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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樂之君子

妘晴這頭病着,拂雲閣裏冷冷清清,連個來看望的人也沒有。綠綺閣卻熱熱鬧鬧的,匠人們叮叮當當地忙於擴修。因有匠人出入,女眷們住着不便,那些時日,況映就把辛沅接到了恆甯殿後殿的溫禧館住下,一是爲了寬慰辛沅枚兒之死,好隨時和她說話解悶;二是將辛沅紙條上的人按着名字都找齊了,送去了棠國公府。

況映去見辛沅時,她正在和春絛、夙芳翻看尚服局新送來的一批裙衫。皇帝示意二人下去,他陪着辛沅細細看了顏色紋樣道,“尚服局還算用心,知道你心境不好,送來的衣衫也多素雅清麗。”

辛沅難過道:“依照宮規,妾是不能爲枚兒服喪的,又逢着陛下爲妾晉位的喜事,只能穿素淨些就是了。”

況映道:“你與枚兒情誼深重,只是她人不在了,你再傷心也是無用。”他寬慰道,“倒是何德着緊,把你名單上的幾個人都找着了,皆在蠶室和織室,雖然不曾挨餓受凍,但日子也很辛苦。朕找到了她們,本該讓你和她們見面敘敘舊的,可是那樣實在不合規矩。”他掖着手想一想,“等下她們要來謝恩,你就別出去和她們說話了,站在朕御座的屏風後,見過就好了。”

辛沅明白他的心意:“陛下是怕只告訴妾找到了楨楨她們,妾會以爲陛下是敷衍之語,所以才讓妾見到她們好好兒活着。陛下用心良苦。”

況映面色微微一紅,皺了皺鼻子笑道:“你既明白朕的用心,那就好了。”

正說着話,何賢在殿外稟告衆人到了。辛沅心中明白,縱然不舍,還是起身轉到屏風後。況映亦到暖閣御座上坐着慢慢飲茶。

御座前的錦毯上,楨楨、栩兒、銀橸已經換了公侯家女使的服色,因是要出宮去近身侍奉棠國公老夫人的,她們的衣着倒也不甚素,都穿了滾邊的暗水紋褙子,盤起的發髻上也簪了幾支瑪瑙銀花簪子。

況映神色淡淡的:“來之前去枚兒靈前敬過香了吧?”

諸人中以楨楨爲首,她磕了三個頭道:“啓稟陛下,同伴多年,婢子等幫不上枚兒,但身後事上能做的都會盡心盡力做好的。”

“那便好。”況映抿了口茶水,“慧妃再四跟朕叮囑過,你們都尚未婚嫁,只要有了中意的人選,可以請棠國公老夫人安排婚嫁。慧妃也會爲你們出一份陪嫁。”

三人齊齊流下淚來:“多謝慧妃娘子掛懷。陛下,慧妃娘子心善,處處爲人思量,婢子們無以爲報,求陛下多疼惜娘子。”

況映頷首道:“慧妃也記掛你們,只是你們見面不便,彼此心裏知道便好了。”

隨着她們叩首謝恩的間隙,辛沅看見她們的面容,很是經了些風霜的模樣,人人都像老了五六歲,想來在蠶室和織室的活計也不會輕松。但聽她們言語清晰,進退有度,可見精神上並沒有受很大的搓磨。那也好,她禁不住熱淚滿面,早點出宮去,回到熟悉的人身邊去,人也能輕松些。

辛沅目送她們離開。況映起身轉到屏風後,輕輕擁住她,“朕把她們都送走了,你會不會覺得更加寂寞?”

辛沅心裏戀戀的,和故人們分開那麼久一直未曾見面,如今見到卻是這樣的境遇,連話都不能多說一句,只得盼她們平安出宮罷了。她忍了眼底的酸澀,道:“她們在宮裏,也不能隨侍妾的身邊。與其如此,不如回到從前熟悉的人身邊去,將來或許還能成家有段好姻緣,有兒有女,在周朝也有一個自己安穩的家。”

況映擁着她的手更緊了些:“比起她們,你已經有了好姻緣,朕會多陪着你的。”

也許吧,從前的人會一個個遠離她,她會在大周朝的後宮裏,與這個男人相守到老。

辛沅新封了慧妃,又住在溫禧館,離皇帝不過一步之遙,自然夜夜都在恆甯殿的寢殿安歇。新寵當位嘛,衆妃雖然有些嫉妒,但也都理解。

妘嬪病着,皇馮後也不好再加責罰,抱走她的孩子善寧帝姬暫時交於蓁嬪,也算警示。但妘嬪卻不這麼想,善寧若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難免收到牽累,不被她父皇所看重。倒不如留在蓁嬪那裏,皇帝去看隨寧帝姬的時候自然會看到善寧,也會憐惜善寧沒有生母在身邊,遲早會動惻隱之心。

妘嬪從來沒有心虛得這樣厲害過,這麼多年爭榮要強,一心要管理好宮務,耗盡心血,借着這個機會好好養一養,調理調理身體也是好的。趁着身子好一點,她撐着身子對錦緣道:“錦斑被罰去了浣衣局,你身邊不能沒有人幫襯。把錦書、錦字、錦霞她們傳上來,她們也該當學點事了。”

錦緣面色一黯,勉強道:“娘子安心,婢子會調教錦霞的,這就叫她們來內殿當差。”

妘嬪這才回過神來,苦笑道:“我是病糊塗了。我如今是嬪位,身邊自然不能有那麼多宮娥,錦書和錦字都被調走了吧?”

錦緣忙伏在她牀邊道:“不要緊的,娘子。只要婢子還在,婢子會忠心服侍您的。”

妘嬪沉吟片刻:“錦書和錦字去了哪裏?她們倆是我閣中認字最多的,常替我看賬簿子。這個時候璹貴嬪幫着掌理宮務,最需要能識文斷字的人。錦書和錦字是去了萃逸閣吧。”

縱然病着,思緒還是如此清楚。錦緣躊躇片刻:“璹貴嬪說不慣身邊那麼多人伺候,錦書和錦字被撥回尚宮局受教了三日,又被撥到了素黎妃閣中看屋子。”

“看空屋子?”妘嬪病中憔悴的臉容上露出一絲訝異,“與其她倆去看屋子,還不如送去蓁嬪那裏看顧質如。”

錦緣猶猶豫豫道:“陛下說了,讓善寧帝姬清靜清靜,跟着你蓁嬪好好學着安分守己,就不必咱們這裏再添人過去了。”

妘嬪雖知牆倒衆人推,卻沒想到況映對她疏遠至此,一口氣上不來,竟暈死了過去。

宮中這番調動之後,辛沅位分一躍在薛九泠之上,偏九泠是個最不在意位分的,只顧着自己恣意開懷。辛沅那時是最末的九儀之一也好,是如今是慧妃也好,她照樣安之若素,平日怎麼來往,現下還是怎麼來往。如此一來,辛沅心頭舒坦,和她倒越發親近了。

因着辛沅常住溫禧館,九泠便也常往恆甯殿來。有時況映在批閱劄子不便,辛沅便往她的涼月閣中去。只是每回去,又見她閣中多了幾件珊瑚和海螺的奇珍擺設,不免驚訝。

九泠倒是不以爲然:“舊越雖然成了大周的三郡,可珊瑚照樣是出產的。若有好的,萊國公會進獻陛下,陛下便往我閣中送,也算是安慰我故國之思。”

辛沅道:“陛下這點是心細的。”

“心細麼?我都不知道他爲什麼心細?”九泠笑了笑,那笑意又涼下去,“不瞞你說,我其實沒有承過陛下的寵幸。瑾嬪於我,不過是個虛名而已。”

九泠的容顏那樣清冷,坐於叢叢深紅淺紅的珊瑚樹之間,宛如一條與世隔絕的絕色鮫人。

辛沅輕嘆道:“或許陛下給你名份,待你好,就是要萊國公府上下安心,讓舊越國人也安心。”

“或許吧。男人們的心思,我終究不夠明白。”九泠毫不在乎,依舊旖旎地笑,拉過辛沅的手,拿出成套的金鑲紅珊瑚頭面送她,又有一鈿盒的粉紅海螺珠,顆顆火焰紋炫目,還有一件杏花潤雨色繡銀珠曇花的外袍。這也罷了,自衣領至於外緣,還有袖口,一粒一粒都綴上了綠豆大的一種叫“芙蓉色”的珊瑚珠子,只比外袍的顏色濃一痕,難得的是顏色一般的圓淨光潤,大小也是一粒不差。九泠得意地打量着這些東西,“這些都是我喜歡的,都送給你。”

辛沅當下就拒絕:“太貴重了。而且這是你喜歡的,我怎能奪人所愛?”

九泠舉起衣袂巧笑倩兮:“我自己戴上又不能時時看見,不如看美人戴上,我這雙眼睛也享受。何況我這輩子有過那麼多珊瑚和珠子首飾了,滿繡海珠的衣裙也可謂是堆山填海,送這些給你,我還另有許多。”

九泠雖這麼說,可辛沅知道,色澤光潤,顏色一般均勻的牛血紅、芙蓉色、孩兒面這三種色的珊瑚很少見,而且珊瑚脆弱,怕汗水怕天熱怕洗手的胰子水,都容易讓它失去光澤,打磨過程中便是稍稍不慎,便會造成紋裂。這一套紅珊瑚頭面,不知是從多少珊瑚裏選出來做成的。那海螺珠更是百年難得一見。這一匣子,不知是多少舊越漁民的心血勞力所化。

九泠道:“我們從舊越入京時是興王管束宮眷,他人很好,屬於我們自己的珠寶首飾他都沒有拿走,只是沒收了國庫那份。所以到了京中萊國公府後,我和寐夫人手頭都很寬裕。再後來寐夫人過世,將許厚妃和太子那份都留給了我。我進宮時是孑然一生,想着這些都留給萊國公,他下半輩子就喫穿不愁了。誰知後來他稟告了陛下,陸陸續續送了一些我的珍藏入宮。陛下也都允準了。”她有些憂愁地望着外嬌嫩的新綠,“我是怕哪天我不在了,這些東西若充入周宮的國庫,那就可惜了。”

辛沅忙啐了一口,連連跺腳道:“呸!呸!你胡說什麼呢!”

九泠轉首過來,託着腮婉然一笑道:“我這種人呀,享過了潑天的富貴,也糟蹋了無數民脂民膏,老天爺怕也看不過去,要折我的壽的。”

辛沅奇道:“你從來不是這樣的性子,今兒是怎麼了?若按你這麼說,我從舊蜀的妃子成了周朝的妃子,不是更是享富貴太過了?你還送我這些奇珍異寶,那我更不敢受了。我這就去找陛下,自請退回婉儀之位,終身食素,這樣總成了吧。”

九泠忍不住“撲哧”笑起來:“原是我說錯了話,正經想送些禮給你,讓你這個慧妃娘子穿戴體面些。說實話,我就看不上你整日穿的素素的樣子,白費了這花容月貌,青春好年華。”

辛沅摸着手指上一枚漢朝傳下來的白玉指環,淺淺笑道:“我也慣了,以前成日和欽烈王後在一起,她的裝束也是很雅淨的。”

九泠不服道:“我知道你念着欽烈王後,可她是她,你是你,你們終究不是一個人兒,活法也不一樣。”

辛沅猶豫片刻,問道:“你在舊越宮中,真的沒有什麼掛念的人了麼?”

九泠滯了片刻,不覺澀澀地笑了:“我這樣的人,在舊越宮中獨得恩寵,自然和後妃們都不睦。要說掛念的人,我承萊國公厚恩……可是也是他親手把我送入了周宮,獻給了別的男人,我還有什麼可掛念的。”

辛沅有些疑惑:“那他還送了那麼多你的舊物進宮?”

九泠不屑地輕哼一聲:“妝成玉顏色,送與帝王家。讓我打扮靚麗了,不過是吸引周帝目光,討好獻媚,爲萊國公府博得更多好處罷了。”

辛沅細細看着她神色道:“你話是這麼說?心裏可還惦記他麼?”

九泠面上微微一紅,旋即轉了苦笑:“若說不惦記那是假的,可是山河歸了他人,想起來總是心酸。近來常常想着的,是和他初見的時候。”

辛沅搖了搖頭:“我從前只聽說他很寵愛你,可是看他對元配寐夫人這般涼薄,對太子和其生母許厚妃更是不如。進京後他又主動獻你入宮,這男人實在不值得你有半分牽掛。如今你在這宮裏,就算沒有實寵,但名位和恩遇並不差,不要輕忽自身,再爲不值得的人付出。”

九泠淡淡地提了提脣角,面色白的如初開的雪色梨花。片刻,她扯開話頭問:“棠國公還與你私下有來往麼?”

辛沅搖了搖頭:“全然沒有了。雖然我很掛心老夫人和寶珏,可是那個人,既然不肯稍稍回護我,還趕我出府,我就不會再心存留戀了。”

九泠好看的脣角微微揚起:“看不出來,你平時挺熱心的一個人,冷起心腸來倒也挺狠的。”

辛沅淡淡的不甚放在心上:“我當日成爲他的妃嬪本非情願,一路照顧他進京也是奉欽烈王後遺願。如今一別兩寬,各自過活罷了,何必再知曉彼此的消息呢。”

九泠恍然道:“原來如此。你們本無情意,那也罷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你的冊封禮暫時未行也罷了,聖尊後那裏受了你的禮了麼?”

辛沅默然片刻,:“皇後娘娘那裏已經去過了,聖尊後受了我的禮,但也沒說什麼便教我回去了。想來我這樣越矩封妃,她老人家心裏總是不樂意的。”

九泠撇了撇嘴:“不樂意就不樂意吧。她老人家倒是樂意自己的兩個養女素黎妃和蓁嬪 服侍陛下,可那兩位不是躲了那麼多年的清靜麼?要不是這回邵妘晴倒了,皇後和璹貴嬪接手了宮務的事呢。恩寵呢,這兩位都是稀薄的很。”

辛沅黯然:“皇後有女兒可以依靠,璹貴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能依靠的,不過是陛下而已。”

薛九泠倒是豁達地笑了:“你要這麼說,我連陛下都不可依靠。我還不是在這宮裏好好兒的。”

辛沅想着九泠孤身一人,不似自己還有夙芳作伴,況映對她的恩寵也不過是虛名而已,真真是舉目無親,她卻每日自得其樂,從不見一絲悲苦哀愁。這樣也好,從來不得寵幸,就不怕失去寵幸。她如今得況映真心,有時背人處不免憂思,有一日若失去他待自己的好,是否又要孤清自處。但看九泠如此,想來往後作伴,總不至寂寞。

九泠沉吟片刻,似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道:“你如今住在溫禧館,我去瞧你總是不方便,不如來我的涼月閣,我這裏有小廚房,還算寬敞,你整治一桌鮮味小菜,我和陛下作陪,當賀你封妃之喜。”

辛沅掩口笑道:“罷了喲。你們賀我,卻要我動手做一桌子菜,到底誰賀誰呀?”

九泠撇了撇嘴,又忍不住笑道:“你揪那麼細做什麼?活一天是一天的快活,彼此都賀唄。我瞧着陛下喫慣了你做的菜,御膳監的菜喫着着實沒什麼味道。再者,你若不嫌棄我手藝差,清蒸幾道海魚蝦貝我還是可以的。”

“那也罷了,圖個熱鬧快活罷了。”辛沅拍拍手起身,“你定個日子,我告訴陛下來用午膳。我呢就一早過來預備菜色,就當多謝你一片心意。”

九泠也不客氣,道:“我這兒的都不是笨人,有兩個擅做越菜的廚子,你把你那做蜀菜的廚子借過來,讓他們按着菜譜把配料備下,該洗的洗,該切的切,你來了直接下廚就是。我看過了三月三之後幾日都不錯,你選一天吧。”

辛沅也爽快,想了想道:“那也成,要辦就好好辦。這幾日我把菜譜擬出來,你就叫備菜吧。有的菜也不是一時三刻就有的,我們就定在三月初九可好?”九泠自然是欣然應允,快快活活去預備了。

既然請了皇帝,就備下了都中如今時興的菜色:煎鯖魚、醬炙鴨方、釀八寶茄夾、脆炸玉蘭球。北邊肥羊做的菜式是宮中頓頓不可少的,今日特意不取,換換口味。

那鯖魚肉細白鮮嫩,魚頭魚尾味道特美,燉湯久了魚肉和魚骨自然分離,小心剔除魚骨,保持一條魚完整的形狀,再燉上一刻鍾,湯汁愈加濃香鮮嫩,也不至於散了形狀。

醬炙鴨方是選用三個月大的嫩鴨子,將鴨的掌、舌、胗、肝都裝入鴨腹內縫好,保持全鴨的完整,再將炸好的醬抹在鴨身上,上籠蒸爛,再行扒制,直到鴨身金黃發亮,鴨肉酥爛濃香。

釀八寶茄夾是葷素合烹,此菜以海參丁、魷魚丁、蹄筋丁等八樣上料打成餡心釀進茄夾裏烹成。茄子酥脆,餡心鮮香,都是極開胃的菜。

脆炸玉蘭球用的其實是百合球,只是形似玉蘭而已,才取此名。這道甜品具有可止咳化痰之、清心安神。

九泠是越人,又在她閣中請客,越菜是勢必要有的。辛沅選的越地名菜,則是東山羊肉、椰汁燉雞、姜蔥貝類和發菜蠔豉燉豬手,還有一道素菜齋菜煲。越地常年炎熱,做菜講究白切、清蒸、清燉,保持自然原汁鮮美之味,但繁復起來,也有貢品的發菜,於男子補身有益的蠔豉,也就是牡蠣幹,和彈滑筋道的豬手同煲,最是耗時,擺出盤來看着也富貴。

東山羊個子矮小,每只不過七八十斤,與北地肥碩的羊種不同。東山羊終日在東山嶺間奔跑跳躍,飢餓時則食靈芝、鷓鴣茶等稀有草木,因而肉質緊實、不膩不羶,除了那一層羊皮,底下幾乎都是瘦肉,自涼朝起就以爲貢品,只是路途遙遠,往往送到時不過十中一二,因而在宮中也難喫到。何況宮中人習慣了喫有奶香的草原肥羊肉,對這純瘦肉的東山羊可有可無,便也罷了。要不是薛九泠進宮後想念故土佳餚,況映也不會爲她配了兩個會做越菜的廚子,又送了越地的物產。這東山羊肉滿宮裏也就九泠這裏還剩一腿新鮮肉,辛沅拿來清燉,肉嫩湯白,自然引人。

椰汁燉雞更簡單,選小月齡的文昌雞,用椰汁清燉,喫時蘸取越地特產的醬油,增其鮮香。

姜蔥貝類則是喫一個新鮮,趁貝類還活着時養了洗涮幹淨,只加鹽、姜、蔥,若是鮮活貝類,煮熟後會開口,反之則閉口,可以剔除不食。

最後一道齋菜煲是純素菜,清口用的。純以三菇六耳、應季的瓜果蔬茹及豆腐幹爲主。辛沅從前常看李老夫人喫,不拘用什麼瓜菜,只要應季新鮮,總不會出錯。

主食有兩道,一個是越人最愛喫的粥糜,乃是米粒煮到剛爆花的白粥。況映每回一看劄子就容易忘了用膳的時辰,上了戰場更是餐食無定,因爲胃一直不大好。食粥糜易於消化,佐菜也相宜。第二個是螃蟹裏單挑出蟹黃和蟹膏來厚厚地鋪在米飯上蒸熟拌飯,蟹肉則棄之不用,另加姜醋做一道蟹粉羹。這做法奢侈,但在辛沅幼年所住的姑蘇,太湖多出螃蟹,是很多人都會做的一道菜。

辛沅並沒有做蜀菜,人多言蜀菜麻辣,其實許多蜀菜是不辣的,尤其宮中貴人,並不餐餐都食麻辣的花椒和藤椒,辛辣的水蓼汁這種民間之物也是少用,怕脾胃不和,只是多加姜汁調味。

辛沅本是虞地姑蘇人,特備了太湖三白——白魚、銀魚和白蝦,都用清蒸或白灼。還有當地的一種青菜,叫錦繡青菜,口感特別鮮嫩。

如今正逢春時,櫻桃肉正合節令,又能下酒。還有一道醃篤鮮,是江南民間家家都要喫的菜。沒有春筍時便喫冬筍,有了春筍便用春筍,加鮮肉和醃過的鹹肉,慢慢地篤在竈頭上,那湯色越煮越白,香氣濃鬱,令人食指大動。她想想,單撇開了蜀菜不用也不好,便加了個冷菜燈影牛肉。

這樣三個人,十四個菜,兩份主食,一道甜點,擺起來滿滿一桌,倒也足夠豐盛了。

因着辛沅親自下廚操持全桌的菜式,況映也無心批閱劄子,早早從恆甯殿出來,坐在涼月閣中看書。九泠並不喜歡和況映親近,便獨自在寢閣內對鏡貼花黃,細細梳理妝容。估摸着時候差不多,宮人們魚貫而入,捧着菜放下。薛九泠方姍姍出來,見況映和辛沅二人都坐下了,便道:“沒有酒怎麼行?快去將梨花白拿來,熱了好一起飲。”

辛沅笑道:“我操持了一上午,陛下也早來了,偏你好大的架子,盡顧着在裏頭妝扮,這麼遲才出來。”

九泠正色片刻,還是忍不住笑道:“要不是爲了賀你,你看我爲誰這麼精心打扮過?”

辛沅細細打量九泠,果然平日清冷之上添了紅妝,嬌豔不可方物。她爲誰這麼精心妝扮過?在周宮自然沒有,可是在並不遙遠的舊越的皇宮、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時候,自然日日爲那個後來將她拱手讓人的末代國君悉心梳妝過?

那些年裏,總有人傳說着五大美人,東虞大小金後,南越薛寶妃,西蜀沈後與蘇貴妃……再早些年,是東西雙姝,容色冠天下,說的就是東虞的大金後和西蜀的沈後,母儀天下,風姿絕然。北周……唯獨北周並沒有什麼傾國傾城的佳人。可是到頭來,活着的這些沒人,盡數活在了一統天下後的周朝京都。

九泠的宮人叫紅蕉的領命要去溫酒,況映擺擺手道:“今日有好幾道湯,朕想每道都好好嘗嘗,別讓酒勁兒蒙了口鼻靈敏,浪費了這一桌好菜。”

九泠雙眸一轉,道:“這也是,若只顧着喝酒,菜喫得不盡興,就白費慧妃這番心思了。她可是提前數日連夜擬定了菜譜,找御膳監備貨,沒有的便派人出宮去採買,今日五更不到就來了我這裏,色色都是新鮮做起來的。”她頓一頓,看看在一旁侍菜的何緩,道,“既然是我們自己關起門來喫個自在,那就不要人服侍了,否則哪有什麼家常慶賀的意思。”

況映頷首:“也好。總不能叫慧妃勞碌了半日,還要被規矩束縛着手腳。”

何緩猶疑片刻,還是領人撤了下去。辛沅因嫌方才在小廚房烹飪,沾了一身竈臺煙火氣,特意重新蘸了玉蘭花的頭油挽了個墮馬髻,松紅色齊腰短袖對襟褙子的領口微微松着,露出裏頭一條芽青的如意佛手花雞心領窄袖衫,系着一身家常旋身桃花衫裙。,

況映也穿得很自在,仿佛一個儒生。頭戴黑色軟紗長腳幞頭,幞頭一側如京中平民和貴族流行的一般簪着一朵小小的粉色的杏花,身穿着羣青色的杭綢直裰,沉穩中多了幾分松快愉悅。薛九泠用三排銀簪松松挽着頭發,簪頭分別是黃玉、碧玉、紅翡,其中一枚紅翡珠竹節銀簪最爲奪目,兩鬢絲絲縷縷青絲垂垂蕩蕩,更見嫵媚。

辛沅先起身敬了況映一杯酒道:“今日雖是爲妾賀喜,但陛下肯來,是給妾體面。妾聊以《詩經》一首,感賀陛下。”

況映道了聲“好”。辛沅悅聲道: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

樂只君子,福履成之。”(1)

況映越聽,脣邊笑紋越深。此詩不僅有女子對男子相悅之意,也是對君王的褒贊之意。

九泠聽得不太懂,便問:“這是什麼意思?”

辛沅笑吟吟道:“南方地區有很多生長茂盛的樹木,這些樹木中有下垂的樹枝,葛藟爬上這根樹枝,並在這根樹枝上快樂的生長蔓延。一位快樂的君子,他能夠用善心善行去使人安定。”

“南方?是越地麼?妾聽說,陛下對越地三郡的百姓還算不錯。”

“何止不錯?舊越是原本四國中最貧弱的,多高山,少田地。陛下不僅下令繼續免越地三郡賦稅徭役,鼓勵百姓開墾荒田,凡有耕地者,獎勵耕牛一頭,糧種三十斤。凡下海捕魚的漁民,爲他們修葺屋子和出海的船只,陛下還獎勵在山中採藥的藥農,還有採珠的珠戶,高價收購他們的獲獵。另外安撫駱族人,與漢民和睦相處。”

九泠聽得有些呆了:“原來萊國公是越人,可他對越地子民卻沒那麼愛護,反而你一個周人……”

況映微笑道:“什麼越人周人,現下都是大周子民,朕一樣看待。”

九泠微微有些失神:“難怪辛沅剛才念的是‘樂只君子,福履綏之’,原來只有陛下能讓越地子民安居樂業,安享太平。”

辛沅奇道:“舊越是最早歸周的,這麼些年陛下對越地三郡的良政,你還看不明白麼?”

九泠自嘲地笑笑,撫了撫鬢角道:“我眼神不大好,只看着眼面前這些東西,未想的長遠。今日倒略有些耳聰目明了。”她拉着辛沅坐下,“今日是爲你慶賀的,快坐下受用些吧。”說罷,便敬了辛沅和況映一杯。

況映對着滿桌佳餚,鮮香撲鼻,只慢慢地夾了一筷銀魚喫着。薛氏在一旁夾菜,雖不殷勤,臉上卻難得地笑意不減。他想起薛氏被李定恭初獻入宮的時候那倨傲又極力忍辱的模樣,一張皎潔的月兒臉,卻似天邊可望不可及的一鉤涼月。

幸好,她除了言行上囂張些,並無什麼出格的舉動。

許是這樣吧,況映就爲她定下了涼月閣的閣名,睡不着的時候,站在這閣外,還可以看到月滿西樓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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