣衣婢……”锦斑垂下眼皮,“自从苏婉仪找到了那个枚儿,隔天就让人去看她,伤也治得差不多了。”
諴妃慢慢嚼着香药酿梅的肉,每嚼一口就会沁出一股酸楚,像是泄着难言的恨意。她慢吞吞道:“她们俩是旧交,应当应分的。”
锦斑气不平道:“婢子记得娘子初入周宫时说过,是被兰林殿上下的宫女拧成一股绳儿似的折磨,您受不了这零碎气,才逃出来的。”
諴妃对着光亮处看了看自己新涂好的水红色蔻丹,微微笑着:“人被逼到了绝境也好,逃出了不才有如今的地位么?欺负本位的人,早就沦落到尘泥里去了。”
锦斑压低了声音:“听说苏婉仪很怜惜枚儿,还要着人治她的病呢。婢子怕……”
諴妃望着那一帘珊瑚珠串成的珠帘,深色的红影,看得久了,像一泼干涸了的血迹。她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今年的薄春衣,她是穿不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