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晴這一覺睡得極香甜,因爲不用去請安,她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閣中靜靜的,想來女兒也還在睡。炭盆燒了一半,還暖烘烘的,定是錦斑半夜出去當差前換了新炭。到底是春天了,雪停了,天氣回暖也快。高牀軟枕,手腳舒展,是她做宮人是日夜盼望而不可得的。她睡得懶洋洋的,還不欲起身,將一把青絲挽在胸前,繼續閉着眼睡。
然而人勤慣了就是這樣,一旦醒了就難再睡着,她百無聊賴地坐起身,外頭就聽到了動靜,錦緣忙用鎏金帳鉤鉤起來牀帳,小宮女們便魚貫而入,端端正正捧着鎏金盆侍奉她盥洗。
妘晴淨了面,小宮女們都退了出去。妘晴坐到妝臺前打開一個小小青玉砵,用食指蘸了一點香膏在掌心化開,均勻地抹在臉上,果然甜香滿頰,正是夏日玉蘭花的氣味。在這樣的寒冬裏用着,心情也愉悅不少。她正對着鏡子慢慢梳通長發,錦斑便悄悄進來了。
妘晴不動聲色道:“辦妥了?”
錦斑甜甜一笑:“都妥了。”
錦緣在旁道:“錦斑是天快亮的時候回來的,是看着事兒辦完才回來的。回來時手都冰冰涼的。”
妘晴對着鏡子取了一朵重重疊疊的爪菊珠花在鬢邊比了一比,正嫌中間那顆藍寶石不夠透亮,轉過身順手插在錦斑髻上,笑道:“好丫頭,凍了半宿,回去補覺吧。睡夠了本宮叫人準備了好喫的給你,喫飽喝足再起來伺候。”
錦斑摸了摸鬢邊,這朵珠花份量不輕,且不說做成爪菊形狀就用了許多顆珍珠,單是那顆藍寶石就足夠大。她心中一喜,忙謝恩道:“婢子爲娘子做事,都是應該的。
“事情辦的如何?”妘晴慵懶地問。
事兒辦的漂亮,錦斑也頗得意:“婢子本來是想讓同屋的小丫頭烤壞枚兒的臉,居然被她躲過了,只烤壞了她手裏長寧帝姬的寢衣。婢子得了消息連夜就趕過去了,從熱被窩裏把枚兒掏出來,罰她去水塘邊跪鐵鏈子。誰知後半夜雪漸漸小了,婢子怕凍不死她,就澆了她兩桶冷水。這不,才半個多時辰,整個人就凍上了,後來就成了個僵死的凍蟲兒。”
寢殿內暖洋如春,妘晴從鏡子裏看着錦斑單薄的醬紫色撒斑點暗花夾襖,指着紫檀衣架上一件梅子色七分新的纏枝花夾絲棉及膝褙子,袖口和領邊絮着雪白的寸把長的風毛,示意錦斑穿上。
妘晴的漫不經心裏帶着一絲關切:“她是凍死的,你可要穿暖和點兒,才能好好當差。”
錦斑滿心感激地應了是,出去了。
妘晴站起身來,推開窗,一陣冷風吹進來,她冷得縮了縮脖子,可是一眼看見雪停後湛藍如碧的天,心情不知怎地好起來,哼起了一首調子歡快的漁家小曲。
錦緣趕緊關上了窗,道:“娘子仔細被風撲着,這天兒在化雪,比下雪天還冷的很呢。”
冷麼?她記得最冷的時候,是在蘭林殿,被逐出了辛沅的房間,枚兒領着人澆溼了她的牀鋪,那一晚她蜷縮在牆角,望着冷月如鉤,知道自己在蜀宮裏已經沒了立錐之地,而前路漫漫,她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
那時候盛氣凌人的枚兒,可會知道,自己會在周宮寒森的冬夜裏渾身溼透的凍死在她手裏。連着那些一起看熱鬧的人,都被發落在周宮勞作最辛苦的蠶室和織室裏過着不見天日的日子。
妘晴不願想了,她打起精神梳妝停當,慢慢地喝着一碗燕窩棗泥粥,等着兩位尚宮來稟告尚宮局中事。
誰知兩位尚宮還沒來,是況映身邊的何德過來傳話,說皇帝請諴妃往恆甯殿一敘。
妘晴忙命人傳暖轎,錦緣和小宮女錦霞進來服侍穿戴。錦緣看了眼銅漏道:“這個時候過去,說上幾句話,就得用午膳了。想是陛下見今日雪止天晴,想和娘子一同用午膳敘敘家常了。”
何能候在簾外,妘晴漫不經心道:“陛下想與本位敘什麼麼?”
何德道:“今兒宮裏出了件大事,一個浣衣局的下役夜裏罰跪鐵鏈子,還被澆透了水,活活凍死了,嚇壞了不少宮人,想來陛下是要和諴妃娘子商議此事。”
妘晴也不在意:“哦?一個下役,也值得陛下這麼在意麼?”
何德掖着手,陪着笑臉道:“上川京雖然在北地,可宮裏人也從來沒見過活生生凍死的人,這不都傳開了麼。諴妃娘子掌管宮務,陛下自然是要問問您該怎麼處置的。”
妘晴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道:“你出來時,是誰在陛下身邊?”
何德躬身道:“蘇婉儀來見了陛下。”
妘晴正拂過衣架上繽紛的彩衣的手驟然停了下來:“蘇婉儀?她倒難得主動去恆甯殿見陛下?”
何德道:“誰說不是呢?是陛下之前有個恩典一直要給蘇婉儀,蘇婉儀都婉拒了。今日大概是想通了,來陛下跟前領受恩賞。”
錦緣似笑非笑道:“要不是綠綺閣小,東西放不下。蘇婉儀要什麼,陛下會不賞賜麼?”
“不要多嘴。”妘晴細想一想,吩咐錦緣給自己換上了素色的襖裙,只在領口和袖口拷;了三層不同紋色的花邊,外頭披着佛青一鬥珠的鬥篷,道,“我們去恆甯殿。”
何德伸手輕輕一攔:“諴妃娘子,昨夜的差事是錦斑當的。無論如何,得她去面述一番。”
諴妃剛想說“錦斑才睡下不久”,但何德是皇帝近身的人,且昨夜的事也的確只能由錦斑來說,她只得讓錦霞去喚錦斑起來,即刻更衣跟自己去恆甯殿。
恆甯殿高遠的寶座上空無一人,只有一盞熱茶在長案上嫋嫋冒着熱氣。周帝況映坐在暖閣裏,眼前人淚眼盈盈,以手覆額,深深拜倒:“妾蘇氏身爲蜀宮舊人,得蒙帝幸入得周宮,位列嬪御,妾誠惶誠恐,又因陛下寬厚包容之心,才得以漸漸安心住在宮中。可如今與妾一般的舊蜀宮人在宮中這般被折磨慘死,妾惶恐至極,焉知今日之枚兒,不是明日之妾?”
況映心中疼惜,嘆道:“你從前總想着以位卑來謙讓。豈不知民以食爲天,光爲着這個,朕封你爲妃也是應該的。”
辛沅微微有些哽咽:“陛下,妾本精於膳食,今時今日所做,不過是妾慣熟之事,若要爲此一舉遷妾爲妃,越位太過,妾不敢領。”
況映道:“朕早已打算過,你久居婉儀之位,嬪妃之末,不過是剛入宮時爲平息大臣的物議,母後的不滿。如今你的作爲,不僅母後滿意,幾位帝姬效仿,連合宮宮人與民間百姓都受你惠及。朕想過了,一旦進位,便是封妃,不要在那些嬪位貴嬪位上一級一級熬着了。”皇帝起身,雙手扶着她起來,與自己並肩坐着。他溫柔已極,“如今可知道了,位分低微,即使想護着自己想護的人,都是千難萬難。”
辛沅眼中含了淚意,越發顯得眸如寒星:“陛下凡事爲妾計量深遠,妾卻只顧眼前安穩,妾知錯了。妾願接受陛下恩賞,也好保自己與身邊人一個安生。”
況映頗爲歡喜:“你能想明白,這就最好不過了。朕立刻令禮部擬旨來看,曉諭六宮。你且回綠綺閣,枚兒的身後事你也不必管,朕讓何緩親去料理了。”
辛沅終於忍不住哭出來:“枚兒是跪着凍死的,她人都凍僵了凍硬了,這樣的屍身怎麼放進棺槨裏去。”
況映一手攬着她削薄的背,柔聲安慰道:“所以你放心,這些何緩會帶着人辦好的,務必讓枚兒死後安寧,不再受欺辱不安。”
這一節也是很要緊的,只要邵妘晴還是宮妃,要動一個死去宮女的遺骨,那不過是動動小指頭的事兒。也只有何緩去,才能辦的妥當,無人敢違。
辛沅放心些許,起身對着況映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陛下既然應下了枚兒的事,那妾就不多置喙了。但對於晉封之事,妾有所言。爲了安靜度日,一則無論陛下給妾什麼位分,妾依舊住在綠綺閣,圖個清靜;二則妾不喜太多人侍奉,身邊這麼幾個人夠了,實在無須再添人手。”
況映明白她的心思,如今綠綺閣用的人,都是何緩精心挑選過的,安置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與其貿然添人,再生出什麼禍事來,反倒不好。
況映爽快應下:“好,你願意接受冊封,朕已經很高興,其餘諸事,一概從簡就是。”
妘晴的暖轎到了恆甯殿玉階下,錦緣掀開轎簾,扶妘晴出來站穩了,眼見蘇辛沅扶着夙芳的手從恆甯殿內走出,兩眼哭得紅通通的,腫得桃兒一般。她心裏不覺一陣雪亮的快意,又蹙眉,原來那個枚兒在她心裏的份量真這樣重!辛沅見到妘晴,既不問安,也不行禮,只是雙眸寒光隱隱,冷然道:“自我入周宮,一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當日逃出蜀宮,害我差點被打死,我也不怨你什麼!只是爲什麼要折磨枚兒,還非要她的命?”
妘晴渾然不當回事:“當時我在蜀宮無處立足,人要求生,你有什麼可怪我的!”她瞟了一眼,“自你進周宮,爲什麼我從不怕你拿我在蜀宮之事告狀。那是因爲時移世易,就算你向陛下說出我毒死了舊蜀宮裏灑掃處的旺來,我也有一百個理由說我是受他欺凌,力求自保,才不得已爲之。”
“就因爲你在周宮多年,就可以對蜀宮舊人痛下殺手?”
“看來,你是知道了枚兒的死,來陛下跟前撒嬌哭訴了。”妘晴莞爾一笑,用極輕的聲音道,“沒有用的。旺來爲什麼會死,就是因爲他磋磨我、羞辱我。枚兒麼,仗着和你要好,也沒少給我臉色看,欺負我。對於這樣的人,我便是宮女時也不能忍,何況我已是周宮嬪御,帝姬之母?”
辛沅恨聲道:“枚兒就算言語輕狂些,也抵不得你對她所用的酷刑!”
妘晴淡然道:“這事怪不得我!蘇辛沅,是你太願意和人親近!你想想,和你要好之人,有幾個有好下場?阿窈、枚兒、段粹媚、燕嬌子,都是慘死告終。我勸你不如獨善其身,免得身邊的人都被你克死!”
克死?辛沅心中一陣氣湧,恨得幾乎要滴血,然而言語出口時卻轉了平靜:“若我會克死身邊人,那諴妃娘子連自己懷着雙胎,男胎胎死腹中被女胎擠成紙片人也不知,最後女胎也沒活過半年,那算不算比我命硬,克死子女呢?”
妘晴知道蘇辛沅自入蜀宮爲妃,到了今日得況映寵愛,從無身孕,所以不大過問生育之事。沒想到今日竟拿自己死去的一雙兒女諷刺,她矍然變色,正要發怒,只見廊下何貴幽幽地盯着兩人。妘晴極力壓抑着情緒道:“無子無女之人,也敢妄言?何貴,你可聽見蘇婉儀這些話了?等下到了陛下面前,好好替本位分說清楚。”
何貴諾諾點頭,辛沅也不怕,只道:“你盡管和陛下說,陛下聽到這些話,不知道還記得你對風起誓的模樣麼,還是會更痛心一雙兒女早夭,信了我的說辭?”
辛沅說罷,徑自上了暖轎。妘晴雖早想到了依着蘇辛沅的脾氣定會發作,但無論如何她會將克死兒女的罪名放到自己頭上。若細想來,她對次女延寧帝姬的確不那麼上心,若皇帝細細去查,只怕真有蛛絲馬跡,若她不因皇子之死遷怒次女,延寧帝姬也不會那麼早就走完了人間路。她深吸一口氣,且不管這些,只要今日蘇辛沅來爲枚兒向皇帝哭訴,那到時候少不得落個勾連蜀宮舊人,欲行不端之事的罪名!那也夠她蘇辛沅受的!
妘晴心裏篤定了些,含着得體而溫婉的笑意,看着蘇辛沅那頂素色的暖轎抬走了。得寵又怎樣,還不是一個屈居末等的婉儀,而她已經是有封號的妃位,二者間早有雲泥之別。所以她特別容得下蘇辛沅進周宮,她就是要辛沅日日夜夜看着自己身居高位,權勢煊赫,如置青雲之中,讓她明白,她是早已與她蘇辛沅有了天淵之別。
有了地位,她邵妘晴才能痛痛快快報從前的仇。她與枚兒有舊怨,恨之不能欲其死,所以在錦城蜀宮裏,就派人特意把她提出來,一路拖至上川京郊外,嫁個那樣一個愛打自己婆娘的不堪的男人。枚兒的處境她不是不知道,是太知道了。哪一處骨折,哪一處刀傷,她都知道。妘晴喜歡這樣細細碎碎地折磨報復一個人,若是讓恨的人一下子死了,還有什麼意思。她高興了就賞那男人酒水和銀錢。喝了酒,他打起枚兒來越發狠,終於把她打的癡癡傻傻的了,連肚中的孩子也沒保住。
那麼伶俐的枚兒,得恭肅賢妃和蘇辛沅喜歡的枚兒;那麼刁鑽的枚兒,容不得自己在蘭林殿的枚兒,就那麼屢次拆穿她,不許她依附在辛沅身邊安寧度日。
那天晚上,拎着溼淋淋的牀鋪,妘晴就知道,她在蜀宮沒有了庇護,非得逃出去不可。也因爲這一逃,她幸運地遇到了心慈面軟的明敬皇後,得以侍奉在側,才有了今日。
說到底,是該謝謝枚兒的,所以她再四叫人叮囑了那男人,怎麼打也不能把枚兒打死,一定得留着她一條命。可是誰想得到呢,那麼壯實的一個男人,受了軍中的刑罰熬不過去就病死了,反倒留了個枚兒比他長命。那麼也好,借着枚兒是舊蜀宮人的名義投進最低賤的浣衣局去,去給閹奴們洗那臭烘烘的衣褲和鞋子,叫她的手浸泡在污水裏,永遠都不得潔淨。
妘晴原以爲這樣就過去了。枚兒已經糊塗得不認人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着苦,同院的人自會欺負她,打她一下,踢她一腳,她連訴苦都不會。
誰知道蘇辛沅會在孜孜不倦地找她,借着中貴人何緩和謝尚儀的手,把周宮細細密密地翻了一層,終於翻到了浣衣局。枚兒被謝尚儀找到那一日起,她就只能裝作不知道了,任由何能把人帶去見了辛沅,任由何能囑咐浣衣局掌事的勞姑照顧枚兒,給她換了不挨凍不喫苦的活計,任由蘇辛沅着人隔天就去看枚兒一眼。哪怕她癡了傻了,蘇辛沅還惦記着給她新做了春天穿的襖裙,惦記着讓她暖暖和和的。——她只是更恨了!
憑什麼她邵妘晴從未得到這樣的偏愛與照顧,卻讓一個刁蠻的丫頭得了去!
蘇辛沅還打算爲枚兒醫病,若是治好了,枚兒說得出是她故意安排的這般不堪的男人給她,說得出是誰把她弄進了浣衣局,甚至說得出她在蜀宮把自己帶走了——枚兒生來就伶俐的,哪怕有些話早沒了證據,可是風言風語,就能讓皇後和麗妃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就不能再留了,對害過自己的人,留着她的殘命是過於仁慈了。
那天的事,本是想借着烘衣裳,讓一起做事的小宮女將枚兒絆倒在燻爐上,燙壞她的臉或手,就讓她爛下去死了。誰知枚兒命大,沒傷着自己,只是不小心烤壞了長寧帝姬的寢衣。不得已,妘晴只好派辦事辣手的錦斑出去,借着這個由頭從熱被窩裏把枚兒拉到雪地裏水塘邊跪兩個時辰。沒想到那死丫頭睡覺都舍不得脫下蘇辛沅爲她做的那身襖裙。錦斑算是知道她心意的,當即罰了跪細鐵鏈,細鐵鏈又硬又細,不管你穿得多麼厚實,都能硌進肉裏,肉爛了,又硌進骨頭裏。這還不夠,錦斑又用兩桶冰冷的污水澆透了那身襖裙,才替她出了那口氣。左右她諴妃身邊人無論怎麼嚴懲枚兒,都是因爲畏懼中宮威勢,不得不加倍嚴懲,也好教陛下知道,她掌理宮務,處於夾縫間,日子過得多麼艱難。
妘晴在心裏盤算了好幾遍,還是提裙上了玉階往大殿中來。
才到恆甯殿門口,卻見是何賢、何熊兩兄弟守着,估摸着何緩在裏頭陪侍。她依舊笑吟吟的,一貫兒的溫以待下,點頭向兩位黃門內監問好示意。
殿門從裏頭被打開,高高的紅漆殿門,她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矮小過。入了殿,行了禮,況映坐在御案後,也沒叫賜座,只由她跪着。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遠:“諴妃,朕召你前來是有些事要問。自然,你不必扯皇後和長寧帝姬的緣故。她們母女倆在柔甯殿裏呆着,夜半正好睡呢,也不知道這起子事兒。事情是你身邊的宮人親去辦的。錦斑。”
錦斑本還困意十足,聽到皇帝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渾身一凜,立刻膝行上前了幾步。皇帝淡淡道:“錦斑麼,在你閣中除了錦緣也就是她了。爲了浣衣局一個雜役宮婢,竟要勞動她夜半冒雪出行,也太抬舉枚兒了。”
妘晴道:“陛下,昨夜質如有些夢魘,妾爲了哄她,也是睡的玩樂。誰知才要睡下時,浣衣局的人就來報知了此事。那時候就錦緣和錦斑在妾跟前服侍,妾也不願意再驚動其他人,就打發自己閣中人去。且這回的事是因爲枚兒那丫頭烤壞了長寧帝姬的寢衣。事涉中宮,妾不得不鄭重處置。錦緣要在妾身邊服侍,還要看顧質如,所以妾特派了錦斑去的。”
“方才皇後已經知道了此事,因天寒身體不適,皇後特讓曹大侍御來傳了話,說你借中宮殿與長寧帝姬之名,濫施酷刑,有損皇後德名,更不爲帝姬積善積福,只這兩條,皇後對你處置之舉十分不滿。”皇帝停一停,語中隱有雷霆之聲,“你想清楚,你是挾私怨處刑還是秉公心處置的?”
況映從未如此震怒,妘晴泥首在地,泣聲道:“陛下,妾不敢隱瞞,妾從前與枚兒同在舊蜀蘭林殿爲宮人,一同侍奉舊蜀恭肅賢妃,多少有故舊之情……”
況映靜靜聽着,驟然打斷道:“故舊之情?若是你真有憐惜故舊之心,怎會把她許配個那樣不堪會凌虐敵囚的人,枚兒飽受他打罵欺凌,人都傻了。那男人死後,你又把她發落至浣衣局,不管不顧丟了半年?”
妘晴如同五雷轟頂,怎麼這些事,皇帝都知道了。她只得仰起臉來,一臉悽楚惶惶之色:“當日在蜀宮,妾與蘇婉儀、枚兒俱是要好。蜀宮衆人入我上川京時,因蘇婉儀是入了名冊之人,有濟王一路親自看管,妾不能暗中看顧。妾聞得枚兒在蜀宮一直未嫁,怕枚兒入京後沒入掖庭,白白荒廢此身,孤苦終老,便特意尋了她出來,爲她擇了一門親事。妾想着她是宮娥出身,素有心高氣傲,恐怕不肯嫁與平民百姓家。與其把她許配官員爲妾,不如找個門當戶對的兵卒爲妻,兩人成了婚也能好好過日子。”她舉起寬大的素衣袖子拭淚,“誰知那兵卒看着人模人樣,背地裏卻對自己的妻房這樣狠毒。妾本以爲爲枚兒尋了樁合適的姻緣,生兒育女一生和樂。可妾愚鈍,忘了自己身在深宮,不能時時處處打聽枚兒的境況,以致她這樣受苦。”
況映神色淡漠,並不爲所動:“你陪伴朕多年,朕竟不知道你這般巧言令色。哪有做媒許婚的人弄出一樁孽緣來,還推說自己不知道的。”他一頓,“好,就算枚兒在宮外的事你不知,那她入了浣衣局,你也不知麼?”
妘晴澀然道:“陛下竟這樣看妾麼?枚兒是舊蜀宮人,當時舊越、虞、蜀三國的宮人陸陸續續有沒入浣衣局的。妾雖掌理宮務,但也不會去浣衣局那樣低等的所在。若不是近來知道蘇婉儀見了枚兒,妾還一直蒙在鼓裏。陛下知道的,妾因爲在蜀宮呆過,一直被皇後娘娘和麗妃等人所忌,便是明敬皇後在時,也時時教導妾要忘記過往,此生須以周宮中人律己。所以妾後來雖知道枚兒在浣衣局做粗重活計,也不敢冒昧邀她相見,只派了錦斑去浣衣局吩咐,讓枚兒過得輕省些。”
況映面色冷然:“你的意思是蘇婉儀不顧身份私下約見枚兒,對她百般照顧,是不顧自己眼下是周宮中人的身份了?”
妘晴心頭一凜,不想況映這樣敏銳,連她語中暗藏挑撥的機鋒都直言出來。妘晴越發哽咽道:“妾怎麼能和蘇婉儀比?說來妾居妃位,又生育帝姬,但凡有所舉動都被人盯在眼裏,妾縱有回護之心,也不敢公然在宮裏見舊蜀宮人。妾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怕有所差錯。蘇婉儀雖然身份低微,但到底不那麼惹眼,妾知罪,是妾瞻前顧後,怕動輒得咎,才釀成今日慘禍。”
“你說蘇婉儀行動不惹眼,殊不知她才是架在熱鍋上,舉動都被人盯着的。她位分雖低,但仗義顧舊之心甚高。她肯回護弱小,你卻……”他搖搖頭,“朕一直以爲麗妃輕狂任性些,不想你才是讓朕失望的那一個。”
妘晴心中似打翻了數百個醬醋瓶一般,鹹澀酸楚難言,雖然她知道況映偏愛辛沅,但面上一直過得去,況映也遲遲不晉辛沅位分,她也樂得自欺欺人。如今聽況映這樣坦蕩說出來,在周宮裏謹小慎微這麼多年竟是白費了。她心裏直如十數枚銀針狠狠戳下,還在傷口上狠狠地攪了幾下,越發痛得她難以抑制,淚水止不住簌簌落下。
錦緣看不下去,忙膝行幾步上前道:“陛下明鑑,諴妃娘子是真心心疼枚兒的,才叫錦斑去看顧她些。誰知錦斑心眼兒這樣窄,錯了念頭,以爲諴妃娘子終有一日會要回枚兒在身邊,取她而代之,才暗中下了毒手。”
錦斑多年來侍奉諴妃,見她遇事都波瀾不驚,今日卻被況映這般不留情面的訓斥,險險要哭暈過去,少不得舍出自己來,拼命磕頭道:“婢子有罪,婢子有罪,是婢子嫉妒枚兒和諴妃娘子舊時便要好,以爲娘子遲早會將枚兒提出浣衣局收到身邊服侍,婢子在娘子身邊就不算得意人兒了,婢子才想着借着這回枚兒犯下彌天大錯,就了結了枚兒算數。”她磕頭如山響,怦然有聲,夾雜着她哀哀地懇求:“求陛下恕罪,求娘子恕罪。”
況映冷哼一聲,根本不屑看錦斑:“你倒是會拜高踩低。你要嫉妒,首先該嫉妒的是錦緣,她是諴妃身邊第一人。你欺軟怕硬,倒先伸手去料理一個癡癡傻傻的人,你當朕傻子麼?”
錦斑不想況映一個男子,心思卻這般清明細膩,頓時唬得臉色慘白:“婢子不敢。錦緣姐姐性子威嚴,婢子不敢冒犯,一心以爲在拂雲閣中,錦緣姐姐之下就是婢子,不願有旁人分了婢子的好處。是婢子心胸狹窄,婢子有大過。”
況映卻不理她,只對着妘晴道:“朕着人細細查問過蘭林殿舊人,她們也不是都死絕了,有幾個是知道枚兒當年是不喜你與蘇婉儀親近,明裏暗裏對你並不算善待。”
妘晴強辯道:“那些蘭林殿舊人,哪裏知道這些底細。妾就是因爲與枚兒親近,彼此間打趣,話頭沒有個輕重,才叫人以爲我們不睦。妾若真恨她,在入京途中有的是機會一了百了,爲什麼又這般迂回做作?”她止不住大哭道,“陛下看着妾多年,何時對人這般刻薄陰毒過了?”
況映一時無言,妘晴自到周朝後宮,言行溫煦,對上順服,對下寬和,在宮中頗得人心,便是故去的明敬皇後,也都對她多爲褒獎。妘晴辨了況映神色,默默止了淚道:“妾今早起來知道枚兒凍死後,悔得大哭了一場,心中始終不安。眼下陛下問罪,妾反倒安心了。” 她咬一咬牙,決定兵行險招,“妾自知察人不明,自請責罰。妾不敢再居妃位,請陛下降妾爲才人,妾會厚葬枚兒,爲她設靈堂受香火,並讓錦斑守靈百日,再打發她出宮歸家配人。妾身邊容不下這樣自作主張的狠毒之人。”
況映坐在那裏,神色凝重,慢慢搓捏着鼻根醒神。何緩覷着神色,送在自己手背上塗了一層薄荷龍腦膏湊到況映鼻子底下,那氣味最是清涼醒人。
何緩雖然身份尊貴,但到底也是奴僕之身,枚兒慘死,他也動了脣亡齒寒之心,便端了茶上前給了皇帝,道:“諴妃娘子說錦斑自作主張心性狠毒,卻只罰她守靈百日,而且出宮百日,這倒不像是罰,而是賞了。”
諴妃不想何緩一點面子也不留,直接戳了出來,讓她護不了錦斑一點。
況映的語氣如滴水檐下垂着的冰錐子,懸在人頭頂上,又冰又利:“你以爲死的只是個舊蜀的宮婢,是件小事。但朕看來,決計是動搖人心的大事。朕手執六轡,統一天下,爲的就是四海賓服,人心安定,所以朕一直厚待三位降臣,甚至不惜賜婚聯姻舊日皇室宗族,就是要絕了他們興復舊圖的念頭。甚至連投入掖庭爲奴的舊國宮人,也是一視同仁,沒有刻意苛待的。你倒好,你的宮女虐殺了一個舊蜀宮人,惴惴不安的是那些舊國降臣。朕登臨御極,這樣死一個宮人,朕就得花百倍千倍的力氣去安撫那些降臣及其舊部。”
殿中靜得滴水可聞,那銅漏一滴一滴,如同錦斑的冷汗落下。錦斑嚇得僵住了,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妘晴才醒悟過來茲事體大,有動搖國本的險局。她到此刻才是真正怕了,幸而自己將話說在了前頭,自請降位,露了謙卑誠懇的認錯之心,也不知道況映肯不肯接受這個處置。
良久,才聽況映緩緩道:“諴妃,朕看在你多年執掌宮務辛苦,又生育了兩位帝姬的份上,也不用你降爲才人,着褫奪封號,降位爲嬪。至於錦斑,掌嘴百下,沒入浣衣局終身不得出,就替枚兒當着差事過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